APP下载

穿心莲

2020-06-01常小琥

北京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女儿

常小琥

焦武和李可在床上正亲热到关键地方,前妻这时打来电话:“姓焦的!你女儿正在找你的路上,她身上还带了一把刀……”焦武一听前妻声音立刻软了下来,他看看手机上的日期,转头就问李可:“你丫怎么也不提醒我?”此刻李可双手死死地攥住被子,两眼瞪着屋顶。她说:“今天是我的排卵日,你要敢下床,那咱俩就别过了。”

焦武捡起地上一件真丝质地、黑白相间的条纹连衣裙,扔到她身上。她里面还是光着的。“赶紧穿吧,出去转悠一圈。”李可坐了起来,露出一对坚挺饱满的小乳房。她把连衣裙套好,戴上黑框眼镜,看见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云灰得发青,于是“哎”了两声,叫住已经走到卫生间的焦武。

“每次我都要躲。”

焦武在脸颊处抹了啫喱味的泡沫,瞥了一眼光着脚的愠怒的李可。

“别臭来劲。”

“我的孩子怎么办,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不愿意等滚蛋。”他攥着刮胡刀,走到厨房去,不由自主地挤了她一下。

厨房没有镜子,他只能瞎刮,同时耗到她走。然而一阵抽水马桶响过后,李可又跟过来。

“你丫还没完了?”

“我煲了一宿的粥!”她吼叫起来,令他割破了脸。

两人打开灯,并肩而坐,在暗淡的客厅快速喝下烫粥。

“钱准备好了?”焦武问,声音客气许多。

“电视柜下面第二个抽屉,那是我刚取的奖金。”李可的嗓音带有轻微沙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下月一起还你。”焦武擦了擦脸上的血道,鸡冠子一样的乱发左右晃动。

“她不会真带着刀吧……”

“喝你的粥吧。”

“钱给到什么时候,我不为难你。只是她下次再来,能不能约到外面去。”

屋里异常憋闷,加上被烫粥熏到,李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

“不能。”焦武一口把烫粥喝完,又去拿她那碗。“你走的时候带上点儿伞。”

“你还想让我在外面待多久啊?”

她抬头看他站起来,粥还剩下小半碗就被倒掉了。

每过半年,焦海莲要来拿一次生活费。焦武以为只要把李可打发出去,女儿就不知道他已经有女人了。然而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碰见她,要么在小区超市门口,要么在单元楼下的健身器,要么干脆是在楼道台阶上。李可抽烟、发愣、走来走去。焦海莲眼里,这个白皮肤、赭色烫发、戴牛角框眼镜的安静女人,尽管穿着朴素随意,却有些书卷气质,像学校里那些女生向往长大后的样子。焦海莲从来都是拿钱走人,除了“谢谢”,她不和焦武多说一个字,甚至不叫他一声“爸”。很快她就会从屋里出来,然后见李可绕上一圈后再往回走。那间屋子显然是有女主人的痕迹,经历过男人之后,焦海莲对此了然于心。她觉得他们俩这一套特傻。

焦武家住在自新路一栋简易楼里,顶层最把边那间,三十多平米。他总说这是自己留给女儿唯一的东西,她在这里有单独的房间,有时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隨时回来住。可是每次见面,两人一个坐在靠窗的布艺沙发上抽烟,一个远远地背靠屋门玩手机,仿佛中间埋着地雷。焦武会尽量拖着不给钱,因为钱一到她手里,又是大半年里见不到人。半年是个有趣的时间段,他可以在女儿身上发现一些变化,每次都像是在重新认识她。嗯,她长高了、她知道忍了、她开始文身了、她学会抽烟了……他还发现她长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深眼窝,眼眸更如新疆女人般大且多色,婴儿肥的白脸盘上是黑茸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那副小鹰钩鼻,更是他们姓焦的标志。当他看够了,仿佛这钱才算值回来了。直到得知她怀孕了,还拿着钱去做了人流,焦武才不再整这么多没用的。

这一次他就没有废话连篇,她也没玩手机。短暂静默中,仅能听到天边闷雷在响。他把钱放到腿边茶几上,叫她来拿,其实还是想仔细看看女儿。而她只是压低黑色遮阳帽,没有再动。“听说你身上带着刀子,站那么远,学他妈荆轲呢?这钱多了一点儿,知道你毕业了,去买件正经衣服,面试用得上。”她像只萎靡的猫一样挪动身子,焦武眼睛对准她迟疑拖沓的脚步,随后抬头盯着脸使劲看。

“你把头给我仰起来,帽子给我摘了!”当女儿站到他身前,脸显露在天光映照下,他弹了起来,见她左眼到额角间爬有黄锈般的伤痕。她咬着牙又把帽子摘掉,一半的脑袋没有头发,上面盖着方块纱布。“这你妈的谁干的!”

“我妈。”她把帽子重新戴上,遮住半张脸。好像是自己犯了错。

“丫疯了吧?”焦武攥紧右拳,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哪能照脑袋上打!”

“不是打我,是拿缝纫剪划的。”她轻轻皱眉,不太耐烦地解释,“她要自杀。”

焦武瞬间蔫了下来,望着女儿欲言又止。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扭头向周围瞅起来。

“还疼不疼了?”

“也疼,也不疼。”

李可不明白为什么这次雨都下了半天,焦武女儿却还不出来。她先是去水果摊买了半个西瓜、一盒杨梅和两串奶葡萄,又撑着灰伞,沿小区那条狭窄的健康道绕圈。当凉鞋被雨水浸透,脚趾沾上许多树叶,手臂也勒出了红印,李可坐在湿渍渍的长椅上抽烟,同时担心起会不会出什么事儿。烟都抽完后,看到焦武回了信息,她就一手扶伞,一手剥杨梅和奶葡萄吃,接着是啃西瓜。进出的人都会看她的脸,看那把摇摇欲坠的灰伞。很快李可嘴里泛酸,可她吃得更加坚决,一度连眼泪也憋了出来。直到雨水细如发丝,天色几近全暗,她才感到肚子胀得厉害,周身散发着腐臭的甜味。她扶正笨重的镜框,把西瓜皮用力塞进垃圾桶里。

李可掏钥匙时,焦武把门打开了。她一进客厅就说,“我连内衣都湿了。”焦武却小声讲起女儿的事,他打算让她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李可伸头看向卧室,衣柜镜子里见到戴遮阳帽的女孩侧影。因为不能去取衣服换,她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

“焦武,我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人?”

他使劲挤眼,没明白过味。

“你跟我商量了吗?”

“我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吗?”

“这也叫商量?她在屋里,我在门口,这叫商量吗?”焦武用身体挡住李可,令她只能直立在门前。李可被这个下意识动作刺激到了,温润目光里透出恨意。

“你这么大人跟一孩子较什么劲?”

“我较劲?你是把你孩子盼回来了,那我呢?我他妈的特意去B超室照出来排卵期,跟护士长请一天的假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她使劲推他,自己反被身后的门把顶了一下腰。

“我懂了!你是想赶我走,好把你老婆接回来一家团聚。”

“神经病!有那念头我用等到现在?我要去找医院带她去做整形,这孩子马上得参加招聘,不能影响她找工作啊,这时候我不管她谁管她?”

“那我問你,我睡在哪儿?我问你我睡在哪儿?”李可目光游移,鼻音加重。

“你丫爱睡哪儿睡哪儿!”两人用恶毒却又极低的语调“商量”。“你让我说,你们睡卧室,我在客厅打地铺!”

“我和她睡一张床?”

“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见她吗,这不就见了吗?还是脸贴着脸。”

“这么个见法?”李可像是自言自语。她急忙推了推眼镜,理理头发,又看看落汤鸡一样的身体。

“我总是觉得,她头上那一剪子,其实是替我挨的。等她面试完,估计也就走了。”焦武叹了口气,仿佛女儿已经走了,“你帮她,就是帮我。”

李可重新拿起伞,推门就走。

“走了你丫就别回来!”焦武追到楼道,大声喊。

“我买菜去!”李可说。

焦海莲告诉焦武,妈总是会毫无征兆地袭击她,扇耳光、捶后背,或者直接上脚,有时候正在说说笑笑中,脸立刻冷酷下来,像变了个人似的盯着她。焦海莲讲话口气轻松,僵直的目光却呆怔地投向地上。在一种灰度的氛围里,焦武看到她脸上的黄色伤痕格外鲜艳。他一直把烟咬在嘴里,却没有点火。早年他和前妻在女儿面前常用最难听的话去骂对方,接着就是动手、动刀子,一次比一次熟练。记得有一回他要还手,女儿在沙发上一边摇着小脑袋,一边对他摆手,哭着说,“爸爸不要。”如今他是躲了,可是那个情景每天都会跟着他,不论女儿样貌发生多大变化,他想到的还是她那一幕。

焦海莲本想问清,这间房子到底还属不属于她,这时李可却端菜进来,讲出那句刺心的“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那晚她做了叉烧鸭肉、虾皮油菜、干煸豆角和摊鸡蛋,三人坐在一张表皮翘裂的折叠桌前。桌子可以是圆的,也可以是方的。那是焦武结婚时在市场买的,裂缝是妈打架时拿菜刀剁的。焦海莲总去看那道裂缝,像是在认多年未见的朋友。上方一盏喇叭口吊灯,发出米黄色的光,令饭菜上的热气在眼前舞动。那道裂痕,也被照得黑亮如浆。整顿饭她只夹了两个虾皮,能嚼半天。无须用眼睛观察,她就能感觉出李可是个好女人,可她能做到最友好的举动,也只有沉默。她无法不提醒自己要和妈妈保持一致,尤其别再提起家里的生活。连同对这一桌子饭菜,最好也视而不见。这时焦武伸手去摘她的帽子,“李阿姨是宣武医院护士,让她给你看看伤口。”“我的伤口已经好了。”焦海莲甩头躲开。李可低头夹菜,装听不见。

三个人以不同的动作幅度吃饭,中间李可和焦武女儿有过眼神触碰,足够两个女人交换心意,算是对之前的多次相遇回以认可,之后谁也不必提及。焦武反复地问李可,豆角要炒多久才熟、叉烧鸭在哪儿买的、摊鸡蛋焌锅了没有。如果是平时,她会立即叫他把嘴闭上,而此刻坐在这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个外来者。如果不是焦武女儿在场,她会猛灌几听啤酒,然后打几个嗝,上床哭一鼻子,结束这傻逼的一天。

李可告诉焦海莲,卫生间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具。她在客厅要先给焦武铺好被褥,即便眼下已是夏季,她仍然加了一层毛毯,再把沙发的竹席拼上去。两人盘腿坐在地上,由于视角变化,刚好能看见窗外的铅色月光,看见玻璃门上的姑娘身影。“客厅让你这么一弄,有点儿住在日本的感觉,还有穿堂风吹,舒服。”焦武看起来很兴奋。因为眼镜滑了下来,李可仰起脸,低着眼皮瞧他:“看你这意思,是打算在地上睡一辈子了,小心风吹后腰,落下病根。”

女儿回到卧室后,焦武示意李可跟过去看看,这种场合她这个“身份不定”者反而更需要兼顾两头。在卧室她看到焦海莲一直站在墙角,紧靠着那张圆桌。李可爬上床,换新床单。“你别介意,我并没有洁癖。”“没有关系。”焦海莲说,她把帽子也摘了下来。即便干了多年医护工作,可是目光掠过之际,李可还是被那张年轻又怪异的脸吓到了。

为掩饰失态,她迅速拿起手机给自己上闹铃。“医院上班早,我六点起床。”说到这她对着时钟叹了口气,屏幕显示距离起床的时间所剩无几。“我把闹铃调小,你可以吗?”焦海莲点头。

“你躺在里面,还是外面?”李可打开衣柜,弯腰去抽下边的毛巾被。这时焦海莲看见柜子的储物格里,有好几件婴儿连体衣,花花绿绿,被整齐地叠放成一摞。李可不见回答,再次问她:“想好了吗,你睡哪里?”这时焦海莲忽然转身跑出卧室,即便站在门口的焦武挡住去路,也被她用坚硬的拳头给捶开了。看到焦海莲莫名其妙地打开门锁,冲了出去,李可跟到楼道,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睡衣。她转身去叫焦武,“你还愣着?赶紧追啊!”焦武笑笑,低下了头,让李可把门关上,问道:“你排卵日现在过去了吗?”

在连路灯都已熄灭的自新路,忘记拿走帽子的焦海莲,裸露着伤口、光着脚拼命奔跑。地上传来沉重却悄无声息的震颤,可直达心底。她跑过少年宫,跑过万寿西宫,跑过法源寺,跑过半步桥小学,每一个焦武曾经带领她一起走过的地方,仿佛怎么跑都跑不完,同时又全部隐匿在黑夜中。只有自己的身影在脚下不断被拉长、压扁、重叠和分离。

次日焦海莲把关帅约到一家咖啡店内,见面时他身上穿着玫红色制服,金色方形纽扣、墨黑衣领——半小时后他要回到对面的维也纳酒店接晚班。坐在这里他总被认为是咖啡店的伙计,听到人们对他吆来喝去。

这个大她一年级的男孩,有张瘦长且五官立体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以及讲话时慵懒世故的语调很讨女孩子喜欢。他侧身坐在焦海莲对面,表情木然,仿佛随时就要离开。

“你用不着怕,我不是来讹你的,也不想跟你扯什么责任。”焦海莲瞪着他,努力让自己像大人一样讲话,“这种折腾,我禁得起。”

“我有什么好怕的。”关帅嘴里嘟囔,身子悄悄坐正,“迟早你会明白,我才是最爱你的。”

焦海莲低头顿了一会儿。由于帽檐遮挡,关帅只能看见她紧绷的嘴。

“你妈真是个狠人。”

“不说这个。听说你那单位属于央企?”她问,“给的多吗?”

“水利部下属酒店!开玩笑。”关帅故意扬起音调,引别人注意,“四星级。”

“你怎么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好地方?”关帅皱了皱眉,像是吃到难咽的东西,“白天我在客房部值前台的班儿,晚上去宴会厅当服务员。部里来人在宴会厅请客,他们从包间走出来后,领班会叫我和另外几个哥们儿的名字,跟着她进去打扫战场。”

“你还要负责收拾桌子?”

关帅扑哧笑了,随后很严肃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制服,或者说是审视。

“对。那上面全是没有动过的大鱼大肉、好烟好酒。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桌子收拾个精光,第二天都不会感觉到饿。”

“你去那里吃剩菜啊!”焦海莲一脸错愕。

“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我问自己,什么叫剩菜?领班说,如果不是在维也纳上班,我一辈子都吃不到这些东西。”关帅舔了舔嘴唇,眉毛一挑,“今天晚上还是那些领导签单,我们又能享受一次了。”

焦海莲想结束这个话题,她感到有些恶心。

“我昨天去找我爸了。”

“哦。”关帅身子前倾,脸贴过来,“跟他提房子的事了?”

焦海莲摇头。

“那你干什么去了?”

“你叫我怎么提?我见到了他现在的老婆,我们还一起吃了饭。我想她已经怀孕了,难道让我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那是我爸啊。”

“看不出你还有一副菩萨心肠,脑袋被戳成这样你爸看到了吗?谁管你啊?”关帅斜着脑袋,用指关节叩响桌子,“迷途知返吧,人家和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有了新老婆,有了新孩子,他们才是利益共同体。”

“利益共同体?”她费解地看着他。

“对。你那个家早就不存在了。他给你钱也好,留你吃饭也好,那就是为了堵你的嘴,让你不好再提房子。将来你们总是要形同陌路的,因为一切关系都是基于共同利益而存在,你对他还有什么用?”

“他早上给我打电话,要带我去医院修复伤口。”

男孩愣了一下。

“你怎么说?”

“我说不必了。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去啊,为什么不去?”关帅耸了耸肩,摆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真要修复的话那可不是你能搞定的,借机出来跟他聊聊房子的事儿,等他真有了新孩子,那房子和你彻底拜拜了。别再错过机会了!”

“昨晚有一刻,忽然觉得其实我很需要依赖他,我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循着记忆,在大口吸气中,艰难讲出每一个字。仿佛为此感到自责,“不过我还是跑出来了,也没有拿他的钱。”

“牛逼。”关帅朝她竖起拇指,同时看了一眼手机。

焦海莲起身去卫生间。站到洗手池前,她对着镜子摘下遮阳帽,把纱布揭下来看,那地方疼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拧开水龙头,捂着脸拼力忍住不哭出来,就要忍不住时她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感觉好多了。

“你那里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么?”再次坐回来时,焦海莲面目一新,“我实在不想住我妈那儿了。”

“等你伤彻底好了,来我家住,我爸妈已经把你当女儿看了。”关帅说。

“住你家?继续和你父母一帘之隔,和你睡在地上?”

“我家可是木地板。”关帅有点急了,“我总不能把他们赶到地上去睡吧。”

她想说什么,嘴张开却没有出声。

“我得走了。”关帅站起来,俯视着焦海莲,“我回店里帮你问问领班儿,维也纳还缺不缺人,她和我关系不错。”

“去那里做什么?吃剩菜吗?不必了。”

他伸出胳膊想摸她的手。

“你要是没想好,就先住你爸那儿。正好容我一段时间,反正店里也要去学校招聘的。”

她把手从桌上撤回来,夹在两腿中间。

“这是真的不必了。”

李可安排父女俩去她们本院的整形科。候诊时,焦海莲对面坐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对方整张脸都肿了起来,显然正处于整容后的恢复期,旁边女人在和护士交谈,可听见母女俩是来削下颌角的。女人还要抽脂,说脂肪不要浪费,直接填充进自己的胸部。如果效果明显,还想让女儿也做一个,然后她就可以去美国留学了。那女孩像是见到怪物一样盯着焦海莲看,她也抬起脸瞪了回去。

大夫揭开女儿头上的纱布时,焦武才真正看见她的伤口里面。他背过身,心像被刀片刮似的一缩一缩,全身还跟着发麻。

“你这里因为感染过,疤痕上的毛囊基本都坏死了。”听见大夫说话,焦武立即转回身子。“至于黄色部分是皮下出血后,血液里的鐵跑出来,氧化的样子。这种开放性创伤的增生痕迹,是永久的。”

大夫把纱布还给焦海莲,摆弄起电脑,她则无动于衷地贴到头上,戴好帽子。

“跟我走吧。”他说。

“老师把你叫来,说明再也等不到要我的地方了吧?”

“那倒不会。我这就去堵校长办公室,你去不去?”

他感到女儿长大许多,那身校服显得不再配得上她了。只是那块秃噜的伤口,和四周支棱起来的头发,在西晒下依旧刺眼。

“其实你比我还着急。”焦海莲抬眼直视前面,却不看黑板前的焦武,“是因为找什么单位无所谓,只要我早一天上班,早一天挣钱,你也好早一天甩掉我这个包袱。不用再担心我什么时候过来找你,因为我和你不再是利益共同体了。”

随着突然一阵“咣咣当当”的巨响,焦海莲紧闭起眼睛,头向后一缩。

“去你妈的!”焦武举起一把椅子,砸倒周围一大片,身前变得豁然开阔。“这都是谁教你的?”

“你心虚了?”焦海莲睁开眼睛看他,缓慢却用力地点头,“行,承认就好。只要你当我面承认,为了尽早了却你这个心愿,我可以样样都听你的。”

“可以,这个简单。”焦武咬牙切齿,气喘吁吁地看着女儿,他鼓起的眼珠上分泌出黄褐色液体,又是一脚踹倒身边的课桌,“我他妈的认了行不行!”

父女俩走进教师办公室,和其他两个学生家长站在一起,开小型家长会。

“全校最后没人要的,就你们三个学生。”屋内有一长条沙发,可是没人去坐。老师扫视眾人,不断拍击桌面,痛心疾首状,“就你们三个。寒不寒碜?”

焦武瞥见其他家长点头,自己也跟着点头。

“你们的处分是在档案里的,哪个用人单位想要这种孩子?不对,是员工。”家长们陷入沉默,有个孩子铁硬着脸孔,眼向上翻,泪向下落。“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参加第三轮招聘,要么晚一年结业,等着跟下一届学生一起分配。”

“我们参加第三轮招聘。”

就在别的家长犹豫之际,焦武脱口而出,他再去看女儿,她也默许了。

“好,我们也不想她白耗一年。而且焦海莲的情况比较特殊。”老师把注意力集中到父女俩身上,朝她的脑袋上指着,“她本来是有机会的,可你看看实际情况,当家长的不关心,谁还能改变她什么?第三轮招聘就不会有太好的地方,你们要有思想准备,而且人家也不来学校,她要自己过去面试。”

焦武十指并拢,攥成一个拳头,使劲笑,接着又去按女儿后脖颈,让她鞠躬。

“快谢谢老师。”

她紧绷着嘴,垂头弯腰:

“谢谢老师。”

回到家里,李可为焦海莲挑了一个假发髻,还把在“两会”当保健护士时穿的西服借给她。焦海莲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被假发和西服包裹的自己,显得不知所措。老师会打电话通知他们,焦武则负责骑自行车跟着女儿一起面试。同时李可意外地发现,他居然还学会做早点了。当然,主要不是为了她。

那个季节,自新路两旁的紫花槐长势极盛,翅膀状花叶在路上方交织成彩色的网,黄昏时刻,更显密密疏疏,碎叶半空。父女俩在其中并肩前行,把自新路的单位全扫了一遍。女儿面试时,焦武就在街边抽烟,找不到地方了,他们就去网吧,然后赶赴下一个目的地。那几天焦武话特别多,边说还要边看着她,有一次在路上她倒是骑过去了,他的前轮却撞到一辆汽车屁股上。她两腿划地,倒退回来,见焦武和车主赔笑:“对不住哥们儿,我太久没和闺女在一起了,心里高兴得忘记看路了。”

如果在公交车上,她还会遭遇到已经上班的同学。对方难免过来打个招呼,聊上两句。某次她去面试的单位,正好是同学所在的下级部门,而这位同学是负责把关的人。中途还没到站,她就下车了,焦武只好也跟着下来,看她硬着头皮步行过去。老师的通知总像是临时决定的一样,面试要么是明天一早,要么是当天下午。有时上午面试完了,刚进家门,又接到电话,来不及吃饭,父女俩还得出去。有一次赶上个下雨天,派到她头上的地方是废品回收中心,焦武想把电话抢过来说,这个不去了。但是他没有,拒绝学校意味着不想要毕业证了。后来他看着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儿,衣着隆重、不声不响地走进那地上满是积水的大门,里面的人也都在看她。

“怎么样?”焦海莲出来时,焦武问她。

“我被录用了。”她低头说。

焦武用脚碾灭烟头,点点头。

“我们去吃维也纳吧,那里也对外营业。”

焦海莲一愣,使劲摇头。

“是我想吃,我请客。”

父女俩一前一后,步入维也纳的中餐厅里。桌子很大,将他们隔得很远,中间站着关帅。焦武打开菜单后,深吸一口气,又翻来覆去地看起来。整个餐厅里最便宜的是一道凉菜——“凉拌穿心莲”,98元。

“一碗酸辣汤,一盘穿心莲……”

“我不饿。”焦海莲说。

焦武重重地合上菜单,笑容勉强。

“还有吗?”关帅接过菜单,仍然要问。

“没有了。”

焦武衣服里藏了一瓶红星小二,趁关帅走远,迅速咬开,倒进茶杯里闷了一口,又显出得意神色。

“你要是跑这儿摆阔来了,我还是走吧。”焦海莲说。

“这顿饭,你得吃。”焦武说。

关帅端着一盆酸辣汤过来传菜。

“总是要庆贺一下。”隔着关帅,焦武看女儿,“废品回收中心,你想好了吗?”

“我有什么好想的?”

焦武点头,眼睛辣出眼泪,像好久不喝酒一样。好半天,憋出一个“也好”。

焦海莲一动不动。

“那是我以前的单位,我想实在没有出路,就替你求情进到里面,好歹可以旱涝保收。没想到绕一大圈,你还是回来了。”

关帅又把一盘穿心莲,放在两人中间。

“还是委屈你了。”焦武用手摸着脑门,像是在看自己发烧没有。眼珠子却盯着那盘凉菜,那道菜又绿又亮,像是微缩盆栽一样,令人不舍得下筷子。

“谢谢你这么说。”

焦海莲仰起脸,口气生硬,随后留下焦武,起身走开。

在过道里,关帅截住她。

“你真去干废品回收?”

“让开。”

“你听你爸的?”他指着在前厅那张巨大桌子旁,不停喝酒的焦武,瞪着她看,“你瞧他那德行。”

焦海蓮没有去看。

他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串网址和电话。

焦海莲没有去接。

“这公司正在网上公开招聘,待遇和岗位条件写得很清楚,你回去可以上网查查,做证券软件的。”

“你让我不跟学校分配?如果被老师知道,我就没有退路了。”

“你不是着急挣钱么,要那么多退路干什么?我看准了,以后是资本家和互联网的天下,中央电视台的财经节目都在用他们的炒股软件。你想去废品站,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没人拦着你。”

焦海莲把纸条塞进兜里,低着头说“多谢了”。

“你跟你爸提房子的事了吗?”

“他们并没有孩子。”

“你丫真是很傻很天真。带着你爸赶紧走吧,别在这儿寒碜了。”

“多少钱,我叫他结账。”

“结他妈屁,我跟哥们儿说了,这桌人是我媳妇,谁也别管。”

焦海莲坐回去时,焦武已经醉了。她独自把整盆酸辣汤一口一口喝干净,那盘穿心莲,也被她一片叶子都没剩下,全部嚼碎,咽了下去。

焦武酒醒后,得知女儿要去的是什么软件公司,脸上现出异样。这家单位并不属于学校介绍,同时离家实在太远,她需要先后穿过宣武区、西城区和海淀区,和家里居然相距四十公里,而且方位上完全是个大吊角。要知道,焦武半辈子都没走出过自新路,她却要每天往返在三个区之间上班?不过焦武没有反对,他本想建议这种节外生枝的事别让学校知道,可连这他也没有说,因为女儿看上去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并且明说不需要他再跟着。对于她不去废品回收站这件事,焦武心里竟然还有些遗憾,他对自己会有这种想法感到厌恶,就像酒还没醒透一样。

焦海莲一不认识路,二没有收到面试邀请,可这些都没有影响她的决心,对她来说,这才是一场面试,一场真正的面试。胜龙科技在海淀区车公庄西路,算上走过的冤枉路,她一共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车。那天风刮得特别邪性,无论往哪个方向骑都是顶风,空气卷扬着沙土,树也被吹得摇摇欲坠,整个人呼吸起来却还格外憋闷,像被浸在水里。至于天色一整天就没见过光亮,由远及近皆是墨黑云层,出门恨不得要打手电筒。最后焦海莲是推着车走到这家公司的,她闭着眼睛,累得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当她看到巨大的“胜龙科技”四个红字时,整个人要绷直身体,头仰成直角,望着那栋三十层高的大厦顶端。

走进大堂后,焦海莲死活鼓捣不好那个智控电梯,很快令保安注意到她。对方径直走来,她以为自己会被轰走,慌乱中,主动开口问胜龙科技在哪一层。保安看着她,随即按下按钮,请她去显示出的C座电梯门,胜龙科技在27层。

心跳随着电梯的升高而加剧,她在里面,有失重感。再睁开眼,迎面透过一扇自动玻璃门,可见里面坐着一位漂亮的前台职员。焦海莲道明来意后,对方客气地问她是否收到面试邮件,她想了想,如实回答没有。“可我非常适合你们的要求,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前台笑着愣住片刻,这片刻对她来说已像是在做梦。没想到前台同意她坐休息间等候,还给她倒了茶水,随后去叫部门主管。

焦海莲对着茶杯发怔,她一个身背处分的问题学生,一个头顶伤疤的单亲女孩,一个要进废品回收站的待业青年,居然坐在这么漂亮的办公楼里。走到这一步,这场面试对她来说已成为唤醒生命的战斗,想到这就连身体都跟着轻微发抖。

一个瘦小男人在远处叫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他笑着示意她来会议室。主管是上海人,有着明显的南方人相貌,目光锐利,高鼻梁、高颧骨、厚嘴唇,白色衬衫,袖口挽起,实干家做派。他始终大度地看着她,任由焦海莲介绍自己,她用尽一切能量,把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的语言,把对工作、生活以及对未来的设想,毫无保留地倾诉给主管。这令对方认真地看起简历,并且随之陷入沉思。接着她不知不觉地把焦武,把那个零碎不全的家也讲出来,甚至包括自己的全部遭遇,她发现她心跳过快,嘴已经停不下来了。她一边说,一边瞄向27层楼的外面,整座城市的天空已经阴云压境,有雨点在敲击窗子,似乎暗示她时间所剩不多。她说起此刻能坐在这里,能独自支撑这么久的面试,是从没想过的。她没有被保安轰走、没有被前台拦下,这本身就是奇迹。

“保安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过前台没有拦你,是因为她也刚来上班。我会罚她的。”主管笑着点头,示意她喝水。“你为什么不等邮件就来这里?我只是想搞清楚,是不是公司邮箱出了问题。另外你可能没看清,这个岗位只招男性。”

“我本以为性别要求并不重要。”

主管笑着低下眼皮摇头,显出无可奈何。

“这个岗位要对上市公司的全部财务报表进行录入,工作压力巨大,经常要加班,所以是否男性至关重要。”

焦海莲仍没有走的意思,她请他至少问一个问题。对方顿了一会儿,收起笑容。

“外面下雨了,你家离公司远不远?”

焦海莲点了点头,“四十公里吧。”主管眼睛张大了一圈。

他送她到公司门口,走出去时她又转身回来,向前台要了支笔。

“我可以留个手机号吗,如果有变化随时可以打给我。”

“可以。”然而主管那副表情明明在说,即便你留了我也不会打给你。

焦海莲站在大厦门口,仰头看雨势越下越大。这时手机振动响起,她急忙掏出来看,才知道是焦武打过来的,他问她那边雨大不大。“人家没有录用我。”她说。焦武没有听清,让她等雨停了再回来。挂电话前,他忽然特别平静地告诉她,“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回来上班吧。”

随后焦海莲跑进一家复印店,她的简历都用光了,需要重新复印几份。这时外面暴雨如注,她盯着自己的简历和照片,正被一页一页地复印出来。即便这次没有成功,她也不想再听从学校分配,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打开了。她想得很投入,以至于手机再次振动时,也没有理会。

她知道是老师再次打来分配工作的,她还没想好怎么拒绝。此时街边,她的自行车已经倒在地上,像一匹濒死的斑马。她坐在复印店门口的台阶,假发和西服都已湿透。她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给焦武:“你把我生成男的就好了。”之后她看到同样的陌生号码打进来三次,焦海莲回拨过去,听见那边的电话语音“兴业胜龙科技有限公司……”

焦海莲疯了一样冲进雨里,扶起自行车,她拼命地向前蹬车,无论是多急的拐弯、上坡还是下坡,仿佛都影响不了她郁积已久的那股劲儿。沿途经过月坛桥下时,路边已有树干折倒。她却越骑越用力,在瓢泼般的雨水里,她肆意大叫、畅快呼吸,不顾雨水打进她的眼睛和舌头上。就这样被雨浇着骑了四十公里回到了家。焦武打开房门时,看见地上全都是水,湿透的女儿正站在面前,周身发亮。

焦海莲试用期工资是两千五,算上补贴可以达到三千,当时即便学校分配到最好的国企,那些学生会干部、学生党员或者各班班长,也只有两千。焦海莲把工资全留给母亲,因为焦武家位置更近,她平时可以回他那里。焦武没有说话,倒是李可带她去商场买了两件合身的时装,她说,不换衣服去上班,给人印象不好。

那半年试用期里,焦海莲拼命工作,可恰好由于这种心情,她录入的报表总要被主管发现错误,并且指出她对数据毫无感觉。这令她常以懊悔的心情结束每天工作。主管也始终刻意保持距离,不再有面试时的客气,甚至对她有点冷漠。然而焦海莲最大的问题,还是往返公司的那四小时骑行距离。上班途中她差点被右拐的公交车从身上轧过去,晚上经过铁道边还有野狗发光的眼珠等着,如果碰到雪天,她更要骑得像表演单车特技一样小心,只求不要摔倒。

那晚在骑了近三小时的雪路后,焦海莲终于到达小区门口,她试图蹬过一片冰面时,听见焦武在身后喊她,回头间,前轮打滑,连人带车栽倒在冰面。

吃饭时焦武抽着烟,目不转睛地看着筷子在女儿擦伤的手里发抖,看得眼圈都红了。

“我想买辆车。”焦武帮她夹菜,话却是对李可说的。另一头的李可把盛了一半的饭停下来,碗放到自己面前,看着。

“我想给家里添一辆车。”焦武继续补充。他弹掉烟灰,依旧不看李可,“我打听了,花乡二手车市场有过了报废期的夏利,才卖三四千块钱。”

李可两手已从桌上退了下来,背靠椅子,也点起烟。

“我车本儿拿下来这么多年,你也没动过买车的念头。”

透过眼镜,她冷冷地看着满桌烟雾,盖过饭菜的热气。

“之所以买车,我是想私下拉活儿,挣点外快。”焦武拉起长音讲话,脸上不再耐烦。“你们医院放个屁工夫就到了,你不是用不上么。”

“我又没有问你。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吃你的饭!”

李可语气罕见强硬,令父女俩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我明天回我妈那儿住。”焦海莲用力把饭咽下去,着急讲话,“这几天看了看地图,她那边可以先骑到快速公交,坐到宣武门后再倒地铁,换乘到一号线。出来后我再上一辆公交车,两站地就到了。”

焦武吐一口烟,不再言语。三人继续吃饭。

夜里,李可和焦武睡在客厅地上,焦海莲独自在床上睡。

“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三千块钱的黑车,你能拉个屁活儿。”月光下,两人在被子里说话,“现在好了,她不住这儿,我看你还买不买车。”

“为什么不买?你听她说的那叫上班吗?那是参加奥运会吧,还是铁人三项。”焦武闭着眼嘀咕。

“咱俩将心比心吧,既然你当面提出来了,我也不能驳你。但是我要什么你得给够了,答不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

很快在卧室里,焦海莲就等到了时而轻软、时而粗重的喘气声在交替傳来。像是故意要让她听到一样。

焦武买下的是一辆浅黄色夏利,除了破旧、漏油和噪声大之外,助力系统还坏掉了,这令整部车显得十分倦怠。越是要拐小弯,焦武就越要紧咬牙关,双臂使出开垃圾车的劲儿,像扳阀门一样去掰方向盘。好在这辆车自带一个步话机,他可以把它拿在嘴边说点什么,让街上行人和其他车主都听见,他要开过来了。于是从家到地铁的这段路程,焦武像玩赛车游戏一样威风且粗野,不是随意并线就是逆行,甚至连红灯他都敢闯,其他车都要离这辆夏利远远的。焦海莲则必须闭紧眼睛,攥着安全带,焦武会叫她下车。到了晚上回家,街上变得空空荡荡的时候,他反而把车开得很慢,还会拿着步话机,唱起一首老歌,焦海莲绷住不笑,假装睡着。

“你那里,好像不怎么明显了。”焦武咳嗽两下,显得比白天逆行还要紧张,“等头发再长一点,去烫一烫,就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那是你每天都能见到我,感觉不出来而已。外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她抬起头,看看焦武,感觉他有些奇怪。

“我这车开到你们公司没问题的。”

“算了吧,那条路,我自己走。”焦海莲继续闭上眼睛,“你送不了我太远的,你知道吧。”

有时候焦海莲也会和李可聊上几句,某个下午,她把假发髻还给了她。随后用电脑放起焦武唱过的老歌,两人错身相对,在尘埃一般的夕阳下,安静地听。

“这歌我知道。可我从没听他唱过,也没法想象他怎么开车唱歌。”李可语气讪讪,情绪低沉。

“我也没想过,他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焦海莲把声音调小,“当初在家里,他可是用啤酒瓶凿我妈,用开水浇电视机的主儿。”

“他以前打过你?”李可打量着她。

“忘了。你不用装不知道,你们俩早就好上了。”

“对不起。”

歌声结束,屋里氛围凝滞。

“我记得他玩牌赌瘾特大,后来还碰过吗?”焦海莲转头问她。

“没有了。”李可轻轻摇头,不去看她。像在躲避审视。

焦海莲苦笑。

“不可思议,赌瘾还能戒掉。你们两个为了能结婚,牺牲很多吧。”

“我们还没结婚。后来你爸戒毒,也不是因为我。”

“你不会是想说,这些都是因为我吧。”

李可看着她,两人终于目光相接。焦海莲从兜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她。

李可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她,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去接。

“谢谢。我怀孕了。”

焦海莲和关帅再次见面,两人是在维也纳咖啡厅的操作间里。关帅大口嚼着从客人桌上撤回的培根三明治,他让她跟着吃另一半。那客人因为沙拉酱味道太重,并没有碰盘子里的东西。

“我打算租个房子,你帮我留意一下,越便宜越好。”焦海莲看着那块留给她的三明治说,“你知道,我的钱还要给我妈。”

关帅一边把嘴角的沙拉酱抹到舌头上,一边点头。

“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搬出来住,对大家都有好处。”

“好处?”关帅把盘子又往她面前一推,不以为然地笑,“如果这是在做生意,你这就算被吞并了。你看我已经和这儿的领导称兄道弟,所以在客房部值班时,我可以利用系统的漏洞把房间隐藏起来,然后私下挂到外网,租给来打炮的男女。一个月能多挣六万块,分给弟兄们后,还有三万是我的。这他妈的才叫好处。”

焦海莲拿起自己那块三明治,沙拉酱很快流到她手心上。

“领班跟我说他在天津有个项目,按照那儿的商业模式,只要交纳一笔会费,组织就会帮你发展下线,下线的下线还能继续拉人,上缴的大头归你。”

“下线?你说的是传销吧。”

“你别管它叫什么,总之这模式能一本万利。领班已经做到五星级家长了,开奔驰车、住别墅区。”

“家长?”

“没错,在组织里他是我家长。酒店的位子不过是他巴结部里领导、结交商界精英的一个渠道。我会和他去看项目,你如果有兴趣,不如我们做合伙人。干成了,别说是租房,买房都可以。干不成就当是过去玩一趟,反正也不用多少钱。”

焦海莲咬了一口三明治,边嚼边想,她确实饿了。

“会费多少钱?”

“一个人头五万。”

“五万?”

关帅用那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她,仿佛看到更诱人的食物。

“亲爱的。你整天录入上市公司信息,那些股票也要先花钱买啊。你们学校是白给你介绍工作吗?你交培训费、实习费,一个人头校长能提两万,卖的就是你啊。就连你妈你爸,养你也是一种投资。一切都是生意。可是在组织里,你会遇到很多相同经历的兄妹,有让你住的家,有管你的家长,大家在一起洗衣烧菜。我是看你有成功的潜力,才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告诉你,等你也做到管理层,就算躺在家里都有人替你挣钱。那时候你爸才会明白,失去你有多傻逼。”

“有很多相同经历的人?”

“是的。比起来,那里更像个家的样子。”

焦海莲把三明治全部塞进嘴里,她的嘴撑起了一个大鼓包,这令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古怪。关帅伸手擦掉她嘴边的面包屑,又拿玻璃杯去水龙头那里接水。

“不过你这么白白走掉,恐怕很难再要回那个房子了。你不想给自己留个转机吗?”他背對着她说。

“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小崽子,你得找个机会。”关帅的声音变得微乎其微,以至于那些话仿佛是在焦海莲的脑子里转,“就像当初你对自己做过的,简单、干净、无痛。”

焦海莲得到正式合同的那天,也是主管正式离职的一天,她在公司坐到天黑,不肯离去。部门已被打散,她会并入营销小组,新主管给她的条件是,开拓西北市场,同时降低岗位工资,加大提成比重。对于没有任何资源和经验的她来说,这无异于逼她离职。

焦武打来电话,他的车就停在楼下。她靠在27层窗边,勉强找到地上那个圆圆的小黄点。“不是不让你接我吗,一个来回的油钱,抵我一天工资了。”“助力我修好了。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这车能开这么远。”焦武说。

车踩下一脚油,才往前蹿一下,坐久了,她有点想吐。挡风玻璃已经发花,路灯打在上面,像是斑驳的琥珀,金灿灿的。这时主管发来短信:“当初面试结束,我回去告诉同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我。不论今后做什么,别忘了这四十公里路的执着。”

焦海莲摇下车窗,手伸出去,感觉风在指尖缭绕,感觉一切都在过去。

“给我回来。”焦武快速地瞥了她一下。

“我准备租房子住,准备去外地看看。”

焦武装听不见。

“给你们腾地方。”她脸别过去说。

“我以为你会回你妈那儿。当年知青返城,我和她被各自的家庭拒之门外,那个年代的事你无法理解。现在她精神不好,你应该回到她身边。”

“你为什么不回她那儿!”焦海莲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他,“我每次回去,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我们三个能坐在一起!”

被她这么一咋呼,焦武的车熄火了,趴在菜户营桥下,护城河边,怎么也打不着。他必须把头伸到副驾驶下,焦海莲放脚的地方,拔电打火线接在一起。

“你们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我?”

“不生你廠子怎么分房!”焦武放弃了打着车的努力,气急败坏地把话甩出。

“所以你们是为分房才要我,别再说什么这房子属于我!没什么是属于我的!”

焦海莲摔门而去。焦武跟下车,又不能走远,他站在车头前,看着女儿背影。

“过来把车推起来啊,至少你今晚要回去住吧。”

她转过身,五官蹙到一起,脚跺着地走回来。

“你以为我愿意见你?每次我缺钱,她就打发我,缺钱管你爸要去,他欠你的!这时候她倒挺清醒。我跟她嚷,‘喂,我他妈的被判给了你,他都不要我了,你还让我管他要钱,我还要不要脸啊?我不敢去找你要钱啊,我怕你也不给我钱,我怕你是真的不要我!”

在镜面一般平滑的护城河边,在暗幽幽的冷月光下,焦海莲像是一人分饰两角,声嘶力竭地自言自语。那张失控的惨白的脸,令焦武万箭穿心。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妻说,女儿是带刀找他的了。

焦海莲再次转身离开时,像是夺路而逃。这次焦武没有喊她。

焦海莲跟关帅去天津之前,焦武提出要为她送行。到了北京南站,他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后,却忽然又说不上去了,让李可替自己见她。

“我上去该说什么,要不要把她留下,你倒是给我个指示啊。”

“全看你。”焦武趴在方向盘上,像死猪一样。

“你这意思是我赶她走的?”李可把门踹开,两手拼力撑起身体下车,“操!”

会面约在火车站一家人来人往的饺子馆里,焦海莲和关帅的座位正对店门,方便认出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什么都不用做。”他把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若无其事地环看四周,“人来了以后,不论她讲什么,我们不听。只要看着她把这个喝了,咱俩抬屁股走人,一上火车,大功告成。”

焦海莲瞧了一眼那个杯子,和普通茶水没有区别,浑浊却可见底。

“她这个年纪怀孕,什么意外都是正常。”关帅对她耳语,她则重新戴上遮阳帽,她习惯这样的自己。“而且我保证她不会再有了。”

“你别说了。”

“她来了。”

焦海莲抬眼,见李可正朝他们走来。她身材虽然还没显怀,可是走路的步态格外小心,还用皮包护住肚子。同时目光坚定地看向她这边。

“李阿姨好。”两人同时站起。关帅问候,试图握手。

“你叫关帅?”李可问,看到关帅点头后,她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扇过来。

猝不及防中,一声脆响,将吵闹的饺子馆,压得一阵安静。

“这是替她爸给你的。”李可面无表情地说。

随后三人坐下,关帅强作镇定,然而一贯的慵懒笑容不再,脸也完全红了。

“你们什么打算?”李可问。

“她以前的主管,回到上海做券商了,我们是去投奔他的。”

焦海莲没有开口,关帅替她给出答案。

李可看了看他,又看看焦海莲。

“麻烦你出去一下,我和她说点家事。”

焦海莲这才抬眼去看李可。并且错开身子,让关帅走开。

直到他捂着脸走出店门,李可还在盯着他。

“那小子讲瞎话不眨眼睛。”她终于恢复正常语气。

“我知道。我爸也是。”焦海莲不安地瞥着李可,她脸色很差,“他怎么没来?”

“他躲在地下车库。换成是我,我也不敢上来。”李可隐隐露出慈爱的目光,像在想着什么,这令两人得以在沉默间隙,缓一口气。

“去上海的机票比高铁还便宜,你们到底去哪儿?天津?”李可突然发问。

“你偷看我手机?”

“不是故意的。我用电脑时,是那上面蹦出来的。”周围有人端着饺子经过,李可的手始终护在肚子上,“算了吧,传销组织难道比家还好吗?”

“家?谁的家?”焦海莲看着她,目光灼热。

李可错开脸,发现手边茶杯。

“我以为小孩出生后,会有个姐姐。”焦海莲没有吭声,李可慢慢地把茶杯握进手里,“现在看起来,确实像是大人欺负孩子。你不该走,如果你还是怨恨我,我把这杯茶喝了,就当是郑重对你道歉。”

李可艰难地把茶杯端到唇边,抬手要往嘴里送。

焦海莲转头,看到关帅正在店外的玻璃门前看着自己。她伸手打翻茶杯,茶水洒到李可手上、皮包上,以及肚子上。

“你不必道歉。还有,没人能欺负我。”

她低声把话说完后,拿起行李,擦身而过。

焦武像等待判决一样,闷头坐在车里。直到李可一人出现在车前,他知道女儿不会回来了。她敲了好几下车门,他才打开让她坐进来。

“她就是不肯原谅我。”李可强撑着情绪,不想影响到腹中孩子,可她无法阻止眼泪接连滑落,“连个道歉机会都不给我。”

“她要去哪儿,说了吗?”

“上海。”她擦拭着模糊的镜片,沙哑地挤出两个字。

“上海,上海比北京好,是不是?”焦武启动车子,开向通往车库出口的单行道,“她总是要走的对不对?总要走的,我们留得了这次,留不了下次。”

“你有话想对她说吗?我替你转达。”李可拿出手机,焦武目视前方,没有理她。夏利车进入等待开上出口的队伍,一辆辆漂亮车子,逐个开上一个足有40度角的长斜坡,下一辆车隔开一段距离,等在坡下。终于轮到焦武时,夏利车又熄火了,他怎么也打不着车。很快四周响起各种笛声,李可惶恐地看向车外,手里还攥着手机。

焦武拿起步话机,警告其他车主,老实等着。他的话音,一度盖过车笛声。

“你来开车,我下去推。”

“我开?我拿了车本后从来没动过车呀。”

李可打量着方向盘和挡把,临阵磨枪。

“油离配合,油离配合,记住这个就好,车子自己会开上去的。”

焦武下车前,李可拽住他的胳膊。

“你真没什么话和她说吗?我想她到了外地,会换手机号的。”

他仍然没有回答,而是走向车尾。无数远光灯照向他们,晃得李可睁不开眼。

她在后视镜上看着焦武,他整个人贴住后备厢,用头部、手掌和肩膀扛着车子。夏利车缓缓挪动起来,李可用脚反复轰着油门,很快便在车头上方看到斜坡尽头显出的半块光亮,接着她身体一震,头向后一仰,夏利车居然发动着了。

“海莲啊!一定把好方向啊!”李可以为自己听错了,伸头去找焦武,却听见他在车尾又喊出声,“别回头,把好方向啊!”

夏利车终于升起,开到一半地方,平稳而迅速。焦武还站在地下车库口,身后是悲壮的鸣笛声,和闪烁的远光灯,他望着夏利车变高变远,望着那个发亮的出口,大口喘气。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猜你喜欢

女儿
哈哈村
棉鞋
一把年纪
发毒誓
每天用一张照片说“对不起”
和女儿的日常
胖女儿与瘦妈妈
犯错也是难免的
女儿不爱自己读书等
女儿爱上了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