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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讽刺艺术蠡测

2020-06-01仲南乔

戏剧之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接受美学儒林外史

仲南乔

【摘 要】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长篇讽刺小说。其白话的运用已趋纯熟,人物性格的刻画深入细腻,特别是其高超的讽刺手法,比之世界文学同类中的佼佼者也不遑多让。本文将从读者的角度分析《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根据讽刺对象的不同读者产生发笑、愤怒、心酸三种不同的心理情感变化,这无疑从侧面再次证明了吴敬梓讽刺技巧之复杂高超。

【关键词】儒林外史;諷刺艺术;接受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2-0190-03

一、令人发笑的讽刺——人物的缺陷

鲁迅曾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说道:“讽刺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①。一般来看,讽刺艺术常常采用夸张戏剧的手法,把对象置于可笑的处境,引发审美主体强烈的情绪反应,禁不住放声大笑。

例如《儒林外史》第二回描写薛家集上的乡土俗情,饭席上“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②,不赘一字,纯用白描,却逗得读者纷纷“绝倒”(天二评)。再如同一回中,梅三相与王举人同周进讲到发兆的梦境,王举人谈到考场梦见鬼神,醒来下笔如飞,谈得绘声绘色,“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又谈到梦见看会试榜,与尚是孩童的荀玫同中,立刻改换口气:“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妙的是周进插口谈到梅三相红日落顶的梦境,一副唯唯诺诺、久考不中而迷信天命的腐朽呆学究的形象便呼之欲出,而王举人不以为意地嘲讽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只用人物对话,吴敬梓便使他们各自吐出合乎身份的话语,将童生到秀才到举人的鄙视链、势利眼描写得活灵活现,无怪乎观者“不知再进一层又是何物掉下来,阅者可能不喷饭”?(第二回黄评)

第四回写范进在母亲新丧期间去高要汤知县处打秋风。酒席上, 范进做出居丧尽礼的姿态, 对杯箸十分挑剔, 弄得汤知县也很小心。不料甫一开席, 范进立马夹了个大虾元子,真真“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范进大节不拘,而尽在杯箸这样的毫末细节上做文章,假模假样,令人笑杀。同是第四回,严贡生向范、张二人表白:“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前嘴刚说着不占便宜,后脚就已关了人的猪,使尽阴招赖船费。为了侵占弟弟的家产,一纸诉状递到县里,递到府上,递到京城,最喜占便宜的人反倒说自己为人率真,这样厚的老面皮实在让观者笑极恨极。十四回,马二先生游西湖,道是“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可是他跑了一天,历遍十景,注意的却只是酒店里的佳肴、女客服饰的贵贱。游到最终,搜尽枯肠,嗫嚅了句“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从《中庸》中搜出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所谓“‘添文思也,笑杀”(十四回黄评)。

此等笑料,不胜枚举。作者往往利用人物语言的荒谬、言行矛盾、行为前后对比、谑语反语来不动声色地进行讽刺,使人物自己暴露自己的丑态。如匡超人甫得优贡,即改变初衷,大言不惭地吹牛皮“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严贡生“为人率真”的表白与种种恶劣行径的言行矛盾;胡屠户在范进中举前后的两种态度;王德、王仁的“在纲常上做功夫”与“义形于色”的反语……

引起读者笑意的讽刺对象是丑,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当丑不安于本分,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就越显得滑稽。这时它的自我感觉同客观实际显得尖锐的不和谐,它越炫耀就越暴露其愚蠢,也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胡屠户本一市井屠夫,在范进进了学后,教导他秀才不要和“平头百姓”“平起平坐”,否则“连我脸上都无光了”,还自我吹嘘道:“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你怎敢在我面前装大?”他的实际地位如许卑微,偏自以为比种田的平头老百姓高贵。等张静斋来到范进家,就“忙躲到女儿房里,不敢出来”。明明在范进母亲的丧礼中“上不得台盘”在后厨乱窜,但在乡下人面前却要装腔作势地吹嘘:张老爷、周老爷“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

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霍布斯认为喜剧中的笑起源于两种发现,一是发现旁人的欠缺,一是发现自己的优胜。《儒林外史》引起笑意的讽刺对象,往往是人物的种种性格缺陷,诸如虚荣、吹牛皮、占便宜、贪慕富贵、不学无术等,这种性格缺陷便显现为丑。而读者面对这些有性格缺陷的人物,显然是以“优胜”的心理发笑的。

二、引人愤怒的讽刺——缺陷的激化

讽刺并不等于喜剧,讽刺作为一种表现手法也不局限于引起读者的笑意。柏拉图在《斐利布斯篇》中谈道:“不美而自以为美,不智而自以为智,不富而自以为富,都是虚伪的观念。这三种虚伪观念弱则可笑,强则可憎。”③当人物及其事件影响方面的缺陷趋于强大,丑便不再引人发笑。人物单纯的行动拙劣,只会引发读者的笑意,但当人物的拙劣的行径上升到卑劣,影射到整个社会的恶劣现象、风气,使讽刺对象直指社会弊端时,讽刺便会激起读者的愤激之情。

匡超人在贫困时期,频得潘三相助,虽然潘三做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但却是个处处帮带匡二的“良朋”,即其事发,潘三被收在监牢,亦不曾供出匡超人。作为朋友,潘三对匡二不可不谓仁至义尽。而匡超人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便忘却“良朋”,潘三托朋友来向匡超人说情,匡超人在席上冠冕堂皇的一番应答,其无耻程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作者“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高超讽刺艺术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匡超人冠冕堂皇的一番表白被作者塑造得活灵活现、口角宛然,使读者从虚构的小说中看到现实生活日用酬酢间小人的真实丑恶,不禁大骂:“丧心昧良一至于此!虽小说所托皆亡是公,然天下此等人正复不少,阅之不禁气涌如山,恨不取匡二杀之割之!”(二十回黄评)匡超人的忘恩负义已经不是诸如爱慕虚荣、吹牛皮之类的小的性格缺陷了,它已卑劣到足以激发读者的厌恶愤怒。

牛浦郎这个不学无术的“小贼”也是一个典型形象。他的两种卑劣行径引发了读者的愤慨,一是比之匡二有过之无不及的忘恩负义,一是偷盗行为。忘恩负义自不待言,而小牛偷盗这一行径却不是普通的偷盗,二十一回回末卧评说得透彻:“窃财物者谓之贼,窃声名者亦谓之贼。牛浦既窃老布衣之诗,又窃老僧之铙磬等件,居然一贼矣……作者之所痛恶者也。”牛浦郎不但偷财,且偷人诗集、窃人名声,这种盗取“著作权”的行为于古于今都可恨,加之招摇撞骗,令人恶从中来。

第四回中,张静斋领着范进到汤知县处打秋风,范进因丁母忧,不肯用银箸,却对大虾丸子毫不客气。初看时,读者会对范进这种假惺惺的作态感觉好笑,而评者随即联想到“盖天下莫可恶于忠孝廉节之大端不讲,而苛索于末节小数。举世为之,而莫有非之,且效尤者比比然也”(第四回回末卧评)的社会风气。礼教是封建社会的基柱,至清已是封建社会的末期,早已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评者生活在封建王朝,对立国治邦的基本原则进行维护无可厚非,对范进这种弃“忠孝廉节之大端”于不顾的行为便由初始的笑意演化为厌恶与愤怒。

张静斋拉拢新举人,犹如投机商抢奇货,在汤知县面前一番谈古论今信口雌黄,硬将宋朝的典故套到明朝,偏偏还把时间地点人物编得像模像样。至此读者只是感觉好笑,撒谎吹牛皮虽是缺点但还不至于使人感到愤怒。而到了张静斋向汤知县出馊主意,让他给送来牛肉的回民老师傅施以酷刑,以求“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将老师傅活活枷死。张静斋势利巴结、追名逐利的卑劣的性格激化至草菅人命,便使读者更加感到愤恨不平了。

胡屠户、赵氏同为諷刺对象,胡屠户更是个出了名的丑角,然而对于他们读者只是觉得好笑,甚而觉得其行动拙劣处有着些朴诚可爱,“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骂范进时,正是爱范进处,特其气质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细观之,原无甚可恶也”(三回回末卧评)。然而严贡生、王氏兄弟、张静斋、匡超人、牛浦郎这些人却让读者由轻松的笑意转变为讥讽愤怒的冷笑,这是由于他们身上的缺陷(丑)已强大到危害他人、扰乱社会的程度了。

是什么让本属于人格的缺陷激化到令人愤怒呢?爱占便宜、见钱眼开这些性格特质胡屠户也有,薛家集上的乡下人也有,但他们终究是平民老百姓,未经科举荣身成为特权阶级,便也无力危害到他人,无怪乎鲁迅评论《儒林外史》道:“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士”这一阶层兴起于春秋时代,介于贵族与庶民之间的“士”属于社会地位不高却又掌握了知识文化的一批人,这样一批人曾在中国历史上大放异彩。“士志于道”,儒士们本应躬践道、亲仁义、兴礼乐。而即至封建社会末期,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德政治观念早已失去人们的信任,读四书五经作八股举业出生的儒士们, 虽然应考时背诵着先贤的文章,而其内心早已背弃这些信条,且背弃得义无反顾仿佛天经地义:“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他竟拿着当了真。”(三十四回)仁义礼乐之道的崩坏早已成了整个社会的精神危机。知识分子本应是社会最后的良心,而今不再看重文行出处的读书人,奔着功名富贵去,抛尽底线,成为特权阶级,怎能不产生十倍百倍的危害?本属道德品质的缺陷,攀上权力,成为破坏力广泛的普遍习气,儒学——社会立基之学的守护者偏偏成为最恶劣的背叛者,这正是讽刺对象由可笑的丑激化为可怖可恨的恶的原因。

三、令人心酸的讽刺——复杂的人物形象与公心讽世

《儒林外史》不仅将作为表现手法的讽刺艺术推向高峰,并且将讽刺上升到主题级的宏观特征,讽刺成了《儒林外史》的精神内核,透露了吴敬梓对整个社会、人生的看法和态度。

《儒林外史》除了“戚而能谐,婉而能讽”的诙谐、反讽手法,其精神内核更在于对种种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的社会丑恶现象“秉持公心”的批判,是作者隐藏于戏谑笑骂声里无可奈何的叹息与眼泪。作者花大幅笔墨描绘了一个重情重义的戏子鲍文卿,是“名戏而实儒也”(二十四回回末卧评),借以嘲讽批判那些戴方巾、着儒服却不顾文行出处,满口仁义道德但言行相悖的士大夫们,是“名儒而实戏也”(二十四回回末卧评)。“此先生嫉世之深心,激而为此,以愧天下之读书成进士耳”(二十六回黄评),“醒世之心岂寻常小说所能梦见”(二十五回黄评)。在“公心讽世”的讽刺风格下,实藏着作者的“嫉世之深心”。正因此,在《儒林外史》为读者们带来嬉笑怒骂后,旋踵而至的便是深深的悲凉与叹惋。

可笑、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他们同样是黑暗社会的受害者。笃信礼教的王玉辉鼓吹女儿守节殉夫,却又在阖县绅衿交口称赞之时,“转觉伤心”“那热泪直滚出来”,成为僵化理学的受害者。匡超人背信弃义,作为一个油头粉面的骗子节节高升功名富贵,而其在大柳庄服侍父母友睦乡邻时,却只能是个多灾多难的村野小民。马二痴心八股,一心以举业为重,却久困考场愚昧朽拙,没有了一丝文人的情趣。这些身上有着缺陷的人物分明是社会大石下苦苦挣扎的灵魂:八股科举、理学礼教、黑暗的官僚体系、对功名富贵的执迷不悟,以致知识分子最终丧失人性、丧失尊严,失去了文人本应由文化熏陶出的独立人格与自由。正如前人所言,《儒林外史》不只是一部单纯描写儒林“丑史”供人笑骂的讽刺小说,它更是一部饱含深情陈诉一代文人之厄运的儒林“痛史”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儒林外史》的评者曾言道:“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三回回末卧评)《儒林外史》高超的讽刺艺术早已达到“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毛发毕现”的境界(三回回末黄评)。吴敬梓笔下极少单薄刻板的扁平人物,这些讽刺人物们是经由作者一双慧眼自现实生活中提取的,仿佛我们日用酬酢间的亲朋好友般的形象。这些人物形象虽然有着各式缺陷,但终归是人性使然,是“与我们相似”的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因而把他们的处境遭遇与读者自身一相比较,又不由得不产生同情怜悯之意。

毫无情趣,“跑”了一趟西湖,最后只吟得句:“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来“添文思”的马二先生,初看可笑。但他寒窗苦读数十载,虽然迂阔,却真真将四书五经奉为人生的教条。对朋友,他慷慨大方,对后学,他谆谆教诲。做选本,“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身上实有着几分古仁人君子的味道,让读者笑完又不禁叹道:“迂得可敬”!(十四回黄评)这样一位“迂得可敬”的老先生,却累考不中。真正的讽刺无疑来自生活本身。投机取巧,从未翻读四书五经原文,只看看选本便中了的大有人在,而真心信奉理学,作为八股举业的虔诚信徒的马二先生反倒被这些八股幸运儿们嘲讽:“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这样残酷无理的现实,与马二先生身上复杂的人性,不由得不激起读者的共鸣与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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