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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抄检大观园”说《红楼梦》整体阅读观

2020-05-30俞晓红

学语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红楼梦

摘要:“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中又一个大关键情节。以整体阅读的视野和方法细读“抄检”前后文本,梳理其起灭因果,可以具体感受贵族之家盛衰败灭原因,准确把握作品的悲剧主题,深切体悟作者非凡的叙事艺术功力。

关键词:红楼梦;抄检大观园;大关键情节;整體阅读观

当“《红楼梦》整本书阅读”问题更多地进入读者视野,诸家刊物也越来越多刊发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文章,仅2020年前8个月,中国知网所见已有30余篇。在热烈的讨论氛围中,仍然有一些问题令人困惑:一种是仍热衷于影视剧、百家讲坛、演员海选等激趣方法的运用,而不是正面引导学生阅读原著文本;一种是以“教师读什么”和“学生读什么”为引,设想出两种有较大差异的阅读向度,而不是积极思考如何将师与生的阅读目标均聚焦于《红楼梦》本身并融合为一个整体;一种是从生物学层面盘桓于书中人物之间亲缘关系的梳理,而不是从小说学角度着眼于重要人物之间的社会关系及其交互作用。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仍有倡议对《红楼梦》原著保持一种基本的“整体阅读观”的必要。换言之,我们应该对以下问题葆有清醒的认知:如何从主观上将阅读重点投放到纸质原著,如何有意识地将接受方式从视听传达切换为书面阅读,真正理解什么样的阅读才是“整体的”而不是“碎片化”和“浅表性”的、是“内涵式”的而不是“外延性”的。本文的写作目的,即在于借助对“抄检大观园”这一个“大关键”情节的解读,阐明我们一贯的理念:《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亟待建立合理的“整体阅读观”。

“抄检大观园”的主体情节写在第七十四回。邢夫人拿到傻大姐拾的绣春囊,封起来让陪房王善保家的送给王夫人;王夫人先错怪在王熙凤身上,后与熙凤商议暗地访拿事主,借此机会撵一批年大难缠的丫鬟出府配人,以节省用度。于是一支由王熙凤领衔、由周瑞家的等五家陪房再加上王善保家的为主力组成的抄检队伍,晚饭之后关锁园内各角门,在封闭的大观园空间内开始了抄检行动。抄检路线:上夜婆子住处,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稻香村,蓼风轩,缀锦楼。最后从迎春大丫鬟司棋的物品箱中抄出男子鞋袜各一双、同心挂件一个、情书一封,信中文字证明香袋的主人正是司棋。赃证没收,事主监守,加上已没收的上夜婆子私自积攒的用剩的蜡烛灯油,惜春丫鬟入画私下收着的哥哥的赏银,就是这次抄检行动的全部收获。

表面上看,抄检源于“痴丫头误拾绣春囊”,一个小小物件引发贾府管理者对大观园各处居所的大抄检,也即诸家所谓的风起于青萍之末。实际上,细读抄检前的情节文本,可以知道,激起“抄检”这一重大行动的缘由,远不止一个绣春囊那么简单。

小说第七十一回至第七十四回,由贾母八旬庆寿开场,逶迤牵出一连串风波。

一是尤氏受辱引动熙凤受辱。尤氏因连日在荣府协助熙凤管理大小事务,晚间让荣府管事婆子关园中正门及各处角门,并熄灯烛;两个婆子不服管,还口出恶言,熙凤得知,命人捆起来等待尤氏发落;婆婆邢夫人因陪房费婆子求情,有心要折损熙凤脸面,当众训斥熙凤,指责她不知轻重,不懂周贫济老,在贾母庆寿期间折磨年老资深的管家婆子。结果是熙凤气愧滚泪,王夫人下令放人,鸳鸯关注,贾母宽慰,惩治之事不了了之。这一波事件的核心问题,是邢夫人与王熙凤的婆媳矛盾。从邢夫人心性悭吝、品行庸劣看,邢夫人应出身于寒微之家,贾琏、贾琮和迎春均非亲生,与熙凤本不是正经婆媳,既没有管理家政的能力,也缺乏亲和婆媳关系的情商。王熙凤是长房儿媳,却做了掌管荣国府家政大权的二房太太王夫人的得力助手,盖因两人均出身于贵族之家,姑姪亲厚,且熙凤理家能力超越凡众,弄权弄钱得心应手,因此熙凤自然不把邢夫人放在眼里。邢夫人由此积怨已久,只恨没有机会泄愤。第七十一回回目“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直道邢夫人有意找茬要灭熙凤的威风。“嫌隙”者,乃谓人与人之间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的恶感与仇怨。史上有因微怨小恨而致嫌隙的,如《三国志·魏志·胡质传》有云:“今以睚眦之恨,乃成嫌隙。”也有因所轻者声望提高而致嫌隙的,如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仇隙》记曰:“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于是彼此嫌隙大构。”作者将邢夫人定性为“嫌隙人”,将邢凤嫌隙之滋生归因于邢夫人的主观故意,则其道德评判倾向已十分显明了。

二是鸳鸯关情遇见司棋私情。因贾母要各处关照来看戏庆寿的两位旁支小姐,鸳鸯主动请缨,经稻香村去到晓翠堂告知李纨;尤氏在旁,不由称赞贾母,引起李纨称赞熙凤。鸳鸯借此契机,当众剖析熙凤所处的艰难处境:为人儿媳,虽费力周旋于公婆面前却不得公婆理解疼爱,受尽委屈;当家管事,但管家仆妇们稍不如意就挑唆主子争斗倾轧,无时安稳。鸳鸯寥寥数语,道破前一风波的起因、性质和责任人,实则代表贾母为熙凤辩解冤屈,挽回颜面。回经园门,湖山石边偏僻处,鸳鸯撞破司棋潘又安幽会私情。过了两日,小厮潘又安因惧罪而逃走,司棋因气恹而病倒至于病重,鸳鸯望候司棋,发誓为这段私情保密,让司棋宽心养病。“鸳鸯女无意遇鸳鸯”风波至此告一段落。“鸳鸯”原珍禽之名,传说此鸟雌雄偶居,是以毛诗称之“匹鸟”。晋崔豹《古今注·鸟兽》有云:“鸳鸯,水鸟,凫类也。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死,故曰疋鸟。”“疋”即“匹”,匹偶。是以民间向以“鸳鸯”比喻夫妻,如汉司马相如《琴歌》之一曰:“室迩人遐独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作者以“鸳鸯”命名丫鬟是一个反喻,不仅没有打算为她安排个佳偶,而且也没有让她偶遇的那对临时鸳鸯最后成就夫妻,盖因家奴原本没有随意使用自己身体的权利,未经主子指配就敢私恋偷情更是犯了奸盗之罪,所以当抄检暴露了潘棋之恋,被撵的司棋只能独自走向死亡之路了,而潘又安的私逃避罪,也是“鸳鸯”之词寓意的一个冰冷的反讽。第七十二回管家林之孝与贾琏商议减少奴仆人口、降低经济成本,第七十四回王熙凤与王夫人商议裁减丫头、节省用度,均是根据荣府财力衰减状况所制定的变通性的管理措施,潘棋私情恰为他们盘算的合理性提供了有力支撑,其间捎带彩霞拟配来旺之子,乃成另一例佐证。

三是琏凤谋银带出夏邢索银。鸳鸯望候司棋顺便望候熙凤,贾琏借机向鸳鸯请求,将贾母暂时用不着的金银器具偷运一箱子出来,送当铺暂押千数两银子缓解支出窘境。贾府本身就入不敷出,一拨不肖子弟安富尊荣,府内人口众多,日常开销巨大,兼之贾母庆寿用去数千两银子,还要准备马上就要到来的南安府礼、元妃重阳节礼、几家红白大礼等,加起来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贾琏谋银的对象是贾母的大丫鬟鸳鸯,而鸳鸯素来胆大心细,又与熙凤交好,因此贾琏算准了这个借当计划稳能成功。他又让熙凤暗中再找一下鸳鸯,以促成此事;熙凤故意推辞不管,深知主子脾胃的平儿建议从中抽取一二百两银子作为谢礼,贾琏讥讽妻妾两人手段狠辣,熙凤却告知要用于尤二姐周年祭,这理由既冠冕堂皇又如刃刺心,令贾琏无语半晌。随后熙凤与来旺媳妇谈论府内用度,又道出贾母生日之先,她已和王夫人商议拿了些不太要紧的铜锡器具四五箱子出去,押了三百两银子;她还卖了自己的金自鸣钟,换得五六百两银子来填补公用。正说着梦见娘娘来要一百匹锦,就有夏太府小内监来索银,还假意说连已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一并还送。熙凤又故意先让旺儿媳妇别处去支银,后让平儿拿她的两个金项圈去当来四百两银子,拿一半给了小内监去。躲在里间的贾琏出来补叙:前一日周太监来索要一千两。还没消停两日,邢夫人闻知琏凤向鸳鸯借当之事,便借中秋节用錢为由直接向贾琏索银,并威胁要将借当一事宣扬出去,凤姐无奈,又拿了金项圈命人当了二百两送去。一众人等对钱财的态度,可以彰显其个性品行:贾琏善于谋划然而虑事不周,凤姐貌似圆滑实则硬撑门面;鸳鸯善于应对不虞局况且颇有担当,平儿善于揣摩主子心思并积极配合;王夫人因绌乏而缺智,邢夫人善算计且刻薄;夏太监虚伪,周太监强横。作者有意借谋银和索银,集中披露多重矛盾与争斗:琏凤平尤之间的夫妻矛盾、夫妾矛盾、妻妾矛盾;邢夫人和王夫人家事权力的极不平等;邢琏母子矛盾,邢凤婆媳矛盾;贵妃娘家与后宫太监之间政治勾连与物质牵扯所形成的利益链等。

四是仆妇聚赌惊动贾母查赌。由于传来怡红院“有人跳墙,宝玉受惊”的信息,引起贾母警觉,当即判断各处守夜仆妇不尽责,且本身有偷盗嫌疑。众人默然,唯探春禀报园内仆妇由夜里坐更时掷骰斗牌,发展到开赌局斗输赢至于争斗相打等事。管家经验丰富的贾母指破此事所可能引起的严重后果:夜间赌钱要吃酒,吃酒就避免不了园门任意开锁,这等于给趁机藏贼、引奸、引盗等打开方便之门,继而给园中众多小姐丫鬟媳妇们带来安全隐患。动怒的贾母下令即刻查赌,查出大小赌头后,赌钱没收,驱逐的驱逐,惩戒的惩戒,申饬的申饬。迎春的乳母作为三大赌头之一,此前还偷拿了迎春的一件昂贵的首饰当钱做赌资,既不还也不赔,被大丫头绣桔借查赌之机吵闹出来,乳母之媳还捏造假账意图折算不还。迎春无力处理,探春出面弹压,平儿命王住儿媳妇赎还,风波始住。小姐首饰成了乳母赌资,丫鬟偷情盖因门禁不严,这都成为对贾母事态预判正确性的印证。查赌是贾母旨意下林之孝家的等四大管事媳妇对仆妇阶层进行的一次小抄检,是不久后王夫人指令下六大陪房娘子对丫鬟阶层进行大抄检的一次预热。查赌结果损伤了多个主仆的脸面,迎春因受乳母牵连而遭到邢夫人严厉的训斥,但归根究底是源于迎春失于管束。邢夫人训词中,充斥着对迎春懦弱的不满,对探春精明的不平,对熙凤管家权力及其获取私利的觊觎和嫉恨,同时在开脱自己管教不严之过的同时,也暴露了她身份的尴尬和心性的狭隘。关键的是,虽然迎春非邢夫人所出,但其乳母获罪,直接落了荣府长房的颜面,而这又成为长房势力和实力不如二房的明证。这叫邢夫人如何不再次心生愤懑与不甘呢?

五是长房出招逼使二房拆招。邢夫人将绣春囊封了让所信任的陪房娘子送给王夫人,是无势力的长房太太向掌实权的二房夫人和不贴心的长房嫡媳挑衅的行为,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主动的攻击;但显然,这位多欲少智的夫人只预测到故事的开头,并在暗中窃喜中等待事态扩大、局况混乱,却没有也没能猜到故事的结尾。王夫人收到绣春囊,明白是长房太太对二房管理疏漏的正面讨伐,气急败坏之余,与熙凤商议,借查赌为由,访拿事主,并借机找茬撵一批大丫鬟出门,从人事安全和经费用度两方面降低风险成本。绣春囊是由王善保家的送达王夫人的,作为出身寒微的大太太的心腹,这位陪房娘子并没有多少识见和智慧,却对青春年少的美丽丫鬟心怀极度的嫉恨,这只能归因于她自身的人格缺陷和所侍奉夫人的教养缺陷。她深知邢夫人派遣自己的任务和使命,送完绣春囊回去之后不久,再次返回王夫人处,无非是要来看事件进展,带有一定的督促和看戏意味。标致就是妖精,是妖精就会有绣春囊:这是王善保家的心中划的等式。因此她死命进谗晴雯,促使王夫人下了抄检令。在这样的情势逼迫下,面向大观园丫鬟队伍的大抄检就在突然之间发生了。

综而观之,大抄检前荣府内部已经风波迭起,危机四伏:贾母泰山压顶,既是府中权位最高的管理者,也是私人物品最丰的聚敛者,更是公用钱财最大的消耗者;邢夫人身为长房,既无管家之权、生财之道,又无治人之智、理事之术,却满是算计之心、刻薄之词,对王夫人常怀不满,一有机会就主动出击;王夫人虽掌管财政大权,但架不住荣府财务每况愈下,缺少急智,不懂机变,遇到用钱大事而又偏无银可使时,就一筹莫展,遇到奸盗之事更是焦躁滚泪,剑走偏锋;熙凤协助王夫人管理内政,本已捉襟见肘,还要整日应付索银求告,但却从不会放过私囊中饱的机会,招嫉致恨已久;奶奶少爷先后押当,内侍夫人相继讹钱;荣府下人藐视宁府主子,长房继室嫉恨掌权嫡媳;长房系统奶娘偷当,奶嫂赖账,丫鬟偷情;二房内部姨娘进谗,丫鬟告密,小厮放纵;仆妇聚赌吃酒,小姐冷眼旁观,少爷安富尊荣:这就是小说第七十一回至第七十四回前半所展示的贾府内部衰败、倾轧、混乱的现实情状。

由此看来,抄检大观园的动因哪里是一只小小的绣春囊所能承载的呢?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小说从第七十一回开始,叙事题旨骤变,不再是群芳夜宴怡红,不再是妻妾争锋后院,也不再是重开桃花社时的青春靓丽,而是风云多变,乱象丛生。所写大小风波,都是在为“抄检”大事件蓄势;所涉人物言行,都是在为“抄检”的到来攒聚前因。小说乃以绣春囊这个小物件,将此前诸多人和事串联起来。细数有以下数端。

其一,绣春囊是一个关键的扭结物。绣春囊的出现,将婆子失职、园门失禁、丫鬟失身等犯禁事件与奶娘无品、小姐无能、太太无德等人格缺陷纠合在一起,使得貌似无关的各路小事件扭结为因果明晰的一个逻辑整体。

其二,绣春囊是长房进攻二房的武器。由于抄检结果证明,绣春囊的主人正是长房庶女迎春的首席大丫鬟司棋;因此长房太太本欲等着看二房太太及年轻嫡媳的笑话,最后演变成将长房内部的笑话端给众人看。邢夫人就这样败在了她亲手开启的妯娌倾轧模式中,故事演变为事故。

其三,绣春囊是长房陪房兴风作浪的工具。王善保家的是荣府陪房一族的代表。这个人物像是作者专门为抄检大观园而设置的。她是邢夫人向王夫人公开宣战的帮手,是抄检风波最起劲的推波助澜者。她的嫉恨目标过于明显,暗算手段颇为直接,抄检态度相当浮躁,是荣府资深仆妇和年轻丫鬟前期矛盾积累深重的一个明证。当最后发现事主并不是她意想中的晴雯,却反而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儿时,她只好当众自我掌掴了事。

其四,绣春囊是抄检大观园的导火线。贾母查赌小抄检是王夫人查奸大抄检的前奏。只是抄检的对象由仆妇迁移至丫鬟,抄检的目的由禁赌止盗、整饬上夜秩序,转换为查奸拿私、削减经费开支。就此而言,抄检大观园行动明明白白是前几回所叙邢凤婆媳宿怨积深、司棋又安私会偷情、荣府财政捉襟见肘、长房小姐纷扰缠身、邢王妯娌倾轧争斗等交互作用的必然结果,没有哪一个事件出于偶然,也没有哪一桩事故与大抄检起因无关。

其五,绣春囊是王夫人憎恶晴雯的触发器。向以调唆邢夫人生事为务的王善保家的,并不放过调唆王夫人的机会,而后者盛怒之下失去常智,居然順着这恶奴的思路往前走,叫来晴雯大声训斥,肆意羞辱,缘由仅仅是晴雯过于俊俏,有勾引宝玉的嫌疑和资本。宝玉的名声和前程是王夫人最为关切的人生要义,而珠围翠绕的环境容易消磨宝玉的意志,漂亮丫鬟的存在既是一种必须和高配,也是她缠绕于胸、挥之不去的心病。王夫人因贴身大丫鬟金钏与宝玉调笑几句,尚且掌掴、撵逐而致金钏投井,并触发“宝玉挨打”这一“大过节”;现在亲眼看到了晴雯这个“妖精”级别的大丫鬟,想到她可能每日都在耳目所不能及的内室“勾引”宝玉,怎不胆战心惊,怒火攻心?无论绣春囊与这只妖精有无瓜葛,妖精此时都已列在了撵逐名单上的第一位。

小说对抄检过程的叙述,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知道遭人暗算的晴雯,倾箱倒物,以行动表示对抄检的不满、对恶奴的愤懑;镇定从容的紫鹃,以笑语应对王善保家的恶意揣测。才智过人的探春明白抄检必有特定的缘故,先主动打开所有箱柜请阅,继以甄家早时自我抄家为参照系,痛心抨击眼下的抄检行动,进而逼使周瑞家的一干人放弃抄阅,更进一步掌掴敢于当众损害二房庶出小姐尊严的长房太太陪房,最后乃以待书还击王善保家的、探春冷笑反讽两个细节缀尾。查出惜春大丫鬟入画私自传递并收藏的银两及男子鞋袜一事,是为抄出迎春大丫鬟司棋收藏的情书与男子鞋袜一事做铺垫,盖因物品一来自亲哥哥,一来自情哥哥,犯禁等级明显升高。直至王善保家的因被众人嘲笑,羞惭自惩,司棋被人连夜看守,抄检风波才告停歇。

“抄检”行动已按计划完成,对抄检目标所涉人和事又是如何处理的呢?惜春态度坚决,让尤氏将入画带回宁府处置,打、杀、卖一概不管,不仅没有因为尤氏调解而宽容入画,反而说从此不再去到宁府,避免沾惹宁府内部的口舌是非。这话语讥讽指向如此明确,断绝来往的态度如此坚决,惹恼了宁府当家少奶奶尤氏,姑嫂口角争锋,感情温度悬崖式下降至冰点。作者隔了两回,把个中秋节先过了,再来叙绣春囊后事。周瑞家的将实情禀明,王夫人惊怒,令几个陪房即刻处理撵逐司棋一事。管家媳妇只管催逼,司棋眷恋而不肯去,迎春含泪而不能留,宝玉伤心而留不成。荣府长房庶女的丫鬟与二房嫡出少爷之间的这种状态,颇有点暧昧意味。两组小姐与丫鬟表现各各不同,在惜春冷面冷心的言行衬垫下,迎春反倒显现了几丝温情。

入画与司棋之去,终究还只是铺垫。抄检大观园仿佛一场地震,震源本是司棋与绣春囊,震波所及,丫鬟主体结构发生断裂与位移,震中由缀锦楼迁移至怡红院。在绣春囊情色画面和妖精出色容颜的双重刺激下,王夫人亲自带人到儿子居所,雷霆震怒,首先将病卧的晴雯架起来拖出院去,再将丫鬟一一过目审查,撵出蕙香,斥逐芳官,连同分在小姐们身边的其他优伶一并令其干娘带走;而后对丫鬟屋里的宝玉物品进行彻底的搜检和清理,旋风般携裹而走。结果是晴雯病重夭逝,芳官、藕官、蕊官入了空门。小说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来描写这一场余震,它所导致的震灾在一定程度超过了前一波地震。显然,它也是一场“抄检”。两次抄检对象都是丫鬟队伍,但两相比较,差异明显:前一次波及大观园各所,后一次仅限于怡红院内,抄检范围缩小;前一次王熙凤带队,后一次王夫人领衔,抄检等级上升;前一次借口寻赃,后一次直接撵人,抄检目标明确;前一次查物带出关涉人等,后一次阅人兼及查抄物品,抄检性质异变;同是丫鬟被撵,前一次主子小姐冷漠软弱,后一次主子少爷心痛神伤,抄检效果迥异。抄检大观园写在第七十四回,结果是拿住司棋;抄检怡红院写在第七十七回,目的是撵逐晴雯。从整体阅读的视野看,访拿司棋是驱逐晴雯的一个衬垫,后者才是“抄检”事件的重点。前回实写司棋事发,带写晴雯抵触;此回却以司棋之去为引子,以淋漓笔墨,描绘晴雯招嫉致恨、受屈被撵的缘由及其过程。而恰是这一过程,对宝玉的情感与心理造成了破坏性的冲击,导致他呼号涕泣,写成惊采绝艳的《芙蓉女儿诔》。

宝玉祭晴雯,事在第七十八回篇末。第七十九回开始,即写花影中走出林黛玉,连声称赞这是一篇新奇祭文。故事陡然又是一转,笔端从丫鬟迁至小姐。作者借助宝黛二人对祭文语句的斟酌讨论,逶迤牵出祭文的隐寓意义。庚辰本双行夹批道:“明是为阿颦作谶”,“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当知虽诔晴雯又实诔黛玉也”,“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等等。就此可知,“抄检”事件的负面影响,不仅是摧伤大观园丫鬟群,而且也波及贾府的小姐圈。仿佛为了验证这一点,第七十九和第八十回,作者重点叙述香菱和迎春两人的不幸遭际及其将要夭逝的命运,其原因都与低出身、无依傍及恶姻缘密相关涉。迎春命运之不济,也与她自身的软弱有关,这在其乳母偷当聚赌被抓、丫鬟偷情遗物被拿的过程中已有昭示。香菱虽是侍妾,却是官宦小姐出身,列在太虚幻境副册的第一位,与正册首位林黛玉、又副册首位晴雯,恰成鼎足而三之势。

藉此而言,“抄检”关涉的事件因果、带动的人物命运,远远超出了绣春囊的意义范围。从第七十一回至第八十回,作者实际上写了三次抄检,因果相继,前后相属。抄检之前风波涌动,山雨渐来;抄检之后急管繁弦,呕哑嘲哳。“抄检”故事用了十回的笔墨,紧密关联了涉及宁荣两府、赦政两房、主奴两层的多个事件,渐次展示了贾母、王熙凤、王夫人同中有异的管家理念与权限,集中表现了陪房族的恶劣、丫鬟群的不幸、小姐圈的无奈,浓墨中有对比之笔,实写中有隐寓之人,铺叙中有凸显之事。其中有三点尤其值得注意:一是“抄检”竟至十回,在全书中占比甚重,可知这一故事的重要性;二是细读原著,“抄检”故事的营构之妙才得以显现,可知阅读文本的重要性;三是将“抄检”十回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才不至于沉迷在细枝末节的欣赏中,而是准确把握作品主题,并进而认知整体阅读观的重要性。

最后推荐两篇阅读文章:卜键:《是谁偷换了搜检的主题——关于“抄检大观园”的思考》,《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2辑;邓彤:《风起于青萍之末——〈抄检大观园〉叙事艺术摭谈》,《中学语文教学》2004年第2期。

(作者:俞晓红,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责编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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