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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加速与新异化
——哈特穆特·罗萨的媒介观念研究

2020-05-30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异化

邓 丹

(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福建福州350108)

毋庸置疑,我们正身处于一个快速发展的社会,并且是一个持续加速度发展过程的社会。因而在当代社会,人们总是讲求效率,最大化地完成既定的任务量。借助于机器技术,人可以花更少的时间做更多的事情,但却走向这样的时间悖论中:技术的发展本来能为人们节省大量的时间,但社会发展得越快,我们却感到时间越来越稀缺,自己也越来越忙碌。

目前,对于社会加速理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保罗·维利里奥、戴维·哈维和哈特穆特·罗萨的研究。国内对罗萨的相关研究较少,蓝江认为,罗萨对社会加速的批判仍不够彻底,真正的激进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需要的不是共鸣,不是妥协,而是高速运转对沉寂地平的炸裂[1]。董金平从罗萨的加速社会批判理论的三个关键词——加速、新异化、共鸣——入手进行研究认为,需要从物理时间、生命时间和社会时间三个向度来思考加速带来的变迁[2]。德国新生代思想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的相关研究是目前对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较具代表性的回应,当今的时间危机并不是加速,加速的时代业已过去。生命加速的感觉,实际上是对没有方向飞驰的时间的一种感受[3]1。在本文中,笔者拟从加速理论研究轴线开始进行归纳,进而分析加速理论研究的集大成者哈特穆特·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及共鸣理论,以此观照在加速社会的语境中媒介与现代时间结构的改变。

一、 加速理论研究轴线

时间,已经是关于社会加速的一个不可忽视的议题,关于加速理论研究,主要有如下三种理论轴线。

一是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的“竞速学”(dromologie)。其观点是从科技产生的物理现象出发,认为速度可分为“自然速度”“相对速度”和“绝对速度”三个阶段。自然速度意指在工业革命前的社会,人类为了食物而追捕猎物或为了不变成食物而快速逃离,这时的速度就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且人只能依靠风力、水力等自然力量来创造速度。工业革命后,社会就到了相对速度的阶段,铁路、汽船等交通工具的发明,带来了一场交通运输革命,便利的交通让人们能够在相当短的时间内跨越相当长的距离。实时传播技术的诞生可以被视为绝对速度,在此间,人们无需跨越空间,也无需耗费时间,出发就是抵达,“这里”与“那里”的空间差异性消失了,只剩下“此时此地”的当下。

二是戴维·哈维(David Harvey)的“时空压缩理论”(time-space compression)。他从社会生产和消费方式所造成的新的时空关系来探讨加速问题,认为从福特主义到后福特主义,是人们的社会生活世界被不断挤压的过程。福特主义意指美国福特汽车工业中的一种企业经营管理方式,即大量的生产积累,企业为了提高效率,需要工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最大的工作量。但由于市场需求过剩、产品冗余,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走向以“弹性化”为主要特征的后福特主义。首先,在劳动力配置方面,后福特主义有效控制了市场需求的高峰和低迷期的劳动力成本;其次,后福特主义通过加速资本流通、缩短产品淘汰的循环时间加快刺激消费。由此,福特主义的“通过时间消灭空间”到后福特主义的“资本周转时间的缩短”,最终造成时空压缩。

三是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面对高度歧义性的诸多社会速度理论,罗萨率先完成了这个集大成的任务。他从时间社会学的视角研究“速度”,指出整个现代化的发展表现为社会时间的“加速”。[4]在其著作《加速》中,他认为社会加速有三个平行且相互牵引的面向——科技进步、社会变迁、生活节奏,此三者处于内循环的封闭的加速圈中。他还认为,正是因为社会的加速带来五种异化的形式,即空间异化、物界异化、行动异化、时间异化以及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基于霍耐特的理论之上,罗萨提出解决异化的方式就是“共鸣”(Resonanz),只有共鸣才能让人们去追求美好的生活。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堪为今天社会加速研究的集大成者,在整合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当代社会现象进行诊断,而其对于社会速度的研究最终指向的是“时间”问题,也就是罗萨所说的“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

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的领军人物,罗萨在历代前人的理论基础上又向前推进。从法兰克福第一代学者开始,他们便对社会的加速展开批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就对科技的进步进行强烈地控诉:“神话过程的独特性就在于将事实合法化,这是一种欺骗!”[5]21启蒙理性第一次使人类摆脱了神话的控制,技术带来的加速运动就是资本主义的同谋,但人类在摆脱神话控制的同时又重新堕入新的神话——对数字、技术、机器无以复加的迷恋之中,所以,启蒙并未带来解放,反而使人在工具理性的控制下成为被技术宰制的对象,最终走向反启蒙。正如奥德修斯所拒斥塞壬的歌声,强大的理性使他不至于被蛊惑,但他却永远只能被限定在这艘象征着现代性加速的巨轮上。在马尔库塞看来,技术的加速发展已经将人置于政治系统强大的控制下:发达工业社会和发展中工业社会的政府,只有当它们能够成功动员、组织和利用工业文明现有的技术、科学和机械生产率时,才能维持并巩固自己。这种生产率动员起整个社会,超越和凌驾于任何特定的个人和集团利益之上。机器在物质上的(仅仅是物质上的?)威力超过个人的以及任何特定群体的体力这一无情的事实,使得机器成为任何以机器生产程序为基本机构的社会的最有效的政治工具。[6]5

本雅明则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认为,机械复制的时代就是灵韵消失的时代,机器的高速运转所生产出的艺术作品是“伪艺术”,人在加速生产中逐渐服从于单一化、同质化、标准化的僵硬模式。由此可以看出,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对科技加速所造成的现代社会高速运转抱持一种质疑和据斥的态度。而第二代旗手哈贝马斯则对社会的加速持较为和缓的态度,他主张通过相互协商的沟通,用交往理性代替工具理性,从主体间性的角度来遏制社会的加速发展。罗萨认为,对于哈贝马斯来说,任何社会的“综合体”都以相互理解的情境,以及由沟通所形塑出来的生活世界为基础。[7]因而在哈贝马斯看来,社会加速的不良发展是由于沟通条件被系统性地扭曲了。第三代领导者霍耐特则以“承认情境”对当代社会进行批判,他认为,社会关系中的相互承认,是构成人类自我主体性的重要机制;对承认的破坏(亦即蔑视)以及由此而来的“为承认而斗争”,则是社会冲突与变迁的主要肇因。[8]而罗萨表示,这样的斗争行为实则是一种速度游戏,在现代社会,竞争和成就使我们获得社会承认,但竞争和成就的机制如前述所言,是社会加速的核心逻辑。在加速社会中,承认关系是不断变动且生成的。[9]因此笔者认为,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和霍耐特的社会承认批判是互补的。沟通需要时间,受速度所限;而承认不需要时间,因而不受时间限制。在法兰克福学派三代前人理论的基础上,罗萨认为,由霍克海默与阿多诺所引领的第一代批判理论着重在生产情境,第二代的哈贝马斯注重的是相互理解情境,第三代的霍耐特强调承认情境。但在加速时代人们更应该将批判理论的视角合时宜地转向时间情境,才能有更健全的社会病理诊断能力。[10]170由此,郑作彧认为罗萨有将批判理论转向第四代典范的野心。

二、 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及其动因

哈特穆特·罗萨是当今世界知名的社会批判理论家,现为德国耶拿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系主任。2013年罗萨从约阿斯(Joas)手中接下由施鲁贺特(Schluchter)创立的埃尔福特大学韦伯高等文化社会研究院的院长一职;纽约新学院大学客座教授,德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后增长社会”研究项目主持人。罗萨师从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领军人物霍耐特,对政治哲学、批判理论、社会学理论都有极深的造诣。罗萨从时间社会学的视角对今日社会加速进行批判性的诊断,提出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三个方面组成的循环系统共同推动社会加速。而社会竞争、文化动力和循环机制便是社会加速的动因所在。具体分析如下。

(一)社会加速批判理论

据美国社会学家詹姆斯·马丁测算,19世纪人类的知识总量大约50年翻一番;20世纪缩短为30年、20世纪中叶为20年;到2020年,人类的知识总量大约73天翻一番。我们正身处于一个“加速度”的时代。因此,罗萨以“社会加速”作为对当代社会的诊断。他认为,今天的社会加速主要有三个不同的面向,如图1所示。

图1 哈特穆特·罗萨加速循环示意图[11]

第一是科技进步加速——这也是维利里奥的“竞速学”所倚重的物质基础——铁路的发明——并应用于日常生活中便是此种加速最好的佐证:在前工业时代,跨越两地之间的距离只能依靠人力(步行)、畜力(马车)、自然力(帆船);进入工业时代后,技术的进步使铁路这种机械内生的力量开始与自然展开较量,在平直铁轨之上,它可以跨越高山和沟壑,其所耗费的时间相较于过去也大为缩减,这正是“时间消灭空间”的表现。

但技术的进步本来是为了让人们剩出更多的时间,可在人们想要放慢生活的步调之时,第二个加速面向接踵而至,即社会变迁的加速。罗萨认为,社会变迁的加速意指社会各个事物、信息的时效性已经越来越短了,即“当下时态的萎缩”[7]17;如人们可以经验到的社会现象:微博上的热搜排行榜每分钟刷新一次,这就意味着人们关注的社会事务在不断发生变化,因此时效性的缩短人们必须在“多任务”(multi-tasking)的当下用更快的速度完成被交代的既定任务。再比如罗萨用世代之间的更迭作为论据,认为在前现代社会,一份工作由子承父业可以持续几个世代,但如今,在世代之内,人们都会变换不同的工作。

于是,这使得社会加速走向第三个面向:生活步调的加速。当代社会,人们被繁多冗杂的社会事务所包围,而完成这些事务的时间正在不断缩短,因为有源源不断的社会事务朝我们涌来,于是人们只能借助科技的力量来完成这些事务。从以上逻辑来看,科技被人们广泛用于解决社会事务,这要求科技的加速再次被提上社会日程,科技的进一步加速又促使社会变迁加速,进而生活步调又随之而提速,正是在这种封闭的内循环的加速机制,成为社会方方面面被加速的肇因。无怪乎学者汪斌峰在《“慢生活”:一个“社会速度”批判视角》一文如是而言:“速度”和“加速”成为这时代的重要特征,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个体被加速的命运似乎“无处可逃”。[12]181

社会加速确实是当代社会最为显见的社会现象,但罗萨认为,社会不是只有“加速”,“减速”也是社会生活重要的范畴。一是自然速度的局限。毋庸置疑,女性十月怀胎分娩生产无法提前(正常情况下),世界飞人尤塞恩·博尔特也无法将百米跑进9秒之内。二是减速绿洲的现象。世界上仍有少部分未被现代化所加速的“角落”存在,他们的生产生活不同于当代社会人们普遍的生活方式,例如酿酒还是采用古法进行酿造。三是因社会加速的失调所带来的减速。城市中的交通堵塞便足以佐证,汽车的发明是为了人们用消耗更短的时间抵达更远的距离,机械力取代人力、畜力使得人们能够更快地往返两地,但堵车却降低了汽车的行驶速度,这也就是我们时常能听到堵车时人们所说“倒不如走路去更快”的原因了。此外,加速社会语境下,人们要抓紧时间努力工作,但限于人的精力有限,超负荷工作使得身体无法承受,人们不得不到医院就诊并休息;“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也印证了这一事实,所以人们的休息正是社会加速中的一种反加速现象。四是刻意减速。许多反抗现代性加速的运动以减速对抗加速的社会。五是社会加速的反面。维利里奥(Virilio)、布希亚(Baudrillard)、詹明信(Jameson)、福山(Fukuyama)等宣称,事物的急剧变化只是一种表象,掩盖我们所处时代最深层的文化惰性和结构惰性。[7]50但罗萨指出,“加速”与“减速”并不是相互对立的概念,而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件事。

(二)社会加速的动因

社会加速其实一直以来就存在,但晚期现代社会的加速现象最为明显,罗萨将社会加速的动因归为以下三种。其一,社会竞争。生产、流通和消费各环节都存在竞争,达尔文所言的生物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社会竞争中亦是同理。当阿里巴巴电商开始使用机器人挑拣快递时,而其他电子商务公司却依然依靠人工,无论从人力成本还是运作效率方面,后者势必会越来越落后乃至被淘汰。因此,为了不被淘汰,其他的电商公司也开始使用机器人工作,在这种竞争逻辑下,社会必然加速。其二,文化动力。罗萨认为在现代世俗社会当中,加速的功能等同于永恒生命的(宗教)应许。[7]35这种永恒的应许正如马克斯·韦伯研究新教伦理所阐明的核心教义:人们应该用得自上帝的生存意义,来履行自身在现实生活中所承担的义务和责任,而不应该用禁欲和苦修来凌驾世俗的道德。[13]换言之,美国政治家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言“时间就是金钱”,鼓励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努力赚钱和工作,这对世俗社会的人们而言便是“天职”,只要过好今生,而不用考虑来世。因此,人们要在此世“加倍快”地活在当下,如在视频软件上,原来两个小时的视频,通过二倍速播放,一个小时就能看完,这意味着原先看一部电影的时间,现在能看两部电影。加速就是“增加了生命的厚度”,如今,在我们的生活中,“美好的生活就是被填满的生活”已经变成了生活的信念。[14]其三,加速循环。如前述加速循环示意图所示,在这一环环相扣的加速机制下,社会的增长逻辑和竞争逻辑不断使这个闭环以更快的速度运转,就像在跑步机上的人,必须快速跑,否则将脱离当代社会的“高速轨道”,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不进则退”亦反映了这种加速社会下人们的焦虑,周晓虹认为,这是迅疾变迁背景下的时代症候,[15]面对社会的加速,人们必须加快自己的步伐以求跟上时代的节奏。

三、 社会新异化及其共鸣

现代化发展的核心就是社会加速机制,不论是交通运输革命的进步使得列车速度的提升,还是5G时代的来临,媒介技术的发展一次次驱动着社会的进步;但却逐渐走向这样的时间悖论中:技术的发展本来能为人们节省大量的时间,可社会进步得越快,我们便感到自己的时间越来越稀缺、越来越忙碌。在媒介技术的灌输和规训下,人与人、人与物在加速社会语境中都逐渐发生新的异化。

(一)新异化的诞生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大谈异化,认为工业时代的资本主义的机器大生产使得人与物发生下述四种异化形式:一是产品的异化。工人生产出产品本来是为了人自身所使用,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却成为了剥削工人的手段。二是劳动的异化。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本身所必需进行的社会行动,它能为人类带来幸福,但为资本家工作的工人却是痛苦的。三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本来可以通过进行劳动完善自身,但由于资本主义的需要,工人必须进行分工,由此劳动最终束缚着人本身。四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马克思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相互的,但资本主导的社会语境下,劳动者出卖自己的劳动和劳动力给资本家换取工资,资本家与劳动者二者之间的关系早已发生异化。

正是在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基础上,罗萨提出新异化的定义:我们所做的事(即便是我们自愿做的事)并不是我们真的想做的事的状态。[7]127在前述三个加速面向的相互作用下,当代社会由于“社会加速”已然产生出五种新的异化形式。

一是空间异化。罗萨认为,社会的加速造就大量的流动性和从物理空间的脱节,这推动了我们物理环境或物质环境的异化,例如,我们到一家新开的超市,无法知道蔬菜和日用品及其具体物品各在什么位置,即便一段时间后,我们对超市的环境熟悉了,但若是到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家新开的超市,我们重新陷入了由加速带来的眩晕感中。二是物界异化。二十世纪的收音机在如今各式电子产品中,我们的祖辈父辈还是能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按键甚至每一个零件;但随着科技进步,电子产品的更迭周期渐趋缩短,不断更新的电子产品,更让他们不再驾轻就熟。后福特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任务是加速资本流通,缩短产品汰换的循环时间。[10]161如每年都会更新一部新款的iphone手机,资本主义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什么一劳永逸式的安定和静谧,而是在不断地生产、交换、消费、分配的加速循环中,追求利润的加速增值。[1]10消费者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精力来熟悉新产品的功能,待逐渐熟悉过后,更新的产品又面世了,于是人们在不断地适应新产品的过程中逐渐与物异化。即罗萨所言——我们的生活、移动和工作时所处的和所使用的周遭物品,持续与我们相异化。三是行动异化。面对信息过载的当代社会,罗萨认为,行动异化是因为人们并没有时间认真地思考自己所需之物、想做之事。例如人们因生病吃药的时候,理应先认真阅读药品说明书,但人们从来不会这么做,只关注药盒上医生手写的服药剂量及频次,脑中记住一句“谨遵医嘱”便罢了。四是时间异化。社会加速的问题最终指向的是“时间”问题,当代加速社会,“时间”已经成为一种稀缺物;我们在旅游观光时所体验到的时间短但记忆长久,但若在候车大厅等候相同长的时间,只会觉得体验的时间长,可记忆却短,因为我们只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只做了一件事——等待。但罗萨认为,由于“加速”,今天已然变成“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情形。在前述同等时间内,今天人们可以做不同事物事情,有不同的体验,但对不同事务的记忆却也短暂,因而我们所体验到的时间最终没有成为“我们自己的”时间。五是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在上述四种异化形式下,最终产生了自我与社会相异化,即一切的时空、体验和行动都异化了。正如《武林外传》中的同福客栈,在小国寡民的社会中,生活节奏缓慢,客栈老板、伙计、捕快、乞丐等不同身份角色的人物彼此都熟悉,即下文将提到的一种和谐的共鸣关系;但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下,快节奏的生活使人们早已陷入生活的慌忙和加速的眩晕中,哪怕是进行商业合作的伙伴也许都无兴趣与对方喝下午茶,一起探讨人生。

(二)解决异化之法:共鸣

罗萨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领导者霍耐特的高足,汲取了其师的理论资源,在“承认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证社会新异化及异化之后的共鸣。霍耐特认为,人类总是希望与追求一个更美好的生活,虽然何谓美好的生活难以下一个具体的定义,但我们却能够说出何为不美好的生活。霍耐特的女弟子——德国柏林大学哲学系现任系主任——拉埃尔·耶基(Rahel Jaeggi)在其博士论文《异化:社会哲学问题的现实性》中,重新将“异化”界定为“缺乏关系的关系”,基于此,罗萨将共鸣界定为“有关系的关系”。因此,面对社会加速所带来的新异化,罗萨认为解决的办法是人与社会产生“共鸣”,这种共鸣是一种相互响应的关系,而不是单方面的呼唤。共鸣是身体的生存节奏与社会的加速节奏处在同一频率上,但正是社会加速对人造成的眩晕感和不适,在这种人与社会“去同步化”的状态中,导致了人的异化。蓝江认为,共鸣不是对社会加速产生异化的摆脱,而是“在此之中”的适应过程。[1]16由此而言,当代社会的人们必须在将自身的节奏摆置进社会的节奏中,进而适应加速的步调,最终人只能向社会加速的脚步妥协,所寻求的只是生命节奏与社会节奏的共鸣。罗萨受拉埃尔·耶基的“异化”概念影响下,认为异化与共鸣是辩证的两面。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异化形式出现,以物界异化为例,当广播出现时,人们对这一新媒介产生好奇,在熟悉运用之后,电视被发明了,到如今互联网时代,人们始终在不停地面临社会新事物的产生。若是依着罗萨所言,加速社会人们感到的不适只是因为没有与世界产生共鸣,那么在人们适应了加速节奏并与世界产生共鸣,人就不再异化了吗?笔者认为,首先人是否能真正适应社会加速节奏还有待商榷,其次在人适应社会加速的过程中已经产生了新的异化(新技术的不断发明),正如罗萨所说,异化是共鸣的先决条件,所以,让生命节奏与社会加速节奏产生共鸣,是一种追赶异化的共鸣。

四、 加速社会语境中媒介与现代时间结构的改变

罗萨的加速批判理论背后指向了“时间”问题。自古以来,人们的时间观念都依靠着媒介才能认识,但一般而言,人们脑中的时间概念是从物理学意义上对时间的认知,即被认为是物质或时间持续不可逆的变化过程;而是社会时间,是人们在社会互动和协调过程中的一种时间结构,亦即各种影响了生活实践的外在时间制度。[10]10罗萨所言的现代时间结构的改变便是指社会时间。因此,先就物理学的观点而言,时间只是一项可以被用来测量的客观存在,从自然社会的日晷、沙漏等仪器,到工业社会发明了手表、钟摆等设备,一直到今天,我们已然可以利用铯原子的辐射周期来精准计算时间长度。一年可以分为四季、分为12个月、分为365天,一天有24小时、一小时有60分钟、一分钟有60秒,甚至还能继续细分毫秒、微秒,似乎人们对时间的一般概念已经形成了上述认知。时间越来越被精密地计算,人的社会行动及社会事务也被嵌套进被标准化刻度计算好了的时间结构中。

自然现象中的非凡自由,已经被机器转变成了秩序和规则,[16]238但时间对人的意义终究是作为社会成员的人的时间,例如下午三点钟要赶一班高铁,倘若时针准确地指示三点钟这个时刻,若没有坐高铁这项对人的具有社会意义的事务存在,那仅仅是时针指示的意义何在?笔者并不是否认物理时间存在的正当性,而想表明,社会时间及其时间结构的改变才是技术宰制得以可能的肇因。何为社会时间结构?郑作彧认为,时间是一种具体的社会制度,时间单位的划分被赋予实践意义,如上下班时间,这种制度会形成一种行动参考框架而影响行动,他将这种外在影响行动的制度规范层面,称为“社会时间结构”。[17]工业社会发展以来,人们脱离了原始社会依靠自然现象的规律变化推演时间的情境,如前所述,正是有了精准的测量时间的仪器,以量的计算为呈现形式的时间带来了工业时代的时间结构——时间参照的标准化,但对社会而言却是质的形式,具体来说,列车时刻表就是一项重要的社会标准制度,火车站的调控中心必须精密地排列出火车的出发、到达时刻,因而所有的旅客也须按照它规定的时间指令。不仅如此,时刻的严格限制还侵入了人们在列车出发前与到达后的一段时间的社会事务的安排。例如下午五点出发的高铁,人们会在上午甚至前一天就安排或完成需要完成的事务,原来下午五点应该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现在不得不提前到四点钟,这里还涉及时间管理及时间分配权力问题,暂不讨论。一言以蔽之,标准化的时间参照体系下,人们的时间都已被源源不断的社会事务填满,铁路对时间的控制让人们不得不屈从于这项由人所设计出来的制度。

在笔者看来,社会时间的加速是整体社会结构相互协调与运转效率提升的过程,媒介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上述的铁路系统,今天,高铁的时速最高可达每小时500公里,但一般只保持在每小时350公里的时速上限。时速的提升是铁路系统发展的一项重要指标,但单纯地追求提高时速也仅仅是再一次证明“通过时间消灭空间”,不断缩短时空间隔。作为社会系统重要组成部分的铁路系统,在其运行过程中,对不同时间、不同轨道的列车整体调控,火车何时出发、何时抵达、何时换轨等问题关系着铁路系统的运作效率,因此,提升效率就要最大化地保证在同一条轨道上的不同时间能够运行最多数量的火车。这凸显了真正与社会行动密切相关的铁道交通的速度并不是火车行驶的速度,而是来自时刻表所呈现的各种交通参与行动的交织方式所构筑的时间差异[10]188。最终,媒介的发展影响了社会时间的加速,进而改变社会时间运转的速率。

于是,高度媒介化的当代社会,使得数字时代的文明正一步步侵入我们的每一个细胞。“我们所有的个体和个体的交往,已经完全被一般数据所穿透,是一种被数据中介化的存在,这意味着,除非我们被数据化,否则我们将丧失存在的意义。[18]如今移动智能手机的发展正成为维利里奥所说的“假器”[19]16——人所依凭的各种设施是人的身体的添加物,仿佛是人的器官和肢体的延长——并控制着人的身体。在时间悖论中,人们依靠各种科技“假器”完成源源不断的事务量,并且出现了如下趋势:前工业时代的科技加速快于社会事务的成长量,但从工业革命开始,科技加速的速率已经远远追不上社会事务成长量的增加速率。人们逐渐把未来的时间提前“预订”和“填充”在精细化的社会日程表上,这也是人们感到每天时间匮乏的幕后推手。由此,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间隔不断缩小,即罗萨所说的“当下时态的萎缩”,最终只有此时此在的“瞬间”才具有实存性。

五、 思考与总结

本文通过对罗萨的相关理论及其发展脉络进行梳理,无可置喙,罗萨的加速理论批判研究对于当代社会的意义是重大的,他从时间社会学的角度出发,摆脱了科技决定论的窠臼,将社会加速置于整体的社会情境中考察。尽管有不同的学者对罗萨的研究提出质疑,如蓝江认为,罗萨的著作《新异化的诞生》表明,只要人与社会达到和谐的共鸣,人就不会再抱怨异化。[1]17孙亮表示,应将“加速”置于资本逻辑语境下考察其理论限度,主张从“共振”走向“变革生产方式”,若不从此一角度出发,结果将陷入类似 “共振”这样的虚幻路径之中。[14]22郑作彧则提出如下几点疑问,罗萨所言的加速究竟所指为何?减速的意涵又是什么?是否有加速和减速的极限?[10]178而笔者认为,罗萨在讨论社会加速导致的异化及之后的共鸣时,异化确是共鸣的先决条件,但共鸣未必能够“追赶”得上不停出现的异化。因此诸多未竟之功也为今后的加速批判研究和时间研究提供更多的可能取径与研究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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