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历史的现实书写
2020-05-26朱凌郑润良
朱凌 郑润良
摘要:人总是处于一定的现实与历史的对话之中,我们总在立足现实的同时产生对历史追思和回顾。尔容的长篇历史小说《伍子胥》借历史人物之口表达出对当代问题和人生信仰的深刻感悟,表达了作家对社会与生活的思考和追问,文本不仅富有现实的意义和智性的光辉,同时在艺术创作手法上以其诗性的叙述语言追索和逼视现代社会,拷问彷徨的灵魂能够取得自由的可能性。
关键词:尔容;《伍子胥》;历史小说;历史与现实
人总是处于一定的现实与历史的对话之中,我们总在立足现实的同时产生对历史追思和回顾。将这种情绪投射到小说创作中,可以看到小说既应该是面向现实的,同时也应该是超越现实的。历史小说创作的原点多是旧瓶装新酒,说的是古人事,关注点却在当下现实,或者说,作者是借历史之酒杯,浇今人之块垒。伍子胥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历史人物同,司马迁《史记》中有“伍子胥列传”,《左传》《国语》《吴越春秋》等历史典籍中也有相关记载。可以说,伍子胥是历史上出现频率很高的“历史名人”。湖北作家尔容长篇历史小说《伍子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中,伍子胥悲壮的一生被浓缩在30多万字的历史长卷中。然而,作者并不仅仅停留在为读者讲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巧妙地选择了历史与现实生活的联系和呼应的写作方式,使该书具有更加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现实意义。笔者拟从三个方面分析这部小说的艺术特征。
一、地域性:源于荆楚大地的回望
楚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国和强国之一,湖北是楚文化的发祥地,荆楚文化源远流长,意蕴深远,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湖北也是传说中炎帝、神农的主要活动区域,他们创耕耘、植五谷、尝百草、兴贸易,开创了中华民族的农耕文明。作家尔容是出于荆楚大地的本土作家。尔容原名望见蓉,以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爱情斑马线》初立文坛。在日益崛起的荆楚作家群体中,尔容以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和诗性飞扬的文字脱颖而出。她的创作受外国文学的影响,笔触大胆而宽泛,“文学创作没有她不能触碰的禁区”。在取材上,尔容深度聚焦时代的敏感话题,从对婚外情的探讨到官场的窥探,“时代在关注什么,尔容的笔下就有什么”,学者王新民认为,“尔容的笔下似乎有人性在呱呱啼哭”。① 她的小说对人性、欲望的深刻揭露,对爱情与婚姻的清醒认知,正是新世纪文学的必然需求。在创作方式上,尔容有意将西方艺术和中国古典文学融会贯通,将现实主义传统创作方法与浪漫主义创作理念相结合。果敢清醒和诗性品格、飞扬的文字被她信手拈来叩问社会人生,常给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温柔一击”,其作品兼具了艺术性和商业性的平衡。尔容自觉地承担起当代作家的责任,在錯综复杂社会关系和时代风云变化中体现出探寻真理与关怀社会的人文主义立场,这使其写作有了更加鲜明的时代特征。尔容的小说不仅包含湖北新生代女作家的创作共性,又有其鲜明的创作个性;既有女性文学“如水的柔情”,又有新现实主义小说植根于生活的坚实根基。无论是从现实意义价值,还是创作艺术风格上,尔容的小说文本都具有很强的研究价值。
《伍子胥》作为一部长篇历史人物传记小说,不仅体现了尔容一贯的创作风格,也深深烙上了荆楚大地的印记。如楚地巫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占卜之术在文中被多次提及。“太卜面容沉静,一边点香,一边念念有词,拂尘在楚王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向空中抛出龟甲,结果一片朝上,一片朝下。太卜双手一摊,面色一沉,摇头说:所占无成。楚灵王伸手一把夺过龟甲狠砸于地,龟甲弹出老远,蜷缩于墙角的幕布里。太卜面若土色慌忙跪地求饶。楚灵王却高举手臂怒目而视说:区区天下,不肯予我,又何苦生我!”另如楚人擅卜卦笃信巫术,申包胥借秦之兵成功,楚王大呼:“看来卜卦灵验哩!”范蠡的出生也是楚人,他也为越王占卜吉凶断前途,等等。地处长江流域的荆楚文化与北方中原文化从起源、特性、艺术表现都有各自的独到之处,荆楚文化在与中原文化不断碰撞、渗透、交融中,吸收、消化、融和着中原文化,形成其独有的文化品格。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人生哲学、“内圣外王”的经世原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精神、“天下为公”的大同思想、“和为贵”的和平观念在荆楚文化中同样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作为楚文化智慧象征的先哲老子、庄子,其思想的缘起也正是忧时伤事,想给动荡纷争的社会找寻一条合理发展之路;爱国诗人屈原一生追求国富民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怀着对祖国的挚爱和对人民的悲悯,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求索精神执着于谋求强国之路。千载而下的荆楚文化延续并发展了这种艰苦创业、不甘落后、忧国忧民、匡世济时的精神资源。无论是都市写真还是乡村记忆,不管是历史书写还是现实揭示,荆楚作家们从未忘怀民事艰辛,从未放弃过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探索和思考。这在小说《伍子胥》中同样贯穿始终。全书故事主线是名相伍子胥为实现其辅国安民的人生理想、报国恨家仇的政治目的,而辛碌尽忠的人生历程。伍子胥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一生的辉煌与悲剧正是吴国的兴亡史,同时伴随楚国的衰落与振兴。小说中吴楚柏举之战,取得吴胜楚败辉煌战绩,伍子胥驰归报恩,流传下“投金濑”“史贞女”等故事;拜相之后,伍子胥在其位,谋其政,知恩图报,肝胆相照,坚守人格本分。这些都表现了伍子胥刚烈坚韧、智信忠勇、恩义孝慈、耿直敢谏、识才任能的性格特征,展现了其忠君与爱国、感恩与复仇的一致性与矛盾性,君与臣、国家命运与个人命运一体性和交互性,重现了春秋中后期诸侯争霸、尚武信巫的历史长卷。
二、当代性:历史文化认同与现实问题追索
当代历史小说中存在着现实话语与历史话语的沟通与对峙,在不断地对话交流中,人性被充分地展露了出来。历史小说的研究其最终指向是对人的价值与存在的思索。当代历史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描绘出当代文学的生态图景。1902年,学界对历史小说就有初步界定:“历史小说者,专以历史上事实为材料,而用演义体叙述之”。② 这里明显看出下此定义者对历史事实的强调与依傍。1908年,周作人在批评旧的历史小说观时申明了他对历史小说的看法:“此历史小说乃小说取材于历史,非历史而披小说之衣也。”③ 他看重的是历史小说的小说性。冯至在其小说《伍子胥》中,将伍子胥出离与崛起的故事注入了更浓郁的诗意和深邃的哲思,把自己对现实人生的体验与感受升华到诗与哲学的境界。事实上,每个历史时期不同的作家对历史的书写都映射出其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蕴含着历史中的人物经验和写作者的人生体悟。
伫立在21世纪的荆楚大地,尔容在前人创作基础上,再一次拨动了关于历史的记忆之弦。全书是忠于历史的,小说《伍子胥》以《史记》中“伍子胥列传”为蓝本,以《左传》《国语》《吴越春秋》等相关史料为补充,从伍子胥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写起,再写到伍子胥被迫逃亡,效忠吴国,鞠躬尽瘁。这部小说同时也是书写现实的,与冯至的同名小说《伍子胥》的抗战背景不同,虽然也是复仇报国的故事,却没有更多的国仇家恨,重在对人性的剖析与人物关系的细描。伍子胥的宗族背景与望氏一族隐秘关系,文中虽着墨不多,也算是让历史与现实相呼应与映衬。与其他书写“伍子胥命运”的作品不同,尔容的小说更像是现实世界中英雄人物传奇而悲壮人生历程的讲演,因此书中主人公伍子胥迭宕起伏的传奇一生并不是孤立的,其命运的航线里有丰富多彩的支流和配角。他不幸遇到昏聩的君王楚平王、吴王夫差,或逃亡或殒命;也有幸得遇明君吴王阖闾,成就千秋功业。大臣、刺客、百姓、亲人,伍子胥既有好友、楚国的大臣申包胥,“他就像伍员印在水中的倒影,形影相随,同声相气”,虽然最终各为其主,伍子胥覆楚报仇,申包胥借兵兴楚,却也各自成就一番事业;他也遇到同是楚国人的勾践之谋臣范蠡、文种,各为其主,斗智斗勇;也碰上吴王夫差的大臣伯嚭这等奸佞小人,展开忠奸博弈。小说通过孙武教战、专诸刺僚、要离扬名等精彩故事,表现了春秋时期士大夫们忍辱负重、舍生取义、忠信智勇、英雄相惜、士为知己者死的士大夫精神;通过渔夫舍命救伍子胥、女子赠米汤给伍子胥后投水自尽,以及全国百姓修庙纪念伍子胥、越人尊伍子胥为钱塘江之潮神等历史讲述,表现了老百姓自尊、知耻、忘我、利他、敬贤、尚德的春秋人格。这些人物、事件像花朵之于主干、瀑布之于江河,共同参与见证了伍子胥波澜壮阔的人生。可以说,作者全方位精心打造一批不同地位、不同身份、不同背景、感人至深的人物群像,也是这部小说由历史进入现实的重要内容。读者在阅读这些故事时,容易产生强烈的带入感,就像它正发生在当下,演绎在我们身边。实际上,取材于历史事实的小说创作前途指向通常有两个:一是更情感化、思想化,走向形而上之路,即对历史的主体性的强调;另一方面是与现实的更紧密的联系,即对现实的主体性的强调。所谓对历史主体性的强调,指历史是由人创造的,写作者面对历史时其态度是超脱的,因此以分析的态度辨主次抓本质,达到对人的认识的深化。而对现实主体性的强调,是指写作者因要考虑到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而容易而束手束脚或频受干扰,反而难以深入探究历史之真实,实现创作主体灵魂的自由。应该说,尔容在两条道路之间努力寻找创作的平衡,试图在重建历史信仰的同时达到创作的自由和自主。
三、主体性:人性感知与审美体验
通常来说,历史小说中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内容,受作者的主体精神的限制,而作者的主体精神又为其所处社会环境和文化发展水平所制约,作者对人性的感知和审美艺术体验在事实上担负起了指引文学写作的责任。尔容赋予这部历史小说的创作激情是毋庸置疑的,在书写历史风物的时候,不仅写出了历史的厚重,更是透过历史的迷雾,在山水风物中与历史对话。作者将目光和思绪,放在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与精神困惑上,努力发现并诠释其中的难解之殇,将爱情、生命的价值整合为辩证、深刻的精神气场,不仅拓展了人们的思路,使人们最终认识到:真正合理的现代生存要素,除了经济和物质的维度之外,还应当有一种文化和人本的维度,从某种意义讲,后者甚至更为重要。正是由于这种对人生的感悟和对艺术的感知,作家尔容对作品中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环境,以现实主义笔法大胆细致地进行描述,而且总是注意寻找、提取关乎灵魂的元素和信息,进而由历史照进现实,追索和逼视现代社会,拷问彷徨的灵魂能够取得自由的可能性,力图以别开生面的“物语”和情节结构给人以深度抚慰。
作家陈应松在为《爱情斑马线》而作的“序言”中多次提到尔容有着“飞扬诗性的语言”。笔者深以为然,“诗性”的确是尔容小说语言的最大亮点。尔容摆脱了小说中对方言土语的滥用,她的小说语言是“以诗性的哲语,美丽的色彩画面渲染传达出来的”。更可贵的是,尔容的“诗性”清新脱俗,是自然的情感流露,而不是急功近利、浓艳华丽的炫技。小说开篇写道:
我叫望,垂垂老矣。这辈子仅靠摆渡渔猎
为生。青山綠水,深谷高岩,将我的天地与世
隔绝,周遭都是瀑流飞泉,绿林猿声。我在巫
峡江畔生儿育女,像花果山的猴子繁衍生息。
这正是父亲期待的。我这一生都在维持和延续
某个特异的生命密码。它归隐于百家姓之外,
以隐秘的方式默默地传承。(《伍子胥》)
作者对“望”的姓氏所寄予的万般柔情揉碎在全书字里行间,文字越绚丽越能感受到作者的“痴”。晋朝陆机在《文赋》中指出:“诗缘情而绮靡。”诗重“情”,用“情”去粘合一切,用“情”去融化一切。正是因为赋予了文字强烈的情感,在尔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到许多语言已经不是小说的叙事语言,不再追究叙事的清楚、明白,而明显是一种心灵化、情绪化的语言,更接近诗歌的抒情特性。
江中却有一群绘了彩漆的船,细长细长的,
龙头蛇身,上面坐了六个人,穿戴整齐,一律
的白短褂黑短裤,赤着胳膊分列两边,奋力划
桨。船上有一人头裹白巾,举槌擂鼓。鼓响桨
移。船就像树叶,风行水上,煞是壮观。岸上
的人越积越多,挤挤挨挨,看龙船比赛。我也
看得呆了,被人群挤在江边,潮水一浪一浪淋
湿了我的衣服,反将我一身臭汗洗个干净。(《伍
子胥》)。
这段江中人物和景物描写,生动而传神。风行水上的船、努力划桨的人、助阵的潮水很好地传达出了作者悲凉的心境,最终引出了悲歌的老者。“那老者扯起嗓子,唱起了歌。调子像我老家死人后唤魂的丧歌,一唱三叹,回环不绝,像亲人间的倾诉,像悲伤的哀号。”王国维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为无境界”④ 。尔容在描绘人物心境时,通过对景物的描写来进行暗示和烘托人物情感,景物的选取也都跟随着人物当时的心境。这种情景交融的抒情话语被尔容信手拈来,运用得浑然天成,相得益彰。这源于作者扎实的传统文学功底,文中的叙述语言也打上了鲜明的传统诗性语言的烙印。
作为历史小说,比起冯至的《伍子胥》,尔容的《伍子胥》在故事情节方面更加集中,时间跨度更长,人物关系更加多样化,故事的发展更具传奇性与曲折性。在时代演进上,《伍子胥》描写了楚庄王、灵王、平王、昭王等四位君主,伍氏参、举、奢以及伍子胥兄弟等伍氏家族四代子孙,还有吴国阖闾、夫差两代君王。这些人物的历史跨越了漫长的时间长河,经历了澎湃的时空演义。从人物关系多样化来说,书中形象刻画了问鼎中原的楚庄王、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杰出的军事家孙武等时代风云人物,他们中任何一位都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可以独立书写历史脉络。书中还重现了吴楚柏举之战、昭王复楚、勾践灭吴等重要的历史转折事件,其中任何一个场景,都可以拉开一张历史大幕。小说采用纪传体笔法,以主要人物活动为中心,层层铺排,为读者展现了诡谲变化的历史风云。作者讲故事的手法独辟蹊径,讲究故事情节的扣人心弦,在琐碎的生活流中埋下伏笔,又在出人意料的结局前揭开悬念。如小说第二十八章“渔子退吴”中,郑献公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出现了一个披蓑戴笠的年轻人,一番辗转,这位看似毫不起眼的渔家子,竟然化险为夷起到退却吴兵的作用,究其根源却是由于“渔父辞剑”的一份旧缘。尔容在小说中,紧紧抓住主人公逃亡、投奔与辅佐明主、报效与复仇的跌宕起伏故事作为叙述的对象,围绕多条线索制造紧张的矛盾冲突,情节曲折离奇,悬念丛生,贯穿了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全过程。即使叙述中偶尔穿插有作者对于时事的议论与分析,在外在形态上也是以保证故事的完整性作为写作重点的。
通过阅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尔容借历史人物之口表达了对当代问题和人生信仰的深刻的分析思索,將读者由历史带入现实,贯穿千年的个人奋斗、人生感悟、报国激情付诸于古今,纵横开合,引发人们对当下人生和社会问题的深层次思考。另外,非叙事性话语的大量运用使作者的主体性增强,拉近了叙述者与读者的距离,引导读者对作品中人物与事件进行评价,使读者与叙述者更易产生共鸣。这些时不时出现在小说中的议论,不仅是叙述者或人物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和感慨,更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对社会与生活的思考和感悟,富有现实的意义和智性的光辉。这些都是《伍子胥》这部历史小说熠熠生辉的光华所在。
注释:
① 庄桂成:《穿透历史的迷雾书写武汉──读尔容的散文集〈景秀年华〉》,《长江文艺评论》2018 年第2期。
② 麦令:《心灵岩层里涌出清泉般的情感──读尔容散文集〈景秀华年〉》,《新闻前哨》2018年第1期。
③ 吴秀明:《在历史和小说之间》,时代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简介:朱凌,山东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山东泰安,271018;郑润良,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后研究人员,福建厦门,361005。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