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金陵十二钗判词之“钗黛合一”
2020-05-26康亚芸
摘 要:“钗黛合一”是作者在《红楼梦》一书中明显表达出来的,其目的在于表明他对于宝钗和黛玉两位女性一视同仁,并没有厚此薄彼一说,更没有后世读者因为续本的一些含沙射影的只言片语,判断出作者贬低宝钗,抬高黛玉的行为。续本固然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我们仍然应该透过续本和一些所谓红学家的眼光,一步步接近作者创作本书时最初的想法。站在作者的角度想,他自然也不希望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曲解他的原意。“钗黛合一”不仅仅反映出作者对于这两位你女性的态度,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发展和故事情节的推动上都有重大的意义。本文从十二金钗中宝钗和黛玉的判词入手,分析两位女性最重要的人物形象,即宝钗之德和黛玉之才,进而论证“钗黛合一”。
关键词:金陵十二钗;判词;钗黛合一;美学理想
作者简介:康亚芸(1997.3-),女,甘肃漳县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2-0-02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是至关重要的一回,预示了十二金钗的悲剧命运和结局,读了判词之后浓郁的悲剧感油然而生。判词的作用从表面上看是对人物命运的预示,实际上,其背后有很多可以解读内容,比如判词的排列顺序问题,王熙凤判词中“一从而令三人木”是何意,十二金钗到底谁才是全书女主人公。本篇文章主要探讨钗黛合一的问题。十二金钗判词关于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内容如下:
可叹停机德[1],堪叹咏絮才[2],
玉带林中挂[3],金簪雪里埋[4]。
判词第一句写宝钗,表明宝钗德行高尚。第二句写黛玉才气出众。判词的第二句和第四句则直接写出了黛玉和宝钗的凄凉结局。四句诗一前一后,没有丝毫偏颇,可见在作者心目中二人分量基本等同。
一、宝钗之德
在《红楼梦》中,宝钗时时处处和黛玉形成对比。至于宝钗,她的文学素养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和黛玉不相上下,前有林潇湘夺魁菊花诗,后就有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但与黛玉相比,她还有一个突出的优势就是德行。宝钗在众人眼中是端庄温柔和善解人意的,虽然在搬进大观园之前住在贾府别院梨香院,但由于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和贾府上下都相处得比较好。相反,黛玉心高气傲、内心敏感,平时又爱使小性儿,属于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常常让别人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从袭人对二者的态度便可看出中间的差距。第三十一回,史湘云定了親之后来了贾府,第三十二回在与袭人的聊天中说:“我天天在家想着,这些姐妹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爹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一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袭人表示认同湘云的评论,并补充例证,称赞宝姑娘“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对黛玉则不无微词,责怪黛玉不做针线:“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史湘云旧时在贾府时是袭人在侍奉,关系自然不一般,所以才会在背后说出如此中伤黛玉的话来。
除此之外,贾母、王夫人以及王熙凤都多次对宝钗的沉稳大度赞赏有加。在元妃省亲回宫之后赐给众人的礼物中,众姐妹的礼物只有宝钗的和宝玉的一样。显然,元妃也好像领会到了贾母和王夫人属意金玉良缘。最后钗黛之争也由于宝钗综合素质更强而“胜出”,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其性情比黛玉更适合整个大家庭。
全文写宝钗发火的地方不多,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宝玉问黛玉为何没去看戏,宝钗说怕热,看了两出就出来了。宝玉于是搭讪“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一句话把宝钗说的勃然大怒,本来想发作,尽量克制住了,改为冷笑,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对宝玉的顶撞和反击,可以说既尖锐又沉重。后又有一个小丫头靛儿撞在了枪口上,宝钗借扇反击,指着靛儿厉声说:“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可见宝钗也是一个有小性子的女孩子,而且这个片段让她的人物形象也更加的丰满。
二、黛玉之才
至于黛玉,她最令人称赞的是她的文学才能。她有一颗敏感多情的心,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最有文学才华的女性形象。元妃省亲时,在大观园命宝玉和众姐妹各题一匾一诗。元妃一一看过之后,做出了评论:“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其后是几句对黛玉的心理描写;“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到不好违逾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胡乱作一首都能得最佳,可见黛玉在众姐妹中的文学才能的确突出,而且她对自己的文学才能是自知的,并时时刻刻感到骄傲自信,因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拿出来比拼的资本。第三十八回“林潇湘夺魁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对于黛玉来说又是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螃蟹宴后,贾母和王夫人一干人等离去。湘云取了关于菊的诗题,一共十二个题目,黛玉一人题了三首诗,分别是《咏菊》《问菊》和《菊梦》。
至于这三首诗的质量如何,看李纨的评价可知一二:“等我从公评来。通篇来看,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梦菊》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前三甲都是黛玉所作。当初海棠诗社结社时,李纨自荐掌坛,大概因为自身才学有限,又想着参与其中以消磨时光,所以承担起这个发起人兼评委的角色。众人也以李纨辈分稍长,评判大抵不会太过于失了公允。揣测作者的用意,我认为还又另一层意思。李纨在贾府的治理中虽然没有王熙凤存在感那么强,但是在宝玉和众姐妹的日常活动之间,她却是一个重要角色,经常充当和事佬的角色。李纨早寡,性格不温不火,不争不抢,与贾兰安稳度日,严格恪守封建妇德规范。她作为贾家的儿媳,却和众小姐们一样,在大观园也有一处院子,名叫稻香村,看这个名字仿佛弥漫着浓浓的田园归隐之感,道学气息浓厚,与她的性格十分符合。所以李纨评诗,必然会注意到黛玉的诗的浪漫恣肆,无拘无束,也不会忽略宝钗的诗的中规中矩,温和典雅。
此外,黛玉还有一首诗比较特别,特别之处就在于这首诗只有宝玉一个读者,而且这首诗对于宝黛的爱情进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的《葬花吟》。全诗总共五十二句,本文只摘錄以下几句: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几句分明是在以花自喻,伤悼自己,将人世间的孤苦无依和身世飘零之感和盘托出。脂砚斋后批:“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嘻!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闭以待。”通过这段评语,足可见《葬花吟》的妙处。
三、“钗黛合一”
“钗黛合一”作为一种学术观点,最初是由俞平伯先生提出来的[5]。《红楼梦》引子说:“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可见在黛玉和宝钗谁是谁非的问题上,并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重黛玉而轻宝钗,黛玉与宝钗只是众多线索中宝玉那一条上的两个关键人物而已。俞平伯先生在《作者底态度》一文中作了详细的交代,我深表赞同,他提出“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并且提出不能因为后四十回中宝钗王熙凤等人的行径而冤枉宝钗,更不能因为同情黛玉而失了公允,误会了作者的本意。
脂砚斋评本第42回总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在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钗、黛合用一图一咏,也往往被作为一个辅证。
钗、黛的见识均为不凡,只是黛玉钟于“情”,而不肯在俗事上下功夫。如果她肯在这方面花点心思,未必就不如凤姐。但她清高孤傲,自然是不屑于此的。宝钗则心思细腻,处处留心,贾府大小事了然于胸,但表面上又藏愚守拙,很少露锋芒。她与黛玉的不同之处在于:黛玉是个特立独行,不管旁人眼光的人,所以不能容于世。钗、黛二人在对社会的洞察方面,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想,除了宝玉之外,最了解黛玉的大约就是宝钗了。钗、黛二人后来能成金兰之契,除了惺惺相惜,确实也可称得上是知己。只是两人所采取的态度不同,所以其命运也不同。她们从最初的敌意,到后来的“俨似同胞共出”,也表明了钗黛之争并非是不可调和的。犹如《浮士德》中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特的关系,钗、黛象征着一个人矛盾的两个方面。
也许,人在小的时候,黛玉的成分会多些;而等到长大成熟之后,宝钗的成分则会多些。从一种状态转变到另一种状态,往往要经历一个所谓的“过渡过程”。《红楼梦》中,就生动地描写了这样一种“人非物换”的复杂过程。能像黛玉那样任性自然、率性而为,自然是令人羡慕的。但尘世的一切,我们是无可逃避的,尤其是在走入社会或婚姻之后。宝钗由一个“淘气的”、偷看禁书的小女孩,变成那样一个老练、世故的女子,很难说不是由社会的历练造成的。所以“钗黛合一”是作者有意为之。不得不承认每个女子都想结合宝钗和黛玉各自的优点,二者合二为一,才是作者和我们读者心目中完美女性的形象,也是我们共同追求的真善美合一的美学理想。
注释:
[1]停机德指符合封建道德规范要求的一种妇德。典故则来自于《后汉书·列女传》,东汉乐羊子远出求学,中道而归,其妻以停下织机割断经线为喻,劝其不要中断学业,以期求取功名。
[2]咏絮才指女子敏捷的才思。典故来自于《世说新语·言语》,晋人谢道韫,聪明有才辩,某天大雪,韫叔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韫堂兄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赞赏不已。
[3]玉带林反过来读就是林黛玉。
[4]金簪指薛宝钗,雪谐音薛。
[5]20世纪20年代初,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作者底态度》首次提出这个观点。
参考文献:
[1]曹雪芹,无名氏著. 程伟元,高鹗整理.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俞平伯.红楼梦辨.商务印书馆.2006.
[3]曹雪芹,著. 胭脂斋,评点. 王丽文,校点.红楼梦脂砚斋批评本.岳麓书社.2015.
[4]刘梦溪.红楼梦的儿女真情.商务印书馆.2016.
[5]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华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