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唐代军旅诗
2020-05-26孙晓妹
孙晓妹
军旅诗又叫边塞诗,是以边疆地区汉族军民生活和自然风光为题材的诗。军旅诗初步发展于汉魏六朝时代,隋代开始兴盛,唐即进入发展的黄金时代。据统计,唐以前的军旅诗,现存不到二百首,而《全唐诗》中所收的军旅诗就有两千余首。其中有些宏伟的篇章不但是汉族文学的宝贵财富,而且极具历史意义。
军旅诗可以说是唐代汉族诗歌的主要题材,是唐诗当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丰富,艺术性最强的一部分。无论是有切身边塞生活经历和军旅生活体验的作家以亲历的见闻来写军旅诗,还是另一些诗人用乐府旧题来进行翻新的创作,所参与人数之多,诗作数量之大,为前代所未见。其创作贯穿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其中,初、盛唐军旅诗多昂扬奋发的格调,艺术性最强。
大唐擅写军旅诗的文人墨客如群星荟萃,最有名莫过于被誉为“三剑客”的岑参、王昌龄和高适。岑参,盛唐军旅诗的主要创作者,被后世陆游赞为继李白杜甫之后第一人。王昌龄,著名军旅诗人,其诗以七绝见长,其七言绝句与李白齐名,被称为“七绝圣手”,尤以登第之前赴西北边塞所作军旅诗最著,有“诗家夫子王江宁”之誉。高适,与岑参并称“高岑”,其诗笔力雄健,气势奔放,洋溢着盛唐时期所特有的奋发进取、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此外,王之涣、王翰、杨炯、卢纶等,均是唐代杰出的军旅诗人。另外李白、杜甫、王维、李贺等众多大牌诗人的助阵,更扩大了军旅诗的影响力。
唐朝军旅诗因其文字的独特风格,不仅吸引当时的文人墨客纷纷投入其中,对后世也影响深远,可见其文字魅力。
奇怀壮景,美学画面感强
唐代军旅诗涉及唐朝北方广大边疆地区,这里不仅有征战动乱,更有异于中原的方正、江南的阴柔的独特的壮丽雄奇的风光景色。边地的荒漠戈壁、关隘崇山、冰原雪山、草原静湖皆收录于唐代军旅诗人的笔下。
最有代表性的有王维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荒凉广阔的大漠之上,一道孤烟笔直地挺立,无尽的黄河之中,昏暗的圆日随波荡漾。此情此景,被感染的王维心中满怀激情,想象自己仿佛遇到了唐军骑兵来告知唐军的都护府已经建到了燕然山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是所有的中华男儿最张扬的梦,即便是诗人,在那一刻,埋在心底深处的豪情也一样被激发。
对于《使至塞上》,屈复在《唐诗成法》评此诗:“前四写其芜远,故有‘过字、‘出‘入字。五六写其无人,故用‘孤烟‘落日‘直字、‘圆字,又加一倍惊恐,方转出七八,乃为有力。”徐增《而庵说唐诗》评此诗:“‘大漠‘长河一联,独绝千古。”王士祯《唐贤三昧集·笺注》评此诗:“‘直‘圆二字极锤炼,亦极自然。后人全讲炼字之法,非也;不讲炼字之法,亦非也。”甚至于《红楼梦》中,曹公借书中人物香菱之口评价此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赵殿成在《王右丞集·笺注》中评此诗颈联两句说:“亲见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高度评价此诗颈联两句:“‘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形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一首五言,被如此多的文学大家拿来反复推敲与点评,其文字魅力可见一斑。
再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此诗描写西域八月飞雪的壮丽景色:早晨起来看到的奇丽雪景和感受到的突如其来的奇寒。友人即将登上归京之途,挂在枝头的积雪,在诗人的眼中变成一夜盛开的梨花,把萧索酷寒转化为绚丽烂漫,和美丽的春天一起到来。诗中所表現出来的浪漫理想和壮逸情怀使人觉得塞外风雪变成了可玩味欣赏的对象。诗人对诗歌意象“雪”表现出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笔力矫健,既有大笔挥洒,又有细节勾勒,既有真实摹写,又有浪漫想象,意象鲜明,意境独特,再现了边地瑰丽的自然风光。全诗内涵丰富宽广,色彩瑰丽浪漫,气势浑然磅礴,意境鲜明独特,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堪称盛世大唐军旅诗的压卷之作。
岑参的军旅诗句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感情热烈,色彩瑰丽,想象丰富,语言奔放。难怪杜甫曾说“岑参兄弟皆好奇”,说的就是他擅写奇景,抒奇情,有奇采。方东树在《昭昧詹言》评曰:岑嘉州《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奇峭。起飒爽,“忽如”六句,奇气奇情逸发,令人心神一快。须日诵一遍心摹而力追之。范大士《历代诗发》评此诗:酒笔酣歌,才锋驰突。“雪”字四见,一一精神。张文荪《唐贤清雅集》曰:嘉州七古,纵横跌荡,大气盘旋,读之使人自生感慨。有志者,诚宜留心此种。看他如此杂健,其中起伏转折一丝不乱,可谓刚健中含婀娜。郏后人竞学盛唐,能有此否?
可谓王维以一诗画尽边塞之静美,岑参以一诗描摹边塞之奇丽。无不浸润着诗人们对边塞山川风物的款款深情,对封狼居胥、燕然勒功的万丈豪情。
大气落笔,基调昂扬
唐代的军旅诗思路开阔,大开大合,因为边塞的生活是丰富多彩、有喜有乐的,因而就造成军旅诗词题材十分广泛,内容异常丰富,而且格调高亢的特点。
王昌龄的《从军行》其四:“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青海湖上空,长云弥漫;湖的北面,横亘着绵延千里的隐隐的雪山;越过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遥遥相对的军事要塞——玉门关。这幅集中了东西数千里广阔地域的长卷,含蕴丰富的大处落墨的环境描写。不愧为意境宏大、情感激越、誓言如歌的军旅诗名篇。充满了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色彩。
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是一首曾经打动过无数热血男儿心灵深处最柔弱部分的千古绝唱。诗人以饱蘸激情的笔触,用铿锵激越的音调,奇丽耀眼的词语,定下这开篇的第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犹如突然间拉开帷幕,在人们的眼前展现出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盛大筵席。这景象使人惊喜,使人兴奋,为全诗的抒情创造了气氛,定下了基调。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这和豪华的筵席所显示的热烈气氛是一致的。这是一个欢乐的盛宴,那场面和意境绝不是一两个人在那儿浅斟低酌,借酒浇愁。它那明快的语言、跳动跌宕的节奏所反映出来的情绪是奔放的,狂热的;它展现出的是一种激动和向往的艺术魅力,这正是盛唐军旅诗的特色。清代施补华说这两句诗:“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
说到王翰的凉州词,就不得不提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首句出人意表,先描绘出如此奇特的画面:蜿蜒奔流波翻涛涌的黄河,如同一条飘飞的长长丝带高挂白云间。这真可谓神思妙想,因而历来受到人们的称赞。诗人的视线运动自下而上、由近及远,摄取的是黄河源远流长的闲远仪态,与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视角相左,但磅礴大气之势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唐人薛用弱《集异记》载王之涣与高适、王昌龄“旗亭画壁”的“异”事,虽然不一定可靠,但却反映出当时此诗即受到人们的喜爱。
再有高适的《塞上听吹笛》:“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这首七言绝句,由雪净月明的实景写到梅花紛飞的虚景,虚实相生,搭配和谐,共同营构出一种美妙阔远的意境,开朗壮阔的基调。通过丰富奇妙的想象,实现了诗、画、音乐的完美结合,仿佛风吹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的花瓣,它四处飘散,一夜之间色香洒满关山,境界动人。尤其最末一句“风吹一夜满关山”,用词洒脱不羁,读来顿有豪放浪漫、开朗疏阔之感。前人评价高适的诗“读之使人感慨”(严羽《沧浪诗话》),“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璠《河岳英灵集》),说的就是高适的诗直抒胸臆、风骨凛然。
以汉喻唐,借古喻今
在唐代军旅诗中,多有以汉朝喻唐朝的文字特点,汉代的帝王、将相、美人都是唐代诗歌的主要征引对象,出征的军队称为汉兵,将领称为汉将,边塞称为汉塞,就连天上的月亮也称为汉月。汉代被唐朝诗人们在诗歌中反复认同,使得汉唐盛世遥相呼应。
在称颂战地英雄时,常常提到汉代的霍去病、李广、班超等,以呼唤英雄精神的回归。戴叔伦的《塞上曲二首》:“汉家连帜满阴山,不遗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里是用汉代班超的故事,来显示唐朝将士们为了崇高的事业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甚至连晚年还乡的愿望也舍弃了,尽显舍身报国的壮志和绝不贪生怕死的忘我精神。通过唐汉对比,来表现唐人比汉人更为豪迈的激情,展现了强大民族的超群气魄。陈子昂《送魏大从军》“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是鼓励友人像汉代窦宪那样建立边功。王昌龄的《出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歌颂了李广将军的英勇精神。高适的《燕歌行》以奋不顾身的李广与谎报军功的边将张守珪对比,写出了“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那样充满慷慨与激情的名句。在唐诗中,不仅是汉代将领被引喻。在提及周边少数民族时,唐诗人也往往沿袭汉代的称谓,把交战对方称为匈奴,把其首领称为单于、左贤。这种汉代情结既是对历史的继承,又是对历史的超越。
以汉喻唐这一特点,究其原因,从时代背景来看汉唐有太多相似性,从统治者提倡角度来说唐代一直有崇汉传统,从文人心态来说这是精神文化的传承共鸣和对大唐盛世的肯定。可以说,唐人喜欢以汉喻唐首先是一种民族自豪感的体现。汉代国力强大、幅员辽阔,它的繁华鼎盛令后代士人为之向往。借汉代这个出口,唐代诗人心中激荡着的英雄之气与万丈豪情得以喷发,同时表达自己身为唐朝人的骄傲与自信。
结语
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诗歌词赋如星汉灿烂,唐代军旅诗如一骑骏马,快意洒脱地驰骋在广袤的文学天地,紧紧吸引着后世读者的精神追逐;又宛如琳琅满目一片珠华中的那颗蓝钻,耀眼独特、魅力不泯,它所折射的美与崇高感,在中华文化中始终能牢占一席,成为历史长河的一强音,千载悠悠,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