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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在呼唤

2020-05-26林朝晖

神剑 2020年1期
关键词:政委中队战士

林朝晖

我到十七中队任指导员的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我的心情也像飘飘荡荡的细雨一样杂乱无章。

十七中队位于黄莲坑,黄莲坑那地方经济落后,当地百姓曾自嘲地说:黄连(莲的谐音)已经够苦了,又掉到坑里去,那不是苦上加苦吗?!到这样的山旮旯里任职,对我这个在支队机关宣传股耍笔杆子的地方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啻是个沉重的打击。两天前,支队吴政委找我谈话,问我对组织上的决定有什么想法,我的眼里蓄满委屈的泪水。吴政委见我这副模样,便知道我有想法,他并没有让我把一肚子的苦水倒出,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林,到基层锻炼,会去掉身上的奶油味,多一份军人的沉稳和刚毅。”

我始终不明白支队的那些战友为什么硬生生地给我安上“奶油小生”的绰号,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够阳刚,我经常像日本硬汉高仓健那样站在窗口,深邃冷峻的目光瞥向远方,在军营,我喊的口令也很有气势,可大伙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把“奶油小生”的绰号扣在我的身上,让我非常沮丧。

到了黄莲坑,十七中队的指导员吴山峰早已在中队的营房外等候,我和支队干部股黄股长一到,他便急不可待地迎上前来,替我提行囊,却被我冷冷地推开。我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吴山峰听了我的话,脸青一块白一块。

我敢拿吴山峰开涮当然有道理。我到黄莲坑任指导员,支队流传着这样一个版本:吴山峰在黄莲坑待怕了,为了离开这里,他让自己怀孕八个月的妻子挺着大肚子去找支队领导,要求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吴山峰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打动了支队领导,促使支队领导做出我到十七中队任职,吴山峰到支队接替我位置的决定。

跟在吴山峰身后的是十七中队中队长吴本山,他中等个子,脸黑,精瘦,见到我,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事态的发展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朝我伸出手,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地说:“欢迎林指导员到任,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我握住吳本山伸出的手,发现他那粗糙的手心并没有什么热度,看得出,吴本山对我的到来并不怎么欢迎,而我对吴本山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其他中队主官到支队机关办事,经常会到我们这些小干事办公室串串门、拉拉呱、开开玩笑,让我们这些谨小慎微的小干事觉得脸上有光,说起话来也有了底气。而吴本山到机关办事,从不串门,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回,就像一位行走于江湖的独行客。平日,我们之间只有点头之交,和这样的人做搭档,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心里没数。在来中队的路上,干部股黄股长向我介绍吴本山的简历,他说,吴本山当兵就在十七中队,在那里摸爬滚打多年后,成为中队主官,可在中队长的位置上干了三年多时间,却还是原地踏步,去年底,任职时间满三年的他本来很有希望提拔,最终却没能如愿,吴本山非常沮丧,他打了转业报告,但没递上去……介绍完吴本山的简历,黄股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上面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在基层当主官累哟!”

吴山峰匆匆与我工作交接后,便低着头悄悄地离开。

那天,吴本山带我到中队转了一圈,他一边介绍中队的情况,一边向我诉苦说这个家不好当,地处荒山野外不说,还得整天训练值班,一个月难得请假外出一次,更要命的是现在的兵不好带,民主意识强,时不时给你折腾些事情。听了吴本山的牢骚话,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与这样没有工作热情的人做搭档,中队建设要想上台阶,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来中队的第二天,吴本山就给我一个下马威。

那天晨跑,吴本山一开始就如脱缰的野马向前狂奔,争强好胜的我也加快了步子,可能是前程发力太猛,我跑了一圈后,两腿便开始发抖,只好望着一个个战士从身边超过,跑在队伍最后的我气喘如牛,装在军装口袋里的两把亮光闪闪的钢笔也随着我的身子上蹿下跳,笔与笔之间相撞所发出的叮当声与滞重的脚步声成了跑步中不和谐的声调。

跑了五圈之后,吴本山非常轻松地套了我一圈,当他迈着矫健轻快的步子从我身边穿过时,他掉过头,用充满蔑视的目光瞧了我一眼,并做了一个非常张扬夸张的动作,这个富有挑衅性质的动作让我义愤填膺,我铆足全身所有的力量追赶。我的突然加速让吴本山不知所措,尽管他也加速,但还是被我赶上,我们俩人齐头并进向前奔跑,战士们看到我俩较上了劲儿,纷纷停下来给我们让道,并鼓起了掌。

跑了一圈后,吴本山见没把紧紧粘在他身边的我甩下,又跑了一圈,但还是没甩下我。泄气的他停下了步子,气喘吁吁地说:“看不出林指导员后劲挺足呀。”

我不知道吴本山说这句话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毕竟跑了七圈,我被他整整套了一圈,脸面无光,但我后半程的死缠烂打,还是挣回一点脸面。

跑完步,吴本山带领中队官兵来到山坡。

我站在山坡上,眼望远处的群山,只见层层叠叠的山峰烟雾缭绕,虚无缥缈,那神韵排山倒海,气势磅礴。

战士们开始面对群山长吼。

吼山是吴本山在十七中队的发明,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黄莲坑这地方温差很大,早晨冷,晚上热,由于在山里,蚊子特别多,战士们晚上经常睡不好觉,早晨出操老提不起精神。为了给战士提神,吴本山别出心裁发明了吼山,每个战士都对远处连绵的群山吼,吼的时候整个人要放松,气沉丹田,把一夜的浊气、闷气、怨气全部释放出来,声音在山壁间回荡,久久不绝。

黄莲坑的清晨就像一杯淡淡的清茶,山顶上的云雾渐渐散开,朝霞发出温暖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山顶,金黄色的泥土如波涛涌动,绿色的树林像海水般荡漾。

吴本山做了一个让我上的手势。我马步张开,面对群山吼叫,也许是太想在中队官兵面前露一手了,我的第一声吼叫音调高亢,但后来就接不上了,声音在山谷里打了个转就没了回音。

轮到吴本山上场了,就像一部电影的压轴戏,他慢悠悠地走上山坡,略微一仰头,蓄在丹田的吼叫就像拧了开关的水龙头向外喷发。

“哟——哟——哟——”

一声声长吼亢而不厉、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山谷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他的回音,山野顿时变得清澈透明豁然开朗。

中队官兵跟着吼,他们仰起脖子,尽情地将情感通过吼声抒发出来,此起彼伏的吼声一浪压过一浪。

吼山结束后,每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体内蓄满张力。

我在十七中队的第一次亮相,虽然有点蹩脚,但也不能说失败。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这个新任指导员要经历许多磨难,我新官刚上任,二年度兵张笑军便跑进我的办公室,告了一期士官班长钱月兵一状。

张笑军说今天走队列的时候,因为一个动作不规范,钱月兵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把军裤向上一卷,露出了膝盖上的一个红点点,我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个红点点,张笑军就像被电击中了,霍地从凳子上跳将起来,痛苦地在房间里转起圈子。

我顿时火冒三丈,军委三令五申不得打骂体罚新兵,而钱月兵明知故犯,为了严肃军纪,我决定给钱月兵来个下马威。我找来钱月兵。钱月兵高身材,大块头,挂一张黑长的糙脸,操一副底气十足的野嗓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冲人的雄性气味。

在我的追问下,钱月兵承认打了张笑军。

吃过晚饭后,我把钱月兵打人的事告诉吴本山,吴本山听了我的话,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邀请我到营区外走一走。

黄莲坑的傍晚像杯浓茶。柔柔的夕阳,绚烂的晚霞,横卧在不远的天边群山。燕子和麻雀在田野俯冲穿梭,蜻蜓在空中翩翩起舞。这里看不到城市的车水马龙,听不到城市的喧闹嘈杂,却充满神秘和温馨。

“走,我们一块到南京路走一走。”吴本山拖着我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子长近二百米,宽不到两米。小巷的两边居住着当地的居民,最大的特点是路的中间有一盏泛着淡光的路灯。吴本山带我进了一家茶庄,我们一边泡工夫茶。一边闲聊起来。吴本山告诉我,这条小巷之所以被战士们起名为南京路,那得从小巷里的那盞路灯说起。黄莲坑这一带非常闭塞,战士们休息时间出来溜达只能到这条小巷。有一回,一位上海兵和战友们到小巷溜达时,看到那盏高悬在电线杆上的路灯,上海兵禁不住发出一声感叹:“哇~,这盏灯怎么和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那盏路灯那么相像。”另一个战士立即接上:“那我们中队不就成了南京路上好八连了?!”从那天起,战士们戏称这条小巷为南京路。

“一盏灯,两杯茶,三分情意,四两闲情,这样的日子过得不是很惬意吗?”吴本山品茶的时候,眯缝着双眼,一副陶醉的模样儿。

吴本山这副悠闲的模样让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着啥药。

见我愣怔在那儿,吴本山又接着说:“林指导员,你上过高等学校,学问比我这个粗人渊博,能不能告诉我掌兵之道?”

我觉得这是在吴本山面前展现才华的绝好机会,便开始讲述古今中外名将的带兵之道,我口若悬河,吴本山听得津津有味。当我高谈阔论结束,静等吴本山夸奖时,却不料他幽幽地说:“你讲得道理很高深,在我看来,带兵没那么复杂,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

“什么字?”

“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着吴本山的话,觉得他话里有话。看来,钱月兵打人事件并不是那么简单,必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再做决定。

“嘟——”我的手机响了。

刚接通电话,那边便传来女性略带沙哑的声音:“林小峰,这几天跑哪去了,怎么不跟姑奶奶打电话?”

“支队安排我到十七中队任指导员。”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你居然不提前告诉姑奶奶,是不是欠扁呀。”话筒那边的声浪压得我喘不过气。

给我打电话的是我的女友刘丽芳,我俩是在公共汽车里认识的。那天,有个小偷在偷乘客的钱包时,被一位妙龄女子逮了个正着。小偷想反抗,但妙龄女子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正当妙龄女子拿出手铐准备把小偷铐起来时,他身边的几个同伙忽然围了上来,在同一列公共汽车上的我拔刀相助,我和妙龄女子珠联璧合的拳脚打得那几个小偷哭爹喊妈,几个回合下来,小偷们个个趴在地上,我和刘丽芳一块把他们铐起来,扭送到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妙龄女子是市刑警大队的刑警,名叫刘丽芳。

当我离开派出所时,被刘丽芳叫住。“谢谢你今天鼎力相助,敢问你是哪路神仙?”

“市武警支队的一位小干事。”

刘丽芳斜了我一眼:“看来你平日的功夫没白练,今天都派上用场了。”

我笑了笑:“我的花拳绣腿哪比得上你的真功夫。”

刘丽芳点点头:“嘿,你还是有自知之明哟!”

我没想到眼前这位长得还算秀气的女刑警居然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看来这是一位比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的那位刁钻的女主角还要酷的角色。

见我低头不语,刘丽芳说:“你不要不服气,实话告诉你,姑奶奶的武功和中央电视台热播的女子特警队中的霸王花旗鼓相当……”

现在姑娘都喜欢装嫩,但眼前这位妙龄女子却把自己称作“姑奶奶”,听起来既刺耳,又让人忍俊不禁:“你就不怕自己把牛皮吹破?”

“实话告诉你,姑奶奶可不是喜欢往脸上贴金的人,你若觉得我是在吹牛,咱们赌一把。”

“赌什么?”

“掰手腕。”

“掰手腕可是男人之间的较量,你行吗?”

“巾帼不让须眉,今天咱俩就比个高低。”

我俩摆开架式,杀了个天昏地暗,却分不出高下。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交过手的我和刘丽芳见了几次面后,便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你怎么不说话呀,快告诉姑奶奶十七中队在什么地方?”声浪震得我耳根发麻。

“十七中队在黄莲坑。”

“那地方怎么样?”

“风景迷人,适宜修身养性。”我违心地说。

“过几天,姑奶奶去看你。顺便也看看黄莲坑的风景。”

刘丽芳挂了手机,我额头上的虚汗却冒了出来。

我找钱月兵和张笑军所在班的战士了解情况,他们告诉我,钱月兵班长最大的优点是军事素质好,但性子急,遇到哪个兵不听话,他会一锅滚油倒上了凉豆子——噼里啪啦地爆起来,而张笑军虽然能力素质出众,但性格内向,队列动作不规范,钱月兵替他纠正了好几次动作,但张笑军仍频频出错,钱月兵恨铁不成钢,便上前给了张笑军一脚,这一脚钱月兵踢得并不重,但张笑军却夸张地躺倒在地哇哇大叫……

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决定去找张笑军,当我来到张笑军宿舍,发现他正痛苦地倒在床上。

“怎么啦?”我问。

“刚才走楼梯时,不小心把脚扭了。”张笑军低垂着头。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曾跟一个老中医学过推拿按摩。看张笑军痛苦的模样,便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尔后伸出手抓住他受伤的脚,为他做按摩。张笑军见了,顿时慌了手脚,他想推辞,但我有力的手却已经牢牢地抓住他受伤的脚,并把它轻轻地搁在热水盆里。热水盆就像一块磁铁,把张笑军的脚深深地吸住,他能感受到我的手在他扭伤部位轻轻地揉。我一边给张笑军按摩,一边跟他拉呱。在张笑军放松的情况下,我慢慢加大了劲,尤其是我的大拇指,就像一根针准确地刺进了张笑军疼痛的穴位。

我恰到好处的按摩使张笑军的疼痛减轻许多,当我要离开时,钱月兵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走了进来。

班长的这一举动多少有点出乎张笑军的意料,他想站起身子,却被钱月兵有力地按下。

“你脚扭了,就在床上好好休息,不要起床活动,你的一天三餐,我负责给你送饭。”钱月兵的目光充满柔情。

张笑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从张笑军宿舍走出,我和钱月兵来到营房边的山坡上。

“月兵,你认为张笑军这个兵怎么样?”

“是块璞玉,只要花时间雕琢,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雕琢的过程,要用心,不能用脚。”

钱月兵的脸顿时红到耳根:“指导员,我那是恨铁不成钢,说心里话,踢了张笑军一脚后,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

刚任指导员,我的第一把火原准备烧向钱月兵,给他一个处分,让我在中队官兵中树起威望,也让吴本山对我刮目相看。但没料到那天晚上,扭了脚的张笑军却一瘸一拐地来到我宿舍为钱月兵求情,他说班长关心部属,平日对他们嘘寒问暖,那天是因为自己不听话,班长才生气,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得并不重……张笑军说到动情处,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出。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在基层当主官的难处。在机关,与我们这些小干事打交道最多的是一份份材料,那一个个文字死板板地躺着,任我们折腾摆布,而在基层,我面对的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战士,中队主官做出的每一個决定,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当我为如何处理钱月兵感到头痛时,刘丽芳突然杀到,让我措手不及,仓促应战的我带她到营房附近走了一趟,为了讨得野蛮女友欢心,我不断地卖弄自己肚里的墨水。一会儿唐诗,一会儿宋词。我心里明白,只要刘丽芳喜欢这里,我和她之间的爱情就能结出果实,但刘丽芳脸上始终网着一层淡淡的愁雾。参观结束之后,她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手,杏眼圆睁:“林小峰,看不出来呀,你还是个忽悠大王。”

看来,刘丽芳对我到这么个偏僻且交通不便的地方任职相当不满,我隐约感到我俩之间的爱情可能要凉菜。

那天晚上,吴本山亲自下厨,准备了丰盛的家宴,邀请我和刘丽芳入席,本来刘丽芳不准备吃这顿饭,但拗不过吴本山的盛情邀请。席间,吴本山的眼转转我,又闪闪刘丽芳,许是看出些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军人真累,今天在这里工作,没准儿明日一张调令,你就不得不卷起铺盖到另一个单位报到,你想转业,因工作需要走不成,过些年,你不想转业,因工作需要,组织决定让你走,你尽管一肚子的怨气,但不得不走,这就是部队,我们都是流水的兵,别看我们平日嘻嘻哈哈,一副男子汉志在四方的模样儿,其实内心深处却是愁肠百结、牢骚满腹。”

吴本山的话并没打动刘丽芳,她依旧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儿。吴本山并不死心,又接着说道:“刘丽芳,你要理解军人,林小峰是我的搭档,他的军事素质好,人长得又英俊潇洒……”

“嗬,吴中队长,你可不要吹破牛皮,林小峰长得一张小白脸,他和英俊小生搁着十万八千里,至于他的军事素质怎么样,我最清楚,实话告诉你,他掰手腕还赢不了我,丢死人了。”

“可有此事?”吴本山气急败坏地掉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脸涨得通红。

“嘻——,那算不了什么,林小峰军事素质虽然不怎么样,但人家肚里有墨水,是支队呱呱叫的笔杆子,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实话告诉你,我还想把我大学毕业,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的表妹介绍给他,我这表妹一直托我在部队为她物色对象。”

吴本山说罢,“啪”的一声把一张相片拍在桌上。

刘丽芳斜了照片一眼,照片上的年轻女子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

“林小峰,满意吗?”吴本山朝我努了努嘴。

我心里暗暗高兴,摆出一副坐看风云起,稳坐钓鱼台的架势。

“林小峰,你倒是说话呀。”吴本山提高了嗓门。

刘丽芳依旧斜眼看我。

我轻轻咳嗽一声之后,字斟句酌地说:“吴队长,情人眼里出西施呗,在我眼里刘丽芳最美,你的表妹哪比得上她呀。”

我的话音刚落,刘丽芳狠狠地瞪我一眼,冷冷一笑:“林小峰,看来你还挺会忽悠的,要记住我是刑警出生,你和吴本山在唱双簧,这小儿科的把戏岂能瞒得过我的火眼金睛。”

刘丽芳这么一说,我只好招供,说那张相片不是林小峰的表妹,而是国内一位不知名的三线女演员。

老兵说,吴本山爱吼山,是因为他与黄春莺之间的爱情故事与吼山有关。当我问吴本山真有此事时,吴本山一脸的深沉,真弄不明白他的葫芦里究竟装着啥药。

恋爱期间,黄春莺常到中队,黄春莺是个热心肠的姑娘,中队战士参加各种考学,她都来中队为战士们耐心地做辅导,中队战士亲昵地称她为“编外指导员”。

吴本山吼山的时候,我们经常可以看到黄春莺站在校舍边。吴本山只要见到黄春莺在远处望着他,心情就格外舒畅,吼声变得犹如鸟嬉于枝头,羊乐于坡草。

可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吴本山吼山的声音变得很凝重,吴本山吼山的时候,黄春莺的身影也没在校舍边出现。

“吴中队长,这些日子,我怎么没看到未来嫂子到中队?”我随意问了一句。

吳本山的脸阴沉了下来,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时,吴本山走了进来,他的脸略微有点阴沉,我知道他有心事,便把书搁在一边。

“林指导员,我心里有个疙瘩,想请你为我解开。”

“你说出来吧。”

“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想与黄春莺分手。”

“为什么?”

“我当兵就在黄莲坑,指校毕业后又分配回黄莲坑,在这个山沟沟里,头尾加起来有十多年的时光了,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想离开这里,与你的爱情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今年年底,我要么转业,要么提升,离开黄莲坑基本上是板上钉钉,我离开后,黄春莺却还在黄莲坑当老师,我这么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家子弟根本没办法调动她的工作……”

“吴本山,我问你,你爱黄春莺吗?”

“爱!”

“那就行了,爱情的力量神圣且伟大,黄莲坑虽然偏了点,但不会成为你们爱情的绊脚石。”

吴本山无奈地笑了笑:“可现实让它成了绊脚石,林指导员,今天我就实话实说,我这人并不高尚,想在市里找个对象。”

“你在市里有目标了吗?”

“前几天,一个老乡介绍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姑娘,见了一次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

我无语。

“林指导员,你要帮我。”

“怎么个帮法?”

“我最近有意疏远黄春莺,叫她不要到中队来,但要我对她说分手,实在开不了口,毕竟我们深爱过,黄春莺很脆弱,我没勇气提出,想让你帮我传话给她。”

“这……”

“林指导员,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吴本山拉下脸。

那是明月当空的夜晚,我到黄莲坑学校找到黄春莺。

“黄春莺,你觉得吴本山这人怎么样?”

我的话点燃了姑娘的热情,黄春莺涨红脸:“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人,我喜欢!”

平日,从不显山露水的黄春莺敢在旁人面前真实地表露出自己的情感,让我多少有点始料不及。

“其实你并不了解他,吴本山这人表面看确实不错,有事业心、责任感,但真实的他却是一个坏胚,特会用善的一面掩盖丑陋的一面,比方说……”

“比方说什么?”黄春莺饶有兴致。

“比方说他在爱上你的同时,又爱上了另一个在市区工作的姑娘。”

“你真会开玩笑。”黄春莺咯儿咯儿地笑。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满脸的凝重,“而且,他更爱市区的那位姑娘!”

如五雷轰顶,黄春莺孤零零地戳在那儿,那双黑大的眸子深处忽然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

回到中队,当我把经过告诉吴本山时,吴本山木桩儿般怔怔地戳在那儿,脸上布满了阴霾。

一阵静默。

黄莲坑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明月当空、满天星光,突然之间却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刮起了风、响起了雷,下起了倾盆大雨。

“走,我们一块去哨所瞧瞧。”吴本山拉着我的手。

十七中队执勤点位于山坡上,每逢打雷下雨,我和吴本山都带上手电到哨所看看正在执勤的哨兵,查一查哨所附近有没有什么隐患。

查完哨,天上仍然下着大雨。吴本山走出几步后,忽然甩掉雨衣,任大雨淋湿他的衣襟。

我急忙将雨衣重新披到他身上。吴本山肩膀一耸,又把雨衣抖落。

“吴队长,你为啥要这样折磨自己?”

“因为我痛。”吴本山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军事舞台是让男人找到梦想的地方。

在十七中队指导员的位置上摸爬滚打几个月后,我这个学生官开始慢慢悟出了掌兵之道。作为一名指导员,用好手下的兵,让他们在部队发挥自己的专长,是指导员工作的重点,也是指导员工作的难点。过去,我随支队工作组下基层蹲点,总喜欢问基层干部一个问题:你能叫出中队所有战士的名字吗?在基层待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多少有点幼稚。中队每个战士的名字,我早已烂熟于心,甚至他们个头有多高,穿几号的军装,穿几码的军鞋,家里有几个人,经济状况如何,我都一清二楚。但光知道这些表象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一个称职的指导员。在我看来,一个好的指导员既要洞察秋毫,更要推陈出新,跟上时代的节拍。

记得刚来中队时,我上政治课的方法非常简单,那就是“灌”。有一回给战士上政治课,当我照本宣科地念一篇很长的政治理论性很强的文章时,教室里传来拉风箱似的呼噜声,这声音简直要把我的声音压下去,我气得七窍冒烟,抬起头一瞧,发现坐在角落的钱月兵闭着双眼,歪着的头靠在墙壁上,并有节奏地打着呼噜,一线极浓的口水沿着嘴角流出都浑然不觉。

我大声呵斥道:“钱月兵,我在上政治课,你为什么打呼噜?”

钱月兵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亏你还是个班长,中队战士如果都学你,我这个指导员还怎么当?”

“指导员,我觉得你念的文章好比白水煮黄瓜——淡而无味。”心直口快的钱月兵反将我一军。

钱月兵的话音刚落,教室里便响起炸耳的笑声。我气得两眼冒烟。那如同灭火器一样的目光扫了一下教室,顿时扑灭了如同火苗星子般冒出的笑声。

“钱月兵,你马上去写一份检讨书,晚上交到我手里。”此时的我有点乱了方寸,叫钱月兵写检讨书,其实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经历了这么一件难堪的事情后,我意识到只有了解战士的内心世界,才能做好思想工作。

为了把战士们原本认为枯燥乏味的政治课上出味道,我改变上政治课的方式,针对战士在军事训练、个人进步、婚姻恋爱和家庭涉法等方面经常遇到的难题,搞了场别开生面的答战士问。

那天,首先向我提出问题的是钱月兵,事实上,钱月兵所提的问题是我在上课之前写给他的。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我的想法。现在的战士谁也不知道他会问些什么问题,万一答不上来,那面子可丢大了,不如先让钱月兵问一个我最擅长回答的问题。

钱月兵提问后,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回答。完美回答完钱月兵的提问,我略有点儿紧张的心顿时平静下来。面对其他战士的提问,我变得妙语连珠,其中有一位一年度兵问道:“林指导员,我觉得部队的军事训练太辛苦了,每天一到训练场,我的心里便很烦,你说怎么办?”

我笑眯眯地说:“我先给你讲个小故事,从前有一个老财主,愁眉苦脸的他背着金银财宝到处寻找快乐,可他走过千山万水,却寻不到快乐。于是,他沮丧地坐在山道旁,这时,一个农夫背着一大捆柴草从山上走下来,财主说:‘我是个令人羡慕的富翁,请问为何没有快乐?农夫放下沉甸甸的柴草,舒心地揩了揩汗水说:‘快乐很简单,放下就是快乐!。财主顿时开悟:是啊,自己背着沉重的财宝既怕人偷,又怕人抢,整天提心吊胆,快乐从何而来?于是,他放下财宝,用它救济当地的穷人,从此,富人不再受惊吓,反而因帮助穷人,受到了穷人的感激和爱戴而变得快乐。”

我的话音刚落,钱月兵就接过话茬:“我知道指导员要表达的意思:快乐其实很简单,训练就是快乐!”

我笑了笑:“钱月兵说得不错,训练很苦,但苦中有乐,作为一个军人,如果你的军事素质不过硬,不就白当两年兵了?要想把自己炼成一块钢,就得把军事训练当成一项快乐的事业来干!”

我的回答引来满堂喝彩。

转眼到了九月,吴政委突然带领工作组来十七中队考核。

对于工作组的突然到来,吴本山和我镇定自若,我和吴本山之间的“磨合期”已过,现在俩人配合默契,心往一块想、劲往一起使,中队的各项工作开始有声有色,官兵士气高昂,我们正翘首等待支队机关来考核。

考核的第一项是五公里越野,中队所有官兵参加,钱月兵在前面领跑,整个队形如一只翠绿的羽箭,向前飞掠。阳光勾勒出了战士们粗犷和豪迈的面孔,青春的明眸露出雄性的兴奋和刚毅,嘴唇间透出坚韧的弹性与张力,飞奔的双腿展示出军人特有的美。离终点越近,这只羽箭飞行的速度越快,带队前来考核的吴政委禁不住吃了一惊,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我这个支队机关公认的文弱书生居然健步如飞,跑在队伍的前列。

五公里考核出色的发挥大大地鼓励了中队官兵的士气,在接下来的各项考核中,中队的成绩都达到优秀。

考核结束后,吴政委先与中队骨干谈话,然后再找吴本山个别谈话,最后找到我。

吴政委笑呵呵地说:“林小峰,我一看到你,就发现你变了,原先小白脸一个,现在皮肤变得乌驹般黑。再一握手,发现你那细皮嫩肉的手变粗变壮了,掌心结出了厚厚的老茧。”

我说:“这都是政委栽培的结果。”

吴政委笑道:“臭小子,怎么拍马屁的技术也见长了。”

我说:“我的话发自肺腑。说心里话,政委当初叫我到基层任职,我并不情愿。可来了之后,与战士们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的情感开始融入这块土地,我爱手下那些质朴可爱的兵!”

我说这话时,眼里闪动着雾一样的东西,吴政委见我动了真情,便倒了一杯茶水,亲自端到我的面前。

“林小峰,现在我们谈正事,如果你们中队要评一个标兵干部,你认为这人应该是谁?”

“吴本山!”

“理由。”

“来十七中队任职后,我发现吴本山带兵艺术俨然天成,似乎与黄莲坑周围大山的灵韵有着七扭八弯的连接,甚至通着血脉,他能用一个眼神去驱动中队官兵,在与战士们抽一根烟的工夫,能让战士说出内心隐秘的世界。”

“没那么神奇吧。”吴政委点着了一根烟,“刚才在与战士谈心的过程中,我倒听说你用抽根烟的时间,就让士官钱月兵和战士张笑军解开了心头的疙瘩。”

我聽出政委的弦外之音,他心目中标兵干部的砝码倾向我,但我还是为吴本山据理力争:“十七中队能有今天这个局面,主要功劳应该记在吴本山身上,我到中队后,是他手把手教我如何带兵,中队开展的每项工作,他都是身先士卒……”

与吴政委谈完话,当我走出中队学习室时,站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吴本山把我拖到山坡上。

“你推荐谁当中队标兵干部?”吴本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望着我。

“你推荐了谁?”我反问道。

吴本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理由。”我像吴政委那样端起了架子。

“我已经在中队长的位置上干了将近四年,今年年底如果不提拔,就得转业到地方工作,为了能留在部队,只好毛遂自荐了……”

“可你这样做,就不怕被领导笑话。”

“我觉得没什么。今年我铆足劲地干,一来想为中队拼上先进,二来也想让自己的职务往上提,有作为才有地位呀。”

“吴本山,我发现你这人不仅自私,并且猥琐。”我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为了在城里安家,就甩掉初恋情人黄春莺;为了职务能往上提,就把中队取得的成绩都揽到自己身上。”

吴本山的脸青一块白一块。

我想拂袖而去,又被吴本山嬉皮笑脸地拖住:“告诉我,你推荐了谁?”

“吴本山!”我亮出底牌。

“理由。”

“因为他确实干得很出色,我服气!”

我挺直腰板说这话时,发现吴本山的眼眶里噙着泪珠。

那天检查完工作,吴政委带着工作组离开,我和吴本山到操场为他们送行,握手告别的时候,吴政委忽然拍了一下脑壳,说:“刚才忙于考核,忘了一件事,林小峰,你是不是在和市刑警大队的警花刘丽芳谈恋爱?”

“算了吧,刘丽芳如果算得上是警花,那满世界奔跑的都是美女。”

“可不能贬低自己的女朋友。”吴政委端起领导的架子,“要知道警花这个称号是我们支队第一政委、市公安局黄局长起的。昨天,我和黄局长一块吃饭,他说,你们武警支队一个叫林小峰的警官真有能耐,居然俘获了刑警大队警花刘丽芳的芳心。”

吴政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黄局长还说,刘丽芳前天在解救人质中受伤,现在正住在市人民医院,怎么没看到林小峰这兔崽子去看她?”

“她没跟我说呀。”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那你赶快上车,我们一块去市人民医院看她。”

我们一路风尘赶到市人民医院,只见手上缠着绷带的刘丽芳正在吊瓶,我的到来让她既惊讶又高兴。

“丽芳,你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我板下脸。

“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刘丽芳大大咧咧地说。

经过询问,我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两天前,一个公安部通缉的罪犯逃到市区,遭到警察的围追堵截后,穷凶极恶的罪犯逃窜进某居民房里,绑架了一名正在做饭的女子,并向包围上来的警察索要二十万元现金和一辆可供他和人质逃跑的吉普车。

由于罪犯手里有枪,并且身上绑着炸药,现场的领导决定让一名神枪手乔装成百姓靠近罪犯,并寻找机会击毙罪犯。为了麻痹罪犯,领导决定让女警察担负重任,经过反复筛选,这个沉甸甸的任务落在了刘丽芳身上。

当刘丽芳提着提包靠近罪犯时,罪犯的心动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举着手里的枪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便衣女警察?”

“大哥,看你说到哪去了,我是银行职员,专门来给你送钱的。”刘丽芳朗朗的笑声回荡在幽静沉闷的屋里。

罪犯绷紧的心弦渐渐松弛,他伸手接提包,刘丽芳迅捷亮出手枪,罪犯伸出的手赶紧收回,并举起了枪。

“砰!”刘丽芳抢先开枪。

这是多么准确的一枪,罪犯握枪左手绽开一朵血色的花朵,罪犯嚎叫一声倒下,垂死挣扎的他也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子弹穿过刘丽芳左手皮肤表皮,鲜血直流的刘丽芳手并不软,她迅捷地开了第二枪,子弹准确地击中罪犯的头部……

“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怕,罪犯那发子弹如果从姑奶奶脸皮擦过,那就破了相……”刘丽芳长长嘘了口气。

“没关系,即使破了相,我还是要娶你,因为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我的大胆表白让刘丽芳羞红了脸,吴政委轻咳一声,欲往外走。

“小峰,你跟政委一块走吧,不要因为我这点小伤耽误工作。”

吴政委急忙把往门外走的我又推回病房:“小峰,今天我特批你在医院陪刘丽芳,明天再回中队。”

政委走后,我来到刘丽芳床前,当我伸出手去握刘丽芳的手时,她的手却缩了回去。

“林小峰,我觉得你不像个军人。”

“那像什么?”

“像个魔术师。”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刘丽芳斜了我一眼,说:“那天,我离开黄莲坑时,你站在山坡上吼‘刘——丽——芳,我——爱——你!那吼声一下子便穿透了我的心灵。”

“我的吼声真有这么强的功力?”

“还真不是姑奶奶夸你,你那吼声既有军人特有的刚硬,更有儿女情长的味道!”

看到刘丽芳如此赞赏我,我决定趁热打铁:“刘丽芳,我虽然欣赏过其他女人的美丽,但那都是过眼烟云,在我心目中,你是一道永不褪色的亮丽风景。”

“我真的那么美?”

“那可不是瞎吹出来的,市公安局黄局长到我们支队检查工作时,说你是刑警大队的警花,还说我很有艳福呢。”

“黄局长是我的舅舅,当然说我的好话。”

“没想到你和黄局长还有这层关系,看来我是攀高枝了。”我笑道。

刘丽芳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她从床下摸出一部华为手机,那是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款式,我和刘丽芳逛街时,看了几次这款式的手机,虽然很喜欢,可因为价格贵,一直舍不得买。

“你的手机太破了,信号又不好,还是换一部新的吧。”刘丽芳将手机递到我的手里。

我伸出手去握刘丽芳的手,这回她没有缩手,而是让那只还算纤细的手安安静静地停泊在我的掌心。

第二天早晨,我乘车回黄蓮坑,意外地碰到黄春莺。

一段时间不见,黄春莺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但精神状态很好。

见到我,她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上车后,她就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我俩开始聊天。

我问:“黄春莺,我们中队有老兵说,吴本山与你之间的爱情是吼出来的,可有此事?”

黄春莺理了理略显杂乱的秀发,轻声说道:“那都是陈年往事。”

“这么说,还真有此事。”我饶有兴趣。

黄春莺酸涩一笑,说,还真有这么回事,当初,吴本山想追她,却不敢表白,于是,便开始吼山。

有一天,吴本山吼山的时候,忽然朝学校方向大声吼道:“黄——春——莺,我——爱——你!”

长长的尾音在山谷间回荡,在潮湿的树叶上滑翔,落在了黄春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位……

黄春莺说这话时,两眼在窗外的山与山之间腾挪,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我的心抽了一下。

过了许久,黄春莺从梦幻中醒转过来,她用低沉沙哑的口气告诉我,吴本山之所以提出分手,那是嫌她在黄莲坑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工作,要想让这段爱情故事得以延续,就得想方设法往市里调,为此,她开始四处找关系,因积劳成疾,前一段时间,她生病住进了市第一医院,令黄春莺感动的是在她生病住院期间,黄莲坑的父老乡亲们成群结队来看望她,有一个细节至今让她难以释怀——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带着自己的孙子赶早班车来到医院探望黄春莺。老人手里提着一篮子的鸡蛋,老人告诉黄春莺。他家养了很多下蛋母鸡,他听说母鸡刚出笼的蛋特别补身子,今晨一大早,他就到鸡窝里掏刚出笼的蛋,装了一篮子后,便带着孙子急匆匆地往医院赶。

“黄老师,你是黄莲坑小学最好的一名老师,大伙都夸你,我的孙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还巴望你来教呢。”老人给黄春莺深深地鞠了一躬。

黄春莺的心动了一下,伸出手摸了一下鸡蛋,发现鸡蛋外壳还残留着刚出笼的温度……

黄春莺停顿了下来,眼里涌动着泪水,但她咬住牙,硬是不让泪水流出。

车到黄莲坑,我和黄春莺一块下车。

“这次生病住院,让我明白了很多的道理,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要学会坚强,不要相信眼泪,虽然失恋了,但我的生活依然充满阳光,因为黄莲坑的父老乡亲和学生爱着我,我也深深地爱着他们,现在即使拿轿子来抬,我也不离开这片土地。”黄春莺仰起头,眺望群山,脸上透出微笑,这种笑是从心底弥漫出来的,群山隽丽的倒影润进她的眼睛,就像朵朵荷花静静地绽放在一池春水里。

刚回到中队,我看到中队官兵正提着铁锹急匆匆地往外跑。原来,驻地村庄有一处护坡因遇泥石流突然倒塌,当时有2个民工正在下面施工,他们来不及躲闪,被乱石和泥土埋在深沟里。正在训练的中队官兵得知这一情况后,在中队长吴本山的带领下,火速赶往现场。

当我赶到现场,埋在泥石里的民工根本就没踪影,如不争分夺秒,民工极有可能被闷死,可若用铁锹就有可能伤及生命,当大伙感到棘手的时候,吴本山大吼一声:“跟我上,用手扒!”

吴本山震耳发聋的吼声在山谷间来回冲撞,隆隆回旋。

战士们在吴本山率先垂范的感召下,都伸出双手去扒,我的两眼一热,也加入到这场战斗之中。

秋风渐起,官兵们的一只只手,犹如大地突起的骨头,显示出苍劲和阳刚,乱石和泥土在这股强大力量的压迫下,变得苍白无力,很快,两个民工的生命通道被我们挖通了,获救的民工被赶往现场的医护人员紧急送往医院。

忙完之后,吴本山和我带领中队官兵回到了中队,吴本山不顾方才的劳累,硬要我说出刘丽芳的伤情,我轻描淡写地说了到医院看望刘丽芳的经过后,把在车上碰了黄春莺的情况也全盘倒出,吴本山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晚上,吴本山约我一块在山坡上散步。

“林小峰,想不想听我与黄春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想听。”

“那是一个美好的秋天之晨。”吴本山的目光深情地瞥向黄莲坑小学的方向,“晨曦微露,我在中队野草萋萋的山坡上跑步时,看到一位非常打眼的姑娘从远处飘来,轻风拂过草坪,微微吹动着她的飘逸长发。我停下步子,朝姑娘笑了笑,姑娘也朝我笑了笑,她从提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甜甜地说:‘兵哥哥,跑累了吧,喝一口水。……”

吴本山的脸上漾出幸福的微笑,腰板笔直,极目远眺,对面起伏的山峦溢满月光,亮的地方波光粼粼,暗的地方漆黑一片,如同一幅轮廓分明的版画。这如诗如画的意境让吴本山激情飞扬,当他眉飞色舞想要继续声情并茂地叙述时,我的手捅了捅他:“吴中队长,不要再说了,你与黄春莺之间的爱情故事已经结束了。”

吴本山似蓦地从美好的回忆中醒转过来,又似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林小峰,实话实说,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不错,但小毛病也不少。”

“林小峰,你的评价很客观,我爱听,在与我搭档过的三任指导员中,我觉得你最有水平……”

“不要给我戴高帽了。”我打断吴本山的话。

“我说的是心里话,你刚到中队时,我瞧不上你,觉得像你这样的学生官到中队,娘娘腔肯定很重。那天的晨跑,我原本想给你来个下马威,可你虽然输了,但咬着牙跟我死磕,看到你嘴唇边留着被牙咬出的血丝,我震撼了,透过这个细节,我看出你是个有责任心、不服输的汉子。我的前两任搭档刘忠山,刚来中队时,我也在晨跑中给他下马威,这位老先生见追不上我,就停了下来,以后晨跑再也不参加了,与这样的缩头乌龟做搭档,要想带好部队,简直是天方夜谭。上一任搭档吴山峰,我在晨跑中超过他时,他无动于衷,仍然优哉游哉地慢跑,与这样毫无热情,一心想离开中队的人做搭档,中队工作要想起色简直比登天还难。而你不一样,全身上下充满了工作热情和干劲,与你这样的人做搭档,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爽!”

“你老拿高帽往我头上扣,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还真给你说中了。”吴本山面露难色,“中队选改士官工作马上要展开了,现在战士转士官的愿望都很强烈,这里面不乏递条子、走门路的现象,作为中队的指导员,你一定要顶住压力,把住关、守好门,把愿意留在中队,表现最好的战士转成士官!”

“叫我去顶压力,你冷眼旁观?”我斜了吴本山一眼。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今年我面临提职这道坎……”吴本山朝我做了个鬼脸。

“吴本山,我听说你去年底想转业,现在怎么又对部队依恋了起来?”

我的话戳到吴本山痛处,脸色阴沉的他从身上掏出一根烟,缭绕的烟雾背后,他慢慢诉说自己的心路历程——

去年年底,得知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三年多,却得不到提拔,吴本山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痛苦和迷惘,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他连夜写了转业报告。

第二天早晨,吴本山火急火燎地奔向支队机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有千言万语要对吴政委诉说,可到了吴政委办公室门口,吴本山却没有勇气敲门。

踌躇一阵子后,吴本山选择离開。

坐上回中队的大巴车,车上响起了柔美且略带点伤感的歌声——

其实不想走

其实我想留

留下来陪你每一个春秋

……

吴本山被迷雾扰乱的心头亮起一盏明灯,他蓦然发现这首流行乐曲中的这几句,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

以后的日子,吴本山开始思索自己未来的前途与命运,他觉得要想在部队继续干下去,除了累死累活把工作干好之处,还得动一番脑筋。

这些天,十七中队可谓喜事连连。首先中队官兵抢救民工的报道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紧接着传来十七中队被支队评为先进中队、吴本山被支队作为标兵干部的候选人上报总队的好消息。

虽说捷报频传,但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们选送的战士参加总部组织的统考,没有一个战士考上军校,随着部队待遇的提高,中队的大部分战士都想留队,这使中队预提士官之争显得更加激烈。这些天,我们对中队官兵进行了民主测评,张世成、何兵武、张笑军名列前三名,这与我和吴本山筛选的结果完全吻合,张世成是中队的文书,文字水平高,是中队不可缺少的人才;何兵武炒了一手的好菜,还有理发的手艺,是后勤班的顶梁柱;张笑军最近一段时间,整个人面貌焕然一新,军事素质好,还有种菜的手艺,这样的人才打灯笼都难找。

支队给我们转士官的指标是三个,如果三人都能顺利地转成士官,那真是皆大欢喜,可事态的发展正如吴本山事前所料,总有磕磕碰碰的事情发生。

那天,我接到了吴政委的电话,吴政委首先对我的工作进行了一番夸奖,紧接着话锋一转,提到二班一名叫赵得山的兵,他说赵得山是市公安局黄局长的关系,要想方设法把他转成士官。

“政委,赵得山在十七中队各方面都很平庸,这样的兵转士官,恐怕难以服众。”

“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顶头上司黄局长交代的,不办不行呀。”

“政委,能不能变通一下,支队多给我们中队一个转士官的名额,这样问题不就迎刃而解。”

“林小峰,你不要给我耍小聪明,要知道支队转士官的指标也很有限,如果每个中队都要求加指标,那我这个政委怎么当?”

“报告政委,我确实有为难之处,恳请政委理解。”

“别跟我贫嘴了,反正你要从三个人选中拿下一个,把赵得山补上。”

“政委,你要体谅我们基层干部的难处。”我仍在据理力争。

“林小峰,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吴政委“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

我的心里一阵难过,张世成、何兵武、张笑军三人都是中队公认的好兵,手心手背都是肉,拿下哪一个我的心都痛,但领导的指示又不能违抗,如果一定要拿下一个,权衡三个兵的各方面素质和表现后,只能是张笑军。

心乱如麻的我像只无头苍蝇在营房里盲目地走动着,在中队种植蔬菜的大棚边,只见张笑军正在给蔬菜施肥,施肥的过程中,心情舒畅的张笑军唱起了革命歌曲,张笑军的歌声如同刀子刻的一样,棱是棱,角是角,高亢嘹亮,穿透心灵。

我拍了一下张笑军的肩膀,张笑军掉过头,看到我一脸的凝重,便问:“指导员有什么心事呀?”

我苦涩地笑了笑。

“指导员,我听说二班的赵得山有很硬的关系,他极有可能留下来转士官。”

我无语。

“指导员,如果赵得山要留下转士官,那么张世成、何兵武和我三个人必须要走一个,三个人中,我的综合素质最弱,就让我走吧。”

“你不是非常希望转士官吗?”

“对,我确实非常希望能留下,但现实与梦想之间往往有一段距离。”张笑军低下了头。

我的心尖一颤,掉头便回办公室,给刘丽芳挂了个电话。

“丽芳,你能不能幫我找一下你的舅舅。”我单刀直入。

“喂,你是不是在部队干腻了,想转业进公安?”

“我压根儿就不想脱下这身军装,我是工作中遇到挠头的事了,前些日子,你舅舅找到吴政委,说他的战友孩子在十七中队服役,今年想转士官,可赵得山在我们中队各方面表现非常一般,他如果转了士官,我们中队有一个表现很好的战士就要离队,让我非常为难,我想让你说服你的舅舅……”

“转个士官这么难?”刘丽芳打断了我的话。

“赵得山如果表现出众,一点都不难。”

“林小峰,你别跟我耍滑头,你自己找黄局长去说,不要把我当枪使。”

“刘丽芳,你舅舅不是很疼爱你吗,你做他的思想工作可能会起到四两拨千斤之功效。”

“你别啰唆了,我不去。”

“你一定要去,这是命令!”

“林小峰,你什么时候学会耍横?”

“没点脾气,能算大老爷们吗?!”我“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在刘丽芳面前耍脾气,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很痛快,但过后一想,觉得自己的这种做法欠妥,甚至有点儿荒唐。我不知道刘丽芳会不会去找他的舅舅,即使找了,能否做通思想工作也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吴政委打来的电话。“林小峰,你这兔崽子挺有能耐的。”

我不露声色:“吴政委,我天天在基层瞎混,能有啥能耐呀?”

“昨天晚上黄局长来电话说,经过了解,他知道赵得山在十七中队表现很一般,让这样的士兵转士官恐难以服众,为此,他做通了战友的工作,让他的儿子年底退伍回家,不再给部队留包袱。我问黄局长为啥突然改变主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昨天,刘丽芳去找他,告诉他赵得山在十七中队的表现,叫他不要插手中队转士官的事宜。黄局长细细一想,觉得刘丽芳的话有道理,黄局长自己也是当兵出来的,能体谅基层的难处。”

我禁不住眉飞色舞:“赵得山不留队,那我这个指导员就好当了。”

“我听说刘丽芳去找黄局长,就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

“难道这主意不好?”

“不错!可我感到纳闷,黄局长为什么要对刘丽芳言听计从呢?”

“原因很简单,黄局长是刘丽芳的舅舅。”

这下轮到吴政委惊讶了。“小峰,看你平日傻乎乎的,想不到你有这么硬的关系,却不露半点声色。”

“政委,不瞒你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林小峰,你涉世不深呀。”吴政委叹了口气,“这是一步险棋,万一黄局长不松口,到我这里告你一状,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能在中队树起良好的风气,我愿意豁出去。”

我的话让吴政委感慨万千:“小峰,把你放到基层锻炼,我的初衷是想让你有基层经验,以后回机关后,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没想到你到基层后,一门心思全倾注在带兵上,而且在工作中肯动脑筋,十七中队能评为先进中队,这里面凝聚着你的心血。像你这样把一腔热血奉献给军营的干部,就像杏花村的酒——后劲大,我们部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与吴政委通完电话,我马上给刘丽芳挂个电话。

“刘丽芳,谢谢你!”我脱口而出。

“你准备怎么感谢姑奶奶?”刘丽芳在电话的那头懒洋洋地说。

“请你吃肯德基。”

“免了吧,姑奶奶正在减肥。”

“陪你逛街,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

“姑奶奶不爱红装爱武装,除了身上的这套警服,其他的衣服再漂亮,也不稀罕。”

“跟你一块去看国外大片。”

“没兴趣。”

“一不留神,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革命女战士,说,你要怎么感谢,我现在可以为你上天揽月,下海捉鳖。”

刘丽芳打了个哈欠,尔后慢悠悠地说:“别吹了,姑奶奶什么都不要,就希望你别一门心思只想着工作,平日多给姑奶奶打打电话,哄我开心。”

转眼间,冬天到了。

每年冬天到来的时候,十七中队都要送走一批老兵,引来一批新兵。每到这个季节,营区都有细微的变化,新兵对待老兵小心翼翼、彬彬有礼,老兵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他们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甚至有点儿焦躁不安。老兵的走与留成为中队最敏感的问题,也最让人牵肠挂肚。

这些日子,我与吴本山和中队的其他干部在张世成、何兵武、张笑军转士官问题上达成一致的意见,可以说他们三个转士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令人略感失望的是钱月兵二期士官服役期已满,尽管他很想留队,但因名额限制,无法从二期士官转为三期士官。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找到了钱月兵,在他的肩上充满感情地拍了一巴掌,啥话都蕴藏在这一巴掌里,什么都不用说,钱月兵便明白自己的军旅生涯即将结束,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但心里还留着一丝奇迹发生的希望,我的肩膀一拍,他知道尚存在心里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他的腿一软,便蹲在了地上。

我也蹲下身子,说:“地里庄稼一年一季,营盘里的兵一年一茬……”

我的话还没说完,钱月兵眼里便有了泪水,他从地上站起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倒下。此时夜幕正在降临,军营里的气味在晚风中飘荡,钱月兵闻到这气味,鼻子一酸,噙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眼泪流出来后,钱月兵就再也收不住了,当钱月兵的泪水像潮水一样奔涌而出时,我的眼圈也红了,我明白钱月兵的性格,部队不叫他向后转,他就会心无旁骛地一直往前走。

当内心的情感得到淋漓尽致的抒发后,我再次拍了拍钱月兵的肩膀,说:“月兵,你给战友最后点次名吧。”

钱月兵抹去眼角的泪水之后,朝战友们喊:“集合!”

钱月兵的喊声不大,而且是慢吞吞的,似乎要把一句话拖成两句话说,但当战士们在他眼前整队完毕之后,他的声音却提高了八度,每点一个战士的名字,他都停顿一下,目光定定地望著那位被点名的士兵,似乎要将他攫入心灵深处。

点完名,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隐入夜色的山谷显得格外寂静,一阵又一阵的风刮来,掀起了钱月兵的衣襟,一甩一甩的,但钱月兵挺拔的身躯纹丝不动,他的目光从战友们的身上慢慢地腾挪到大山深处,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那一刻,我感到了心痛……

中队战士离队的前一天夜晚,我在床上辗转难眠,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起了床,在营区里不知疲倦地来回走动着,营区的一草一木、沟沟坎坎、甚至哪里出现细微的变化,我都了如指掌。这一刻,想到朝夕相处的战友像孔雀即将南飞,我的心里有着无限的伤感与惆怅。

太阳慢慢地从东方升起,钱月兵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傲然挺立在烟雾缭绕的山坡上,手里拿着一份班里战士的花名册,开始点名,许是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官兵,他的声音很低,每点一个战士的名字,都要停顿一下,

当点到张笑军的名字时,突然远处传来响亮的声音:“到!”

钱月兵愣了一下,掉过头,只见张笑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已经笔直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钱月兵轻轻地拍了一下张笑军的肩膀,说:“笑军,我把我们班全体人员的花名册留给你,这里面有许多老兵和我一样即将离开部队。你当上班长后,一定要好好保存花名册,闲下来时,你就站在山坡上,为我们这些离队的老兵点一次名,你要相信我们之间虽然隔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但山是有灵性的,无论我在天涯海角的哪个角落,它总会把你的声音传入我的心灵,那时,我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向着中队所处的方向回一声:‘到!。”

老兵退伍工作结束后,被评为总队标兵干部的吴本山荣升为支队作训股股长,梦寐以求的目标达到,吴本山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欣喜,他的脸上网着一层淡淡的雾。

吴本山离队的那天,他又站在了山坡上,开始对着群山吼了起来,喷薄而出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惆怅与失落。

吼完之后,吴本山的目光扎向黄莲坑小学校舍,校舍冷冷清清的,不见黄春莺的影子。

起风了,冷冷的风从吴本山身上碾过,吴本山却没有一点反应,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黄莲坑小学校舍的方向……

吴本山走后,新任中队长刘景山从外单位调来,由于他对十七中队的情况不熟悉,我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这时候的我也像吴本山一样,晨跑后,喜欢站在山坡上,对着群山吼,刚来中队时,我的吼声总是在山谷间打个弯儿便没了,现在我吼时,胸腑间沉积着一股力量,吼声便像醒狮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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