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我
2020-05-26徐东
徐东
二十六年前,我十八岁。当时的我穿着军装,打着领带,留着板寸,站得笔直,目光炯炯有神。再看看现在的我,穿着T恤短裤,留着长发,有些弓腰驼背,没精打采的,还戴着副眼镜,所有的朋友都不相信我曾经当过兵。看着以前的照片,对着镜子看时,我也忍不住感叹,这些年来我的变化太大了。
二十四年前,我二十岁。在全连军事比武中,手榴弹我投得最远;全副武装五公里越野,我最快;射击比赛,五发子弹我打了49环,与另一位战友并列第一;队列、体操,全都是优秀。比武综合评比,我获得了第一名,荣获了优秀士兵称号。指导员找我谈心,希望我好好表现,说照例可以提干,可我却不识趣地拒绝了。那时我想要成为一名作家,渴望自由自在,不想一直待在部队里。
二十三年前,我二十一岁。那一年冬天,我退伍回到了让我想念,也让我想要逃离的家乡。我不想听从家人的安排去相亲成家,我想出去闯。那时我最想去的城市是政治文化的中心——首都北京。我希望能在那儿找份工作,慢慢扎下根来,实现我成为作家的梦想。
二十二年前,我二十二岁。我背着行李坐上了从县城开往北京的客车。客车开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到了莲花池客车站。在北京城游走了一天,第二天我在甜水园一家职业介绍所交了钱,找了份种花的工作。当天下午,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我和二十多个民工上了老板的一辆蓝色卡车。在开往工地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司机仍然没有停下避雨的意思。我们的身上快湿透了,冰雨和冷风让我浑身发抖,我认为老板该停下车来让我们避避雨,因此我站起来拍了驾驶室的玻璃。
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姓胡的老板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子,圆脸的他站在敞开的车门上望着车厢里的我们说,是谁他妈的拍车了啊?我说,老板,雨那么大,避避雨再走吧。胡老板说,老子不知道下雨了啊,再拍老子把你们全都从车上丢下去。我没有想到胡老板是那样一个粗暴无礼的人,还想要说什么,他却钻回了车里。我还想拍,却被身边的一位民工拉住了。车子继续在雨中开着,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一处新盖成的大学里停了下来。
胡老板的司机让我们挤进了一间不大的工棚。大家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打开行李,拿出变得潮湿的被褥,铺在地上,换上了干一些的衣服。有人在房里生了堆火,房中烟雾弥漫,看不清人脸。十几双冰冷的手伸向火堆,大家的身体挤在一起,围成圈,我被挤在了圈外。当天晚上,我发了烧,没有开水喝,也没有药吃。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胡老板收走了我们的身份证,说要办暂住证。收我的身份证时,他狠狠剜了我一眼。如果在部队,脾气也不好的我早就动手了。想一想自己初到北京,还是忍了。
吃过早饭,我和大家一起拿着工具去整理施工后变得坚硬的地面。我们要让地面松软起来,种上花草树木。当我奋力抡起锛刨下去时,地面发出“嗵”的一声响,如刨在铁块上一般,手腕震得发麻。刨了没几下,冷汗冒了出来,我浑身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后來我跟人说了一声,头重脚轻地回到了工棚。刚睡着没多久,身上就被踏了一脚。我惊坐起来,看到是胡老板。
胡老板冷着脸说,别人都在干活,你他妈的却在睡懒觉,如果不想干了,就给老子滚蛋。
我气愤地瞪着胡老板说,我生病了!
胡老板说,带你到这儿来不是让你来生病的,要想生病给老子到工地上生去!
我看胡老板蛮不讲里,就说,我不干了,还我身份证吧。
胡老板说,你想不干就不干了?老子没见你身份证。
我愤怒地盯着胡老板,可能是我的眼神激怒了他,他从腰里“噌”地拔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刀尖对着我,大声威胁着。我感到了危险,下意识地夺路绕过他,在工棚外找了两根钢管,和跟出屋外的他对峙。见我手里有了钢管,他就叫司机拿着棍子打我。我躲闪着,用钢管架着,在想着要不要真把钢管打在别人的身上。虽然我生着病,但凭着在部队上练就的功夫,相信两棍子就可以把司机打倒在地上。
胡老板见我们两个人僵持着,就从不远处的工地上喊来了工人,有些人是老板自己家乡的,听他的话。一时间,有四五个人拿着长短不齐的武器把我围在中间。
胡老板在外围大声怂恿着说,你们给老子往死里打!
有些人也只是装装样子,并不愿真对一个对于他来说有些陌生的人动手,我也不愿意真把钢管抡到别人身上。
我抢了一个机会,靠住了一面墙大声说,请大家停一下,我有话说。
大家果真还停了下来。
我大声说,诸位和我无冤无仇,犯不着和我拼命。你们打死了我会被判刑,我打死了你们叫正当防卫。我是从部队出来的,去年曾在全连军事比武中获得过第一名,我要是真动手,后果肯定会很严重。另外,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舅姥爷是原来新四军的师级干部,北京军区的司令员也是他的好朋友,请你们好好想一想跟我动手的后果……
我的话起了作用,跟我动手的那几个人扭头看胡老板,胡老板正在气头上,还是让大家打我,说,打,给我打,往死里打!
我当时也气坏了,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冲出了包围圈,又一个箭步冲到胡老板面前,闪电般用手中的钢管一端指着胡老板的咽喉,大声说,老子要动一动手,你脖子上就是一个血窟窿,信不信?
胡老板反应过来时吓傻了,刀子丢在了地上,举起了双手说,信,信,兄弟,冷静一下……
从工地走出来,我去见了我母亲的舅舅,我的舅姥爷。当时由于阴雨天,他身上残留的弹片正使他疼痛,我也没对他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吃过饭后,他给我讲了自己在部队上的事,许多年后,我还根据他的讲述写了两篇小说。
当时,舅姥爷想要给朋友打电话给我安排个工作,我却拒绝了。
我说,我想回去读书。
我去了西安读书。二十多年来,我去过很多城市,也做过很多种工作,最后在深圳定居了下来。我生活着,工作着,写着,现在我连过去熟悉的军体拳也打不完整了。只是每当想起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我便惭愧当初说自己是军人,还抬出了当官的舅姥爷吓别人。那让我觉得自己没出息。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我,离现在的我真是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