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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

2020-05-25汤成难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太庄子

一拐上山路,小奥拓便欢腾了。路不太好,上下起伏,车上的人顿时有种骑马的感觉,一开始还用臀肌和大腿内侧肌暗地里使着劲,尽可能控制身体不被突然地弹出去,再后来,也感觉到了徒劳,干脆放松下来,软踏踏地耷在座椅上,任凭起伏的山路猛地将身体一次次撞向车顶。

罗庄子睡着了,呼噜声随山路起伏。几分钟前他还在滔滔不绝,用他所谓的“镜头语言”——镜头,对,镜头,在我们的上方,拉高,再拉高,就这样,一直凌驾于丛林之上,长镜头,一定要长镜头,绿色掩映下红色奥拓穿梭其中,若隐若现,嗨,多好的公路片儿你说是不是——罗庄子“嗨”的时候,拳头用力砸在吴鹏大腿外侧肌上。吴鹏下意识地收了腿,顺带收紧肌肉,他低头看自己这身装束,汗衫、大褲衩、人字拖,他比车上的任何人都更像是来度假的。

几分钟之后的罗庄子整个上半身瘫在吴鹏肩上,他的睡眠质量很好,总能见缝插针地使澎湃睡意得到释放,每一次弹出后的自由落体,身体又软了几分,路的起起伏伏,也使呼噜声娇嗔了起来。吴鹏睡不着,这一点他和罗庄子不一样,表达心满意足的方式截然不同。吴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难以相信离北京市区不远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处风景别致的山谷。青墨色的柏油路从前方的树丛里拖出来,被小奥拓吞了,又从它的屁股后面源源不断拉出,仿佛这路是被小奥拓吃进去似的,吴鹏为自己的这一想象无比兴奋,他是个诗人,每天都要写上几首,这是习惯——小奥拓吃的是路/拉出来的/还是路——他立即在朋友圈发表了诗句。

一个钟头前,吴鹏还在北京车站的广场上;再往前一个钟头,他在扬州开往北京的列车上;再往前六个钟头呢,他正和老婆熟练地进行吵架。之所以称作熟练,是因为吵架几乎成了他们的日常,每天不以吵架的方式开篇或收尾,这一天都显得格外寡淡,不具有意义。吵架的内容无外乎和诗歌有关,一个缺乏诗意的人和一个过于诗意的人是很难在庸常生活中保持高度一致的。而这一次,吴鹏又因诗歌的缘故第四次辞掉了工作——他想干点儿和艺术有关的事。吴鹏觉得很多人就一份工作干到老,也有人中途会换上一次,或者两次,这就像婚姻中的男女,人,工作,形成了一种对偶关系。现在,他丧偶了。

他给北京的罗庄子打电话,罗庄子算是他通讯录里最有诗意的人了。他们是几年前认识的,那时单位要拍一个简短的宣传片,吴鹏负责联系广告公司,七拐八拐找到一家北京的,等了很久才来三个人,罗庄子是其中之一,负责编剧、后期剪辑、现场录音、场务、司机,以及不定时地举打光板,那时罗庄子穿得就像现在的吴鹏一样,大裤衩、人字拖,脑袋上反扣一帽子。后来吴鹏继续和罗庄子有联系,大概被他浑身散发出的来自京城的慵懒纨绔劲儿吸引,但联系也不多,只知其后来“单干”了。时隔几年吴鹏再给罗庄子打电话,还担心对方忘记他了,谁知电话那头立即飘出一串字:来北京玩儿吧,我手上正好有个活儿。语气里满是紫禁城的味儿。

罗庄子来车站接吴鹏,他们约好在站前广场见面,夏秋之交,热气未减,广场上倒是有很多人,等待的、徘徊的、张望的,眼神都木木的,好像一时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似的。吴鹏一眼就看见了罗庄子,尽管他一改从前的穿衣风格,上衣为亚麻对襟大褂,下身是水洗布长裤,风一吹,飘飘然,脚上再蹬一布鞋,走起路来不发出一丝声音,整个人就多了股仙气。

罗庄子是带了本子来的,A4纸打印,略厚,卷成筒状夹在腋下。他们并没有急于离开,仿佛谈一谈本子刻不容缓。

中国电影落后中国小说至少十年,你说为什么呢?因为,中国的许多导演都不读书嘛你说是不是?罗庄子一开口,吴鹏便发现,罗庄子还是原来的罗庄子。

不读书就不读书嘛,可问题是他们以为老百姓也不读书,把咱老百姓当傻×就是他们的不对了。罗庄子把筒状的本子握在手里,白闪闪的,金箍棒一样。

看电影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引起观众注意和观察的过程,所以导演必须懂心理学。好导演不是把平常生活拍给老百姓看,而是对人们要有精神的引领你说是不是?罗庄子每说完一句喜欢后缀“你说是不是”,但也无须回应,又兀自说下去了。

罗庄子说剧本叫《进山》,光这名字就想了三年多,进山,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人有无限想象,进山干什么?为什么进山?出山吗?这和出世人世同一个道理,带有宗教和哲学思想,也是一种修行你说是不是?

吴鹏连连点头。

罗庄子说目前还没找到投资方,但这么好的本子难道还缺投资方?!他说有了本子等于已经有了一撇,现在就等着漂亮的一捺自己吧啦吧啦地画过来了。

罗庄子向吴鹏详细介绍本子的主要内容,又从创作意图讲到创作思想,再到创作风格。间隔,罗庄子会猛地停顿一下,然后用更快的语速给自己进行补充——多用分镜头和空镜头,分镜头要溶人和溶出,对,要流畅自然,空镜头要处理好,处理好就牛×了,要将抒情手法与叙事手法相结合……

吴鹏觉得罗庄子比从前更富感染力了,不知道是不是这身衣服加持的。罗庄子站在高处,手舞足蹈,吴鹏则坐在低处,嗷嗷待哺。有一阵儿,吴鹏开小差了,坐了太久的车,脑袋有些昏沉,他多想躺下来。当然,他没有放倒身体,尽管很困乏,吴鹏还是打心里开心的,他喜欢一踏上京城就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于是他昂了昂脑袋,继续保持嗷嗷待哺状。此时,罗庄子手里的本子已搁在地上了,很显然这影响了他的发挥。本子就在他俩之间,原本的筒状因失去外力作用,松散了一些,吴鹏觉得它就是一只躺倒的啤酒瓶子,像他和兄弟们喝酒时用的道具——将空瓶子放倒在桌上,用力一旋,瓶身则哗啦啦转起来,瓶一停,瓶嘴对着谁,谁就得喝。现在,瓶嘴总是对着罗庄子,罗庄子便一杯杯干着,他的嘴张开,吞咽,张开,吞咽,无法停止……吴鹏觉得每一个从罗庄子嘴里飞奔而出的字都带着酒气,这些字在空中飞舞、跳跃、狂欢,让他吴鹏也感到醺醺然。他觉得罗庄子不仅是说给他听,还说给身边来往的人听,说给广场上所有的人听,说给整个北京人民听,说给全中国听,说给世界人民听。

就在这时候,人民中的一员向他们走来。

下山了,速度很快,司机和小奥拓都表现得歇斯底里,人顿时有种飞流直下的感觉。吴鹏用双臂抵着前面椅背,臀肌改成肱二头肌。

坐在副驾驶座的“咱妈”已经醒了,她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罗庄子正在酣睡,便转过身用手拍罗庄子的腿。风景这么美,你也不看了啊,她边拍边抱怨。罗庄子睁开眼,一惊,身子从座椅上弹起来,脸立即贴在窗玻璃上。哎呀,罗庄子说,风景真是太美了,美,巨美,哎呀,把我这大老爷们儿都给熏陶睡了。前排的人听了此话,咯咯地笑了,吴鹏发现她笑起来的声音很有意思,像被谁轻轻捅了下胳肢窝。她对罗庄子说,这风景可以上你的电影吧,停了停又说,这路我熟悉得很,不知道走过多少回呢。然后指着前方让司机继续沿着柏油路行驶。

有一阵,车上四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呈“北”字。大家齐声赞叹,上下嘴唇发出咂巴咂巴的响声,从窗外看车里的人,像玻璃缸里吐着气泡的鱼。谁会想到呢,罗庄子说,山里面有个度假村呢,这儿离三里屯不远吧,顶多几十公里,嗨,美景都藏得深呢你们说是不是。他问司机,原先知道这儿不?来过没有?司机说是第一次,谁没事打车跑这么远呢。接着大家又是一阵儿唏嘘感叹,这样的赞叹让坐在前排的“咱妈”又受到了鼓舞,她已经不能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了,好在人很瘦小,转动身体不会产生很大振幅,她将自己的背包抱在胸前,上半身从两张座椅间挤过来,这样与后排的吴鹏罗庄子说话方便多了。她今年七十九岁,但看起来精气神很好,走路腰挺得笔直,步子也快,不容分说。脸上皱纹不少,每一条都中规中矩,尤其是习惯性撇嘴时挤得法令纹深刻无比,那样子像是对什么都有看法似的。头上白发多,黑发也多,齐整整地梳向脑后,每说完一句话就喜欢将下嘴唇收拢,覆盖住上嘴唇。后来吴鹏在他女儿的一本课外书中看到“江姐”图片时,立刻在她俩身上找到了共同点。

吴鹏学罗庄子也将身体向前倾着,这样三个人就形成一种结构坚固稳定的关系。大家都处于不同程度的亢奋之中,吴鹏话少,大多时间是在倾听,他喜欢听罗庄子说话,热情洋溢,而且充满诗意,他也喜欢听“咱妈”说话,在性格上她和罗庄子倒是很像,小小身躯里像藏了一台发动机,也热情洋溢。她说的事吴鹏几乎没听过,要么是关于她年轻时候,要么是关于度假村。

罗庄子和老太继续抑扬顿挫地交流着,说也说不完的话,吴鹏仿佛看见两台马达正吧嗒吧嗒飞快运转着。罗庄子解释说这就叫一见如故吧,三个人在广场上短暂交流后已建立了“深厚情谊”。的确,吴鹏也感受到了那份情谊的浓烈。罗庄子开始还称老太为阿姨,后来一口一个咱妈,很显然对方十分中意这个称呼,有好几次她歪着脑袋仔细回味这俩字,收拢着的下嘴唇便缓缓放松了。哎呀,她撇了撇嘴说,“咱妈”这叫法好,比“阿姨”听了舒服。所以她立即要求吴鹏也这样喊,并且自己也改了口,称他们为大儿、二儿,叫完忍不住笑了,下嘴唇覆盖住上嘴唇。

语言是多么诡异呢,吴鹏想,语言能让人反目为仇,也能让人亲密无间。吴鹏记得老太在广场上向罗庄子说的第一句话——你知道自己说了多少病句吗?她坐在他们附近的台阶上,背着背包,跟那些还没想好去哪儿的人一样一样的。她看着罗庄子,认真听了一会儿,大概对病句忍无可忍了才走上前的吧。老太态度是认真的、严肃的,也是诚恳的,像一位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对修改病句都情有独钟。然而,她的重点并非修改病句,而是对“进山”以及罗庄子说的拍摄地点感兴趣——度假村。

后来,三人以地上的本子为圆心坐成一圈,他们席地而坐,蒸腾的热气让人恍惚是不是都羽化成仙了。吴鹏终于发现啤酒瓶子的嘴开始在罗庄子和老太之间切換了,老太每提出一个问题,罗庄子都及时给予回复,他们聊得很嗨,很热烈,尤其在拍摄场地这个问题上。

四面有山,前面还有湖,有吃有喝有床睡,还有人给你服务,你说,这算不算度假村呢?老太突然问。

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一阵儿呢,房间都订好了,老太看向车后座说。吴鹏和罗庄子已经知道老太其实很富有,在广场的时候,他们决定今晚就前往度假村时,她便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让度假村的T作人员安排两个房间来。吴鹏喜欢听她打电话的语气,那种干脆和不由分说。人真是不可貌相啊,吴鹏想,如果不是她告诉他们,在这里,离北京市区不远的山谷里,她有一座度假村,谁能看出她是一个隐藏的富婆呢。

后来罗庄子打电话给他的副导演,希望他立即到站前广场,一会儿一同去看看场地,因对方要“一个钟头才能到达”,罗庄子和老太都不愿等了,他们叫副导演自己去,他们会给他发位置。

车经过一个类似于小镇的地方的时候,老太要求停一下,车已经开过了,她让司机倒回去。说这儿有个甜品店,她每次经过都会买点呢。罗庄子跟着下了车,顺便看一看山中景致。甜品店不大,几乎销空了,老太只好买下一只大蛋糕,对此她不太满意,认为大蛋糕没有小蛋糕方便,她说那些白助式的宴会,都是小蛋糕,多有范儿。罗庄子抢着去付钱,被老太一把拦住,依旧是那样不由分说。

蛋糕搁在背包上,背包平放在老太腿上,这样就限制了她转身聊天了,于是罗庄子和吴鹏恭敬地将脑袋呈上去,左右各一。如果人的兴奋和激动可以用刻度测量的话,吴鹏觉得此刻他们仨应该刻度相近,不管是勘察场地或者度假,还是平添了俩儿子,都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吴鹏觉得这是他这些年来纵情大笑次数最多的一天,若干年后他还能在自己饱经风霜的脸上找到几根那天因大笑而如水波兴起的皱纹。

空调噗噗吐着冷气,车内漾起甜丝丝的奶香,使人恹恹欲睡。吴鹏和罗庄子都在极度亢奋后睡着了,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睡眠好到这种程度,短短的睡眠竟做了几个梦,梦里他带上老婆和女儿来这里度假,老婆说,真看不出来哦,你还有这么牛的妈。吴鹏哧哧笑,说,都和你们俗人一样,有钱需要贴在脸上吗?炫富的人喜欢说自己北上广有几套房子,多没劲,以后你就说咱妈在北京有个度假村。他在梦里还回忆了从前的梦,人背的时候做梦都背,他告诉老婆有次做梦说是自己的桑塔纳汽车被换成了手扶拖拉机,可气的是,还有一车的瓜。老婆问,这有什么背的呢?他说,这瓜不就交代我的工作了嘛。老婆捂着嘴笑起来,说下次再做梦,你给我个提示,我就把你从梦里拽出来。说着抓住吴鹏的胳膊使劲儿拽着,吴鹏说,哎呀你现在别拽啊,哎呀别拽啊——

被罗庄子从小奥拓里使劲儿往下拽时吴鹏还在做梦,他恍惚了一阵,等确定不是梦境时,小奥拓已经呼啸着返城而去了。

天已经暗了,山里的暮色降临不是轰然坍落的,而是体贴的,是一寸一寸到来的,让人还能看出明暗相间的景致来。眼前是开阔的湖,湖面有接天莲叶,吴鹏刚想吟诵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突然记不起下一句是什么了。他把目光从湖面收起,落在对面暗沉的山上。正如老太说的,一片大湖,四面环山。吴鹏和罗庄子都被这景色吸引了,脖颈顺着山势一点点旋转,再旋转,他们像两根时针一样在原地缓慢转动,山,起伏的山、连绵的山、苍翠的山、昏暗的山——终于,他们的目光触摸到建筑物了,灰色、白色,高高低低——目光柔软了下去,变成抚摸,一点点地,还能分辨出建筑结构,女儿墙,檐角,窗户,院墙,大门,门上的招牌一

突然,吴鹏和罗庄子怔住了,一串寒战从皮下涌出——心怡养老院。他们的目光在这五个字上飞快弹跳过去,不敢用力看清,仿佛一用力,这几个字就会粉身碎骨。然后,弹跳着的两束目光在空中相遇了,没错,他们以彼此的眼神里确认了信息。

吴鹏和罗庄子坐在养老院的过道长椅上,像两个巨婴,老太正在给他们办理人住手续,果真很熟悉,像自家的。他们想起老太在广场上的话——四面有山,前面还有湖,有吃有喝有床睡,还有人给你服务,你说,这算不算度假村呢?

这话没毛病啊。

罗庄子突然听到女工作人员喊了一声,人住人员先去三楼体检去。罗庄子心一拧,从椅子上跳起来,刚要大声嚷嚷,那女人又说,不是老人就不用体检了。住几天呢?女人转身问老太。

在此之前,罗庄子向老太进行过虚假的客套,他说,咱妈,我和大鹏就不住了,我们今天还得赶回去。老太愣了一下,脸上的皱纹迅速耷下来——不住了?这么晚还赶回去?你们还没看拍摄地呢?罗庄子刚说不看了不看了,老太就生气了,罗庄子只好耸了耸肩说,这儿……这儿怕是不好住吧?

老太又把那只不容分说的右臂在半空挥出一个半弧,罗庄子觉得她从前一定是个手持教鞭的老师,或者指挥家什么的,要不然怎能挥出那样的力量感呢——好住,怎的不好住呢。老太说。

此时,老太已办好手续向他们走过来了,她一边走嘴里一边念一串數字,是门牌号,207、215、302,她告诉吴鹏,没有单独的标间了,先住一晚,明儿再给调一调。罗庄子立即说不了不了,住一晚明儿看看场地就走了。老太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说房费都交了,多玩几天呀,就当度假好了。她又问罗庄子,那个副导演咋还没到?他多大了?是不是比你们小?罗庄子点头。老太说,比你俩小,那不就是三儿哕。

正说着,大门外亮起一束光,刺刺地扫进来。几个人迅速跑出去,果真,是副导演。这厮说迟一个钟头到,原来是收拾行李了,此刻,他的后背、肩上、腰上分别挂着大大小小的包,像是被包劫持了。副导演骑着很拉风的太子摩托车,但这会儿看着没一丝拉风范儿,他两脚撑地,正一脸蒙地看着屋里走出的几个人。

老太不由分说去给副导演卸身上叮叮当当的包,招呼大家先把行李放到各自房间就去食堂吃饭,十分钟后还在这儿集合,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去迟了食堂会关门的,这儿不比其他地方,管理好,有规矩,吃饭就得定时定点。副导演的包已经被大家分别提上了,但他脖子仍是梗着的。

吴鹏被分在302,距离略远,所以他提着箱子小跑起来,刚跨了两步,就为自己弄出的响声感到抱歉。302的门紧闭着,吴鹏先礼貌地敲敲,正要掏出房卡,门开了。

一个瘦精精的老头站在一旁,也没看吴鹏,兀白转身回去了。吴鹏发现他走路奇慢,身体直挺挺的,看不见两腿移动,倒像是在飘移。他不知道敲门前老头在干什么,怎么门一敲就H{现了呢。吴鹏向他打招呼,毕竟这一晚两个人要共居一室,吴鹏说,大爷,吃晚饭了没有?大爷直挺挺地移过来,问他说什么?吴鹏说,去食堂吃饭吧。大爷“啊”了一下,是二声,显然又没听见。吴鹏无心再问了,身上渗出一点儿汗来,急匆匆下楼去了。

在楼梯处看见罗庄子和副导演,副导演的包还挂在身上,三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罗庄子说,看你俩笑得美的,好像给你们分的不是老头,而是老太。副导演说他没老头也没老太,他压根就没进去,包挂在自己身上才踏实。吴鹏说了他的室友,引得罗庄子捧腹大笑,他说和他一室的老头慈祥多了,白净净的,头发虽全白了,但梳得苍蝇都站不住,罗庄子四下看看的时候,老太已经拧好毛巾递过来了,叫他擦擦脸,罗庄子说他汗就是那时候淌出来的,真是又感动又害怕。

他们在楼下与老太碰面,跟她在过道与过道间穿行,果然轻车熟路。偶尔遇到几个吃完饭或正去吃饭的老人,一律都是移着小碎步,脚下不发出一丝声音,吴鹏发现他们的鞋和罗庄子脚下的款式相同,便想用胳膊肘捅罗庄子,示意他看,可刚抬起胳膊又觉得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心思开玩笑。

老人们走得极其缓慢,老远就停下来等他们先走,生怕他们经过时产生的风会将自己刮倒似的。他们认得老太,哆嗦着唇,嗓子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家里头,来人了啊——

老太便停下来笑,指着身后的仨男人说,是哦,才到呢。她的声音很大。 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老太都极有耐心地告诉他们,是哦,家里头来人了哦。她的嗓门洪亮,说完便转身看着吴鹏几个笑。或者用手捂着嘴,身子都笑弯了,眼睛瞟着他们仨,好像伙同他们完成了一件恶作剧。再后来,老太似乎不满足这样,不仅告诉过道里每一个人,而且还敲开经过的一扇扇门,要是门开了,老太就把脑袋伸进去,说,我家大儿二儿和三儿都来了哎。这时吴鹏便发现老太像个小孩,乐此不疲地玩着一个简单无聊的游戏。

食堂在过道尽头,推开门,一股浓烈气味扑面而来,那是食物的气味夹杂着老年人特有的霉腐味道,不是那种一点点似有似无弥漫在空中,而是如厚重的棉被严严实实将人裹住了。食堂里坐满老人,还有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蠕动,不过呢,倒是很安静,走路声,咀嚼声,说话声,也都被棉被覆盖住了,一切都变得轻浅浅的。

吴鹏正踟蹰着,队伍已挟着自己慢慢向前挪移了,罗庄子和副导演去占位置,吴鹏发现老太不知了去向,当然,在这众多的老人中迅速准确地找出她无异于石头堆里找石子。

吴鹏排过长长的队买过油条,排过长长的队看过电影,排过长长的队检过票,可这样的排队经历却是第一次,为了保持队伍的整体与和谐,吴鹏也不得不慢慢摇晃着身体,挪起碎步。

下一位老人,好,再下一位老人——打饭的是个中年妇女,声音很脆,吴鹏第一次发觉这样清脆的声音是多么刺耳和不合时宜啊。

下一位老人——吴鹏站了过去,女人眼皮微微一抬,看见吴鹏怀里抱着的一小捆筷子,问道:一共几位老人?

四位老人——吴鹏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

炖蛋、炖花菜、炖茄子、炖冬瓜肉圆汤、炖——米饭。吴鹏实在咽不下这些稀烂的食物,他想,好像又不是食物稀烂的原因,而是那股味道,每一勺饭菜里都凝固着那股棉絮的味道,食物在嗓子眼儿上下不得,其中有一口若不是自己果敢敏捷地强咽下去,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他生怕再这样吃几口,食物会从七窍里喷涌而出。吴鹏抬头看看四周的老人,他们吃得怡然自得,很熟练,甚至很香,松弛的嘴唇撮得尖尖的,缓缓旋转着,当嘴唇逐渐停止时,食物已经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了,然后再挖上一大勺混杂着汤汁的饭菜,送进黑洞一样的嘴里,周而复始。

吴鹏再看他的两位朋友,突然,六束目光在空中得到了交汇——原来不仅仅是自己,他的朋友们也正备受着难以下咽的煎熬。

三个人不知道如何处理剩下的食物,就这样倾倒了当然不好,正犯愁着,救星来了。老太提着蛋糕出现了。哎呀,别吃这么多的,吃这么多还能吃得下蛋糕吗?她不由分说地将三个饭盆推到一边去了,一边嗔怪一边打开包装。

真是一只淡妆浓抹的蛋糕啊。吴鹏发觉白己此刻竟有了一点点诗意。老太招呼食堂里所有老人过来,以及刚刚打饭的工作人员,小方桌四周立即就被围满了,像防风林齐齐站立着。蛋糕是双层的,很高,表面抹了淡蓝色的底子,一架彩虹弯弯地横跨着,也有可能是一座桥,总之看着挺浪漫,只是桥的下面不合时宜地蹲坐着俩寿桃,一块白巧克力片上写着“许桂香八十大寿”。

“防风林”里有人欢呼起来,是刚刚那个打饭的女人,声音依旧脆脆的,嗨,桂香阿姨,生日快乐哦——

人群里开始了陆陆续续的祝福。

桂香大姐,生日快乐哦。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许老太,八十大寿,寿比南山。

祝福声此起彼伏,吴鹏愣了一下,但也及时表示了祝福,咱妈,生日快乐啊。

罗庄子也被感染了,跃跃欲试,他擅长祝福。他说,岁月的磨砺让你的青春老去;风雨的洗涤让你的红颜褪色;而你却用优美的年轮,编成一册散发油墨清香的日历,祝咱妈生日快乐——说完引来一阵掌声.吴鹏想,这小子挺能说的,哪怕再给他吴鹏几次机会,他也说不了这么好。

点上蜡烛,老太开始许愿了,叽叽咕咕谁也听不清,两片嘴唇愉快地上下翻飞,看得iJH她应该是高兴的、激动的、满足的。吴鹏发现老太的脸颊上亮晶晶的,像水一样的液体顺着纵横交错的纹路慢慢移动。老太睁开眼睛,用同样皱纹交错的手擦着脸。激动呢激动呢,家里头来人了哦,她自言白语道。随后,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两个,三个……老太说,这里头都是骨灰呢,她爸爸的,妈妈的,姐姐的……谁都没活到她这个岁数,她说。然后将木盒子排列整齐,让罗庄子帮忙拿着空包。没事的,都是家里人呢,老太说。

这时,几个颤颤悠悠的声音在老太身后响起——祝你生日快落(乐),祝你生日快落(乐)——他们发音极不标准,但感情饱满,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颤悠,好像声音慢慢向山顶爬去,正经受着风的摇晃似的。

吴鹏、罗庄子、副导演,也轻轻跟唱——祝你生日快落(乐),祝你生日快落(乐)——他们唱得很陶醉、很动情,等吴鹏睁开眼,发现所有人的目光正组成一把疏密有致的梳子,在他们仨身上从上到下格外温柔地梳着。

蛋糕很快被分食了,三人原本以为可以用蛋糕来充饥的,结果发现,老人们都很爱蛋糕,他们将刚刚吃饭用的不锈钢盆从人缝里缓缓伸过来,索要一块,再缓缓缩回去,用勺一点点地送进嘴里,上下唇一抿食物就下肚了。这种甜甜的烂兮兮的食物比较符合他们的口味,看得出他们相当开心,除了分食蛋糕的开心之外,也为老太的开心而开心。

蛋糕消灭之后,食堂里的老人们也消失了,依旧没有太大响动。工作人员开始打扫卫生了,除了这一小块的上空亮着灯光外,其余处都熄灭了。老太随老人们回房间了,临走时叮嘱他们也早点睡,明天带他们四处看看。她脸上的皱纹因为长时间大笑,还未得到舒展。

吴鹏、罗庄子、副导演依依不舍地抽着最后一支烟,山里信号不好,没有网络,而时间尚早,漫漫夜晚如何打发是个问题。刚刚进来的时候,罗庄子已经進行了一番侦查,除了一个活动室,再无其他去处,而活动室里除几张麻将桌之外,还有几台没有网络的电脑,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坐在电脑前玩着蜘蛛纸牌。

晚上才到的啊?工作人员已经打扫到他们身边了。

啊,是的。罗庄子回答她。

这次来,要住一段时间喽?她停下拖把问。

不了,明儿就走了。罗庄子说。

啊——显然,女人对罗庄子的回答很意外,她站直身子——不住了?明儿就走?这怎么行?老人会伤心的,你们家里人从来没来过,来了就要走……

离开食堂,三人的肚子还是饿的。蛋糕的气味消失之后,棉絮的气味再次倾覆上来。三个人的情绪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

多有意思啊,仨大老爷们儿在养老院度假来着,还以为他妈的是遇到富婆投资拍电影呢,还以为是来度假看场地的呢,结果是给人家做孝子来的——罗庄子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砸着墙壁,嘴里一连串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过道尽头立即涌出一连串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副导演的脖子又梗起来了,活丑——活丑——活×丑,他忍不住使用了南京话三段进阶大招。过道里又有了回应:活丑,活丑,活×丑,活×丑——

这时三个人才发现整幢楼层都是安静的,刚过八点,已听不到一丝响声,四周寂静得可怕。过道很长,声控灯很暗,不使劲咳嗽一下就会熄灭,仿佛黑暗一直伺机潜伏于四周,稍不留意,便将人层层裹住。这幢楼的过道曲折幽回,又被灯光截成了一小段。罗庄子想起自己刚刚抱过的那个背包,顿时觉得胸口疹得慌。吴鹏想,没有哪里比养老院更接近死亡了,那种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气息正游离于他们四周,他甚至觉得刚刚和他们一起分食蛋糕的老人们正慢慢羽化成一张张黑白照片。

这声控灯诡异得很,副导演突然用右脚跺亮了灯。吴鹏被副导演突如其来的跺脚吓出一点儿冷汗。这地方挺适合拍恐怖片的,都不需要布景了,吴鹏笑着问罗庄子,你看这过道,空空荡荡的,一个背影向前移动,用长镜头对不对,跟拍,跟拍——

罗庄子已经无心说话了,他想快速走完这阴森过道。突然,三个人在楼梯处站住了,一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像要等谁先开口。没人提回房睡觉,吴鹏第一次感觉到了男人之间的恋恋不舍。

一阵沉默后,灯突然灭了,他们不得不采用轮流跺脚的方式,有一阵跺脚声没接上,鞋在地上落下一个闷闷的声音,黑暗立即裹罩,三人不约而同地一声大吼。灯亮后,他们一同看向罗庄子脚上的布鞋,眼睛里流露出鄙夷之色。

太吓人了,吴鹏感慨道。罗庄子知趣地把脚收了收,半藏在飘飘欲仙的裤管下。吴鹏发现,罗庄子的裤管在灯光下竟是半透明状的,他的两条电线杆样的腿混沌可见。就在这时,电线杆的上方突然亮起蓝幽幽的光,并且有节奏地一闪一闪着。三个人都被蓝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知道是手机响了。

罗庄子接了电话,是从前在夜店为他服务过的小丽打来的。小丽问,罗总在哪儿嗨皮呢?罗庄子没好气地喊道,在养老院嗨皮。小丽没听明白,以为是罗庄子的冷笑话,说,哎呀,养老院也嗨皮啊。罗庄子说,是啊,你不是经验丰富吗,经验丰富咋没在养老院干过呢,来啊,来养老院和我干啊——

过道里涌起一阵回音——和我干啊,我干啊,干啊……那头的人已经吓得挂了电话,罗庄子收起手机,三个人面面相觑后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罗庄子提议说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小卖部什么的,他肚子饿得慌。

副导演说你还真打算在这儿常住下去了?说完转身往门外走,几只包在他身上弹跳着,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他对罗庄子和吴鹏说他要回城的,这儿一刻都待不下去,要是他俩也想回城,自己是不会反对用太子摩托捎上他俩。

吴鹏和罗庄子从各自房间出来在楼梯口会合,罗庄子的鞋静悄悄的,所以不得不间隔就“喂”一声,像是跟藏在黑暗里的谁打招呼;罗庄子一见到吴鹏,立即跨步迎上去,如两个久别的老人相拥而行。

罗庄子说,以为能拍个公路片,或者拍个乡村爱情片,谁料却是个恐怖片——他的話音未落,黑暗里蹿出一道光,直刺双眼,两人腿一软,差点双膝跪地。

玻璃门外副导演已经和他的摩托车候着了,强光正是来自这里。

他奶奶的,还还……还是个惊悚片,罗庄子终于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摩托车跌跌撞撞上路了,车灯似一把利剑将前方的影影绰绰左砍右劈,车上的人屏住呼吸,生怕多吸一口都会增加了自重。

一道铁门挡在了前方,几条腿忽地左右撑开。这是个铁栅栏院门,一侧建有简易传达室,大概来时他们都在酣睡,没注意它的存在。吴鹏下车去敲门,三合板墙壁发出咚咚几声,再敲,又是咚咚几声,很久后,一个老头才从木屋里缓缓走出来。

他的觉被吵醒了,显然很不高兴,他一边开门一边骂骂咧咧,三个人于是一连串地说起好话,一改从前的桀骜,这个时候别说是骂,就是挨老头几巴掌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他们此刻离开就行。

继续上路了,摩托慢慢向上爬坡,车后是黑重重的一团,黑色凝固了。而前方竟隐约有了灯光,其实也并没有光亮,只是心境不同而已。三个人的心情都前所未有的轻松,“呸”出去痰、吐掉烟屁股、恨不得把身上累赘的一切都抛到后面的黑暗里去。吴鹏试图再看一眼那个湖,费力转过脸,可什么也看不清,他怀疑傍晚是不是真的看见过那个湖了。

他们又恢复到来时的那种心情,激动、亢奋、迫不及待,此刻他们对城市充满了渴望,对灯红酒绿、对纸醉金迷、对喧嚣、对繁杂,哪怕是往常最厌烦的拥堵,都无比渴望。

副导演打开车载音乐,罗庄子唱歌了,那个神道道的他又附体了。音响越来越大,也有可能是四周寂静的反衬,罗庄子扯着嗓子吼: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让一切喧嚣走远——

副导演也吼着:就任这时光/奔腾如流水/体会这狂野/体会孤独/体会这欢乐/是我的完美生活/也是你的完美生活……吴鹏也加入其中,三柱声音跌跌撞撞地在黑暗里攀爬,汇聚……三个人猛烈地狂笑,笑得太子摩托一阵乱颤。罗庄子连忙说停一停,快停一停,撒尿撒尿,再颠尿都要喷出来了——

他们对着黑黑的峡谷掏JLI家伙,尿流声窸窸窣窣,又伴随着往下坠落的空荡声。罗庄子悠悠说道,进山是多么具有哲学意味啊——

最后一滴尿排出后,罗庄子哆嗦一下身子。吴鹏也感慨道,有哲学意味,“出”“人”就是离去和进来,一是有,一是空。我们厌恶庸常生活,希望超脱世人,实现精神价值。而他们呢则相反,渴望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自己被牵连着的那根线。

副导演趁机坐在石头上抽着烟,在等待上路的空当,吴鹏睁大眼睛看向黑乎乎的四周,他觉得眼睛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自己视力的极限。这么一想,吴鹏便感觉自己像悬浮在空中一样,就像地球悬浮在银河系一样,就像银河悬浮在宇宙中一样。他越发感慨,甚至激动,迫不及待掏出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地他又想写诗了,一种压抑不住的诗意欲喷涌而出——一些汉字具有了从前没有的词义,倔强又羞涩,在远处发出响动。他在手机键盘上摸索一阵,打了很多字,又删除;再打,再删除;再打,最后,只摁下了几个汉字——生日快落(乐)!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汤成难,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获得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第一届黄河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现居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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