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歧途
2020-05-25李御
郑恺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周末,会出现这么一档子事,事前毫无预兆,事后也如烟消云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这一天所经历的林林总总,一直让郑恺与妻子罗琳耿耿于怀。
这天早晨,因为不上班,两口子都起得比较晚。上高中的儿子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这个周末不在回家的时间内。郑恺打电话说周末去学校看他,儿子说不要来了,他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啦。
不知是真有事,还是到了叛逆期,反正儿子不太愿意与他们待在一起,即使回家,拿上生活费,把换洗的衣服往双肩包里一塞,找出各种理由,就离家返校走人了。谁知道是返校了还是与同学聚会去了,正当壮年的父母反倒成了多余的人。
多余归多余,日子还得过。罗琳说,上次我们在“江城鱼肆”吃的大碗鱼挺好的,我们今天干脆去吃鱼吧。郑恺知道妻子喜欢吃鱼,曾多次感慨,你就是猫变的,生来喜欢吃鱼,那就去吧。
挨到十一点,郑恺说,走吧。两人下楼,郑恺开车,车子很快驶出了小区。
小区很大,据说居住人口已超十万。从小区出来,曲里拐弯也得开一会儿。车子从小区驶出后,穿过张公堤。这张公堤是当年张之洞任湖广总督时,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修建的一道防洪堤,使相伴长江的主城区免遭洪水侵袭,把雨季周边的汪洋恣肆挡在堤外,据说当年这绕城之堤还真起了很大作用。后人为此将大堤命名为“张公堤”。
时移世迁,堤外当年乱石滚滚,芦苇深深,臭水涟涟的荒芜之地,成了新开发的小区,郑恺一家成了小区的第一批居住者。因是堤外开发,又属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价格比堤内要便宜很多。郑恺在新闻媒体,罗琳在出版机构,两人收入在这座城市不算高也不算低,加之购房花钱不多,夫妻俩就尽可能满足儿子的各种需求,也可以吃遍江城,休假时还可去心之向往的名山大川踏足鉴赏。吃鱼虽不便宜,但还是能说去就去,说吃就吃。
车出张公堤,穿过一座拱桥,行驶有百余米便道,就可以上正道了,正道也就是下机场高速后驶往市区的主干道。
过拱桥后,郑恺发现接近主干道有三辆私家轿车停在路边,两位交警正手舞足蹈与司机大声争执。因车窗关闭着,罗琳正在听音乐,郑恺只是斜视看到了窗外的场景,他以为是违章或是别的现场纠纷,引起了交警与行车人这对马路边上的“难兄难弟”在争辩谁是谁非。也许是他们太过专注,郑恺的车从旁边驶过时,也未见任何提示与阻拦,他稍稍停留,便很快驶上了主干道。一上主干道,他也有些纳闷,往日车水马龙的主干道,犹如坦途,前无车驶,后无车行。刚走了不到五十米,从后视镜看到,机场高速下来了一辆考斯特。因他的车要左拐,他必须占左转道,后面的考斯特疾驶而来。他打开左转向灯,向左打方向盘,后面的考斯特毫不相让地向他的车挤了过来。这时,郑恺发现前面有两位交警已经跳起来,急促地、不停地向他挥舞手勢,提示让他的车往右边靠。郑恺感到情形不对,这时他才从后视镜中看到,在他的车后面是一支庞大的车队,正从高速上疾驶而下。他这时才突然想起了前面远去的开道摩托车的鸣笛声,再加上这后面疾驶而来的各色高档车辆,他瞬间明白自己这是闯入了专车车队。
待郑恺把车停靠在有边车道,交警跑过来了,一看是自己曾经采访过的王中队长。王队说,你胆子真大,敢冲撞专车车队。郑恺说,哪有那么多的领导专车车队,上边来的大领导不是昨天已经回去了吗?他去武当山视察,我还编发了新闻的。王队说,你他妈还是搞新闻的,刚来的这位领导与昨天走的,差不多一样大。郑恺说,我从便道上过来时,是看有交警拦了几台车,但没有谁拦我呀。王队说:回去收拾那两个苕货。
郑恺当记者的年限不长也不短,一九九八年抗洪他跟过中央领导的车队,平时跟来省视察的领导车队也不算少,他知道冲闯专车车队可不是小事。但他内心也无数次发问: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神乎其神,于民不安吗?想归想,问归问,但作为一名记者你不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吗?
专车车队已经急速驶过,主干道又一如往常,车水马龙。王队说,把驾驶证与行车证都给我。郑恺把两证交了。王队说,我的车走前头,你在后头跟着,郑恺说,受罚?王队说:到大队再说。
到了大队,进了一间类似于会客室或会议室的房间,王队说,你就在这儿看看报纸电视,过一会儿有人来与你谈话。郑恺说,我在这儿没问题,我老婆可以先回去吗?她中午还要去吃鱼呢。王队说,不管是吃鱼也好吃肉也好,今天恐怕是不行了,改天吧。我先走了。
过一会儿,值勤的送来了两份盒饭,内有鱼块。郑恺对罗琳说,你不是要吃鱼吗,大碗鱼吃不成了,但还有鱼块。郑恺一边调侃,一边在心里发火,这算什么事呀!我既没违章也没肇事,冲闯了专车车队,事先你们也没告知。如今弄在这个房间里,是拘留也好,是问询也罢,反正是没人身自由啦,有饭给你吃,有水给你喝,有报纸电视给你看,想下楼买包烟都不允许。郑恺想,要是儿子今天回家了也许不会有这档子事,也许有突发性采访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也许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也不会有这档子事,罗琳不提议去吃鱼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世事难料,没有那么多假如和也许,事情让你摊上了,活该倒霉。
房间有一张沙发,想眯一会儿也难以躺下,躺下也睡不着。他给跑交通的记者宇杰打电话。区交通大队的通讯员已经给宇杰通报了此事,今天来的这位领导是来武汉主持中南抗旱专题会的,因为中南地区旱情已十分严重。宇杰还说,按照惯例,如果警卫局不找省厅追查冲撞车队之事,事情也就过去了。如追查省厅,省厅就会追查市局,市局就会追查区局,区局就会追查大队,然后中队,一级一级往下查,直到查清冲撞车队的人是什么身份,有无别的嫌疑,然后通报上级,直到认定属无意撞人车队,方可放行。驾驶证扣分与罚款那是怎么也跑不掉的。
宇杰还告诉郑恺,这位领导下午开完会即刻返回。如果在这期间上面没人追问,你晚上可以走人,如追问那就难说了。
郑恺这才感到,这祸闯大了。虽然心地坦荡,与滋扰、生事、暗杀毫无关联,但久待公安,毕竟不好受。转而一想,事情既然摊上了,着急也没用,耐心听候发落吧。
下午两点左右,交警大队许大队长来了。郑恺主要跑农口,公安交警系统也偶尔采访过。他与许大队长几年前因采访有过一面之交。
见面后,许大队长竟然认出了郑恺。
我的大记者哟,你是省里的媒体,平时请你们都好难,今天算是委屈你了。
郑恺笑了笑:愿听许队教诲。
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公事公办,我们不会为难你,但事情还得搞清楚。
那是那是。
你知道今天来的是哪位领导吗?
我刚刚听说了。
不是我上纲上线,事情是很严重的。
我知道,都怪我误人歧途。
许队笑了。误人也许是,歧途就算不上了吧。
不,在当时那个时段,你们在执行任务,那条路是留给领导人的专用之路,它是不属于我们这些社会车辆的,我进入了,不就是歧途嘛。
你讲得有道理,但不能说是歧途,你并没有想去违法乱纪,至少从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是这样的。
谢谢你的体察与宽恕。既然这样,驾驶证已经扣了,我听候处罚,是不是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
许队一脸严肃:对不起,大记者同志,你还得耐心待着,能走时会放你走的,这是规矩。
一阵哨声响过,许队说了声,我又要带班执勤了,你就跟上午一样,耐心看报纸看电视。
此时,一阵刺耳的争吵声从对面办公室传来:我老头病了,好几天了,等着我送药回去,我搭车还得走一百多公里,上午我去了,也跟你们说好了,下午我就不上马路了,你们也答应了,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
另一个声音解释说:不是变卦了,是上面要求的,与上午一样,一人不缺,一岗不缺。
之后嚷嚷的声音,郑恺就听不太清楚了。
走廊里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穿戴整齐的交警官兵急速下楼,提前两小时赶赴专车车队的沿途警戒岗位。
刚才大声争吵喊叫的老交警也下了楼,郑恺无意间看到了他脸上有一块火柴盒大小的伤疤。
警队走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女警官,从外表看,绝对是警花。漂亮、端庄、严肃。一颦一笑一招一式,就能看出其久经历练,充溢全身的职业气息。她与郑恺在办公室相对坐下后,先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市局政工部门的科长,我姓胡。你叫郑恺?
是。
你是媒体记者?
对。当记者二十多年了。
你今天的事情很严重,市局领导特地要求我来与你谈话。
我知道很严重。不然政T部门的领导不会找我。
知道严重就好,希望你好好配合。
怎么配合?你说我照办。
胡科长停了一下,看了看郑恺,又沉吟片刻,然后说,你最好告诉你们单位党组织领导,要他来一下。
郑恺说:很抱歉,书记去西安开会,要到下星期才回来,我是副书记,所以我现在也算是单位党组织的领导。
胡科长轻轻“哦”了一声说,我们之所以郑重查清,是要查其中有没有政治因素。
郑恺“哈哈”一笑说:我入党二十一年了,我今天只是误人车队,我给许队说了,叫误人歧途,别无他图。我想你们无论通过何种途径,都是会查清楚的。
胡科长公事公办背后所隐含的柔和,郑恺捕捉到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他在为公安的专注、专心、专业备感钦佩的同时,心中却掠过阵阵隐痛。
胡科长又反复询问了当时现场的情况,然后又与罗琳核对了郑恺所说的细节,譬如他们是不是开车去吃鱼,便道上的交警是不是没有拦他们的车,在主干道上是不是与机场下来的考斯特互相打方向盘争道。
事情本来就不复杂。胡科长问清楚了,郑恺与罗琳也回答清楚了。
停了片刻,胡科長要办公室拿来纸和笔,要求郑恺如实写一份事情的经过。
郑恺说:纸用你们的,笔我自己有。
郑恺把事情的经过写完之后,最后写了三条:一、误人歧途是自己错了,错了就得认罚;二、我未见到任何提示,也无人阻拦,我按正常出行开车,打转向灯进左拐车道,属正常行驶,这不是狡辩,只是表明我当时驾车时的真实心态与想法;三、我误人车队无任何政治图谋,更与谋杀、骚乱、制造事故、引发混乱、泄私愤、告御状无关。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请明察!最后,郑恺郑重签下自己的姓名,并摁下手印。
郑恺问胡科长,要不要罗琳也签名摁手印?胡科长说:有你的签名与手印就行了。
胡科长开始收拾自己的公文包,郑恺知道胡科长要回局里了。郑恺问:该说的都说了,该写的也写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胡科长说,你们暂时还不能走,一会儿许队会与你们谈,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走。郑恺想起宇杰说的,要等那位大领导走了,上面没有追查的信息,才可以放行。
胡科长临走时,异常郑重地对郑恺说:一个星期内,你不能离开省城。
如果我有紧急采访任务,需要外出,也不能走吗?
不能走。你要随时准备接受询问,这是规定,也是纪律。你应该懂的。
郑恺暗自叫苦,这一周的人身自由被这事弄得限制住了。他约好三天之后赴“南三县”参加一个“三农座谈会”的。难道公安的事算事,做媒体的事就不算事吗?心中虽有万般埋怨,但不敢流露。
胡科长离开时,还转身对郑恺说:这事你也不要去与别人说,那样对你、对处理这件事都不好。有人问起,你就说采访去了。你们当记者的,自由度很大,随口说去哪儿采访去了,也不会有人再问,也不会有人追究。
郑恺听了胡科长的话,心里很别扭,但也无争辩的理由。遇上这种事,既不是买彩票中了大奖,也不是偶尔发现了一条重要新闻,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多说的呢?窝在心里吧。
胡科长和郑恺握手告别。
送走胡科长,郑恺与罗琳又枯坐了两个小时。
走廊里响起了疲惫与纷沓的脚步声,没有走时的急促,随后是换装的稀里哗啦的声响。
昨天送走一位。
今天是接了一位,又送走一位。
交警们在大声说话,大声议论,有一种卸去重负之后的快感,有人还哼起了小曲。
别快活得太早了。说不定明天后天又来一位。 那倒是。反正今天不会有人来了。人家领导人也不容易,日理万机。我们瞪大了眼,站酸了腰,累弯了腿,是不容易,人家领导人更辛苦,东奔西跑,操劳国事。明天、后天有人来,我们还不照常。吃了这碗饭,就别怕来人多。
郑恺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了这些交警在执行保卫任务后,如此毫不隐讳地交谈。他一下子感到了他们好亲切好可爱,被软禁一天的烦躁也随之渐渐散去。
保卫者理解了被保卫者,被保卫者也肯定会理解保卫者。郑恺突然之间被内心升腾而至的那种大氛围、大环境、大一同的情怀所感动。受点委屈,被人盘问,只当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吧。郑恺心情好了许多。
下岗半小时后,许队来了,进门便说:刚把领导送走,该履行的手续你们也都办了。我们也是怕出事,也不愿出事,大家都好才是真正的好。
想不到许队还说出了一句广告词,郑恺一下笑了。
你们可以走了,但驾驶证还留在事故处理中队,后续会有人与你们联系怎么处理的。
郑恺拿了车钥匙,与许队握手告别说:在一个不该出车的时刻,犯了一个不该有的错误,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许队说:这类错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的工作,肯定有失误与遗漏,我们会尽力弥补。一旦有事,你们叫冤,我们也会增加许多额外负担,尤其是心理上的。压力山大。
鄭恺下楼后,在大楼前的场地取了车,刚开出铁闸门,突然看见一位换装后的老民警站在路旁,他是从脸颊上火柴盒大小的伤疤认出对方的。
郑恺停稳车后,打开车窗说:请问您去哪里?
对方犹疑而问:你是?
我是撞人专车车队,在你对面办公室待了一天的那个人。
他“哦哦”笑了两声。是你呀。
您去哪?
我去火车站。
上车吧,我送您去火车站。
老民警迟疑片刻后上了车。
郑恺说:老同志,怎么称呼?贵姓?
对方愣了一下:我这姓不太好说。
为啥?
我一说姓,别人就笑。也不能怪,别人问我,我就连姓带名一起说。
您姓焦?
当记者的真聪明。你猜对了。
郑恺哈哈一笑:哪里呀,我们单位有位女同志也姓焦,别人一问她姓啥,她就脸红,然后支支吾吾,连姓带名一起告诉别人,免得难堪。
我叫焦民。
这名字好呀,焦虑为民,符合人民警察的职责与身份。您这是去给老父亲送药吧?我这不是猜的,是中午您在办公室争吵时听到的。
是呀,老父亲遭罪,得了尿毒症,来省城治了一段时间,刚好一点儿,就急着回家,说这边开支太大了,还是回镇上治疗。有些药镇上没有,我就每个星期把药开好后给他送过去。我儿子还在那边上高中,镇上的一高是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
哦。像您这种特殊情况,下午请个假,就真的不批,不都在讲人性化的管理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警察当长了,心里总有一些怨气,家事与公事,有时总会有冲突。发牢骚,吐苦水,甚至拍桌子,打板凳,这样的事我们都干过。但说归说,吵归吵,执行任务从不含糊。今天中午我只是好多事搅在一起,发牢骚,乱吼乱叫,但内心我知道我的职责是什么,如果头儿真让我回去送药,我还不一定走呢。上岗时我会照样精神抖擞地站在我的岗位上。
郑恺与罗琳听着焦民的一番诉说与道白,心中顿起微澜。
焦民说: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容易。你说领导人吧,论岁数比我们的父辈小不了多少,匆匆来匆匆走,开会要把事情说清楚,任务要有人领,红脸白脸都得唱,回去后说不定晚上还有别的活动和会议,他容易吗?我们保证他往返道路畅通,这是职责。我们也不容易,群众误解得多了去了。你一警戒,两个小时,他行车不便,出行不便,他们埋怨领导,埋怨民警。我们既要被老百姓埋怨,还要克服家中的大事小情所带来的诸多压力。就说中午与我的头儿争吵,我知道他心里也很难受,也很苦。
焦民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满肚子的话要一吐为快,但他停下来了。
郑恺一边开车一边用心倾听,他问:难道您的头儿也有为难之事?
不说了,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
说吧。既然您把我当朋友,我会认真听,用心想,但绝不当“传声筒”。
焦民叹了一口气后说:头儿也不容易。把女儿培养上了名牌大学,女儿在学校与老师好上了,人家老师有老婆孩子,也就算是当了“小三儿”吧。要说,这也没什么,如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要命的是头儿的女儿怀了老师的孩子,并且是宫外孕,昨天大出血,今天还在危重病房。你说他是不是可以随便编个理由,今天不上岗,去医院守在女儿身边?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心里难受。
一阵沉默之后,焦民与郑恺聊起了当民警的过往。
焦民高中毕业后,通过招考,当上了县公安的民警。那时节,家里有小孩穿警服,那可是一件令邻里羡慕的大事。小伙子长得帅,又勤奋好学,别人不愿去干的事他去干,替别人代岗是常有的事。有一次,省公安厅一位领导下基层调研,听了汇报之后,不知怎么就提到了要把焦民带往省城,他对焦民说先从基层做起,把焦民分配到了省城一个基层中队,但没过多久,这位领导被调到北方任职,并且离开了公安系统。焦民的幸运之门刚刚开启,又犹如断线的风筝,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这之后,这位领导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再找过这位领导。多年之后,与郑恺提起这事,他只是淡淡地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焦民在民警岗位上,一如既往,做本分人,做好自己的事,他带过一名女实习生,警校的学员,这位学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听到这儿,郑恺笑着说:行呀,老焦同志,把实习生弄成了自己的老婆。
焦民苦笑两声:那时恋爱、结婚很简单,不像现在。不过,这也是过去时了,老婆离了,远走高飞了。
郑恺问:那是何故?
唉,我们这些“马路天使”越来越被人瞧不起,引爆点是有一次执行警戒任务,我正在马路上,被不知哪栋高楼用那种强力弹弓射出的铁块打伤了右脸颊,幸好是脸颊,不是眼睛,不然我就是“独眼龙”了。
郑恺一下子想起了老焦脸上的那块伤疤。
暗地袭警,这还了得?市局成立了专案组,查来查去,也没有找到肇事者,那时也没有监控,查了一段时间,也就没有了下文。
这件事对焦民妻子刺激很大,积攒下来的情绪也非一天两天,成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人称“马路天使”,还要提防那些别有用心或许毫无用心的,只是用弹弓击打你取乐的无聊之辈。
伤好之后,妻子很慎重地说:焦民,看来咱俩都是误入歧途。不过你在前我殿后。
郑恺‘哦”了一声:误人歧途。他自言白语重复了两遍。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妻子主动辞职去了保险公司,收入翻一番还拐了弯儿,接触到的都是老总、土豪、富婆。她要焦民申请离职,也去保险公司。千劝万劝,焦民不改初心。我这辈子也许就是当马路天使的命,每次他都以这句话作答。
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以分手告终。上高中的儿子去了爷爷奶奶生活的镇上,那里的高中教育质量全省有名。前两年,母亲去世,父亲又重病在身。焦民一有空就得往镇上跑,照顾父亲,看望儿子。
说完这些,焦民“嘿嘿”笑了两声:说多了,说多了,对着记者,也是一吐为快。你看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随便拦下问问,只要他敢说真话,谁心里没有事,谁家里没有事,但日子还得过。现在有句流行语,叫笑对生活。是啊,笑总比哭好。
车到进站口了,郑恺很真诚地说:老焦,我真想要您留下来,我们一起喝两盅,但这肯定不行,您要给父亲送药,下次我约您。
好哇,大记者请我喝酒,我一定赏光。不过,我说的这些,你可千万别写成文章登出去,都是些挑不上筷子的家常事。以后开车还是小心点儿,不怕一萬,只怕万一,不怕你找事,就怕事找你。再见。
告别焦民,郑恺与罗琳沉默无语。
过后,郑恺突然说:经过这一天,我仿佛有种开“天目”的感觉。
罗琳说:此话怎讲?
怎么说呢,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了解得太多,我们知道得太多,但事情不是这样。即使咫尺之间,即使身在其中,你又能真正把其中的关联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我怀疑。
你不会为此而写篇文章吧?
文章是写在纸上的,而领悟则是存在心底的。我曾经想到给领导人写信谈谈戒严、清道、警戒这些持续多年的见怪不怪的规矩,谈谈自己的看法。但我现在放弃了,即使我想写,我也只会讲讲这一天际遇中的这一连串的故事,中国人都喜欢听故事,我想再大的领导人也会一样。
第二天进办公大楼时,郑恺从旁人的眼光中发现了异常,记者是很敏感的。
部下不敢问什么,同级别的同事免不了问:你出来了?
我从来就没有进去,怎么会又出来了呢?
不是扣留了吗?
那不是扣留,是询问,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看来这事是整栋办公楼都知道了,一般与公安机关有交葛,人们就会把事情往顶级的方面想。
在办公室刚刚坐定,宇杰进来了。
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因为彼此太熟,私下场合都是称兄道弟。
郑大哥,事情可能基本过去了,我一直与省厅通讯员联系。他们说,直到领导人离开省城,警卫局没有向省厅提出要追查闯入车队的车辆。上面不问,下面也就不会再查了。相关的处罚,可能会有,那就只是按违章扣分罚款了。
宇杰,你来得正好,我还正准备给领导人写封信。
我说你呀,老记者了,怎么越来越幼稚了呢!这是多少年延续下来的规定,谁都知道其中的弊病,但谁也改变不了这样的现实,这是铁律,你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不是自找苦吃吗?
我绝对不是义愤填膺地提抗议,提建议,上到领导人,下到站道的民警,和我这样误人车队的一介草民,这中间能不能找到一个最大的公约数呢?
郑恺把一天内的经历详细给宇杰讲了一遍:我不讲什么道理,只讲故事,把一天的经历像讲故事一样讲述给领导人,领导人听讲道理听得太多了,也许他对讲故事会感兴趣。
不管你讲道理也好,讲故事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能“平安着陆”也就阿弥陀佛了,千万别再没事找事。
郑恺谢过宇杰,坐到办公桌前,心绪总是难以平静。他在心里问自己:建议要人出行取消清道,取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行人是高兴了,没有了那种不期而遇的不便,一旦出了问题,谁能担得了责任?但过于频繁的封道、清路,有时一封就是两三个小时,过往的老百姓又该有多少怨气呢!
理不清,想不清。郑恺自言自语地说:自寻烦恼,烦恼自寻。
到了第三天,郑恺接到了事故处理中队的电话,要他去一趟。
郑恺赶紧去了事故处理中队,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彭的警官。
一进事故处理中队,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城市发展、车辆增多,也带来了交通事故的剧增。
彭警官的办公室相对还比较安静。俩人握手坐下后,彭警官给郑恺先沏了一杯茶。茶香四溢,房间就多了一份温馨。
彭警官与郑恺聊了一些别的事情之后,他说道:我们调取了你那天开车误入专车车队的沿途所有监控录像,确实没有发现有值勤交警提醒你,劝阻你,你是不知情的,你打开左转向灯进入左转车道也没违规。市局和大队领导也都看了监控录像,认为你没有违章,最后结论是既不能扣分也不能罚款。
郑恺是抱着扣完分罚了款,把事情了结的心思而来的,听到彭警官传达的处理结果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记者先生,你应该相信,我们是不会干那种栽赃于人的事的。
郑恺嗫嚅片刻,由衷说了声:谢谢!
原本想到会有天大的事情,但却非常简单就给予了结。
彭警官说,这类事要是发生在前几年,那可是大事。他曾经亲自办理过一桩此类案件,一位开车撞人专车车队的司机,被拘留了十五天。成立专班,上调下查,最后确实没有发现此人有别的企图,才放人了事。怎么说呢,现在社会进步了,我们也进步了。抱怨、贬损、咒骂,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也是人。几头受气的事我们经历得太多了。
两个人聊了很多。郑恺还问到了焦民、王队。彭警官说,本不想给你说的,王队因为没有与值勤交警在你穿过拱桥的便道上把你的车拦住,已经调到下面的派出所去了。是调是贬,明眼人都知道。
郑恺心里生出几分愧疚,自己毕竟是始作俑者。
郑恺向彭警官要王队的手机号码,想给他打电话表示歉意。
彭警官说:不必了。正常的工作调动,有啥好说东道西的呢。有人说我们做公安的,都是铁石心肠,这话也对也不对,其实我们既有铁骨也有柔情,其中的分野也只能让旁人去慢慢体味吧。
初次接触后,郑恺与彭警官慢慢成了好朋友。
郑恺还真的约焦民在小酒馆畅饮了一通,他还想到了下去采访时,给焦民的父亲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日子过得好快。一天晚上,郑恺与罗琳坐在客厅里收看《新闻联播》,其中头条新闻是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其中第五条是:要改进警卫工作,坚持有利于联系群众的原则,减少交通管制,一般情况下不得封路,不清场闭馆。
看到这里,郑恺与罗琳转身对视,然后是会心一笑。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李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高级记者。现居武汉。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六部。近年专注于小说创作,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芳草》等文学杂志。长篇评传《狂飙人格——歌德传》被国内数所高校列入外国文学专业研究生必读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