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说周舟
2020-05-25冯永波
冯永波
大约十年前黄叶渐落的时候,我开始读一年前周舟寄给我的诗集《正午没有风》,并写下此文寄给周舟。在如今满地找钱、迷机恋屏的时代,最后一次翻书是什么时候,我记不得,许多人怕也记不得了。用最大最强来形容我自然不合适,形容周舟他也不会接受,不过我想还没有人这么完全彻底地裸露过周舟,因此天字一号即使用到周舟身上有些勉强,当然用到我身上根本不合适,但只要不引起读者反感就好。当初写作此文本是一时兴起,周舟我曾经十分熟悉,依其诗名坐享清奇的念想也不能说没有。就好比肚饥的人踅入碧玉的婚宴,除了肚皮撑圆,还跟着歌舞升平热闹一番。但周舟疏淡名利,远不像我追腥食臭,他只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贴完随风,倒着实忘了给我插上一双放飞的翅膀。昨日月下闲翻,不意抖落此稿,也是穿过的旧衣舍不得扔,想拿来在更大的屋顶上晾晒,算是最终对周舟和他的诗歌,对我的一番阅读与评价有个正式的交代。
诗我是早已不写了,然而三十年前,我倒也像阿Q那样阔气过,和诗人一样指点这边,粪土那边。周舟就曾恭维我,说他如今能在诗坛上翘着一条二郎腿,都是因为我帮他误入了那么一个湿坎坎。尽管是诗,到底新旧不同,我现在说周舟,就只能“置喙”而不敢放言,因为我实在已不算而且从来就不是“淋过雨的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我都认为周舟是个温和雅致的人。然而有一天他打电话来,我却诚心敬气地对他说:“诗,我已不是你的谈手……”我说的是实心话,并且如果有年轻人在跟前,我还要特别强调——像周舟那样去生活吧,那你就等于队列了铁拐李。
我当然知道鼓励大家去过周舟那样的生活也是无益。比之周舟,至少我拼上老命还是屁滚尿流的俗人,而周舟的活法倒着实进入了大自在,要不我怎么说他队列了铁拐李呢?时光大可不必倒流,真让我再有一生,换一种活法,以今天的人情世道计,估计我仍然活不出周舟的模样,这就是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调笑自己:
年年困顿年年叹,步步蹉跌步步愁。
琐事纷紛人蹙蹙,卮言滚滚日悠悠。
心慈好去苍山隐,性介终将覆水收。
此后痴痴痴到死,来生混混混出头。
讲到周舟的诗,如果我可以评头品足,则周舟与我岂不成了同日而语的人,那些落入水中的经卷当然会化作无字的烂纸而已!好在我并不是唯一三缄其口的人,看新浪网的周舟博客,虽然有“淋过雨的人”的评说,细看之下发现他们其实也多半像我这样在诗的外围打转——围绕着周舟总有许多话要说,但真正深入到诗歌的意象中去,估计还得周舟自己,这也因此成就了现代诗的一种特色与品格。
但如果我们把过错完全怪给新诗人,那也是极不公允的,他们的苦恼只会比其他文化人更多!目前有一种说法是——诗是迟早要衰亡的,在我捧读新诗时,忍不住有时也会这样想。都说诗人们自甘堕落、自毁前程,于是读者渐去、诗坛冷寂,然而,不这样又当如何?在这一点上,我十分同情新诗的作者,也更相信权威人士的说法:包括小说,文艺的一些品种至迟活不过70年。是啊,在电子技术日臻发达的今天,在媒体时代,信息的社会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发生,这已经不需要你来相信他来证明了——气管正攥在人家的手里呢。前些时候不是有人发明出新诗创作的软件了吗?而且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这玩意简单,不算复杂的编程,没打算为它去申请专利!
多少人死不肯休、甘愿憔悴的写作,多少人食糠吞腐、竭敬输诚的追求,甚至穷其一生而无怨无悔的文学事业,有朝一日却被一个人打蝇子似的轻易拍死了,你身在其中该怎么想?能怎么想!我曾经也有梦想,但架不住官员的肚子和商人的袋子,早蜷缩在裤裆里化作气一团、水一滩,说来也是庆幸!如果让我赶上今天大梦初觉,首先会像范进那样“咦”的一声昏死过去,继之而起也许像李鬼那样装神弄鬼!就这我还常常愤恨自己,当年怎么就变成斯斯文文、懦懦怯怯的人呢!怎么就没有投笔从政、弃笔经商、舍笔从军呢?然而当我回过头来,再看周舟以及他的同人时,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竟然不为所动,依旧坚守自我,摸爬滚打着,不依不饶地,在明知没有路的地方依旧往黑里走,在无人问津的地方竟至于坚守到头……我真的是佩服了!
由此我也知道,诗这种文字的圣哲情思的火焰其实是不会彻底寂灭的,纵然有一天它在坊间世路上缩身隐迹。也就是说,在乡野僻壤之地,独楼静院之中,说不准就会有周舟这样的人如孩子似的把玩着诗这个溜溜球,执迷而不悟,抵死也不改,这其实才是文学以及艺术真正不死的精神。
用诗的形式写渭南的旧事,周舟已经执著有年,成就百篇,我只读了其中的几首。渭南相距兰州并不遥远,但我从没有去过,把渭南看成是美国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小说的人物活动区域),在我无可无不可,在周舟一定要失落成倾圮的山门。美国的安德森之后,许多作家都有一个地方作为写作的起点,可周舟用的是诗,安德森凭借的是小说。小说展现的是场景,叙事的诸多要素少不得,读者眼中才会流动画卷一般的故事。可诗歌就不同了,它要化情于物凝成意象,那些相互关联着的物事会逐一剥落,最后只剩下海滩上放射光芒的珍珠。周舟将这些珍珠串在一起,挂于胸前,怡然问道:“你听到大海的韵味吗?”这一问却让你我眼睛里白茫茫又白茫茫的,舌头像把钝刀子在嘴皮上蹭了又蹭。
这其实已经接近于语言的直白。当渭南之魂经过诗的意象剥离了肉身的繁琐之后,有多少仍厮守着渭南的躯体,而不附着于渭源甚至约克纳帕塔法县?周舟的耕作既然是诗意的,那就少不了湖水气化成云雾,想像安德森那样明晰与裸露估计是不可能了,然而却可以发生心与心的碰撞,情与情的缠绵,景象升腾之后催生更为厚重洗练的意象,周舟失之桑榆而收之东隅,应该还是欣喜异常的。不仅如此——蝴蝶终不免在此花彼蕊里忙碌至死,托钵的僧人要将天下的寺院连成直线,这在诗人堆中再寻常不过,可周舟却能在圆点上圈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在水滴上找出一个又一个的面,不离不弃,曲尽其妙,至为壮观,终成绝响。我不是预言家,无法知道后来的事,仅就眼前看,周舟之所为应该也算一种壮举,有点像巨岩风化成众多的砾石,再流变成滚滚的细浪那样。
我以“天字一号”来说周舟以及他的诗作,多少有点破天荒的味道。作为久已疏离了诗文的懒人,唇动之时等于和尚动了艳想与杀心,那是非用“天字一号”来骂才可以解气的。另一方面,我常常想,就人的一生来说,能让人真心倾慕那叫舒服,能让人发狠诅咒那算爽快,唯有我这种不疼不痒不疯不傻活着的人那才叫憋屈。有时真想像黄世仁的妈拿锥子扎喜儿的腿那样扎自己——且把苏秦奋发有为的锥子留给莘莘学子,好让自己也痛并且不是快乐就是愤慨着。用“天字一号”在这里描画,感觉自己更像是老鸨子卖春,而周舟倒仿佛耶稣蒙难似的,只不知旁人的想法又会如何?要之,大家既然不能像面对李白、杜甫那样细思慢品,一味指责新诗的作者存心不想让人看明白,这本身就很不公允。更何况如今的人吃惯了快餐,不可能再像从前坐在台下陶醉锣鼓声中的唱念做打,就好比不讲缘分撮合一对男女成为夫妻,即使在今天仍然是天方夜谭。既如此,不如跟着感觉走,周舟尝试抓梦,别人或许如我一般逐臭沾腥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