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殖医院见闻:有一种危机凌乱了人生
2020-05-25李运
李运
2019年国庆节期间,苏萌回了趟湖南老家,抽空去看了原先工作过的生殖医院的老院长。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刻,是老院长扶了她一把……
三次修补处女膜,真爱哪需一再靠膜证明
苏萌,85后,湖南省湘潭市人。2012年初春,失恋又失业的她,赌气跑到一家民营的生殖医院做院长助理。
明面上是给院长打下手,整理病例、合同及负责给患者做回访;实际上,就是帮院长增加创收。
院长姓张,擅长各种不孕不育症的治疗。作为院长助理,苏萌也沾光见识了个遍。
病人小艾,23岁,她的要求令苏萌瞠目结舌。小艾并不是院长的病人,她要做的手术下面的医生做不了,因此,妇科医生亲自登门跟院长“通气”。
小艾想要做的是处女膜修补术和阴道紧缩术。一般来说,手术室的医生是可以做这类手术的,但小艾的特殊之处在于,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做了。
尽管花费不菲,这样的手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每次都找同一个妇科医生。妇科为了赚钱也一次又一次地开单,手术室的医生火冒三丈,撂了挑子,但术前协议都签了,手术费也付了,没有退路,这才找上了院长。院长摇了摇头,还是答应了。
一个月后,小艾如约来复诊。苏萌跟她讲完注意事项后,问:“你的男友很在意这个吗?”
她笑着回答:“他说他喜欢那种紧紧包围的感觉,更喜欢床单上的红印。”
苏萌脸一红,转换话题:“你男朋友没陪你来吗?”
小艾答:“出差了,不然我哪有空做手术?”
苏萌追问:“你前两次手术也是为了他吗?”
她看了苏萌一眼:“是啊,怎么了?”
苏萌说:“我想你男朋友肯定很优秀,才会让你这么不顾一切。”
小艾的神色一瞬间暗淡下来,又很快恢复:“他很爱我,我也爱他,爱到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为他做什么。”
她还举起她手里的包说:“你看,他给我买的,好几万呢。”
苏萌却想:“如果他真的爱你,这种事情是你最不需要为他做的。”
这次手术,让苏萌意识到实力的重要性。于是,她捡起医学知识,开始主动学习,过上了每天早上五点去医院学习,晚上十点才回宿舍睡觉的日子。
端午节后的一天,一大早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闯进来一对中年夫妻。妇人皮肤黝黑,盛气凌人地问:“男人生不出来孩子怎么办?”随后,一个男人畏首畏尾地走了过来。他眉毛皱成一团,背还有些佝僂。苏萌接过他递过来的病历做登记。妇人名叫陈晓洁,女,32岁,婚9年不孕。院长翻看病历和检查结果后,示意苏萌带他们到隔壁谈话。病例上赫然写着:无精症。
他们考虑后,决定人工授精。做手术前,须来院监测卵泡。每次做B超,都是夫妻俩一起来。
有一天做完彩超后,陈晓洁来找苏萌:“人工授精是不是找人跟我同房啊?”
苏萌被气笑了:“这是很严肃的事,捐精人的信息是保密的。捐精人捐精以后,他的精子会经过处理,然后再由医生注入你的体内。”
陈晓洁红着脸说:“那我要是找个有生育能力的人同房,是不是效果也差不多?”
苏萌语塞,正好陈晓洁老公买水回来了,她就没再追问。
陈晓洁的卵泡快达标时,苏萌提醒她每天都要来做彩超。她提出想住院,民营医院的住院要求没那么严格,且都是单间还便宜。苏萌给她开了单子,办好手续。等监测到的卵泡差不多快成熟了,苏萌告诉她第二天是最好的手术时机。
孰料,次日苏萌刚到办公室,陈晓洁就闪了进来:“这手术我不做了。”苏萌虽遗憾但也无法左右病人的决定。
办出院时,陈晓洁一个人来的。待她走后,有个护士跟苏萌说:“知道吗?刚才那个女的昨晚领了个男人到病房住了一晚上。”
苏萌一惊:“她老公呢?”
护士呵呵一笑:“昨天下午回家了。”
一个月后,夫妻俩来确认是否怀孕。陈晓洁落落大方地跟苏萌打招呼。
在她老公去交钱的空当,苏萌忍不住问:“你老公知道吗?”
她若无其事地答:“知道啊。”
见苏萌情绪不对,院长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孩子,别想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但也必须接受这世上有不同于我们的人和事。”
50岁女强人无奈求子,那难解的生育枷锁
国庆节后的一天,患者李虹来求诊。她快50岁了,微胖肤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身穿休闲服,说话也和气,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女强人。
写病历时,苏萌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苏萌一愣:“那你来这里是?”她两手一摊,很直接地说:“想生儿子。”
苏萌想了想说:“首先,你已经到围绝经期了,卵巢功能已开始衰退,能不能怀孕还需检查评估,但是概率肯定小;其次,即使怀孕,也不一定是儿子。”
她笑了笑:“这些我都懂,先查查看吧。”
经过检查,她的状况不容乐观,她反而笑了:“我也不是那么想要,不过是想试试。情况不好我就不生呗。”她没急着走,仿佛在等苏萌发问:“你小女儿都20多了,怎么才想起来要生儿子呢?”
她沉默了一会,说:“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我本来也不知道。只是女婿在公安局上班,在一次突击检查时,碰到他在跟别的女人开房。”
她接着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想要儿子。”
苏萌问:“是因为一直想要没要上吗?”她回答:“我也是才知道他有这想法,二十几年了他从来没提过这事,对女儿们也很好。家里条件并不差,他哪怕提一次,我也早都行动了。”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也知道这是借口,要真有想法,无论他怎么掩饰,这些年也该发现点什么。可他又不愿意离婚,我也不想折腾。他既然说出来了,我就试试,也好堵住他的嘴。”
苏萌忍不住问:“那现在怎么办呢?”她想了想:“看他吧,实在不行就离婚。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打理的,女儿们也懂事了,都支持我。”
临走,她有點恨恨地说:“等我老了,要是觉得孤独,我就去包个小白脸。”
苏萌深深叹息:即使是这般努力、这般成功的女性,依然逃脱不了传统观念的束缚。在她的丈夫看来,她没有生出儿子就可以是背叛的最完美借口。李虹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她潜意识里也接受了这种不公。身为旁观者,苏萌除了叹息,毫无办法。
院长逐渐地建立起了对苏萌的信任,开始让苏萌独立接待病人。
王煦就是苏萌独自接待的第一个病人。她四十岁出头,五官精致,人也和气,若不是她一进来就从包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摞就诊资料,苏萌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是个结过3次婚、做过4次试管婴儿的不孕病人。
听王煦介绍,她的第一任老公是房地产老板,很有钱,对她也不错。她是会计,早些年的生活还是很滋润的。结婚几年后,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老公着急了,但也还耐着性子陪她检查、治疗,甚至去做了试管婴儿。连续做了4次都没成功,她考虑再三,放弃了。于是,她也被老公放弃了。
奇迹终于出现,却是源于女性的自我救赎
结婚10年,王煦落下了千疮百孔的身体,以及疲惫不堪的内心。好在前夫给了她一大笔钱,她本打算独自过下半生,奈何她的美貌总带给她希望。
目前的老公已是第3任,她一脸坦然地对苏萌说:“市里的各大医院我已经都尝试过一遍了,有个病友说你们把她治好了,所以我也来试试,你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的依从性极高。她的第3任老公是个建筑公司老板,公司全靠王煦支撑,她的老公也还比较配合。她的卵巢经过多次取卵后,受到很大伤害,一般促卵泡生长的药对她不起作用,经过几个周期的常规治疗,她的卵巢仍没反应,院长改变了疗法。
院长临床经验丰富,用药比较大胆,她都照单全收。一次次地促卵泡生长,监测卵泡、促排、指导同房,她也不厌其烦地照做。失败了就微笑着对院长说:“那就再来一次吧。”
治疗了差不多一年,她真的怀孕了。确定怀孕后,她竟把包往地上一摔,扑上来就抱住了苏萌。此时正值夏天,南方特有的湿热弥漫着,可苏萌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眼泪滴在脖子里。
良久,她加大了力量搂着苏萌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不是因为我坚强,而是我担心眼泪里也会有药的气味,我多么讨厌吃药,一提这个字我就恶心。我一把把地吃,一碗碗地喝,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你知道取卵有多疼吗?我一次一次地取卵移植,换来的还是枕边人的冷眼。你知道因为生不出孩子,矮人半截的滋味吗……”她一桩桩一件件地哭诉着委屈和苦楚。
生育本应是女性释放天性、传承爱与希望的幸福体验,可于她而言却成了沉重的枷锁。这个消息在她们不孕圈里扩散开后,来找院长的人更多了。
三个月以后,王煦再次找来了。尽管已经严格保胎,但她仍不幸流产了。她表现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伤心,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医生建议再次调整治疗方案时,她却说:“我不想试了。”然后,挥了挥手,走了。
再次见到王煦的时候,是2014年春节后。她拿了一堆水果来找苏萌,说她已主动提出离婚,完全放弃治疗了。经过长时间的相处,苏萌跟她的关系已超越了一般的医患。
她拉着苏萌的手笑着说:“求医的这些年,我尝遍了人间苦楚,而这几段婚姻也让我阅遍人间冷暖,我累了。”
苏萌不无惋惜地劝她:“至少你曾经怀孕过,再坚持坚持,没准奇迹就出现了呢?”
她再次笑了:“其实第一次离婚后,我就不想再尝试了。我不喜欢孩子,可周围人总嘲笑我是不下蛋的鸡。这些年我更多的是想证明我能怀孕,于我而言就算成功了。至于结果我并不那么关心,所以即使流产了,还是谢谢你们。”苏萌为她的释然,为她能找到自我,感到高兴。
两年多后,院方董事发现苏萌并没起到帮院长创收的作用,多次想辞退她。院长说,找个用着顺手的助手也不容易,她才留了下来。
2015年的一天,苏萌接待了一对不孕夫妻。在院长跟他们讲解病情的过程中,那个丈夫说了句“不行就抱养一个”。当苏萌跟朋友聊天时,她对这位丈夫赞不绝口。朋友不解:“这不很正常吗?”这句话像扔进湖心的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层又一层。
“这很正常,是我不正常了。”苏萌想。于是,苏萌决定考研。没日没夜地努力之后,2015年6月,苏萌收到了天津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辞职时,院长给了她一个大红包,并送了她一支钢笔,哽咽着说:“这几年,每天下班你都叫我路上小心,我的心里那个温暖啊,觉得你就像我的女儿。真舍不得你走,但你的选择是对的,年轻人应该去更大的世界去看看。”
2018年6月,苏萌研究生毕业,留在了导师所在的医院。在这里,苏萌见识到了另一番不同的生死。离开生殖医院后,苏萌每年都会回去看院长。这次,院长说,他已转岗为纯行政工作了。苏萌深知,院方留着他,不过是为了让他当金字招牌。所幸,院长已决定回家颐养天年了。看着院长斑白的鬓角,她的眼睛湿润了……
编辑/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