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痕”简析
2020-05-15赵艺
赵 艺
“屋漏痕”一词,语出唐代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
怀素与邬彤为兄弟,尝从彤授笔法。彤曰:“张长史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自是得奇怪。’草圣尽于此矣。”
颜真卿曰:“师亦有自得乎?”
素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
真卿曰:“何如屋漏痕?”
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从陆羽所记载的这席怀素与颜真卿的对话可以看出,与“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夏云多奇峰”“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以及“坼壁之路”一样,“屋漏痕”是书法家留心观察、从中体悟用笔方法的一种自然现象。当颜真卿提出“屋漏痕”,怀素便立即心领神会“得之矣”,说明这又是一个形象易懂的比喻。的确,“屋漏痕”从字面上不难理解,即是指雨水漏入屋内的石灰墙,在不平滑的墙面顺势蜿蜒下注,畅而不流,留而不滞,留下迟涩而浑圆、灵动而自然的痕迹。昔日怀素如何理解颜鲁公之妙喻,并无详细记载,但从此书法史上留下了一种经典笔法。清代冯班在《钝吟书要》中说:“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是古人秘法。”
关于“屋漏痕”作为用笔方法的具体含义,宋人姜夔《续书谱》中有所论述,曰:“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此皆后人之论,折钗股欲其曲折圆而有力,屋漏痕欲其匀而藏锋,锥画沙欲其无起止之迹,壁坼者,欲其无布置之巧。”屋漏之水沿墙下注,水少则留、水充则流,有积点成线之意,无左冲右突之锋,所以,姜夔把“屋漏痕”用笔解释为起收笔的“匀而藏锋”。藏锋,即起笔时逆势入纸反毫折返运笔,以含蓄内敛、不露锋芒且淳厚遒劲为其审美旨归,不同于流宕外张且便捷精致的露锋用笔,而是呈现出圆润浑厚的点画形态。宋代《叙书》中说:“大抵皆藏锋隐骨,含蓄态度,谓屋漏痕,锥画沙,皆言此意也。”明代丰坊《书诀》中有:“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则如屋漏痕:言不露圭角也。”清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说:“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都是将“屋漏痕”理解为藏锋笔法。在《祭侄文稿》中,我们可以看到颜真卿多以藏锋起笔,如图1中所示“刺”“岁”“维”“戊”等字,起笔皆为藏锋,隐忍含蓄,观之浑朴苍穆,如黄钟大吕。
(图1)
(图2)
清人周星莲在《临池管见》中说:“颜鲁公古折钗股,屋漏痕;皆是善使笔锋,熨贴不陂,故臻绝境。”“陂”者,不平坦之谓也。周星莲在此强调的是“屋漏痕”用笔于折笔处不用提按造犄角榫头,而是裹锋绞转呈使转,故使线条凝聚饱满,更增浑圆苍茫之气。如图2 示,在《祭侄文稿》中,“持”“节”“国”等字的圆转处皆是提按顿挫而改为裹锋绞转,遒丽自然。又如图3“为”“每”“庶”“羞”等字,笔画与笔画的承接处,或向上转引,或向下翻笔,化繁为简,笔圆意赅,更具连贯流动之势。这就是说,“屋漏痕”用笔不仅要求藏锋不露,而且要求多用绞转;不仅要积点成线处处中锋,而且要求善于使转舒适流动。
(图3)
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则说:“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所谓“圆熟”,是指圆满成熟、老到自然。即在董其昌看来,“屋漏痕”用笔不是学会藏锋绞转、中锋流动就能掌握的,唯有学到圆满成熟的程度,才能从笔下自然流出。在这个意义上,“屋漏痕”与其说是一种笔法,不如说是一种老到自然的书写状态,或者说是笔法圆满成熟之后的自然书写效果。换言之,“屋漏痕”不是运用某种手法刻意做出来的,而是在藏锋绞转、中锋流动的用笔非常娴熟的基础上放松书写,如屋漏本无意、水流自留痕,完全是自然的书写状态所形成的自然效果:饱满浑圆有立体感,干湿浓淡过渡自然。《祭侄文稿》起草本无意于书,颜真卿在悲愤中构思文稿,以极其娴熟的中锋用笔记录着所思所想,毛笔主毫在笔画中央,万毫齐发,锋在画中。笔毫入纸之后,逆势推进,因为笔尖和笔肚的含墨量不同,常导致线条中间的含墨量较线条两侧更为厚重,或枯笔或涨墨,形成更为丰富的线条层次感和墨色变化,使其浑厚苍劲。如图4 中“逆”之横捺、“我”之戈钩、“平”之长竖,皆可见中锋线条之凝练松润,“命”之长撇中可见有一浓墨于线条正中,足见鲁公“屋漏痕”用笔,笔毫墨尽枯笔之老辣苍劲。
(图4)
古人以自然现象比喻用笔方法,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要通过师造化而得自然。即此而论,董其昌的观点有利于我们深化对“屋漏痕”用笔的理解。进而言之,董其昌论书有一句名言,曰“字需熟后生,画需熟外熟”。这就是说,用笔圆熟后的放松书写,是不刻意,是自然运用乃至忘记笔法;但这还不够,还需要自觉求“生”。即用笔的高境界是在娴熟的基础上返回生涩拙朴,以避免因“熟”而过于流丽而沦于“俗”。若是把上文“于圆熟求之”与“字需熟后生”联系起来看,“屋漏痕”藏锋绞转、中锋流动的用笔不仅要在高度娴熟的基础上放松运用,还需要略带生拙,如此书写,更能体现人们经验中“屋漏痕”畅而不流、留而不滞的蜿蜒下注,即畅中有涩,寓流于留,更具自然灵动的妙趣。
如果说《祭侄文稿》中用笔的畅涩相参是由颜真卿当时的写作思绪自然造成,那么,黄宾虹先生篆籀书法的“屋漏痕”用笔则是在自觉追求“熟后生”。黄宾虹先生曾说:“留如屋漏痕,一挑一踢不能留。”即在黄氏看来,“屋漏痕”的线条质感之美在“留”。所谓留,就是行笔不油滑,须熟中有生、畅中带涩,处处行而又处处留,如同屋漏之水顺沿不平滑的墙壁边蓄势边下注,遇到阻力自然而然地稍微改变运行的方向,虽形质上蜿蜒曲折,但绝非造作扭曲,故意抖笔、颤笔,从而自然形成朴厚而灵动的线条,使每一笔道都极具力度和丰富的内容。观黄宾虹先生所书大篆(见图5),积点而成线,气畅而笔留,运笔散淡而古拙,笔画沉着而质厚,粗细转换一任自然,饱含金石气,可见其对“屋漏痕”用笔体会之深。
(图5)
说到这里,我们还可以通过与“锥画沙”的比较,来理解“屋漏痕”的具体用笔方法。同作为传统书法极具代表性的用笔方法,“屋漏痕”与“锥画沙”都讲究用笔的厚度、深度及力量感,但是,“锥画沙”要求的是行笔锐利健劲、点画明快姿媚,其线虽圆而其形险劲,书写此种质感的笔画执笔须紧,其力量表现主要来自于杀纸与速度带来的爽健节奏感,如君子潇洒,竹林风度。相对而言,“屋漏痕”要求的则是行笔匀缓松活、笔画绵实圆劲,积点成线而畅涩互用,书写此种质感的笔画则执笔要松,其力量表现主要来自于篆籀绞转与自然行留之间的渗透力,如峨峨庙堂,金石之气。以《二十四诗品·雄浑》所言来形容,“屋漏痕”作为笔法,其执笔“持之匪强”而“真体内充”;其运笔“积健为雄”而又“来之无穷”,其所表现的点画形态“返虚入浑”而“具备万物”,如“荒荒油云”似“寥寥长风”。可见,“屋漏痕”的书法风貌及其审美品性,乃是一种含蓄熨帖而自然质朴、厚实凝重而不失流动的雄浑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