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地方路径
2020-05-14李永东
摘要:“地方”如何参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建构,是一个有待深入开掘的话题。“地方”不应狭隘地理解为作家的出生地,而应看作文学的“在地性”。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和特性,受到“在地性”的影响,文学史叙述应重视文学的“在地性”。提出“地方路径”,应立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空间结构,把“地方”作为研究的路径、方法和认知“装置”,阐发“地方”的丛聚、转移、选择、伸缩等多重特性和交互关系,发掘其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理论价值,重绘中国现代文学的空间地图。
关键词:地方;地方路径;在地性;中国现代文学
主持人语:1980年代,我们开始谈论“地方”,那是痛心疾首于“地方”为什么如此落后,赶不上现代化的步伐。人们习惯了的表述是:中国地大物博,但地方差异很大。这“差异”就是东部“发达地区”与西部“落后地区”的差异,就是沿海“工商文明”与内陆“农业文明”的差异,是京沪“现代化都市”与广大“前现代”乡村的差距……这肯定都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在生存中发展,在发展中求生,似乎又是所有文明的天然属性,就像史学界越来越承认古代中华文明并不完全受缚于农耕,依然顽强地开启了自我的工商业进程、城市化进程一样,现代中国的“地方”和在这些“地方”的生存的多民族的人们,同样追逐着各自的现代意义的文学可能,这也应该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不是各个地方表现相加的平均值等于“中国”,而是“中国”本身就有不同的体现形态,每一个“地方”的经验都是“中国”,或者说就是“中国文化”在不同情形下的不同“现代的”方案。
在传统中国区域文化的划分板块中,更小的“地方”可能被淹没在较大文化区域的分割之中,例如梅山之于湖湘文化。但问题是这种区域的板块认定本身也是某种抽象的结果,它并不能替代我们基于具体生存现实的生动的感受,恰恰后者才是我们今天所要提示的地方观念:对地方的认定不能以整体的概念为基础,将局部作为整体的落实与表现,地方之所以成为值得论述的“地方”,首先是因为在这里出现独特的文化(文学)现象,不是中国文化下沉为湖湘文化,而湖湘文化又下沉为梅山文化,故事可能是相反的,有了梅山的文化才最终有了值得概括的湖湘文化,有了湖湘文化的种种表现我们才能对“中国文化”的丰富作出如此的归纳。因此,重新从梅山看现代中国文学就具有了可能。现代中国的戏剧生态也不是现代话剧一花独放的结果,在话剧之外,还有各种传统戏曲,在进入全国人民视野的传统戏曲之外,还有大量的地方戏曲,在以汉族为中心的地方戏曲之外,还有少数民族戏曲的存在,而且这些少数民族戏曲也并不都是“原生态”的形式,它也在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中,有改变有适应,最终参与了现代戏剧整体氛围的演化,换句话说,“中国戏剧”的样态中不可缺少少数民族的身影,包括西南少数民族“转型”的面貌。这正如李永东的论文所说:“我们只有从多个面向打开认知‘地方的方式,充分发掘‘地方的理论活力,才能达到重绘中国现代文学空间地图的目的。”
每一个“地方”都是“中国”,一个充分包含了文学如何在“地方生产”的故事才最后形成了值得期待的“中国文学史”。
—— 李怡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地方路径
一 在地性与文学史的建构
文化研究的兴起和文学研究的空间转向,以及“地方性知识”“中国中心观”等观念的提出,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地方”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路向。“地方”是指具体的地理空间和社会场域,它有着分属自己的自然环境、社会构成、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在个人的知识经验和身份认同的形成中起着重要作用。正如马丁·海德格尔所言,“‘地方使人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他的存在的外部联系,同时揭示了他的自由和现实的深度。藉此,它给了人类一个栖身之所。”①个人的知识、经验和性格,很大程度上由“地方”塑造,进而影响一地的创作风貌,因此才会出现诸如“京派”“海派”“津味小说”“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地方文学现象。
需要强调的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地方”不应狭隘地理解为作家出生、成长的那片土地,而应看作是与生活体验、文学活动相关的一切地域空间,即文学的“在地性”,包括作家生活创作、内容风格、思潮流派、社团组织、新闻检查、报刊出版、传播接受所关联的故乡与异地、国内与国外等地域空间。“地方”不仅是文学的外部因素,也是文学的内部因素,地方和文学相互生产。一方面,地方的文化场域和生存体验影响到文学的生产,另一方面,文学通过创造地方故事、地方形象和地方风格,实现了对“地方”的生产。
新世纪以来,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立足于全局、整体的大一统文学史观,和以时间演进为内在逻辑的文学史建构方式,可供开拓的余地日显逼仄,其裁剪历史的方式也不断遭到质疑。在此情形下,“地方”视野既可具体而微地进入文学的发生现场和空间关系,又能避免宏大历史叙事的话语宰制,从而推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走向深耕细作。
“地方”如何参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建构,是一个有待深入开掘的话题,但往往被忽略。富有影响的《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评五四传统》一文,就非常具有代表性。该文立足于文学观念的交织和流动,按照观念来建构文学史的内在演进逻辑,顾及了大的时代语境,而不把杂志、社团、人事与具体的地方或城市联系起来,偶尔提到几个地名,只有符号意义,并不涉及地方语境和城市性质。这样的论述尽管是“及物”的,但未“及地”。
文学史提及“地方”,主要基于两种策略,一是作为国家政治空间,涉及到权力中心或大区域,如北京、延安、沦陷区、解放区,二是作为文学社团和流派的诞生地,如创造社、海派與上海,京派与北京。而诸如重庆、南京、杭州、广州、青岛、哈尔滨、武汉、长沙、成都等地如何参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进程,以及“地方”与“地方”如何互动,在文学史叙述中通常并未得到呈现。
文学发展史本身包含对时间之流的处理,时间线性逻辑为了维持观念的自恰自足,往往忽略了那些溢出时间观念主线的地方元素所发挥的作用。例如:1902年至1917年在中国创办的29种以“小说”命名的报刊杂志(其中《新小说》创办于日本横滨,第二年移至上海)②,为什么没有一种在首善之区北京创办?为什么都分布在租界城市和殖民城市(上海23种,汉口2种,香港2种,广州2种)?与这些地方的文化、政治生态有何关系?我们通常缺乏对中国现代文学“在地性”的追问和探究。文学史的时间线性叙述模式,以中心观念对多维、复杂的文学面相进行了裁剪。革命文学史观、启蒙文学史观、现代性文学史观引领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都多少体现了这一点。文学史是对一定时空发生的文学事实进行陈述,除了作为时代整体语境的“中国空间”,具体的、局部的“地方空间”的作用机制也应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史,可以按照观念、思潮、文体、语言的时间演进逻辑进行叙述,也可以按照话语中心的空间转移进行叙述。沿着“上海(清末民初)——北京、上海(“五四”)——上海(1930年代)——武汉、重庆、延安等(全面抗战时期)——内地、香港、台湾(1949年前后)”的空间主线,同样可以完成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
不可小觑“地方”对中国现代文学性质和风貌的形塑作用。一些文学事实发生、存在于某地,并不是一个抽象的空间位置问题,而是类似于植物与土壤气候的关系,其风貌特征受到“在地性”的影响。鸳鸯蝴蝶派有着江南文人的气息,延安文学吸收了较多的西北民间文艺元素。有些文学现象只能在特定的地方发生。例如,在中国,注定只有上海,才能成为左翼文学的诞生地,包括左翼文学的叙事症候,也打上了租界化上海的文化烙印。③即使当代文学的历史叙事,也得考虑与地方的切合性。冯骥才的《三寸金莲》所讲述的小脚缠放和文明变迁故事,“只有放在天津的城市背景下讲比较合适。放在近代北京,故事就不能照原样讲,情节设计、场景描绘都要改,许多意味就出不来。放在上海也不大合适,近代上海‘洋气太盛,租界文明观念的扩张较为顺畅”④。地方性是形成一些文学现象和作品风格的关键性元素,因此,文学史叙述应重视文学的“在地性”。在这一点上,吴福辉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做了有益的尝试,该著从望平街说起,以地方性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的新模式。由文学的“在地性”出发,可以淡化线性叙事模式的专断话语,把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置于空间视域下加以重新考察。
二 “地方路径”与周边观念的重新审视
关于地方与文学的研究,除了传统的地域文化视野,新近的成果多受到克利福德·吉尔兹提出的“地方性知识”概念的影响。李怡则在这之外,提出“地方路径”概念。李怡提出和阐述“地方路径”的话语策略,带有对“世界性”眼光的反思色彩。相对于“全球化——发达城市现代化——后发达地区逐渐开化”⑤的现代化发展链,以及“大中国的文化经验‘向下传输逐渐构成了‘地方”的“自上而下”的叙述逻辑,他试图另辟一条“自下而上”的路径,探求“地方经验”如何最终形成“中国经验”,并认为“‘地方不仅仅是‘中国的局部,它就是一个又一个不可替代的‘中国,是‘中国本身”⑥。李怡的观点具有“去中心化”和“散点透视”倾向。笔者更关注“地方”作为一种思路方法和结构性视野所具有的理论效力。
“地方路径”打开“文学中国”的方式,在方法和目标上皆与地域文学研究有所区别。地域文化与作家创作相互印证的研究模式,其目标止于确证一地作家创作的“地方性”特征,难以牵连、辐射“文学中国”的整体景观,难以撬动文学史叙述的稳定结构。近年来,学界亦在寻求突破20世纪90年代所形成的地域文学研究模式。李松睿对20世纪40年代小说的研究,就超越了地域文化与文学特征比附印证的模式,通过追问1940年代小说“在加强其作品的地方性特征时,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地方性特征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到底发挥着怎样的功能?”⑦以此探究“地域风光、地方风俗以及方言土语等地方性因素的呈现”⑧所涉及的创作与批评问题。不过,对“地方性特征”的追问和发掘,与“地方路径”研究仍有较大的区别。李松睿能够从文学史建构的角度看待“地方性特征”,但对“地方”的论述和对1940年代小说的审视,仍立足于“地域风光、地方风俗以及方言土语”等地方性元素的阐发。对于1940年代小说而言,这些元素不失为战时观念的集体显影,所做辨析可以带动对创作和批评深层动因的解读,但恐怕无法以之类推、运用到其他时段的文学研究中。以笔者研究上海、重庆、天津等地方文学的经验来看,“地方路径”研究如果还胶着于自然环境、风俗民情、地方方言的阐发,就难以与20世纪90年代的地域文学研究区别开来。仅通过自然的、原初的地方性特征的阐发,难以抵达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深层机制。研究“地方”与文学的关系,更应关注新因素所引发的“地方”调整,例如:上海县城外辟设了外国租界,成都设立了华阳书报流通处,作家南下广州,国府内迁重庆。外来的、新的因素进入“地方”,引发内外、新旧元素的交流互动,“地方”被重新建构,从而与中国现代文学形成了同构共生的动态关系。
提出“地方路径”,应立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空间结构关系,把“地方”作为研究的路径、方法和认知“装置”。“地方”是一个丛聚概念,即使就单个作家的创作来看,也往往包含了多地经验的交错、叠加。现代作家几乎都有着多地、跨地甚至跨国的生活经历和地方体验,他们几乎是离开故乡后,在异地进行文学创作,他们的地方经验是城乡参照和多地混杂的结果,所以鲁迅把在异地创作的这类乡土文学称之为“侨寓文学”⑨。鲁迅自己的小说创作,就匯聚了他在绍兴、南京、杭州、北京、广州、上海以及日本的东京、仙台等地的地方经验,进而融合生成超越地理空间的艺术创造。鲁迅说过,他的小说在塑造人物时,采取“杂取种种,合为一个”的方法,“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⑩。这正是丛聚的地方经验在创作中的表现,促进了中国现代文学“从人的外部世界到人的内部标尺的全面性认知与体验”11。在此情形下,以作家一地体验作为理论前提,来阐发其文学活动和具体创作,有较大的局限性。这也对地方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要求在观念和空间的敞开、流动、交错中来讨论文学的“地方路径”。
由“地方路径”出发,需要警惕把“地方”封闭起来讨论。把“地方”看作孤立、封闭、边缘性的区域,就切断了“地方”与“文学中国”的有机联系,避免不了就“地方”言“地方”的拘囿。“地方”与“地方”之间是相互联系、相互开放的,这就需要在更大的空间格局中来考察“地方”,如此,“地方路径”才能在文学史整体格局中与“中国经验”沟通,而不是把“中国经验”看作是各个“地方经验”的简单拼凑。
提出“地方路径”,似乎跳不出空间结构上的“中心—边缘”模式。对之,需要转变观念思路。如果把所有的地域和城市(包括“中心城市”),都看作“地方”,“中心—边缘”的先见就被暂时搁置,以便理性审视各个“地方”在整个文学场域中所处的位置,并对“地方”之间的邻近、互动、影响关系进行考察。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化进程,自然不能无视中心城市的先锋角色和引领作用。由地方路径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讲述,并不需要刻意“去中心化”。毋容置疑,中国现代文学基本上依托于城市,城市生产并传播一切现代观念和现代之物。更确切地说,是中外的中心城市为诸多中小城市和乡土社会提供了现代观念之源。晚清时期长沙的郭嵩焘、民初时期成都的李劼人等人传播的新观念,并非长沙、成都的原产物,他们的新知识受惠于域外经历、大都市体验或报刊上的新思潮。处于边缘的地方的“现代观念”最初只能是“流”,而不是“源”。但现代观念流向“地方”,有一个协商、在地化的过程,它得适应各地河床的宽窄、深浅、高低、急缓,也可以说,“流”辗转到各地,其形状、态势甚至成分,已被修改调整。“地方路径”正是在这个意义,具有了独特的“现代”样本价值,构成了现代中国的一部分,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风貌。
就对全国文化、文学发展的影响和价值而言,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挤进“文学中国”的核心地带。“文学中国”也存在对各地论功行赏、排座次的问题。個别城市或区域,因与中央权力、革命历史或党派政治的特殊关系,在文学史的表述中,将由“地方”升格为“国家”层面的中心空间,如北京、南京、重庆、延安等。同样的原因,这些城市或区域的地位也可能在文学史叙述中被贬低。对于文学史写作来说,“去中心化”的主要任务是揭示被某种观念操纵所制造的中心假象。
“冲击—回应”说尽管一再被质疑,但是,在西方殖民势力向东方扩张的时代,中西两种文明相遇,确实给文化接触地带(主要为通商口岸)的中国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并把这种冲击逐渐传递到中国内地;整体来看,近代中国的文化变革,大致可以看作是对冲击的回应,“五四”激进派的思想文化变革观念,也是以追慕欧美作为方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完全绕过或推倒“冲击—回应”的观念模式,是不切实际的。不过,重构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学,可以由反思“冲击—回应”说开始。首先,需要反思的是“何为现代”“谁的现代”,只有超越“西化”即“现代化”的观念,才能抽空“冲击—回应”说的理论基础,确立“中国中心观”。其次,“冲击”引发“回应”,其中存在许多中间环节,观念的在地化要经过磋商、选择、变形,在不同人群中激起的回应也有所不同,因此我们研究的重心需要转向这些中间环节,如留学生、买办、假洋鬼子、租界现象、半殖民文化等人物和现象,把关注的焦点从欧美的“冲击”转到中国方面的“回应”。最后,各个时期的“冲击”强度不一,清末和“五四”时期较为显著,而1930、40年代则更多是对“冲击”的反思,而且“冲击”带给各地的影响不可等量齐观,各地的回应机制也大有不同,如租界现象在上海、天津、广州的本地社会引发的反响就存在明显区别。总之,无论“谁的现代”,还是“冲击—回应”的中间环节,以及“冲击”的强度,都需要回到“地方”,才能切实地加以解答。
谈论“地方”与中国现代文学,似乎注定要把“现代性”当作问题的指向。“现代性”的展开,不是在各个国度和地区均质流动的一个过程,周宪就提醒我们注意“现代性的地方性、差异性和多元性”:“本雅明有一个著名的比喻:‘理念之于对象正如星丛之于星星。这就是说,观念的思考恰似一个星丛,而思考的对象恰如诸多星星。这里,‘星丛概念彰显的思想的‘碎片性质,恰如本雅明所说,哲学的思考就像是马赛克,‘两者都是由独特的和各不相关的因素构成的,‘概念的功能就是把现象聚集在一起,‘理念存在于不可化约的多元性之中。从这种思路来考虑,现代性便从同一性转向了差异,从总体性转向‘地方性(或‘局部性)。即是说,并无统一的无所不包的现代性,只有不同层面和领域的诸种现代性。这就避免了那种忽略差异的同一性思维和本质主义。……所谓地方性的概念,是借人类学家吉尔兹的说法(‘地方性的知识),强调的是概念思考的不同角度和概念自身的局部性及差异性,它相对于总体性。地方性不仅为现代性的思考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而且有助于把握到现代性自身的复杂性。地方性的观念实际上在提醒我们,现代性一方面存在种种差异,另一方面把握现代性也必须充分注意到这些差异。”12
由“地方路径”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当然不是为了确证现代观念的同一性,而是为了探究现代性的地方差异。对此,我们不妨以租界体验与文学书写作为例子。各地的租界作为帝国主义势力的延伸空间,在性质上并无二致。但是,租界“在地性”所造成的殖民性和现代性体认存在差异。由20世纪20年代关于汉口、天津、上海等城市租界的书写,可以辨别出现代性的地方差异。劲风的小说《租界》13呈现了本土经验与汉口租界的对话性质。汉阳极有声望的张老头子闯入汉口租界,以误读的方式认同租界的城市制度,租界经历证明了他的知识经验的无效,但他并未意识到其中的权力关系,反而转身向乡村世界炫耀自己的租界经历,并希望外国人把自己的家乡变成租界。在小说中,对汉阳经验进行规训的汉口租界文明代表了地方对“现代”的渴慕。天津的焦菊隐在小说《租界里》14中书写了五卅运动时期的天津租界体验,几位天津本地青年对天津英租界和俄租界的城市景观,尚处于“初到”和“惊诧”的阶段,他们的现代化愿景与民族主义情感处于对峙的状态,最终只有放弃对现代城市生活的欲求,现代生活与民族情感在对峙中两败俱伤。彭家煌对上海租界的书写,捕捉到了租界权力关系与殖民者心理的幽微之处,他书写上海租界华洋关系的小说《Dismeryer先生》《势力范围》《教训》等,对殖民心理、民族情感的描摹,达到了体贴入微、深刻反思的程度,其现代性观念体现在对租界殖民者形象的解构上。由这三位作家对汉、津、沪三地租界的书写,可以管窥租界“在地性”带来的现代性观念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现代性是动态发展的,“五四”时期鲁迅在小说中对家族伦理的批判具有现代性,抗战时期老舍在话剧中对“家国同构”观念的重申也具有现代性。“地方”也处于动态建构中。因此,我们应在动态中辨析现代的观念、制度、器物等由外而内、由中心而边缘的旅行过程中,如何引发地方的变动,地方如何做出回应。在动态中理解“地方”应对现代变革的能力。以往的研究注重时代整体语境的制导作用,却忽略了地方经验、区域文化的应对机制。各地文学的消长起伏,部分取决于“区域文化应对时代精神气候的潜在活力”15。
三 “地方”的转移、选择与弹性
“地方”是一个不断转移和扩大的概念。对个人与地方关系的理解,可以借助费孝通关于乡土中国的社会、地缘关系的解说,仿佛往水中投入一块石头“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16,由近及远、由亲及疏扩展。它以作家身在的村庄或街道为中心点,扩大到一个县、一个地区,再到一个省,直至国家。作家的跨地经历,造成所处位置不断转移,由此荡漾出一个个不同的空间圈层。对于郭沫若而言,“沙湾——乐山——成都——四川”的空间范围递进,构成了他的地方归属和地方经验的圈层结构;“福州路泰东书局——公共租界——上海——中国”可以看做他另一时期地方经验的圈层结构;他在日本、重庆等地的地方经验亦可如是观。多个地方经验的圈层结构并不是相互隔离的,而是存在叠加、对话、整合、会通的关系。由“地方路径”进入作家不同时期的创作,需要对“地方”本身进行考量,兼顾位置中心的确定,地方范围的划定,地方经验的叠加,以及后来的地方经验对之前经验的赋意。
跨地经历形成了作家、文学资源的地区流动。“地方”对作家的吸引和分配原则,值得探究。曾朴在给张若谷《异国情调》所作序言中写道:“我现在住的法租界马斯南路寓宅 Route Masseet ,依我经济情况论,实在有些担负不起它的赁金了。我早想搬家,结果还是舍不得搬。为什么呢?就为马斯南路是法国近代的制曲家,我一出门,就要想他拉霍尔王le Roi de Lahare少年维特 Werther 的歌剧。再在夕阳西下时,散步在浓密的桐荫之下,左有高耐一街 Rue de Corneilla 不啻看见西特 Cid 和霍拉斯 Horoce 悲壮的布景,右有莫理爱街 Rue de Moliere,好像听见伪善者 Tartub 和厌世人 Misunthrope 的苦笑,前面横贯新辣斐德路 Areenue de La fayette……我彳亍在法国公园,就当她是鲁森堡 Uxembourg,我蹒跚在霞飞路,就当她是霜霰莉蕊 Chanyes-elyssee,这些近乎疯狂似的 Exotisme,就决定了我的不搬家。”17这是迷恋法兰西文明的曾樸对处所的选择态度,他不愿离开上海法租界搬到其他地方住。沈从文在1931年10月写给朋友的信中,也表达了对“地方”的选择态度:“我不久或到青岛去,但又成天只想转上海,因为北京不是我住得下的地方,我的文章是只有在上海才写得出也才卖得出的。”18全面抗战时期老舍之所以离开武汉去重庆,是因为“流亡者除了要跟着国旗走的决定而外,很难再有什么非这样或那样不可的主张”19。作家与“地方”之间存在双向选择的关系。什么样的“地方”,适合什么样的作家;作家一般也会根据自己的需求和兴趣选择“地方”。选择“地方”,也就是选择政治位置、舆论环境、生活方式和文学态度。对于作家个人来说是如此,对于现代作家群体来说也是如此。1927年前后,哪些作家呆在北京,哪些作家南下广州、上海、南京?全面抗战时期,哪些作家留在北京、上海孤岛和沦陷区,哪些作家流徙香港、延安、重庆、广州、昆明、桂林等地?按照“地方”对作家的吸引和分配原则,可以绘出中国现代文学的空间和观念地图。
针对作家的地方转移和跨地体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需要引入互动、对照的地方视野。1930年代京派和海派的文学格局,一定程度上是地方与地方远距离互动的结果,甚至可以说,上海的文学风气催生了京派。20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沈从文是从上海走出来的京派作家。仅仅从湘西经验或北京经验,无法阐明沈从文创作的京派特性,唯有在湘西、北京、上海三地经验的对照中,才能解说明白。老舍的《二马》既写伦敦体验又写北平文化,他的《谁先到了重庆》既写北平性格又写重庆精神,两部作品对民族性格和中外文化的反思,只有在北平、重庆、伦敦多地体验的对照之中去阐发。
“地方”是一个富有弹性的空间概念。“地方性在空间上的相对性,意味着某一个‘地方要通过比它更大的另外一个‘地方来确认与发明。”21“地方”的范围可大可小,大的地方视野,便于文学史的整合和整体趋势的把握。黄万华的专著《跨越1949:战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转型研究》在广阔的地方视野下,“把此期间中国大陆由解放区文学‘扩展为共和国文学的历史进程和国统区文学‘萎缩至台湾以及香港接纳现代文学各种传统结合在一起考察”22,以此完成了对中国现代文学性质和流变的诠释。文化接触地带的文学创作,以及离散人群的写作,同样需要跨地、跨国的“地方”大视野加以审视。在世界文化的视野中,甚至可以把中国也看作是一个“地方”23,中外之间、地区之间的文化、文学交流,就可以理解为“地方”与“地方”的关系,由此可以发现民族、身份、宗教、语言等的间性状态和冲突情形,拓展“地方路径”研究的空间。《租界生活:一个英国人在天津的童年》《小洋鬼子:一个英国家族在华生活史》中的鲍尔兄弟,我们与其把他俩看作英国人,不如看作爱尔兰乡下人的后裔,这样,关于天津生活的回忆叙事,就可以在天津租界、爱尔兰乡村、大都市伦敦等多重空间中来解读。24大的“地方”视野,还包括在别处发现“地方”,在异国发现中国现代文学。“地方”“中国”一般是作为内部经验而存在,但有时也跨越自身范围,转移到“别处”发挥作用。黄万华对陈季同在法国以法语创作的长篇小说《黄衫客传奇》的解读25,为我们观察“中国经验”的异国“在地性”开启了新思路。
作为一个富有弹性的概念,“地方路径”不仅意味着我们可以采取更宽广的地方视野,也意味着可以从“缩小”的地方视野讨论中国现代文学,对“地方”进行切蛋糕式的分析。我们以租界城市与文学的关系为例来加以说明。整体谈论上海、天津、武汉等租界城市的地方经验,多少显得笼统,甚至不得要领。可以对这些城市的空间构成进行界分,着眼于两个上海(租界上海和华界上海)、两个天津(租界天津和旧天津城),甚至可以具体区分街区的文化性质。沈从文1928年住在上海法租界善钟里,鲁迅等左翼作家主要在日本势力主导的公共租界虹口一带活动。天津的五大道、三不管、旧城区的文化风尚、城市体验和生活方式相差悬殊。深入人与地的日常关系,才能捕捉到切实可感的地方体验。微观的“地方”,是作家生活和文学活动的具体处所,是作家地方经验的核心构成,为重新理解文学事件和创作特征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讨论文学中的“地方”,还需要辨别虚和实的关系。文学中的“地方”,往往是作为民族国家的隐喻而存在。“空间、地方、地域、地景(landscpe)等词一旦与文学和文化相关,这些空间就不再是客观的和‘均质的,而必须表现为一个时期特有的思想、文化和精神症候,甚至带有不可避免的意识形态性。”26作为政治、文化隐喻的“地方”,不一定实指或对应现实中国的某一地域,如老舍虚构的猫城,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讲述的边城。与其说他们在构设地方图景,不如说他们在借“地方”言“中国”,“地方”即“中国”的一副面影。作为政治意识形态表达的“地方”,在茅盾笔下是一种常态存在,他在抗战时期创作的《腐蚀》《风景谈》《雾中偶记》《大地山河》《开荒》以及《如是我见我闻》系列游记散文,无不采取“地方”政治化的书写路径。但是,任何主观化的“地方”,都依托于地方体验,我们在研究中需要仔细辨析虚拟的地方与现实的地方之间的联络,阐释地方隐喻背后的心理动因和美学策略。
丛聚、转移、选择、弹性、虚实等观念所构成的“地方”认知,体现了对“地方”与中国现代文学交互关系的结构性把握。动态建构的“地方”,相互关联的“地方”,可大可小的“地方”,文本内外的“地方”,等等,我们只有从多个面向打开认知“地方”的方式,充分发掘“地方”的理论活力,才能达到重绘中国现代文学空间地图的目的。
注释:
①爱德华·拉尔夫:《“地方”与地理学的现象学基础》,钟天意等译,微信公众号“乡土文化丛谭”2019年12月9日。
②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1897-1916)》,《陈平原小说史论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57-658页。
③20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5-117頁,第129-136页。
④李永东:《重读〈三寸金莲〉与重返八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17年第12期。
⑤李怡:《地方性文学报刊之于现代文学的史料价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⑥李怡:《“地方路径”如何通达“现代中国”——代主持人语》,《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
⑦⑧李松睿:《书写“我乡我土”:地方性与20世纪40年代中国小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第39页。
⑨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导言第9页。
⑩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
11贾振勇:《日月不出爝火何熄——〈狂人日记〉百年祭》,《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7期。
12周宪:《作为地方性概念的审美现代性》,《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13劲风:《租界》,《小说世界》1923年第1期。
14焦菊隐:《租界里》,《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1925年9月。
15李永东:《文化间性与文学抱负:现代中国文学的侧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02页。
16费孝通:《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23页。
17曾朴:《东亚病夫序》,见张若谷:《异国情调》,世界书局1929年版,第9-10页。
18沈从文:《书信·193110629 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页。
19老舍:《我为什么离开武汉》,《弹花》1938年第6期。
21何言宏:《坚持一种批判的地方性》,《文艺争鸣》2011年第12期。
22黄万华:《跨越1949:战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转型研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
23王光东:《汉语新文学史写作的“地方性”问题》,《文艺争鸣》2012年第4期。
24李永东:《他乡即故乡,故国亦他国:论洋鬼子的天津租界记忆与想象》,《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19辑,巴蜀书社2016年版。
25黄万华:《序幕是这样拉开的:晚清陈季同旅欧创作中的中华文化传播》,《南国学术》2019年第1期。
26霍俊明:《先锋诗歌与地方性知识》,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叙事文学研究所。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民族国家文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WU1709103)
责任编辑:蒋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