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写作中的“鲁迅影响”
2020-05-14原帅
原帅
摘要:在新时期,韩少功重读鲁迅,清除“文革文学”的影响,从“伤痕”到“寻根”,在观念、思想、语言、细节等方面,受到《呐喊》和《彷徨》的直接影响。在1986年,韩少功阅读《野草》,从鲁迅“伟大的人格”中汲取反抗绝望的精神力量。在1990年代,韩少功将鲁迅作为“市场时代”的价值高标,虽然他从晚年鲁迅的文学转型获得启示,但是他的“海南时期”未能同鲁迅的“上海时期”进行深入对话,也未能达到鲁迅的“深刻”。
关键词:韩少功;鲁迅;阅读;影响
1981年,韩少功在小结自己的“伤痕小说”时说:“我在动笔时往往更多地想到庄重质朴的托尔斯泰和鲁迅,而不是奇诡凄迷的加缪、萨特、卡夫卡。”①韩少功的自述提供了线索,我们可以梳理出他的阅读书目,考察阅读和写作的关系,进而从“文学传统”的角度评价作家的承续和超越。本文讨论的问题是,韩少功如何阅读鲁迅以及他的写作在哪些方面、何种程度受到鲁迅的影响。
一 《呐喊》《彷徨》和“伤痕”
1967年,韩少功的家被对立的造反派抄了,“最可恶的是他们抄走了我的篮球和书——都是这一段我精心挑选私留的几十件精品。其中包括鲁迅、巴金、叶圣陶、高尔基、莫泊桑、海明威、托尔斯泰的小说,还有《革命烈士诗抄》和《红旗飘飘》文丛等红色读物。”②1968-1974年他在汨罗插队,只能阅读“马列文选、毛泽东文选,还有鲁迅一本薄薄的杂文,与梁实秋、林语堂笔战的那些,政治色彩比较浓。”③1960、70年代,韩少功对鲁迅的阅读极具时代特色,读到的是“革命家鲁迅”。
新时期的启蒙主义对鲁迅进行了“去政治化”的重新阐释,“革命家鲁迅”转变为“思想家鲁迅”。“‘新的人物就是先进人物吗?鲁迅的《祝福》、《孔乙己》也应该说是写了‘新的人物的,它们的艺术价值和教育作用,毫不低于《一件小事》。相反,《一件小事》倒似乎是被有些教科书捧得过高了。”④对“新的人物”的评价标准从革命年代的“阶级性”转换为启蒙时代的“人性”,弱化鲁迅小说“政治功利作用”的同时,突出了“艺术价值”。“写作《西望茅草地》之前,我有意地读了一些理论,有意地从理性高度去把握中国小生产者狭隘眼光的几个特征:平均主义、禁欲主义、家长制等等。”⑤韩少功将“張种田”视为“小生产者”,将其精神弱点概括为“平均主义、禁欲主义、家长制”,并且怀着“疗救者”的情感来塑造他,这是典型的鲁迅式话语。
相较于“思想”,韩少功对“语言”更敏感,他批评各种违反“生活真实”的语言现象,所举的例子正是鲁迅:
鲁迅先生就说过:“假如有一位精细的读者,请了我去,交给我一枝铅笔和一张纸,说道:‘您老的文章里,说过这山是崚嶒的,那山是巉岩的,那究竟是一幅什么样子呀?您不会画画儿也不要紧,就勾出一点轮廓给我看看吧。请、请、请……这时我就会腋下出汗,恨无底洞可钻。因为我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崚嶒和‘巉岩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形容词是从旧书上抄来的……”他又说:“我以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识非识的字放弃,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也就是学学孩子,只说些自己的确能懂的话。”我们或许能从鲁迅的教学中得到一点启发吧。⑥
所引出自鲁迅的《人生识字胡涂始》。1974年,韩少功开始发表作品,他的写作属于典型的“文革文学”。“拨乱反正”的意识形态和“接续五四”的启蒙主义给“伤痕文学”提供了反思历史的逻辑,但是修辞、形象、语言等文学问题需要作家自己去摸索。韩少功重读鲁迅是为了清理“文革文学”的影响,向“文学家鲁迅”学习“语言”:“鲁迅修改《阿Q正传》时,阿Q手里相对抽象的‘钱,就变成了相对具体化的‘银的和铜的(这个改动当然还有其他目的)。沈从文写《边城》时,连一些抽象的时间概念也不放过,总把它们化作相对具体的声、光、色来表现。”⑦他不断强调语言的“形象化”“具体化”“鲜明生动”和“个性化”,“在个性据说受到深重压抑的时代,鲁迅、老舍、沈从文、赵树理等,写出的人物一个是一个”。⑧根据语言的个性化,他将现代文学分为三种传统:外语,即翻译文学语言,以茅盾、巴金、郭沫若、曹禺、徐志摩等为代表;方言,以沈从文、老舍、赵树理、周立波等为代表;文言,以鲁迅、钱钟书等为代表,“鲁迅是亦土亦洋,外来语和民间语兼而有之,笔下既有吴方言的明显痕迹,又有日语和西语的影响。”⑨
1993年的《那年的高墙》中有一个细节:“爷爷是瞎子,要抽烟的时候,总是这样朝家里有动静的地方发出呼唤。除此之外他很少说话。他经常穿着灰色长衫,坐在阶檐下晒太阳,听我们热热闹闹地过日子,眼皮间或微微扩张一下,显出他还是个活人。”⑩这明显模仿了鲁迅对祥林嫂的描写:“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11类似的描写多次出现,如1995年,“他蜷缩身子如一尊息翅的老雕,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不时闪动,显出他还是一个活物”12;2002年,老木被打后,“只有一只独眼间或轮动一下,显示出还是个活人”13;2013年,马涛从水坝跳下,“只有两只眼睛偶尔翻一下,显示出那还是一个活物。”14此外还有“周围的人全都兴高采烈,后排的观众为了看清楚罪犯,还鹅一样把颈根升起来。”15这模仿的是《药》:“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16韩少功对鲁迅小说的细节多次无意识模仿,表明他对《呐喊》《彷徨》读得很深,他的“伤痕”小说,历史反思之深刻、艺术表现之传神,正得益于对鲁迅的阅读和学习。因此,在小说的思想、语言、细节等方面韩少功直接而深刻地受到鲁迅的影响。
二 《阿Q正传》和“寻根”
笔者曾对读过韩少功的《回声》和《阿Q正传》17,发现两篇小说有很多相似的细节,如在精神剖析方面,根满与阿Q都懒惰、贫穷、健忘,都处于“无名”状态,都通过欺侮弱者转移失败、在幻想中报复强者;在情节设置方面,两人都因调戏女性离开农村,又都从城市带回“革命”。但是,鲁迅刻画阿Q是为了“文化讽寓”,阿Q是一个国民性批判的“符号”,而韩少功塑造根满是为了“历史反思”,根满是一个流氓无产者的“典型”。《回声》展现了流氓无产者被组织进革命的具体过程及其对社会的破坏,韩少功对鲁迅的学习是有选择的。有意思的是,《回声》还讲述了一个三角恋故事,这种游离思想主题的“败笔”是学习沈从文的结果。经过细读和比较,笔者认为韩少功在塑造人物方面学习了《阿Q正传》,在刻画少女爱情心理方面学习了《边城》。更有意思的是《回声》的高潮:“原来两个大队之间的鸡公山形似公鸡。解放前,鸡头下的刘姓人连年收成不好,‘鸡尾下的周姓人还将就可以。有人说,是‘公鸡吃了刘姓的谷,粪屙到了周姓的田里。于是,刘姓人要炸‘鸡头,周姓人也不肯,双方打了一恶架,结下了冤仇。”18这不正是《爸爸爸》的情节吗?丙崽“无父有母”“长不大、死不了”象征了传统文化的停滞和延续,石仁象征了既无能守护传统、又无力进入现代的“新派废物”;石仁的社会地位、心理状态、行为经历与根满相似,当根满脱下“阶级”的海魂衫、穿上“文化”的皮鞋后就变成了石仁,当韩少功从历史反思转向民族寓言后,根满又变回了阿Q。韩少功用“寻根”理念重构了自己在汨罗的知青经验,将他熟悉的农民和知青变形、抽象为一个个文化符号。
但是,韩少功在1985年发表“寻根”宣言时并没有“想清楚”。在文学层面,他“用沈从文的方式来讲述鲁迅的故事,他这些小说的内容与形式之间就必然要互相妨碍”19,《回声》就没能很好地融合鲁迅与沈从文;在思想层面,他也没能理清“寻根”和“启蒙”的关系,“韩少功把‘现代和‘寻根两件事都做拧了,做别扭了。”20韩少功对阿Q的阐释便折射出这种“别扭”。最初他依据“启蒙”将阿Q视为一种普遍的(抽象的)人性弱点,“要消除我们身边乃至我们自身所显露出来的阿Q、唐·吉诃德、卡列宁……这该是多么的艰难!”21到了“寻根”,他认为“没有必要因为中国出了阿Q,就连坐庄子,对什么都觉得自惭形秽。”22在1990年代,他调和了“寻根”和“启蒙”的关系,在反思“五四”文化激进主义时,对鲁迅与胡适有所批评,“我以前特别不同意《阿Q正传》表现了中国国民性的说法。阿Q那种精神胜利法,或者其他蒙昧特点,美国就没有?英國就没有?不,你肯定也可以在那些地方找到阿Q式的人物。”23他反对西方殖民主义的文化霸权,但并没有否定启蒙,反而强化了启蒙,“只要人还是人,还需要基本的生存权和尊严权,酷刑和饿毙在任何语境里也不会成为美事,鲁迅笔下的阿Q把挨打当胜利,也永远不会有合法性。”242000年以后,韩少功定居汨罗八景乡,开始半年湖南农村、半年海南城市的迁徙生活。新的农村生活经验强化了他对市场化、城市化的批判立场,他的情感也常常偏向农民,但他的思想和写作依然延续了知识分子的启蒙传统,“承续着自阿Q以来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谱系,《赶马的老三》体现了对于国民性和民间生活新的认识和阐发。”25《阿Q正传》不仅直接影响了韩少功的“寻根”小说,而且鲁迅所象征的“启蒙传统”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 《野草》和“伟大的人格”
孔见、廖述务、武新军等研究者都提到韩少功在1982年产生了悲观情绪并在1986年陷入绝望,他开始阅读佛经,禅宗对他的思想和写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当韩少功被问到是否受到鲁迅的影响时,他回答:“这可能有,我也说不准。但我非常喜欢鲁迅的一些作品,尤其是关于生命形而上的分析看法,非常打动我。”26韩少功为何在1982-1986年陷入悲观、绝望?他为何喜欢鲁迅有关“生命形而上”的看法?他被哪些作品打动?韩少功在论述文学经典和读者数量的关系时举例:“鲁迅的《野草》,相对《呐喊》来说,恐怕也显得有点‘和寡。”27“鲁迅既有多数读者所喜爱的《阿Q正传》,也有仅少数读者能够欣赏品味的《野草》。”28韩少功阅读《野草》和他的现实处境有关。《月兰》虽然得到康濯、李季等人的支持,但还是遭到批判。1982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湖南省总工会编辑《主人翁》,大学自由浪漫的幻想触碰到了单位现实僵化的积弊,他意识到改革的艰难。1986年,康濯传达贺敬之的讲话精神,严厉批评“寻根文学”,冯牧也曾当面规劝过他。于是,“一反‘自由化我就成了敏感人物之一,就有明枪暗箭夹枪带棒的事情。”29从“伤痕”到“寻根”,韩少功一方面在文坛声名鹊起、仕途步步高升,但另一方面却深陷单位人事的纠纷、亲属病逝的折磨和“寻根文学”的失败,世俗的成功和内心的绝望严重错位。一些“寻根小说”折射出他那时的心境,如写于“一九八六年一月”的《女女女》,“我正被一场改革官司弄得孤家寡人疲惫不堪”30;如写于“一九八六年五月”的《火宅》,“动机是出于社会责任感,虽然采取离奇、荒诞的方式”,但“所有的故事在现实中都有所依据”31。“火宅”乃佛教用语,直接出现在《野草·死火》里,而《野草·题辞》中的“地火”亦是,鲁迅对佛经的阅读是极深的。在《火宅》中,为了保护孩子,Z市成立了“语言管理局”,随着单位的膨胀,干部越来越多,群众只剩下一个,干部们争先恐后地向群众T汇报工作、阿谀奉承。小说还戏仿了当时各种空洞的语言现象,从街头标语、单位语言到三流小说、学术会议。初刊版的结尾是,“语言管理总局”失火,单位大楼连同保存的大量档案(废话)都被烧成灰烬。2007年,韩少功不仅把题目改成《暂行条例》,还修改了结尾:“语言管理总局”并没有被“火宅”烧毁,而是通过“暂行条例”维持下去。小说的修改折射出他思想的变化,在1980年代,他幻想改革能迅速扫除社会的积弊,但自己却陷入保守的氛围和单位的桎梏,他就像鲁迅笔下的“猛士”突入“无物之阵”,虽有“投枪”,但不知刺向何方。他无力改变自己的现实困境和精神绝望,只能以象征的方式——用“火宅”彻底烧毁“单位”——来补偿自己的改革期望。在九十年代,他深知社会改革的艰难性、长期性,需要面对无数的“暂行条例”,于是他选择像鲁迅一样做“韧性的战斗”。
1986年,绝望的韩少功遇见了幻灭的鲁迅,相似的生命体验让他更深刻地理解、认同鲁迅。他渐渐“不谈文学”,想起“鲁迅先生说过,有时沉默比开口更好。沉默时我充实,开口时我却感到空虚”32,这句话出自《野草·题辞》;他谈“看透与宽容”,“我想起了鲁迅,他知世故而不用世故,有傲骨而无傲气,常常知其不可而为之,只缘了‘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只缘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勇士,使他不惮于前驱”33,这两句引自《呐喊·自序》;“鲁迅先生的这种心境是一种很矛盾、很痛苦又很伟大的心境。他看透了许多事情,有时装糊涂,有些事情看起来没有意思,可他还是去办。”34韩少功体味鲁迅心灵的“矛盾”“痛苦”和“绝望”,敬佩先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我有一个很顽固的认识,就是说,一种伟大的艺术必定是一种伟大的人格的表现。”35韩少功对鲁迅的阅读和学习,从“文学家鲁迅”“思想家鲁迅”升华为“知识分子鲁迅”,鲁迅内化为他的精神气质,“获得以鲁迅先生命名的文学奖,使我想起了先生当年的孤独、沉痛以及决绝。作为一名后来人,我愿在立国、立人、立心的文明薪传中奉献微力,哪怕最终成为可笑的吊客或失败的小卒。”36因此,在1986年陷入绝望之际,“禅的智慧”只能平衡他的心物,而鲁迅“伟大的人格”才给予他反抗绝望的精神力量。从“伤痕”到“寻根”,鲁迅与沈从文是韩少功最重要的文学资源,他最终选择了“深刻”的鲁迅,而非“优雅”37的沈从文,这种选择对他1990年代的文学活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四 1990年代的价值高标
1987年,海南建省办特区的消息不胫而走,社会的改革为韩少功摆脱精神的绝望提供了历史的契机。1988年,已35岁的韩少功破釜沉舟、辞去公职、变卖家产、携妻带女,在2月17日大年初一登上火车,“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生活。由于长期作为“国防前哨”,海南的社会发展比较滞后;又因为特区建设的吸引,一时间几十万人涌入,繁荣而混乱。韩少功克服了物质的贫乏、生活的艰辛,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他利用特区开放的环境实践自己的乌托邦。“我和一些朋友失去了大锅饭,自己谋生存,办刊物,办报纸,办函授学院和排版公司,卷入了很多经济事务,人财物、产供销,事事都得操心。这对我个人经验来说是一次有益的补充。我对金钱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具体和直接。”38韩少功根据1960、70年代的社会主义经验和1980年代的资本主义想象,想要創造一种结合两者优点(公平和效率)、又摒弃两者缺点(“大锅饭”和贫富分化)的“完美的制度”,这体现在他所制订的《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39《海南纪实》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平均每期销量超过一百万册,韩少功展现了极强的实干能力,他的乌托邦正在变为现实。但是1980年代突然终结,《海南纪实》被迫停刊,留下了两百多万资产,在分配方案上韩少功与某些同人发生了严重分歧,蒋子丹描绘了这些人的“蜕变”:“一些人首先言之凿凿地赞同(杂志社一无所有,只有无数设想与无穷热情的时候),继而被这些人闪烁其词地怀疑(杂志的声誉鹊起,发行量大得令人始料不及的时期),最后被同一些人愤怒地指责为乌托邦式的大锅饭宣言(杂志社动产与不动产已经很可观,有可能让一部分人率先暴富的时期)。”40最后,韩少功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严格履行公约,给每人预付了三年工资,把杂志社所有资产上缴海南作协。在闷热的夏夜,曾经的挚友摔门而出,“我突然对资本主义有了体会,以前觉得很美好的资本主义,第一次让我感到寒气逼人。”41这次创伤性经历直接决定了韩少功在1990年代的思想立场和文学活动。他感觉遭到了“朋友的背叛”和“民众的出卖”,当“同行者纷纷慌不择路”的时候,他决心召唤“遥远山乡的一盏油灯”42所象征的1960年代的革命理想。韩少功与挚友的决裂折射出时代观念的转变,1990年代的资本逻辑迅速瓦解了1960年代的革命理想和1980年代的启蒙理想。从湖南到海南,空间的位移反映了历史的变迁,韩少功的个人经历生动地展现了1980年代向1990年代转变的历史过程,而他1990年代的文学活动有一个明确的思想框架,即把社会主义“前三十年”和“后四十年”进行对照、互鉴。
鲁迅是“温和的尼采”,《野草》受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韩少功经由鲁迅读懂了尼采,并且找到了批判资本主义的思想资源,1993年的《夜行者梦语》标志着他完成了知识更新和写作高潮的开始。他还从鲁迅的文学转型获得启示,“张承志还对我说过:小说是一种堕落的形式。我不知道当年鲁迅是不是有过这种感想,因为鲁迅除了早期写一点小说,后期作品也多是散文。”43他猜想,鲁迅从北平到上海,可能正是目睹了上海的畸形繁荣以及民族的、阶级的、文化的种种怪现状,才会放弃写小说,以杂文为“匕首”和“投枪”进行战斗。于是,韩少功强化文体的功能性、打破文体的限制,随笔偏向思想性,小说偏向实验性。因为他要在“后革命”时代重建“为人民”的价值导向,所以他重新恢复了“革命家鲁迅”的形象:“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分给穷人(托尔斯泰),或者尝试着描写车夫、奶妈、佃农一类颇为生疏的形象(鲁迅)。”44“鲁迅家境衰败,当然更容易与保姆、长工、农家孩子、人力车夫、穷教书匠一等下等人打成一片,在字里行间留下挥之不去的沉重。”45韩少功将鲁迅视为市场经济时代的价值高标和知识分子的道德楷模。从湖南到海南,从“革命”到“市场”,韩少功经历了中国社会的高速发展,强烈的社会意识催促他及时回应、表现变动中的社会现实,而鲁迅在“呐喊”之前有过长达十年的生命沉潜。他强调作家的“知识分子”身份,在写作之外,积极从事编辑、翻译,组织社会活动,而且《海南纪实》的“新闻”编辑对他的“文学”写作产生了影响。他笔下的鲁迅生动、具体,而他的小说人物却越来越符号化、碎片化,形象性和思想性脱节了。韩少功从晚年鲁迅的文学转型获得了启示,可惜的是他的“海南时期”没能同鲁迅的“上海时期”进行深入对话,他1990年代的写作长于思想的敏感、超前,但未能达到鲁迅的“深刻”。
注释:
①④韩少:《学步回顾》《月兰》,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8页,第269页。
②韩少功:《漫长的假期》,《钟山》2008年第6期。
③31韩少功:《鸟的传人》,载《大题小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页,第115页。
⑤韩少功:《文学创作中的“二律背反”》,《上海文学》1982年第11期。
⑥⑦韩少功:《克服小说语言中的“学生腔”》,《北方文学》1983年第1期。
⑧韩少功:《写作三题·个性》,载《在后台的后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6页。
⑨韩少功:《现代汉语再认识》,《天涯》2005年第2期。
⑩韩少功:《那年的高墙》,载《人在江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页。
11鲁迅:《祝福》,载《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12韩少功:《山上的声音》,载《报告政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1345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页,第366页。
14韩少功:《日夜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页。
15韩少功:《红苹果例外》,载《报告政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页。
16鲁迅:《药》,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页。
17详细的文本分析请参见笔者的拙文《对读〈回声〉与〈阿Q正传〉——兼论韩少功对鲁迅、沈从文的择取》,待刊。
18韩少功:《回声》,《小说季刊》1980年第2期。
19王晓明:《不相信的和不愿相信的——关于三位“寻根”派作家的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4期。
20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8页。
21韩少功:《面对空阔而神秘的世界》,《当代文艺探索》1985年第3期。
22韩少功:《答美洲〈华侨日报〉记者问》,《钟山》1987年第5期。
23韩少功:《文学:梦游与苏醒》,载《大题小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页。
24韩少功:《重说道德》,《天涯》2010年第6期。
2536武新军、王松峰:《韩少功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9页,第215页。
26韩少功、闻树国:《人的逃避》,《小说家》1993年第3期。
27韩少功:《从创作论到认识方法》,《上海文学》1983年第8期。
28韩少功:《文学创作中的特殊规律和一般规律》,《求索》1984年第6期。
29384143韩少功:《大题小作——韩少功、王尧对话录》,载《大题小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3页,第191页,第192页,第278页。
30韩少功:《女女女》,《上海文学》1986年第5期。
32韩少功:《不谈文学——访美手记〈彼岸〉之六》,《钟山》1988年第2期。
33韩少功:《看透与宽容》,载《在后台的后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3435韩少功、林伟平:《访作家韩少功——文学和人格》,《上海文学》1986年第11期。
37韩少功:《道的无名与专名》,载《在后台的后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9页。
39《公约》的具体内容请参见杨康敏的《海南某杂志社公约(1988)》,《天涯》1998年第3期。
40蒋子丹:《〈韩少功印象〉及其延时的注解》,《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6期。
42韩少功:《海念》,《绿洲》1994年第4期。
44韩少功:《哪一种大众》,《读书》1997年第2期。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河北师范大学2017年度人文社会科学校内科研基金项目“从‘伤痕到‘寻根——韩少功八十年代写作探考”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2017B03)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