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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的眼睛

2020-05-14李唯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4期

警察肖海亮那天晚上情绪很亢奋,想和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刘娅发生性关系,被刘娅拒绝。

刘娅的拒绝方式是在推搡抵抗中情急之下狠狠打了肖海亮一个耳光,把肖海亮打成了情绪正常。肖海亮冷静下来后,羞愧地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刘娅嘤嘤地哭了,哭着说:“没关系,以后你再别这样了。”

肖海亮和刘娅在现代青年里要算是比较保守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了,二人好了一年多,最终还坚守着不越雷池,这在现代的情侣里是不可想象的,好多人刚认识几天就上床了。刘娅的父亲是本市的市委书记,作为本市的第一千金,刘娅从来都是被注目的焦点,因此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在行为方面要倍加注意,稍有一点点不轨就会给父亲脸上抹黑。刘娅甚至迄今为止没有到发廊和美容院去做过一次头发,她从来都是自己在家里洗头,也从来没有一次把指甲涂成红色或银色,她的一双手什么时候伸出去都是天然的白净,让人联想到白云清风小溪流水之类很清纯美好的东西;刘娅在二十三岁以前没有谈过男朋友,几乎是创造了本市女孩儿中的一个奇迹,她一直在好好读书,读完本科又读研究生,而后是好好在单位工作,举止謙和、清雅和持重,刘娅的口碑在本市非常的好,被公认是淑女风范,大家闺秀,被很多的母亲们作为训诫女儿时的楷模。刘娅因此在选择男友方面更是格外的慎重,因为这是最容易让人说长道短甩闲话的,而且本市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看着刘娅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肖海亮最终被选中,除了肖海亮是警官大学毕业的,同时也是硕士研究生外,更因为肖海亮在如今的男孩儿里是难得的老实和本分。肖海亮甚至在二十五岁以前都没有谈过女朋友,他更是一直在好好地读书。肖海亮和刘娅谈朋友后不久,一日,二人去郊外漫步,在蹬过一条小河时刘娅摔了一跤,两手沾满了河边的泥巴,刘娅在懊恼之余来不及多想顺口就叫肖海亮到她小包里去找找看有没有卫生纸给她拿来擦擦手,她自己不方便去拿。肖海亮从刘娅的小包里一找就找出了一包卫生巾,他想都没有想坦然地就撕开拿来给刘娅擦手。刘娅的脸顿时红得像面五星红旗。肖海亮瞧着刘娅的表情还很奇怪,觉得你让我给你拿卫生纸擦手我给你拿来了你有什么脸红的?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更不认得卫生巾,他以为这就是卫生纸,只不过比他平时用的卫生纸要厚一些有弹性一些。刘娅弄得脸通红但悄悄地笑了,笑得很有一些幸福,越发感到肖海亮真是清纯,像纯净水似的。在以后的交往中,肖海亮果然是非常的规矩和老实,追求上进,极为认真地工作,一点儿邪门歪道都没有。刘娅一直认为肖海亮对男女那方面的事想都不会去想的。

肖海亮其实是想的。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和刘娅有肌肤之亲。和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样,他渴望进入刘娅的身体里去。他虽然不认得卫生巾(当然,后来他也认得了),但二十多岁的发育很好的身体使他每次和刘娅亲吻之时,这种渴望都尤其强烈,有时候他的肌肉都会因为激烈投入而痉挛了。肖海亮每次和刘娅亲吻之后,他甚至小腿肚子都会有一种很酸乏的感觉,像跑了很长的路一样。肖海亮一直在克制自己,这是因为刘娅太圣洁了,刘娅每次和肖海亮亲吻都会紧紧地闭上眼睛,像一只怕惊吓的小兔儿躲在眼睛闭起的静谧后面,使肖海亮每每激动起来最终都不得不每每冷静下去,他不敢也不忍心把这只小兔儿哪怕稍稍地揉搓重了。这一天的晚上,刘娅的眼睛是睁开的,她第一次睁大着眼睛一边亲吻一边甜蜜地看着肖海亮。因为今天是肖海亮的生日。刘娅把自己的柔情蜜意当作生日礼物送给肖海亮。肖海亮被这双眼里的娇媚燃烧得腋窝下都出汗了,像大河涨潮冲决堤岸再也不能自控。于是让刘娅的一个耳光把他打退了潮。肖海亮冷静下来后,觉得自己很坏,像一个手和脸都很脏的孩子在圣洁的刘娅面前无地自容,他低着头坐在床上羞愧地不说话。

刘娅难过地看着肖海亮。她并不觉得肖海亮有多么坏。她虽然没有生活体验,但毕竟已经是研究生毕业了,看过很多书,知道这是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她只是不赞成肖海亮这么做,她坚持要把双方的第一次完美地奉献在新婚之夜。她看着无地自容的肖海亮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他。这种事她一个女孩子是很难说出口的。

后来刘娅说:“肖海亮,我给你放盘音乐吧。”

刘娅就放了一盘萨克斯曲《回家》。这是刘娅最喜欢的一首曲子。音乐营造得如晚风、炊烟、村头树下、母亲声声呼唤儿女归家般的温馨,让刘娅每次都陶醉得想哭。刘娅想让肖海亮松弛一下。于是《回家》就像水一样温柔地在刘娅的小屋里流淌了起来。

这首灿烂到透明般的曲子却更让肖海亮感到自己思想很脏,行为很无耻,感觉就像阳光更照亮了他的龌龊。特别是刘娅的宽容让肖海亮脸色越发潮红,羞惭加重,他更不知说什么好了。就在这时,他的呼机响了,是他的上司,分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罗刚呼他。肖海亮大喘了一口气,感觉这真是一个救命的呼叫。

肖海亮说:“我们罗局呼我,可能有急事,我走了。”

刘娅也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大概是最好的转移尴尬的方式了。她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避免伤害肖海亮自尊心地把这件事转移过去。刘娅马上说:“那你去吧。明天给我来电话啊。”她把肖海亮刚才脱在床上的警服递给他。

肖海亮说:“行。”穿上警服红着脸匆匆地走了。

二人谁都没有想到以后的一切事端均由此而起。

肖海亮赶到刑警队的时候,才知道罗局呼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急事,罗刚是想让肖海亮跟他一起到“澎湖湾”夜总会以及其他几家娱乐场所去进行例检,例行检查。最近正是公安、工商、文化稽查等几家联合清查加紧扫黄打非的时期。

罗刚看肖海亮的脸色不好,说:“小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肖海亮说:“没什么。”他说着还下意识地去照了一下办公室墙上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色果然难看,两腮和颧骨处泛着潮红,像肝病患者那样病态的红,那是因为心潮翻动且久久难平在皮肤下的淤积。

罗刚说:“小肖,你是不是和刘娅吵架了?”

肖海亮说:“没有。”他确实也没有吵。

罗刚又细细地观察了一下肖海亮,诡秘地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了,小肖,你刚才是不是想和刘娅那个,刘娅没同意,弄得你挺难受的,对吧?”

肖海亮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他一说出口,立刻懊丧后悔得要命,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傻,什么话在嘴里都留不住!肖海亮一直为自己平时不会很圆熟地说谎和遮掩而很苦恼,他觉得无论他的刑警工作还是平时做人,适当地说一些谎话和进行一些遮掩都是极其必要的,但他每每到关键时刻总是本性难移地一下就清亮见底。肖海亮尴尬和难堪的样子更让罗刚证实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罗刚大笑,有些得意,然后说:“小肖,我并不是瞎猜的,我是根据你的面部表情的特征来判断推测的,我是有根据的,我给你说说我判断的依据,这有些下三烂,你可千万别生气。”罗刚说他十几年来办过大概九起强奸未遂的案子,其中有四起的案犯是在案发后十分钟之内抓获的,案犯共同的特征是面色异常,脸色淤红,眼内晶体因血红素增加而模糊,从生理学来说,这是因为人的情绪当时激烈冲动之后,肾上腺素使毛孔大量充血,它不会马上消退,它有一个短暂的滞留期,这都会在面部、胸前、腋窝下和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上反映出来。罗刚再三对肖海亮解释让他可别生气,说这样举例有些下三烂不合适,但从侦查学的角度来说也是这么个理儿。肖海亮越发地尴尬和难堪,想自己十来分钟以前可不就是非常的激动且有些强行嘛。肖海亮雖然难堪但不能不佩服罗局,罗局是个老刑警了,眼睛很毒。罗刚看着肖海亮难堪的样子更笑了,说:“这没什么,这说明你是个男人,你要不那样你才不正常哩!我估计你就是太腼腆,刘娅一拒绝你就不敢了,是不是?其实,小肖,你当时坚持做就做了,你做了,女同志反而会更死心塌地爱你。我跟我老婆就是先斩后奏,我老婆爱我就像向日葵爱太阳一样。你别看这话糙,它就是这么个理儿!小肖,下回你再跟刘娅,你别这么腼腆,你该出手时就出手!”当刑警的老跟社会底层打交道,说话都糙,罗刚也不例外,而且罗刚是肖海亮和刘娅关系最积极的促成派,老给肖海亮出谋划策,想让肖海亮赶快把生米煮成熟饭。罗刚的话让肖海亮本来已经渐渐退去红晕的脸上又是一片潮红。

肖海亮脸色还带着潮红地跟罗刚去了“澎湖湾”。“澎湖湾”的老板叫李毅。罗刚一进去就大咧咧地往包厢沙发上一坐,说:“李毅,你这个狗头,最近又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没有,你赶快交代,我办你丫的!”

李毅一边指挥小姐把啤酒饮料小吃什么的往茶几上端,一边说:“我怎么没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他妈专门就是干违法乱纪的,我这里卖淫嫖娼聚众赌博十项全能,你赶快办我,你不办我你是我孙子!”

肖海亮坐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反了!哪有一个夜总会老板敢这么对公安局局长说话的?!肖海亮只等罗局拍案而起,他就准备上去铐李毅,就像罗局说的:办他!

罗刚却哈哈大笑,没有动怒反而让李毅骂得很开心。李毅不笑,还说:“我说的是真的,我这里就是有卖淫嫖娼的。”说得罗刚越发乐不可支。罗刚看着肖海亮诧异惊愕的样子给肖海亮解释:“李毅跟我挺熟的,我们俩老逗。”他又骂李毅:“李毅,你他妈别胡说八道,这还有年轻同志哩!我给你介绍一下,你先站稳了再听,这是肖海亮,我们刑警队的,我这个部下可是刘书记未来的女婿!”罗刚说的时候很有一些得意。罗刚经常这样向别人自豪地介绍肖海亮,而且到哪儿都愿意带着肖海亮,让旁人产生出几分恭敬来。

李毅郑重起来,他闻言一震之后立刻停止了玩世不恭,对肖海亮露出郑重的笑,过来握着肖海亮的手道:“啊哟,抱歉,抱歉,不知道是您,满嘴跑火车!”他又玩笑地说:“这简直是当着刘书记的面胡说八道!”然后他热情地把一盘荔枝推到肖海亮面前让肖海亮吃,而刚才他只把荔枝放在罗刚面前。

肖海亮很难受。他十分不情愿把他和刘娅的爸爸联系在一起,让大家说他攀附豪门占了多大的便宜是吃软饭的。肖海亮迄今为止只去过一次刘娅家,那是刘娅非逼着他去见见她的爸爸妈妈,他不能不去。去了以后,肖海亮故意做出很孤傲的样子,不像是来相亲的倒像是来讨债的。刘娅倒了一杯茶悄悄让肖海亮给她爸爸送去,让肖海亮跟老头儿近乎近乎。肖海亮却说:“我不能去送。”刘娅说:“一杯茶嘛你怎么不能去送?”肖海亮说:“我就是不能去送,我一去送就没人格了。”刘娅气了,说:“就算是尊敬长辈去送杯茶这又牵扯到什么有没有人格了?”肖海亮犟硬地说:“此时此地,这就是有一个人格的问题。你爸爸要是蹬三轮的,让我现在给你爸爸去洗脚我立马就去!反正我不去送。”刘娅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自己端着茶给她爸爸送去。后来连刘书记都生气了,对刘娅的妈妈说:“我怎么看这小子是个犟种啊?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刘娅的妈妈也说肖海亮不好,让刘娅慎重考虑。这些话肖海亮当时在里屋都听见了,他听见了以后很高兴,他就是希望刘书记和他的夫人能强烈反对他和刘娅好,最好能强烈到因为刘娅不听话而把刘娅从家里赶出去,和刘娅断绝父女关系,然后他就对刘娅非常的好,好到全世界都没有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那样好的,再然后他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刘娅结婚,和刘娅相亲相爱到永远,让大家都看清他们的结合里根本就藐视权贵而只有纯洁爱情的光芒照亮心灵,让大家都以敬佩的眼光看着他和刘娅在患难中的幸福。这些幻想的情节肖海亮都是从小说和电视剧里看来的,他渴望能成为那样人人敬重的爱情英雄。但肖海亮的企图没有得逞,刘娅后来对爸爸说:“他就是想证明他一点儿都不想沾您。您看看您周围那些成天围着您转的人,有一个是没有企图的吗?就凭这一点,我就要跟肖海亮好!”刘书记想想,也笑了,说:“好,你让他来家吧,你跟他说,他来了,我给他端茶!”肖海亮没有敢再去,他自然也不敢让书记岳父大人给他端茶。

罗刚又对李毅得意地说:“我们小肖,刘书记是很喜欢他的。刘书记拿他当儿子!”

李毅说:“是吗?!”他说这一声“是吗”,表情十分的夸张,是那种惊讶、赞叹、仰慕、了不起、认识肖海亮很荣幸等等集中在一起的抒发。他夸张地对肖海亮抒发他的敬慕,同时也恰到好处地迎合了罗刚的得意感。李毅是个做得很熟练的商人。

肖海亮受不了了。他红着脸对李毅说他要上厕所,借机走了出去。在夜总会厕所的马桶盖上,肖海亮整整坐了七八分钟,到实在因为厕所的味儿太重坐不下去了,他才起身回到包厢,他想这样打打岔罗局和李毅是不会再说了,他们应该能看出他的反感。肖海亮回到包厢的时候,他当时本能地看了一下表正是十点二十二分,这是他们当刑警的习惯:总是随时看表记住时间。这个下意识记住的时间对后来一系列发生的事情极为重要,成为肖海亮后来在法庭上作证时一个有力的时间证明。在十点二十二分钟回到包厢的时候,肖海亮看到了一件令他惊愕的事情,他当时因为惊愕和意外有好几秒的时间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肖海亮看到李毅正在给罗刚钱。钱很多,肖海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是三万元,整齐的三摞钱用银行那种纸条捆好装在一个大信封里露出半截来放在茶几上。而此时屋里一个服务小姐都没有了。肖海亮惊愕之后马上明白,这就是社会上传说的娱乐场所的老板们定期或不定期地给某些公安要员的保护费。同时,肖海亮也明白了李毅之所以敢那样熟不拘生骂骂咧咧地跟罗局说话:这都是钱铸就的基础。

罗刚和李毅肯定是没有想到肖海亮会这样快回来。罗刚后来自己说他当时以为小肖起码要在外面转悠十几二十分钟,这孩子脸皮薄,让他和李毅说得不好意思了要躲出去避避。罗刚也看出来肖海亮说去上厕所纯属是借口。当罗刚一抬头看见肖海亮已经推开包厢门进来的时候也意外地愣住了,但瞬间的愣怔之后,罗刚立刻显出一個老刑警反应极为机敏迅速的素质,他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就把他脱在沙发上的警服抓起来盖在钱上,然后佯装拿衣服把钱一起包起捏在手上,这些他都做得敏捷流畅至极。但肖海亮却悲哀地看着罗局漂亮的动作,心想:罗局,您何必呢,我都看见了。

之后的一切都在尴尬中迅速地结束。罗刚抓着他的警服正经严肃公事公办地对李毅说要他注意,最近正在加紧扫黄打非,要是敢顶风作案是一定要严肃处理的。李毅也正经地连连点头说他决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让政府放心。肖海亮则在一旁默不作声。然后三人就握手、道别、离去,做得像演戏一样。

肖海亮和罗刚一直回到刑警大队,二人彼此都沉默着。肖海亮从罗刚沉默的样子里知道罗局肯定清楚他已经看见了。在刑警队罗刚办公室坐下的时候,肖海亮又习惯地看了一下表,这时候已是十点四十七分钟,罗刚还不说话,肖海亮也不说话,肖海亮不说话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也不知道罗局会怎么说。又过了几分钟,罗刚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时候已到了十点五十分钟左右的时候。

罗刚说:“小肖,你会去告我吗?”

肖海亮脑子“轰”的一下,他没想到一上来就这样尖锐而直接。肖海亮以为罗局可能会找理由遮掩一下,搪塞一下,比如说这钱是李毅借给他的,尽管都知道这理由苍白得像纸糊的墙一样一捅就破,但这样说起码可以先缓冲一下,让肖海亮和罗刚彼此都有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说和做。罗刚可能就是因为想到这样说肖海亮根本不信,所以倒干脆不虚伪遮掩。肖海亮脑子全乱了,他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真没有想到罗局会受贿,而且数额这样巨大,如果说出去,罗刚是要被判刑的,最少判十年!

罗刚眼巴巴地望着肖海亮,等他说话。肖海亮第一次看见在局里从来都是铁腕人物的罗局眼中头一回有了虚弱感。

肖海亮紧张得心都不跳了,他感觉口渴得要命,想喝水。

就在这时,一个突发事件转移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同时也使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肖海亮和罗刚几乎同时听见了从隔壁值班室里传来一个妇女凄厉的哭诉声,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妇女已经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冲进罗刚的办公室,说要直接找局长说话,身后的值班民警紧拦慢拦都没拦住她。妇女的神情已近于疯狂,待问清罗刚就是局长时,她“扑通”一声就给罗刚跪下,号啕大哭,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地哭喊:“局长啊,你要给我女儿报仇啊!”肖海亮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能把声音喊到那样一种变形的程度,就像钢针在玻璃上划过,发出尖利的颤响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这使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肖海亮开始相信这世界上真有母亲为了孩子能疯了!

接下来案情的陈述便在这位母亲尖利的边哭边喊中凑成了一个大致的轮廓:报案的妇女叫刘丽英,是本市原红旗地毯厂的下岗工人,和丈夫离异,现为独身,她的女儿叫冯果,九岁,小学二年级,在十点钟左右被人强奸。刘丽英在案发后做了一件可以说是愚蠢的事情使后来的案情陷于绝境:她本能地先给痛苦不堪的女儿用温水洗了下身,又涂抹了一些药膏止痛,然后才来报案的,致使可能残留的精斑等现场物证荡然无存。九岁的冯果在猛然遭受这一撕裂的袭击后非常惊恐,神情恍惚,已经不能清楚地描述案发时的详细情况,罗刚和肖海亮只能从刘丽英的陈述中得知:小冯果是在十点钟左右一个人跑到她家附近的西海路大街街口等妈妈回家而遭到强暴的,因为刘丽英下岗后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冷饮,每晚都要十点以后回来。令肖海亮和罗刚以及所有值班民警愤怒,同时也很感羞辱的是:他们公安分局和刑警大队就在西海路上,只是不在街口而在街里,这就是说案犯几乎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个小姑娘撕裂的,这简直就是从老虎嘴里硬把牙拔去了,这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一突发事件使肖海亮和罗刚之间又本能地在瞬间恢复了上下级的关系。鉴于小冯果不能很清楚地陈述犯罪嫌疑人的身高、相貌和体态,经验丰富的罗刚马上作出决定,命令:所有在家的民警,包括肖海亮,全部脱去警服摘去警帽站成一排,让小冯果辨认犯罪嫌疑人的个头和长相比较类似他们中间的哪一个。肖海亮毫不迟疑马上就脱去外衣站到墙边去,他想了想又把衬衣也脱去了赤裸出上身来,他想,案犯当时也有可能是光着脊梁的,这样或许能帮助小冯果想起一些什么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想不到的。小冯果惊恐地依偎在妈妈怀里,眼睛胆怯地扫向站成一排的警察们,几乎是在几秒钟之内,她就毫不迟疑地做出了选择,明确地指向肖海亮,说:“是这个叔叔。”

这时候还没有谁意识到问题的愕然性。所有的大人们全部本能地把小冯果的这句话理解为是“像肖海亮这个叔叔”。肖海亮还笑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像强奸犯,不禁哑然失笑。肖海亮这一笑,所有的民警都笑了,毕竟把身边天天见面的一个同志说成像强奸犯是一件很喜剧的事情。唯有罗刚和刘丽英没有笑,罗刚没有笑是出于他的职业惯性,他从小冯果的指认中想到案犯可能具有的相貌、年龄、体态以及考虑马上就需要做出的侦察方案;刘丽英没有笑是因为她的急切,她急切地追问女儿:“果果,是像这个叔叔吗?你再好好看看,是不是像这个叔叔!”

再接下来便让所有的人都惊愕了。小冯果又看了一眼肖海亮,这一眼让她立时惊恐地大哭起来,像看见了狼一样,她边往妈妈怀里躲边指着肖海亮哭叫道:“就是这个叔叔!就是他脱我的裤子!”

这一句明白无误连细节都有的指证产生了爆炸力,现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和肖海亮站在一排的警察们都一起盯向了肖海亮,目光开始变得愕然,但这时候仍然还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反应。肖海亮自己的反应是有些犯傻。他又笑了一下,他这时候笑是觉得有些荒唐:怎么说着说着就像真的一样了?!但肖海亮刚笑了一下就不笑了,他发现小冯果的妈妈看着他的眼神不对了,刘丽英正像微笑一样地看着他,作为学过侦查学的警官大学的学生,肖海亮知道这是有些脸部皮肤比较紧绷的人怒到极处时的一种反应,脸部皮肤较紧的人在狂怒时会同时扯动眼角、嘴角以及颧骨处的表层皮肤微微上翘,给人一种似乎微笑的感觉。

再接下来小冯果就彻底把肖海亮推向了绝境。小冯果接下来哭着说了一个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犯傻了的细节,她说:“叔叔这儿烂了!”她是指着自己嘴角的部位说的,她说的是口疮,她因为不会说口疮而说成是“这儿烂了”。而所有的人都看见肖海亮右边嘴角有一粒明显的上火的口疮!这个太具有真实感的细节又是从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嘴里说出,给所有在场的人以极大的说服力,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了一种铁证如山的感觉。连肖海亮都认为这孩子没有撒谎。

肖海亮于是彻底傻了。

办公室里一片静寂。肖海亮在静寂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他真有些害怕了,有一种当罪犯的感觉,他真有些害怕这种爆发前的静寂,害怕静寂过后会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

罗刚这时候却笑了起来,他的笑因为在静寂中因此显得格外响亮。这时候罗刚的笑只是本能的而没有后来的那些意思,他就是觉得这事奇怪得有些荒唐,因为他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只有他知道肖海亮今天晚上从八点半开始到现在一直跟他在一起,肖海亮怎么可能在十点左右去强奸什么小女孩儿!于是罗刚就本能地觉得好笑地笑了起来。但罗刚只是短促地刚笑了一声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刘丽英已经像~头母狼一样朝肖海亮扑了过去又撕又打。

这场厮打的最后停止还是因为罗刚的大喝一声。罗刚对疯了一样厮打肖海亮而所有民警上来都拦不住的刘丽英大喝一声:“你放手!我以一个共产党、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向你保证:这事绝不是肖海亮干的!因为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可以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你还不放手!?”罗刚的身份和他声音的异常尖厉对刘丽英都有一种震慑力,刘丽英胆怯地停手了,她极不信任地看看罗刚和肖海亮,抱着小冯果又哭了起来,她哭得无比凄厉悲惨,透着一个弱者面对公安权势无可奈何的绝望,令所有其他的警察们都感心碎,同时也让警察们都有了一种愤愤不平感。罗刚对刘丽英说了一些公安局一定会加紧侦破把真正的罪犯抓出来的让她放心之类的话,然后让值班人员开车把刘丽英和小冯果送回家去。刘丽英抱着孩子一路大哭地走后,几乎所有刑警队的警察们都仍然站在罗刚的办公室里不散去,都以一种沉默的盯视望着罗刚和肖海亮。他们想看看罗局到底会不会对肖海亮这个市长女婿采取行动。这种集体沉默的盯视让肖海亮头皮都发麻了,他受不了这种集体不信任且带着愤意的眼光。最后还是罗刚发火了,他拍一下桌子又喝道:“干什么?!我刚才说了这不是小肖干的,你们没听见吗?!你们还不相信我吗?!琢磨什么呢?!都去工作!这事儿我自然有安排!”警察们讪讪地散去了。

当办公室又剩下罗刚和肖海亮两人的时候,罗刚又笑了。这时候罗刚的笑已经有了很多内容。罗刚笑着说:“小肖,现在只有我能证明你不可能作案。”

肖海亮想想也确实是这样,说:“是,现在只有您能证明。”

罗刚说:“还有一个人也能证明你不可能作案。”

肖海亮说:“谁?”

罗刚说:“李毅。”

肖海亮一下就想到了那一包钱,他顿时像自己也被强奸了似的脸憋得通红。

这一强奸幼女事件在一个星期后成为了全市的新闻舆论焦点。首先是本市的晚报在《社会广角》栏目里发了一则消息,消息的标题极具爆炸性:《九岁女童被强暴,指证疑犯是公安》。由于这则消息,晚报这一天的发行量创下了历史上的最高纪录。这一消息产生的背景正是刑警队几名民警一起偷偷把内幕告诉了晚报的一名赵姓记者,民警们这样做是出于愤感不公,心想,你当官儿的权大可以把这事压下去,别忘了还有社会新闻舆论可以监督制裁你呐!赵姓记者则同时还出于新闻卖点,有这样的报道是太好卖报纸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迅速见报。当时正好是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刚刚播出了河北霸州派出所副所长杜书贵公然枪杀百姓的事件,本市市民和全国百姓一起正恨得咬牙切齿,那句曾在全国一度广泛流行的话又被本市市民频频说起:“过去土匪在深山,现在土匪在公安!”这则消息真正起到了又将这把怒火燃烧到了万丈的效果,尤其赵姓记者在消息里还点明案发地就在离公安分局刑警队近约百十来米的地方,这更让市民们大哗:警察几乎就是在自己的家门口强奸九岁的小女孩儿,这简直是天理难容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冯果成了本市市民们身上都正在流血的一道伤口。小冯果被白天黑夜地挂在了本市上百万张嘴上,上百万人一起念叨同一个名字足以让一切人胆寒。刘丽英在市郊西桥巷两间陈旧平房的家成了银行储蓄所和百货超市,素不相识的人川流不息地来家看望小冯果,探望者们往往把一团情绪留下的同时又都留下了一些钱,更多的是物品,小冯果光最新式的“背背佳”书包就收到了三百多个,探望者以此表示无限同情和声援。三百多个书包堆在刘丽英家的角落里形成一道奇异的景观,跟踪报道的晚报赵姓记者极有职业敏锐力地将此拍了照片登在报上,他又取了个爆炸性的标题:“人民送来的炸药包!”结果这一天的晚报又卖到了天数。此间的高潮是电视台的介入,作为当今受众媒体最大的电视把照片上的小冯果立体鲜活地推到了全市人民面前,电视镜头前的小冯果惊恐地望着全市人民,记者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这本来是从未上过电视的小冯果面对镜头紧张害怕说不出话来,但是电视台把这一图像播出来之后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强烈效果,市民们都说:看,这小姑娘让那狗日的警察糟蹋得都不会说话了!多可怜啊!接着,媒体的报道越发呈现尖锐性,由于电视以它形式上的优势在后续报道中压过了报纸,晚报决心要把受众再抢夺回来重新压过电视,现在媒体之间在市场生存中的竞争已是你死我活般激烈,晚报赵姓记者又写了题为“到底谁是强奸犯,真凶真否是公安”的新闻述评刊登在头版上,以大众代言人的语气催问案情真相,敦促公安尽快结案回答全体市民,这正好是市民们迫切想问想知道的,晚报这一紧紧抓住受众心理的炒作又把大众从电视那里夺了回来。电视台自然不甘示弱,派记者直接就去采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询问案情进展,以电视现场采访现场直播的最大新闻优势来吸引受众,尽管公安分局拒绝了采访表示目前无可奉告,但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在遭到拒绝后仍以电视节目目前流行的语气说:本台将在后续报道中继续关注案情进展,望广大观众锁定频道,继续留意。市民们的胃口被无限地调动了起来,每晚又重新准时坐在了电视前。此间一直沉默的是日报,日报作为市委市政府的机关报,由于此事涉及到本市党委政府的权力部门,日报采取了一贯谨慎的态度暂不作报道,这一做法除了让日报的每日零售量直线大幅度下降外,还引起了人们的不满情绪。一日,日报的人清晨来上班,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都弄得目瞪口呆:大门上日报的牌子其中“日”字在夜里被愤怒的市民所覆盖,换成“粮食”二字,成了《粮食报》,意即日报的人全是大饭桶!光吃粮食不做事。日报的人尤其是年轻的记者们被深深激怒,几个人大和复旦新闻系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不堪受辱,决心要做出个样子来让人看看到底他妈的谁是饭桶!他们采访了刘丽英后写了一篇详尽生动的文章,直接点明小冯果指认的嫌疑人就是一位叫作肖海亮的分局警察,以此爆出一个最大的新闻炸点来压倒晚报和电视台,同时很聪明很谨慎很客观性地又写道:“这只是受害人单方面的初步指认,并不具有最终定案的法律效力。最终此案在法律上的确认还要靠进一步调查获得有力的人证物证来做出。我们和全市人民一起期待著!”文章写得滴水不漏,从新闻原则和法律的角度抓不到任何把柄。值班的日报副总编辑当日也在受辱的情绪激动中,看到小青年们送来审查要求刊登的文章,思忖再三,一横心就签发登了出去,结果日报这一天买者如潮,超过晚报和电视,抱了个大金娃娃。事后市委宣传部极为恼火,打来电话严厉批评说,党委机关报你们也掺和进去搞,而且把事态进一步尖锐化,怎么能这么不慎重?但面对写得滴水不漏的文章也不好处理日报的老总和记者们,只好由之,肖海亮的名字便借着日报在一日之内家喻户晓,和小冯果一起被本市上百万人激烈地挂在了嘴边上,看过日报的市民都本能地说:我×,原来是一个叫肖海亮的警察强奸了小女孩儿!用的全是肯定句而根本不去注意报上还说了目前仅仅是怀疑。老百姓现在都偏重相信权力部门的人是腐败的。上百万人一起怒骂肖海亮,事件的高潮到来了。

本市的最高领导层被震动。首先是分管的市政法委书记立即召集公安和检察院两大司法单位领导班子的所有成员到政法委开会,宣布把“9·14强奸案”作为本市目前第一大案要案,由公安和检察院共同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侦破,同时,通知法院做好随时开庭审理的准备,一定要早日给广大市民以交代。政法委书记在会上强调说:“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咱们大家全部要受党纪政纪的处分!”与会的正副公安局长和正副检察长们全明白此事社会反响巨大,新闻媒体高度关注,早已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了,都表示必将全力以赴,秉公执法,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会后马上起草了會议纪要,以文件的形式准备报送本市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大班子。政法委书记正要签发这一纪要时,他的秘书悄悄告诉他:涉嫌强奸的城西公安分局民警肖海亮是刘书记未来的女婿!政法委书记一下愣了,笔头便在文件上迟迟落不下去,责怪秘书为什么不在开会之前告诉他!政法委书记思忖再三,最后决定这份纪要他不能签,让秘书送给刘书记,让刘书记自己来酌情考虑是不是要签发。刘书记是党委一把手,公检司法也是归他管的,从组织原则上来讲,由刘书记来最终决定如何处理这一目前在本市反响强烈的大事,也是符合组织程序的。

市委书记刘义山在接到这份纪要之前已经看过日报了,他看到了肖海亮的名字,当时他笑了,他一点都不相信那个犟头犟脑要做他女婿的小民警会是强奸犯,他喜欢这个小家伙,他从眼睛里就能看出这个小家伙的心底是很清澈的,作为市委书记他每天阅人无数,他每天看得太多尾随着他充满各种欲望的眼睛,他格外喜欢这种清澈,因此,刘义山在看到那个小女孩儿居然指证肖海亮是强奸犯时有一点好笑,觉得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同时,他当然相信这种误认会很快纠正,烟消云散。所以,刘义山在看到纪要之前心情还是很平和的,没把报纸当一回事,当然,他也考虑了要给公安局局长打个电话,敦促他们尽快破案抓住真凶,无论如何强奸九岁的小女孩儿是太可恶了禽兽不如!在看到政法委送来要他决定是否签发的纪要时,刘义山的心情起了变化,纪要给了他一种严重感,仿佛一件本来轻松的事情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他当然必须得签这份纪要,难道他能不签吗?难道他能说这是我的女婿你们就别查了?即使他真是自私愚蠢到会说这种话而拒签这份纪要,那么在几天之内一准会有告状揭发信放到省委领导甚至中纪委领导的办公桌上,很可能还会告到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去,现在人人都知道告《焦点访谈》比告哪一级领导都管用!刘义山提起笔来准备签发,在笔头将要落到纸上的时候,他停住了,他突然想到万一这是真的呢?一瞬间他真感到了沉重。如果这是真的,市委书记的女婿强奸幼女而且这女婿还是个执法的警察,这在全国都将是毛骨悚然的骇人听闻,这一条能把一个市委书记撤职一百次!刘义山的笔头也在纸上有点落不下去了,他想到应该给女儿刘娅打个电话,毕竟女儿比他更知道肖海亮,他想从女儿的嘴里得到一些证实,好的或者极其坏的证实,他心里暗自希望当然是好的证实,这将给他信心的支撑。刘义山打来电话的时候刘娅正在笑。刘娅在一边笑一边亲吻着肖海亮。她笑是因为她也看了日报,接着就看见了跑来找她想跟她解释的肖海亮,肖海亮急得红头涨脸的样子更让刘娅哈哈大笑。刘娅自然更不相信肖海亮会是强奸犯,她想,居然能把肖海亮和强奸犯联系起来,报纸上还煞有介事,真是有点好玩。刘娅看见了肖海亮,说:“啊哟,强奸犯来了,辛苦了,快请坐!”说完她就笑个不停,直笑得弯下腰去,让肖海亮直拿眼瞪她。后来刘娅就过来亲吻肖海亮,因为她看见肖海亮一副感到窝囊沮丧同时对媒体的报道愤然激动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就想安慰肖海亮,她想,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于是就自然地偎靠过来,把她的唇印在肖海亮的唇上,一切的信任与安慰都在这一吻之中了。

刘娅的笑和亲吻让肖海亮慢慢也笑了,他慢慢也轻松起来,同时,思想也冷静下来,他想到尽管现在四面已是狂风骤雨简直要吞噬了他,但并非已到了绝境。专案组肯定要安排小冯果再次进行指认,从司法取证的角度来说也不可能一次指认就成定局,上次那个小女孩儿肯定是因为惊吓而神情恍惚,进而把相类似的东西当成了绝对的肯定,在侦查学的理论上把这定为人在情绪波动下的臆想症,何况小孩子的思维本身就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到再次进行指认时,小冯果的情绪已经正常,她将在平静的状态下完成指认,那完全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了,一切就会风停雨住,太阳重又东升!

肖海亮于是也开始回吻刘娅,渐渐地他就吻得很专心,这是他的情绪从躁动不安中平静下来的表示。肖海亮一边亲着刘娅一边喃喃地说:“刘娅,你对我真好,你这么信任我,你……你是一个小土豆。”肖海亮一对刘娅动情就喊刘娅小土豆,这是有一次他俩去餐馆吃东北菜,东北菜里有一道菜叫“东北小土豆”,肖海亮很爱吃,口感很好,从此,肖海亮一来情绪就喊刘娅小土豆。

肖海亮一喊刘娅小土豆,刘娅就要笑,她会想到豆角南瓜之类的相关蔬菜,这就如同一个人要是喊另一个人小豆角或者小南瓜不是很好玩吗?但刘娅这次没有笑,她脸色潮红地望着肖海亮,心里在想她是不是应该解放一下思想,今晚就把自己给肖海亮?强奸案引起的风波让她觉得好笑外同时也让她隐隐有些担忧了,她想到自己长期让男朋友这么压抑着是不是合适?男人总是比较情绪化的,压抑久了也难保不会失控做出一些什么来。于是刘娅就抓着肖海亮的手哆嗦地放在自己的胸部上,另一只手暗示地解开自己的一粒衣扣,她做得无比笨拙,连脖颈处都因无比羞臊和难为情而染上一片嫣红。

肖海亮脸也涨红了,但他是因为生气。肖海亮生气了,他感到羞辱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对刘娅有些像嚷似的说:“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我真是一头需要发泄的动物吗?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然后肖海亮就气鼓鼓地掰自己的手骨节,他一生气或者一高兴就把自己的手骨节掰得咔咔响。

刘娅望着肖海亮激动的样子甜蜜地笑了,她越发认定肖海亮绝对清白。

所以,在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时,刘娅便笑着说:老爸您就批:查明此人立刻枪毙!

刘娅的好心情顿时让刘义山也轻松释然,于是他心情愉快地在纪要上批道:严查!严办!然后刘义山也把自己的手骨节掰得咔咔响,他一高兴也掰自己的手骨节,但他生气的时候不掰,他生气的时候很沉静,越生气越沉静,像冰一样的峻冷和深邃。刘义山知道肖海亮也有掰手骨节的习惯,这是刘娅告诉他的。刘娅说:“肖海亮真是该当您的女婿,你们爷儿俩连这毛病都一样!”

刘娅和刘义山的好心情在第三天便荡然无存。三天后,专案组在接到刘书记的批复后以最大的认真马上安排小冯果对嫌犯进行再次指认。指认在市公安局专门的隔离室进行,对照射嫌犯的灯光以及嫌犯站位背景的颜色都做了仔细的调整以便小冯果能清晰地辨认,一切都非常严格和正规化。在指认开始之前,市局的刑侦心理测试专家对小冯果进行了心理测试,以便确认小冯果的思维是否存在因为惊恐、恍惚、迟钝、失忆等因素而导致辨认的不确定性,同时确认小冯果是否存在受大人的事先威胁和教唆而将故意撒谎诬陷某人的可能性。经过测试,小冯果的MAR的指数为9。MAR是人的心理衡定系数,正常指数在8到12之间,小冯果属完全正常。梳着蝴蝶结的小冯果被妈妈刘丽英抱在怀里,她好奇地望着公安局办公桌上一个很大的地球仪,她没见过这么大的地球仪,她还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当刘丽英低声斥责她别乱动的时候,她马上缩回手来对妈妈以及对周围的大人羞愧地笑了一下,这是任何一个孩子自认为做了错事受到大人斥责后的正常反应,这个细节即使没有用仪器测试也让所有在现场的大人们明眼一看就知道小冯果完全正常,一个小孩子是不可能天衣无缝地掩饰自己的情绪的。

当包括肖海亮在内的七名模拟嫌犯走进隔离室站好,同时灯光亮起来的时候,隔着玻璃窗的小冯果有几十秒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出现了茫然,她以完全陌生的眼光茫然地看着窗子里面七个一律光着上身的叔叔,并没有指出肖海亮来,这让站在她旁边的包括政法委书记在内的所有公安领导都暗自轻松,有一点暗自窃喜。但过了近一分钟后,小冯果脸上出现了惊恐,记忆再一次深刻地剑锋出鞘唤醒了她,她准确地指向了肖海亮,同时害怕地哭了起来。这又让刚刚有点轻松的政法委书记等心脏一阵沉沉下坠。随后指认又变化了嫌犯们的站位顺序再次进行,如此不断变化了五次,每次小冯果都指向肖海亮一次都没有指过旁人,而且再没有过短暂的茫然和迟疑。到最后一次,小冯果再不愿意指认,惊恐地大哭,头钻在妈妈怀里深受刺激地不敢再看肖海亮,同时,她又说了一句让政法委书记等全都认为再没有必要指认下去的话,她哭着说:“就是这个叔叔!他嘴烂了!”肖海亮嘴角的口疮依旧没有好,而且这些天里因为着急上火更加显得红肿并且有些溃烂了。小冯果一连两次指出了这个面部特征细节,从概率学上来说,几乎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像到连嘴边的口疮都一样,这使所有亲临指认现场的司法领导们都有了一种铁证如山的感觉。

当脑子已是一片空白的肖海亮实际上是在两名同事刑警的暗暗挟持下走出市局大楼的时候,他看到楼外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记者。后来他得知连《会计报》的记者都来了,《会计报》是财政局办的一份会计业务小报,如今也开辟了“法制天地”之类的栏目,也试图采编和刊登这类新闻来吸引读者扩大报纸销路。如今媒体都争先恐后刊登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卖淫嫖娼,使各报都办得像从看守所走出来似的。记者们已经知道了再次指认的结果并且知道了肖海亮和市委书记的关系,这使他们全体越发有了一种职业的高度亢奋,都觉得这下可逮住了一个大活儿!第一个扑到肖海亮跟前想要采访询问的是晚报的记者赵,他因为率先报道了这一事件在新闻圈里已是声名大振,这使他愈发雄心勃勃要连续跟踪报道下去想获得范长江新闻奖。当神情恍惚的肖海亮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的时候,他已经连珠炮似的问了肖海亮三个问题:是你强奸了那小冯果吗?刘义山书记是你的岳父吗?刘书记怎么对待这个事情?紧接着便有无数的话筒和小录音机戳到肖海亮的嘴边让他回答这三个问题,有个女记者还补问了一个问题:你认为你会被判死刑吗?这个问题让记者们都笑了起来,觉得这也有点问得太冒。女记者自己也笑了,于是她换了一个比较温和一些的问法:作为一个懂法的人,你自己认为你会被怎么判?肖海亮脸都涨紫了,感觉自己就像放在农贸市场水池里要卖的一条鱼,所有的人都认定它已经是油锅里的一道炸物,于是都毫不客气地伸手过来捏它摸它掂着它的斤两,剩下的问题只是红烧还是醋熘的区别了,肖海亮屈辱激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跟出来的政法委书记看见一大群本市的记者围着肖海亮,不禁很恼火,便本能地想以市领导的身份训斥他们:你们这样一哄而上跟市委宣传部打过招呼吗?跟市委打过招呼吗?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话已经涌到嘴边,但书記突然看见一个记者朝他挤过来要采访他,手里拿着的电视采访话筒竟然是省电视台的标志,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是不是也来了,于是政法委书记马上笑容可掬地说道:欢迎同志们来进行新闻舆论监督,欢迎同志们来进行新闻舆论监督!这让记者们欢欣鼓舞,采访更加活跃,一大群人又涌过去询问抱着小冯果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刘丽英。肖海亮的心沉到了冰底,他仿佛已经看见明天甚至就在今天晚上将再次铺天盖地翻滚起来的新闻浪潮,以及被这股浪潮更加掀动起情绪来的成千上万的市民百姓,任何人面对这毁灭般的躁动都将会心惊肉跳。

两个小时以后,专案组作出了批准逮捕肖海亮的决定,随后起草了批捕报告,送政法委书记签字执行。政法委书记面对报告沉默了许久拿不起笔来,最后还是把秘书叫来,说:“拿去让刘书记批。”政法委书记是一番好意且用心良苦,他想让刘书记自己来作出大义灭亲的举动,这样对外可以改变一下刘书记在这件事中的负面形象,否则刘书记和整个市委领导班子就太被动了。

刘义山在接到报告之前已经知道再次指认的结果了,但他看到报告时还是被“批准逮捕肖海亮”的字眼所深深灼痛,他也是一时拿着笔长久沉默不语,他仿佛已经听见那个犟头犟脑的小民警此刻正不知坐在哪个角落里在咔咔咔地掰他的手骨节……

罗刚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

罗刚是在检察院的法警来到分局给肖海亮戴上手铐的时候,才站出来证明肖海亮没有作案时间的,他要的就是那一瞬间的强烈效果,而且肖海亮果然就激动得落了泪。当时市检察院的检察长老韩亲自带着法警来对肖海亮执行逮捕任务(因为此案牵扯到公安人员涉嫌犯罪故由检察院直接办理),罗刚正在分局楼里的浴室洗澡,他从办公室的窗子里看见检察院的车进了分局的院子,就急忙拿条毛巾去了浴室,在浴室里他拧开水龙头在哗哗响的水声里等待着,等韩检察长带领法警上楼,找到肖海亮,对肖海亮宣读逮捕令,然后给肖海亮戴上手铐,准备押肖海亮下楼,这一切大概过去了六七分钟,等在浴室里的罗刚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光穿条大裤衩子从浴室里冲出来,显得一副急切如火的样子,一把就上去抓住肖海亮的手铐阻止了逮捕行动,说:“怎么着韩头儿,真要逮捕我们小肖啊?!”老韩说:“废话!你们公安的人犯了法就可以另当别论啊?”检察院和公安之间的矛盾素来普遍存在,所以,检察长说话毫不客气。罗刚说:“当然不能另当别论。问题是小肖他犯法了吗?”老韩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说:“他还没有犯法吗?!”罗刚也瞪大眼说:“废话!他要真犯了法我敢抓住铐子不让你们带走他吗?作为执法人员我这不是抗法吗?我难道不想当这个局长了?!”罗刚的理直气壮、底气十足让老韩也不能不由强硬转为疑惑起来,老韩说:“那你说他没犯法,你总得拿出点证据来吧?人家受害人已经连续两次都指认他了!”罗刚说:“指认八百次都没用!那天晚上,肖海亮从八点钟左右一直到受害人来分局报案的十一点半左右,始终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我还可以找出一个人来证明!这证据够了吧?”老韩傻了,疑疑惑惑地说:“老罗,你知道这可是司法作证,你,你说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罗刚又说:“废话!我要连负法律责任都不知道,还在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上混吗?我当然负责!”老韩说:“那你事先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等事情都闹到天大了你才说?你什么意思?!”老韩尖锐地盯着罗刚,仿佛罗刚的脸上怪异地开了一朵莲花,他要使劲看出个究竟来,罗刚笑了,他早就等着老韩来问他这一点,他知道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问他这一点,他一切的精心设计都在这一点上,罗刚胸有成竹地笑过之后说:“首先,当初受害人来报案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不可能是小肖干的,这一点我们刑警大队有很多人可以证明。第二,我后来之所以没有再强调地去说,去跟领导和新闻媒体说,这是因为我考虑,我要老这么说,会阻止受害人指认,人家会说我们公安是自己人包庇自己人,我想通过指认让事实结果说话不是更好吗?我们公安还避了嫌疑。再说,我原想也没必要说,我原来想第二次指认,受害人脑子也清醒了,一看不是小肖,自己就否定了自己,我还有那个必要再说吗?可现在事情变得一团复杂,肖海亮都说不清楚了,你们都要来抓他了,我就不能不说了!我要再不说就对不起我手下这位无辜的兄弟,我作为执法者也是对法律不尊重。所以,我现在就正式为肖海亮作证,他压根儿就跟这事不沾边儿!韩头儿,你把铐子给小肖打开。”老韩沉默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为难地说:“这逮捕令可是书记批的呀!”罗刚说:“书记批的你去跟书记解释,说发现事实有误。法律认的是事实,你我都是干这一行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已经有人证出来作证说肖海亮没有作案时间,不可能实施犯罪,至少你们应该暂缓逮捕,重新展开调查,补充新的证据吧?这是《刑法》明文规定的!书记总不能比法大吧?”罗刚的振振有词让韩检察长彻底语塞,他又沉默思忖了半天,最后嘟嘟囔囔地说他做不了主,这事太过重大,他得去给书记打电话,请示上级。于是韩检察长让法警继续铐着肖海亮,他自己去另一间屋里给政法委书记打电话,还不能让罗刚和肖海亮听见电话的内容。

政法委书记猛然听到电话也傻了,说怎么又出了这么个幺蛾子!他问检察长罗刚说的是不是真的?韩检察长回答说目前无法证实,但罗刚说得很肯定。韩检察长接着说无论是不是得到了证实,但有人出来证明嫌犯没有作案时间不可能实施犯罪,按照法律程序是可以暂缓逮捕、重新调查补充证据再作决定的。这倒也是符合《刑法》规定的。政法委书记说:“那老韩你说现在咋办?”韩检察长说:“领导说咋办就咋办。”政法委书记有些气了,说:“你都推给我!那你这个检察长是听领导的还是听法律的?”检察长依旧沉稳地说:“都得听。不听都得犯错误。”政法委书记被气笑了,说:“老韩,你这个滑头啊,你这个滑头啊,你这个滑头啊……”韩检察长依旧捏着话筒等待着,等待书记最后指示他这个“滑头”去怎么做。政法委书记在最后一刻想到了刘义山书记,情感出现了一点偏向,一横心道:“那就暂缓逮捕吧,补充调查再作决定。”韩检察长说:“好,就按领导说的办。”政法委书记生气且强调地说:“什么按我说的办!我这可是依法办事!”韩检察长还是沉稳地回答:“这还用说吗?领导都是依法办事的。”

当法警把手铐从肖海亮腕上又取下的时候,肖海亮有了一种二世做人的感觉;他以前都是给别人戴手铐,当手铐“咔嚓”一声铐上别人的手腕,他通常都会捏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个动作他是看了一张盗版的法国电影碟片《白色太阳》从里面学来的,那里面有一个警察每当给别人戴上手铐的时候,他都会淡笑地捏一下自己的鼻子,肖海亮觉得这个动作很帅,那是一个征服者的得意与潇洒;当肖海亮一下被别人戴上了铐子,就像一个已经习惯于天天给别人开刀治癌的医生特别难以接受自己竟然得了癌症,他感觉周身的骨节都一下被抽掉了似的,觉得腿软,整个人都在往下缩,站在那里就像站在棉花堆上,忽然间又风云陡变,铐子又被取下了,他觉得腿更软了,人更加好像在往下缩,那是一种已经被浸到了绝望的深潭里猛然间又被水淋淋地提上来,绝处逢生、悲喜交加在瞬间激烈碰撞冲击造成人的心力交瘁,肖海亮的泪腺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湿润,随之眼泪夺眶而出,这种状况通常被叫作“激动万分”。肖海亮一边激动地流泪一边想自己决不能当罪犯,这种滋味是太难受了!

罗刚看着哭泣的肖海亮,从神经末梢上开始笑了,人最舒心的笑并不是通常所说的发自心底而是发自神经末梢,当然,罗刚笑得很含蓄,他只是淡淡地笑,给所有在场的人都自然地感觉他的笑只是对部下的安慰,罗刚边笑着边保证地说:“小肖,没事,有我呢,我给你戳着!”他说着拍拍肖海亮的肩头,当五根指头落下去的时候他暗暗用了一点儿力,重重地捏了肖海亮一下,暗示地传达了他的一点意思。

肖海亮在一捏之下站直了,他自然地又想到了那三万块钱。罗刚收受李毅的行贿一直都是肖海亮心房上的一个肿瘤,他始终挥之不去身为执法首长的罗局竟然受贿且如此之多这件事给他的震撼和刺激,只是被这些天里突如其来的风暴暂时掩盖了。罗刚的这一捏让肖海亮重又神经紧绷,被湮没下去的一切又全部浮现了上来,他由此还想到罗局收李毅的钱恐怕还不止这一笔,他不过只是碰巧看到其中的一次罢了,罗局收了李毅这么多的钱,二人之间肯定有什么猫腻,无论是什么样的猫腻都必然是违法犯罪无疑,否则李毅一个夜总会的老板凭什么要白给公安局局长送钱?肖海亮看着罗刚脸上每一条正被微笑抻开的皱纹里感觉仿佛都藏着诡秘,这个隐藏着诡秘的人此刻却正是肖海亮唯一的救星,肖海亮的生死存亡全系于他的挺身而出上,这个人正微笑地望着肖海亮,他的笑也是满含诡秘的,笑得肖海亮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肖海亮想:我到底要不要去告发罗刚呢?

罗刚从肖海亮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他再次胸有成竹地对肖海亮一笑。

罗刚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经常失手做错事,他的失手是因为对自己的智慧太过相信而经常疏于大意,他的聪明就在于他能迅速抓住一切机会的缝隙在随后把失误补圆,而且他越是失误,思维就越是清晰,反应就越是敏捷,行动就越是犀利和迅速。罗刚是个真正聪明的人,就像俗话说的,聪明人不是不犯错误,而是如何对待错误。一个小时之后,罗刚没等肖海亮和各级领导有所反应便直接去了电视台,他只身闯进电视台的时候神情是一种激动的失态,他甚至抓起一个编导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在面对一堆惊愕万分的编导和记者,罗刚以失态的激动直截了当地说:他不能容忍电视台对公安形象做污辱性的报道!现在他以一个公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要站出来为肖海亮同志作证,证明他没有犯罪!请电视台采访他,并请马上安排报道播出对他的采访谈话!罗刚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不能只报道反面的而不报道正面的!法庭上还允许被告说话呢!”罗刚要把事情做大,这是他经过缜密思考后作出的决定,包括他失态的激动也是经过思考而做出来的表情:一个人激动到失态往往会给别人一种真实感,相信这个人是真情流露,这也是侦查学上的一个逻辑推理,罗刚自然懂得这个。

当罗刚激动闯入的时候,电视台《新闻现在时》的编导们正在欢娱之中,他们在今日清晨的节目时间段里刚刚播出了昨天傍晚采编的小冯果再次确认强奸嫌疑犯肖海亮的最新事态进展报道,当晚报和日报的同样报道差不多快到中午才出报和读者见面的时候,电视台声像图文并茂的报道早已席卷了这个城市的一切角落,在报道播出一小时后,台里专门负责统计观众收视率的通联科来告知:尽管还没有确切统计(电视台关于各栏目节目的收视率是一個星期统计一次),但估计收视率在百分之六十三左右,这个收视率已经类似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和奥运会报道的收视率;在这场新闻大战中,电视台彻底战胜了晚报和日报;随后台广告部也来告知:已经有七家广告客商打电话和直接派人来谈要求在《新闻现在时》这个节目中搭他们的广告播出,这尤其使《新闻现在时》的编导、记者和制片人兴奋不已:电视台已经全面实行机制改革,各栏目现在都是承包制,大家拼的全是收视率,有收视率才有广告,有广告才有工资奖金收入,广告客商的大量涌人意味着《新闻现在时》的全体编播人员这个月的收入将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记者和编辑们越发跃跃欲试,决心要再接再厉,继续跟踪报道下去,让收视率和收入率都继续攀升,即使是人民记者,又有谁跟钱有仇呢?再随后不断传来的各种反馈消息都让他们持续地沉浸在亢奋的激动中:有无数个观众的电话绵绵不绝地打进电视台,就像俗话说的,电话都快让打爆了,多数人称赞《新闻现在时》这个节目办得好,不畏公安强权,敢于为可怜的普通老百姓说话!更多的人是请电视台向政府和法院转达他们的要求:他们强烈要求枪毙肖海亮,尽快公审尽快枪毙!说现在公安太黑了,刚刚是河北的杜书贵光天化日开枪杀老百姓,现在咱们这儿又是肖海亮强奸九岁的小女孩儿,真是过去土匪在深山,现在土匪在公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也有人提出特殊强烈要求的,说:肖海亮从收监到宣判到枪毙不是还得在牢里待些个日子才死吗?在这些个日子里他不是得戴死刑犯的脚镣吗?从过去的电视上看到过,那些被报道的死刑犯脚镣上都缠着一层布,是怕硬邦邦的铁成天套在肉上来回走把脚上的皮都磨烂了,请转告政府,强烈要求肖海亮的脚镣上不允许缠布!就让他的脚磨得烂烂的,疼死他个狗日的,要不就这么一枪崩了太便宜他了!还有一个电话近似于黄色电话,说要送肖海亮一首诗作为他的临死赠言,诗的大意是说肖海亮图一时舒服,老二要了老大的命……所有正经的和不太正经的电话都是要肖海亮死的,或者是认为肖海亮应该死的,情绪之强烈,让掀起这一切的电视虫们越发认为这个新闻卖点真是太热了,热得要烫死人,这个新闻选题的活儿真是抓得太漂亮了,按照这个热度不断把节目深入做下去,何止是七家客商来打广告的事!所以,当罗刚闯进来要求为肖海亮做无罪证明的时候,正亢奋地聚在一起策划商量下一步报道计划的编导和记者们顿时都有些傻,惊愕地望着激动的罗刚半天不知道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转折作何表示,他们万没想到似乎已经是砧板上死鱼的肖海亮竟然又有人来证明他根本就是无罪的,如果罗刚所说属实,那么这个城市目前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包括他们自己也在其中热热闹闹掺和了半天,岂不都成了一场大玩笑吗?《新闻现在时》的制片人姓郭,作为栏目的头儿,他首先在个人感情上就产生了排斥,支支吾吾地不愿意答应罗刚的要求,即使是人民记者,也是不大愿意否定自己的。郭有些嘟囔地说:“罗局长,您一个人证明肖海亮无罪,这也不能算数呀,您说是吧?”

在节目播出的五分钟后,罗刚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步骤给分局的正局长一把手商学明打去了电话,要求在分局党委会上做检查,说:“商局啊,我没给党委打招呼就擅自到电视台去说话了,我也是实在忍不住了,我知道我这是違反组织纪律的,我应该在党委会上做出检查。”

老商刚看了电视,心潮正在起伏。老实说,他对罗刚的做法在感情是愉悦的,这些天,他领导的公安分局出了一个强奸幼女犯,满社会沸沸扬扬,市民们把他的分局骂得狗血喷头,他被动极了也恼火极了,罗刚的电视谈话使他精神一振,神采飞扬,颓丧为之一扫,他当时就激动地大吼一声:“谁说我的民警强奸幼女了,听见罗刚说什么了吗?!让社会全都好好听听!他姥姥的!”吼得一旁的老婆吓了一跳,说:“你跟我嚷什么呀!你在家嚷谁听得见啊?有本事你明天到市里去嚷啊!”老商说:“我当然要去!你看吧,明天我就敲锣打鼓给电视台送锦旗去!”但老商不能公开表扬罗刚,原则的话他还是要讲的,于是老商在接到罗刚的电话后说:“老罗,你这确实是不对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党委打招呼,不跟市局领导请示就擅自到新闻界去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我看……这样吧,你这个月的奖金我就告诉财务给你扣了,不给你发了,你呢,在会上再做个检查,简单的,市局要问下来,我就说我已经处理了,怎么着我也得处理一下吧,你看这样行吗?”

罗刚说:“商局,您说咋办就咋办,您尽管扣,我没意见。”

老商有些过意不去,想想,说:“老罗,你这些日子为这事儿跑跑颠颠的费了不少事,你有什么票要报销的,你拿来,我给你签字报。”

罗刚说:“谢谢商局!”

罗刚放下电话就让老婆找票,汽车票之类的,凑个几十块钱,明天一早就拿到局里让老商签字报销。老婆很不以为然,说:“不就几十块钱嘛,咱家现在还稀罕几十块钱呀,至于要找汽车票去报吗?”罗刚说:“你知道个屁!几十块对于挣死工资的工薪阶层来说那就是钱!咱要是不去报销这几十块,显出咱不稀罕来,人家就会想我们家肯定有不少钱,你知道吗?快去找票!”老婆嘟嘟囔囔地说:“哪儿找去呀,谁还把那一块两块的汽车票整天攒着!”罗刚说:“那你明天就去拿钱买票,买也得把票买来。长途汽车站那里有人卖废汽车票的,你买他一盒大宝洗面奶啥的,他就给你搭一摞废汽车票让你回单位报销,你明天就上那儿去买。”老婆说:“罗刚,你整天这么小心算计累不累呀?”罗刚说:“我不这么算计命就没了!”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罗刚又前后左右仔细想了一遍,觉得应该是没有什么疏漏了,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搂过老婆来,说:“来,老婆,这些天我头都大了,累死我了,今晚轻松一下,今晚咱俩性交。”老婆说:“你真不要脸,说得这么粗俗!”罗刚涎着脸无赖一样地笑着,说:“那我换个文明的说法:今晚咱俩做爱。”老婆也笑了,继而有些心疼丈夫,涌上一些心酸来,感慨地说:“这么多天了,还是头一回看见你笑!”

这一晚,罗刚拥着老婆松弛地睡去。

之后的事态完全按照罗刚所预料的那样发展:罗刚的电视谈话撼动了全市,本来完全是一边倒的民众舆论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方面是坚决不相信罗刚的作证,认为是公安内部相互包庇,为了维护公安的社会形象支使人出来作假证,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但持另一种看法的也为数众多,认为这个姓罗的警察,还是个分局副局长,敢这么冒着坐牢判刑的风险出来作证,等于是把自己的命都押了上去,他要没有确切的真凭实据敢这样吗?!两方观点互不相让,于街头巷尾争执不休,城市更加沸沸扬扬。社会上的波澜也席卷了本市的公检司法系统内部,公检司法内部也是两种观点,也是互不相让,尤其是检察院,认为罗刚作为肖海亮的主管上司和分局领导,于人情于面子于维护单位的社会公众形象,都存在有为肖海亮作假证的可能,但检察院的人也承认,由于罗刚出来作证,尽管一时真伪难辨,但目前要抓要判肖海亮也是不行的,肖海亮在法律上有了一个强硬的支撑点,罗刚等于是把肖海亮罩起来了,除非罗刚承认自己是作假证或有事实证明他是作假证,那肖海亮就死定了!

市委在罗刚电视谈话播出约一个小时之后便召开了紧急常委扩大会议,公检司法的首长全部列席参加。鉴于罗刚出来为肖海亮作证使案情有了新的变化,会议正式作出撤销原先责成检察院作出的立即逮捕肖海亮的决定,改为暂缓逮捕,并责成公安局和检察院通力合作,加紧侦破,尽快弄清案情真相,惩办真凶,给受害人和广大市民以交代。在会上,市政法委书记显得很恼火,让市局局长一定要对罗刚进行严肃批评,说先不管动机怎么样,这个罗刚事先给组织上一点招呼都不打,自己上电视台说话,给市委造成很大的被动,一定要严肃批评,必要的话,要考虑给处分!市局局长拿出分局老商马不停蹄写来的报告,解释说已经进行了处理,扣发罗刚当月的奖金,罗刚本人也表示要写出书面检查,政法委书记气才消了些,但说:还是要批评!于是会议又作出了对罗刚要进行批评的决定。会议由刘义山书记亲自主持,自始至终,他的两只手都平静地放在桌子上,面色也如手一样的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来,只有左手的小拇指几乎不被人察觉地轻轻地叩着桌面,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有最知道他的夫人和女儿刘娅才能理解,这是刘义山内心轻松释然的表示。肖海亮的逮捕令被撤销,使刘义山正像俗话说的,心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掀去,至少是暂时地掀去了,于压迫中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他现在想做的就是赶快结束会议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刘娅,他能想象他的女儿此刻不定在家里急成什么样了。刘义山甚至有些厌烦地看着他的政法委书记还在那里说个没完,他第一次发现政法委书记的牙是那么的黑,沿下牙龈的一排牙根那里都因长期抽烟而被熏染得黝黑,像贴了一溜儿黑纸似的,这是刘义山因为着急地盯着看他什么时候能闭嘴而专注观察的发现,刘义山继而又突然想到这个家伙牙这么黑,他老婆怎么跟他亲嘴啊,想到这一点,刘义山忍不住要笑出来,他赶忙克制住,想自己真是荒唐,一个市委书记在主持市委常委会议的时候思想溜号想这些,不像话!刘义山耐着性子等政法委书记讲完,准备宣布结束会议回家。但刘义山不知道,此时刘娅并不在家里,他的女儿正趴在肖海亮怀里激动地大哭。

刘娅是在中午听说要逮捕肖海亮的,这使她整个下午和黄昏都一直木呆呆地躺在床上,像天塌了一样,到晚上突然看到了电视,这陡然的翻转变化刺激得她几乎要失控了,她赶忙试着给肖海亮打传呼,得知肖海亮并没有被捕仍在自由的蓝天下呼吸,她当时就哭了出来,连忙打车赶到肖海亮这里来,进门就一头扎在肖的怀里放声大哭。那一瞬间刘娅才明白肖海亮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就像她的脸一样。作为一个女孩子,刘娅和所有青春女孩儿一样都极看重她们的脸,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并维护着。刘娅像抓一样紧紧抱住肖海亮,像小孩儿怕把心爱的玩具再丢了。她酣畅淋漓地哭,无比庆幸她的肖海亮失而复得,同时无比感激罗刚让她的肖海亮失而复得。最后,刘娅哭够了,从肖海亮的怀里抬起脸来,说:“海亮,咱们得给你们罗局买几条烟吧,还有什么,比如说还要不要买几瓶酒?你说我去买。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这些。”刘娅是不懂,作为市委书记的女儿,她在本市从来没有给任何人送过礼。

肖海亮则沉默着。刘娅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的时候,正是电视台在重播对罗刚的采访谈话,他这已经是第二次在看,刘娅不能控制的哭声几乎把电视的声音全部压没有了,这使搂着刘娅的肖海亮这一次只能看着屏幕上的罗刚和采访记者二人像说哑语一样嚅动着嘴唇。肖海亮看着屏幕上哑然无声却慷慨激昂的罗刚,心脏一阵一阵地下坠,他有一种像得了高位截瘫又急又恨又无奈的感觉,感觉罗刚正在强大而有力地把他往很深很深的地方拽,而他只有无可奈何地跟随而去。这一次肖海亮没有掰他的手指头,因为他的双手正搂着刘娅。刘娅头一回撕心裂肺的哭让肖海亮感动,同时也让他感到了一种责任,感到在这世上他不是一个人活着而必须对第二个人负责,他有责任让这个女孩儿绝不能第二次再这样痛不欲生地哭了。刘娅让肖海亮的心变得无比柔软。

就在那一瞬间肖海亮决定不去告发罗刚,决定让那件事就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刘娅对肖海亮说:“海亮,今晚,我要把我给你。”刘娅说得很庄严,有一种危难时刻毅然以身相许,从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意味。

肖海亮说:“行。”肖海亮说得也很庄严,他觉得不说行就会辜负了刘娅的这番情义。

于是,二人就在肖海亮的单人床上做。

二人都无比笨拙。由于都心怀着有一种殉难般的圣洁,很庄严地做,因此就少了许多感官上的刺激与激动。做完后,二人都感到与以前各自在书上看到的做这种事是如何的具有爆炸一般的燃烧相去甚远,二人各自都有一份淡淡的失望,觉得被书骗了,但二人都感到很甜蜜,那是一种彼此都觉得肌肤相挨,心贴得很近的融化。之后二人都哭了,肖海亮的眼泪滴在刘娅头一次裸露出来的乳房上,刘娅感到那微咸的水丝丝缕缕都渗入到她的心房里去了。

肖海亮抹去眼泪后说:“刘娅,我知道你从来不求你爸爸辦任何事,但这次我要让你去求他一次,我得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我要亲手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再说,我现在已经别无选择,破不了案我也死定了。你爸爸得给我去向政法委和市局说句话,行吗?”肖海亮说得咬牙切齿,手和脚都一起激动地使劲,肖海亮是把手搭在刘娅的乳房上说这番话的,说到激动处,他的手掌便下意识地用劲一捏,刘娅感到心弦都被触动了。

刘娅说:“行!”她想不出她此刻除了说行还能说什么别的。

刘娅是在天亮后才回到自己家的。她的父母等了她一夜,几乎没有睡觉。刘义山坐在书房里看了一夜陈年的报纸杂志,这些报纸杂志市委秘书处每天都给他送来,每天都是一堆,他几乎没有时间看;老伴徐雅芳也陪了他一夜,坐在一旁用一根电动按摩棒吱呀吱呀地碾磨她的腰,她有腰椎间盘突出。女儿头一次一夜不归,把这个家的生活秩序完全打乱了。见到刘娅推门进来,头发还蓬乱着,完全不是她平时出门的一丝不苟和清清爽爽,妈妈徐雅芳眼圈先红了,把已经提在手里准备去上班的公文包又扔到桌子上,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娅娅,你这一夜干什么去了?”刘义山赶紧暗暗扯住老伴儿,因为徐雅芳的声音已经响亮激动地足够让邻居都听见了,他看出女儿这一夜必定有了重大的经历,女儿的眼神里有一些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譬如说:毅然决然。女儿的眼眸过去从来都是柔柔软软、温顺清雅的。

刘娅说:“我在肖海亮那里。妈,你先去上班,回头我跟你说。我有事要先跟爸说。”

徐雅芳努力把一切都先忍在肚子里先上班去了。刘义山坐着,离市委来车接他上班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即使车来了,他此刻也会让司机先等着,他必须要先跟女儿说完,否则他上班一天都会有些心神不定。女儿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的市委领导班子里的所有成员都知道他这一点。他有一次自己对女儿坦白说:“娅娅啊,你是爸爸的罩门,你可别有一天害了爸爸啊!”刘娅不明白“罩门”是什么,后来她看了爸爸书房里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才知道一个武林高手练到高层次,浑身如铁般坚硬,刀枪不入,但身上必定有一处地方是练不到的,是最软弱的,抵御性最差,这个地方就叫罩门。刘娅明白后不无得意地笑了,但从此也更直觉地不去触碰爸爸的“罩门”,从不求爸爸办任何事,也不给爸爸惹任何事。刘义山此刻望着女儿一反过去温顺安静而变得激动燥热的眼神,心沉沉地想:女儿今天是要来进攻他的罩门了!

刘娅是先喝了一大口水镇定了一下再说的,她说:“爸,昨晚一夜我都是在海亮那里,我们……我们等于昨晚已经结婚了,您明白这意思吗,爸?”

刘义山的手下意识地扬起来,好像要去抓什么,又放下了。他在心扉被震撼之时总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种要去抓住什么的动作。尽管刘义山事先已经预想到,但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被揪疼了,他颇有些陌生地看着从生下来一只小兔子那么大点儿到长成了大姑娘,又突然来告诉他从昨晚起她已经是一个妇人了的女儿,他感觉就像是家里的那台老式冰箱突然变成了洗衣机。

刘娅有些怯地说:“爸……您不骂我吗?”

刘义山的回答是很奇怪地笑了一下。他突然而笑,笑得有些涩涩的,是他想起了有一次和市妇联主席闲谈,话题也是谈各自的女儿,妇联主席的女儿十七岁了,比刘娅小,她说起她给女儿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女儿的兜里有班上男生写给她的情书,从情书的内容上看,她的女儿也已经不是一次地给那男孩子写过情书了,妇联主席因此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刘义山当时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这个当妈妈的准备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你还是妇联主席,整天就是专门管教育妇女儿童的!”妇联主席说:“道理我还是要给她讲的,让她要好好学习、现在不是谈男朋友的时候,这些道理我要给她讲,这是我这当妈妈的责任,但最现实的,刘书记,我也不怕您笑话,最现实的就是我要给我女儿准备避孕套了,防止她一旦有事,不会怀孕,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说句笑话,光靠讲道理是很难挡得住现如今这些孩子们青春的脚步了。”刘义山记得他当时很是震撼,妈妈要给女儿准备避孕套,真是匪夷所思!他当时还暗自庆幸他的女儿是个规规矩矩的乖孩子,绝不像妇联主席的女儿那样要让父母操那么多的心。但现在,他的女儿,一夜之间就自己跨过了门槛,父母甚至根本就来不及为她准备什么避孕套。刘义山涩涩地说:“我骂你有用吗?女儿,你长大了。”

刘娅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感谢爸爸的宽容,她本来已经是做好准备要听训斥的。刘娅抹着泪道:“爸,您知道您的女儿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儿,这就是说,我和海亮,我们从此就是一条生命,您懂我的意思吗,爸?”

刘义山涩涩地说:“我懂。”

刘娅说:“爸,您一定要帮海亮一把!您去跟市局说一下,一定要让肖海亮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因为只有肖海亮是最积极想破案的,他只有破了案抓到了真凶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等于是把自己的命押上去破案的,因此,他会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去破案的,现在只有这种置于死地背水一战的劲头才有可能把案破了。爸,无论如何您得去跟政法委和市局说一声,您得帮他!”

刘义山说:“不行。”他说的时候很温柔,他尽量对女儿把这两个拒绝的字说得温柔一些,小心翼翼怕触痛了已经很伤心焦虑的女儿。他对刘娅解释:对肖海亮现在是暂缓逮捕,并没有完全排除肖海亮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至少肖海亮目前应该回避这个案子的侦破,哪有让犯罪嫌疑人自己去侦破本案的?另外,政法委书记和市局局长昨天开完会二人碰了一下,鉴于此案关系重大,社会舆论强烈,准备让肖海亮目前脱离刑警岗位,收缴其枪械,监视其居住和限制行动自由,随时接受审查,这个意见昨天晚上已经报到他这来了,他准备一上班就通知政法委和市局,执行对肖海亮的这个决定!

刘娅激动地说:“难道海亮连警察都干不了吗!?他马上要被监控起来,是吗?!”

刘义山对女儿更加柔和但明确无误地说:“是这样。”停停,他又更柔和地补充了一句:“至少目前是这样。”

刘娅却被这柔和坚硬地刺伤了,她号啕大哭,完全又是刘义山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看到家里养的一只小鸡死了大哭不止的小姑娘了,这使刘义山心里万分柔软起来。刘娅号啕大哭地说:“爸,你想过没有,要是这个案子永远都破不了呢?现在公安上好多案子都是死案,多少年都破不了的,这个案子也很有这种可能啊!那肖海亮不是一辈子都要受到监控吗?!我和他就是在结婚那天,在新婚之夜,都会受到监视,对不对?!这让我们怎么活呀!爸,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肖海亮结婚的,他到哪儿我都跟着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直到刘义山坐上来接他的车离家去市委上班的时候,刘娅还在哭。刘义山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刘娅一边哭一边缩在沙发靠垫里像怕冷的样子,刘义山知道女儿这是真伤心了,刘娅从小一伤心哭泣就会把自己缩到棉质的物体里像一只无助的小猫一样。刘义山一瞬间很有点恨肖海亮,那个小子居然让他的女儿如此伤心!在车子路过市公安局大楼的时候,刘义山让司机停车,想直接进去跟市局局长说不要对肖海亮实行监控,不要缴肖海亮的枪让他继续工作,他不能让他的女儿在新婚之夜乃至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都是在监视下度过。刘义山见过公安局用来进行秘密刑侦的那些无孔不入的工具:可以藏在房间任何角落的小拇指盖大的微型窃听器,微型照相机,现在更发展到了微型的摄像机探头,可以进行现场直播,让一大帮人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像看直播足球赛一样看着被监视者的一举一动,那将是两只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被体无完肤地观看,女儿和肖海亮还怎么说话呢?他们怎么睡觉呢?他们怎么脱衣服呢?他的女儿怎么脱衣服!!刘义山一想到这些心脏就一阵抽搐似的缩紧。在那一片刻刘义山很冲动,直到偶然看到市局大楼边上有一簇正盛开的紫丁香花,才在瞬间又冷静下来。刘义山对紫丁香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在大约七年前,刘义山曾经签字批准市建公司在一塊没有经过仔细勘察的地基上动工盖市文化宫,结果因为地基松软大楼盖到一半就塌了,死了十二个民工,亲自下来检查这一事故的省委书记十分暴怒,那一天他就站在市委大楼门口的一颗紫丁香花前把刘义山骂了一个多小时,差一点儿就要说出将刘义山撤职的话。在省委书记训斥他的那一个多小时里,刘义山一直头也不敢抬地低头看着那颗紫丁香,那红得泛黑紫的颜色深深嵌在他的记忆里,使他以后每每看到紫色就唤醒他要缜密从事。刘义山一整天上班都依然有给市局局长打电话的冲动,是那簇紫色又牵制了他。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政法委书记来了,他来问肖海亮的事怎么办,刘书记是怎么考虑决定的?政法委书记告诉刘义山一个新的情况:今天下午肖海亮自己去市局找局长了。他已经听说局里有可能要对他实行监控,准备让他脱下警服上缴枪械随时接受刑侦调查。他哭了。他说,他可以理解市委和市局对他做出的监视措施,但他请求局党委不要让他脱警服停止他的刑警工作,他请求让他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他愿意一边接受审查一边去查找疑凶,他请求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他会玩儿命地把真凶抓出来以还自己的清白!另外,今天上午罗刚也通过所在公安分局党委向市局打了正式报告坚决请战,要求批准由他带领肖海亮组成一个单独的侦破小组共同参与此案的侦破,罗刚的理由是:第一,案子发生在他们分局管辖的区域,他们对这一区域居住人员构成的情况十分熟悉,对破案有利;第二,他和肖海亮现在已是没有退路背水一战,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处境会大大强化他们破案的原动力,会提高破案的概率,对破案有利;第三,多一条破案路线也会多一份破案机会,这依然是对破案有利。罗刚同时表示随时接受由市检察院组成的正式专案组对肖海亮和他本人的侦察,如果最后侦察结果真是证明此案是肖海亮所为,那他和肖海亮甘愿伏法!罗刚的报告逻辑清晰,于情于理都很是说得过去。分局局长商学明也态度强烈,坚决要求市委、市政法委和市局批准这一报告,声称他们坚决相信肖海亮同志是无辜的,这是为捍卫他们分局的荣誉而战,不揪出真凶死不瞑目!现在天天都有老百姓堵上门来骂他们,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害得他这个公安分局局长天天上下班都要走后门,真他妈窝囊死了!市局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因为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情况,于司法原则上似乎是有些不妥,但市局在感情倾向上是赞成这一报告的,毕竟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民警是罪犯,也十分希望能由公安自己,尤其是由目前被说成是强奸疑犯的民警肖海亮同志自己把凶犯抓出来,那将是一件多么痛快淋漓的事情,一切本市百姓对于公安的飞短流长都将一扫而空,公安形象将大放光芒!另外,本来这类强奸案的侦破就是由公安负责的,如果光让检察院来破案,老百姓更以为他们整个公安都黑透了,全体都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市局来请示政法委看怎么办。政法委书记乘刘义山的秘书去上卫生间的时候轻声地说:“刘书记,您看海亮这事……”他停住了话头,看着刘义山,等他明示。

刘义山默不作声。他竟有些心跳起来,这是他做了几十年的官所没有过的。他知道自己有些慌乱了,是那种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的内心不安。刘义山掩饰地暗暗用手去掐自己肋部的一个穴位,他平时胃痛的时候就掐这里镇痛,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抑制自己的心跳,他没这么心慌意乱过。他知道政法委书记特意来征求他的意见是出于好心,但一瞬间他暗暗有些恨政法委书记了:你拿这种问题来让我表态,你让我怎么表态?!你蠢不蠢啊!刘义山沉默着,他更加用劲地暗暗掐自己肋部的穴位,但一点用处都没有。

政法委书记马上就醒悟到自己让市委书记为难了,于是他也沉默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毅然地说:“我看这样吧,暂时别让肖海亮脱警服了,就同意让他和罗刚也搞个小组参与侦破,监控还可以实行监控,但不是那种限制行动自由的监控,灵活度可以大一些。这事是政法委决定的,是我决定的,事先我也没有请示过市委,刘书记您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就这么定了。”他说完乘刘义山的秘书还没回来转身就走,不给刘义山一点儿犹豫考虑时间。政法委书记是个老官场了,同时,他和刘义山平时关系不错,他知道作为副手有些事情该扛的就得给一把手扛起来,另外,他也深知有些话就得点到为止,说完赶紧就得走,逗留下去会让一把手为难和尴尬的。

刘义山几乎要脱口喊出让政法委书记站住让他别这么干,但一直到政法委书记出门他依旧沉默,是女儿刘娅的眼泪最终堵住了他的嘴。之后刘义山感到浑身疲惫,像有些虚脱了一样,这是内心交织大起大伏所导致的。一瞬间刘义山满脑子又是那簇紫色,黑红的,幽暗的,朝他狰狞地开放。他预感要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

肖海亮让人拿刀砍了。

肖海亮是跟着罗刚到刘丽英家找小冯果调查取证时,被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奶奶拿菜刀砍的。当时刘丽英家门前围满了街坊邻居,街邻们被一个已经指证为是强奸幼女的人,竟然还堂而皇之地穿着警服挂着手枪到被强奸者家中来进行所谓的“调查”而集体地震怒了,认为是典型的权力腐败和司法腐败,实在是太黑暗了,老百姓还到哪儿说理去!街邻们对向他们走过来的肖海亮和罗刚怒目而视,但都一个个悄默着,并不敢出声言语,百姓毕竟还是怕警察的。那位奶奶就站在其中,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肖海亮。她是刘丽英的近邻,在刘丽英上街摆摊的时候经常把小冯果带到自己家来照看,她给小冯果洗过很多次澡,她对那具她太过熟悉的小身體被这个畜生强行撕裂而心疼地落泪。这时候有个人(事后一片混乱已无法查清是谁)将一柄菜刀悄悄塞到她的手里,说:“奶奶,你去砍他,你砍他没事。”奶奶说:“我砍他真没事吗?”那人鼓励地说:“没事!你这么大岁数了警察不敢把你怎么样!”奶奶于是精神振奋,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对着肖海亮手起刀落。

现场一片惊呼,接着,惧怕得一片沉寂。大家都认为肖海亮会马上拔枪或者会掏出手铐来什么的,老奶奶的儿子,也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惊慌地跑过来将母亲护在身后。老奶奶自己则浑浑噩噩地微笑着,她已经认定警察不敢把她怎么样,于是她对自己砍了警察而又砍了白砍而得意地笑着。

伤势并不严重,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又能有多大的手劲呢?但肖海亮的警服袖子还是被刀锋划开了,刀刃穿过衣袖在胳膊上劈开了一道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肖海亮和罗刚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砍蒙了,接着看见菜刀是提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奶奶手里而更加发蒙。罗刚发蒙地望着站在那里都颤颤巍巍而且还在浑浑噩噩对他微笑的老人,也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这时候他看见鲜血从肖海亮的手臂上淌了下来,于是他本能地掏出手绢先为肖海亮进行紧急包扎。罗刚的这一举动使肖海亮在一瞬间心境发生了变化:他心虚了。肖海亮在发蒙之后最初的反应是极度的伤心,因为他看到砍他的老奶奶面容十分慈祥,就像他已故的奶奶一样,他被这慈祥的仇恨深深地灼伤了,他没想到善良的人们恨他是如此之深,接着罗刚蹲下来关切地为他包扎,而四周的街邻们则在惧怕地观望着,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静默,于是肖海亮在这无数双眼睛静默的盯视下心虚起来。那是一种和罗刚共同做了亏心事的心虚,心绪慌乱,如芒刺在背,有一种自己浑身都沾了污垢怕让人看穿的感觉。尽管肖海亮在理智上很清楚这些市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还是本能地因心里有鬼而紧张,而且罗刚越是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显出关切,肖海亮的心虚感便越发的重,以至于到最后罗刚每一次对他手臂的触碰,肖海亮都像针刺似的难以忍受,燥热不安,脸都憋红了。最后肖海亮忍无可忍地推开了罗刚和他的手绢,自己捂着流血的手臂站起来,对围看的众人道:“请问,你们谁家有纱布?”他问得十分的谦和,完全是一副恳求帮助的语气。

正惧怕着的街邻们顿时都有些发愣:怎么这个警察挨了刀还这样的温柔?倒像是自己在街上骑自行车不小心碰伤了,央求人要块纱布来包包似的。

肖海亮更加谦和地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说:“请问你们谁家有纱布?谢谢了!”

在又静寂了片刻之后,市民们爆发出哄堂大笑,惧怕感一扫而空。那是一种自认为洞察了什么,掌握了什么的胜利的大笑。众人都认定肖海亮心里有鬼,要不这个警察挨了刀劈还能像小商小贩上门来推销妇女卫生巾似的低三下四?警察没事还横三分哩!百姓们的胆气便因此豪壮而生:他干了亏心事,他心虚着哩,还怕他个×啊!于是有一个人先笑着说:“好,给你纱布!”他抠了街上的一块泥巴掷过来,正击中肖海亮的脸,泥巴上还沾着谁家在街边剖鱼刮下的鱼鳞,贴在肖海亮的脸上,亮晶晶地闪着光,这引起了群众们更大的哄笑,同时也激励了更多人的胆量,无数的泥巴、卵石、蔬菜、木块、塑料瓶、破鞋等,一切能在街边顺手拿到的物件纷纷朝肖海亮和罗刚投掷过来,如雨点一般。有一个学生甚至兴奋异常地将书包也扔了过来,想想不对,又跑回来拣捡了回去。肖海亮和罗刚逃跑似的跑进刘丽英的家里,将门紧紧关上。肖海亮屈辱得直流泪,他自然无法对众人解释他的心虚和怯弱绝不是因为强奸了小女孩儿,他感到窝囊极了,觉得自己正被罗刚一步步拉扯着陷入泥潭而且他还什么话都不能说,他做人做得腰杆已经挺不起来了。肖海亮在刘丽英家里将满身满脸的泥巴和菜汁菜叶往下擦抹的时候,眼泪汹涌地流,火气顶到了脑门儿,他不由狠狠瞪着罗刚。罗刚被肖海亮瞪得有些生气了,说:“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砍了你一刀!”肖海亮不敢说什么,将目光转过去,在自己心里恶狠狠地骂道:难道不是你砍了我一刀吗?妈的!

接着肖海亮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是无法破这个案了:他因为心虚而不敢正对刘丽英和小冯果的眼神,他无法坦然地看着她们!

小冯果依旧是一看见肖海亮就吓得哭,吓得将头深埋在妈妈的怀里。刘丽英则依旧是一副悲愤和凶悍的样子。她根本就不相信肖海亮没有糟蹋她的女儿,她尤其厌恶罗刚,在看罗刚的电视采访谈话的时候她气得大哭,她根本就认为警察们是串通一气、相互包庇、以势压人,让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是有冤无处申!刘丽英抱着哭泣的女儿悲愤地冷笑着,冷笑地看着这两个警察还人模狗样、煞有介事地来进行所谓的“调查取证”。罗刚被刘丽英笑得也有些发毛,说:“你笑什么?你别这么笑好不好!”刘丽英笑得更加寒冷,说:“我这么笑你们公安局能把我们娘俩枪毙了吗?我就这么笑,我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人!”她甚至引用了一句大肚弥勒佛门前的楹联,这是她有一年去爬山在山上的一座寺庙里看来的,她觉得用到这里十分的恰当。罗刚没有丝毫办法,只有任刘丽英继续寒冷地笑。在刘丽英的冷笑中罗刚硬着头皮在小冯果面前蹲下来,说:“孩子,你别哭,你也别怕,你好好看看这个叔叔是不是那个坏人?你好好看看这个叔叔和那个坏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你仔细看啊!”他又拉过肖海亮来,道:“海亮,你过来,让这孩子仔细观察。”

肖海亮明白他必须过去,他必须将他的脸靠得很近,非常的近,眼睛必须直视地,丝毫不能躲闪地,做到心如止水极其纯净,安安详详地,让小冯果仔仔细细地看他,这是他整个侦查计划的最关键的第一步。肖海亮的侦察方案是经过反复推敲制定的,并且征求了他的警官大学老师的意见,肖海亮和他的老师共同认为:小冯果三番五次地指认他,这说明罪犯的外形与他十分相似,这在侦查学的角度上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明确地把罪犯的体貌特征锁定在一个范围内,肖海亮自己对着镜子就可以看到罪犯大致长什么样。但肖海亮坚信罪犯肯定在某些地方与他是不一样的,正如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罪犯一定在某些明显或细微处与他有着区别,这就必须要唤起小冯果深层处的记忆。目前小冯果处于记忆停止状态,这是由于在一瞬间受到了强烈的外部刺激而导致记忆停摆,犹如一道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旷野上的一棵树,目击者因为惊恐和印象强烈而把那棵树在刹那间照亮的轮廓印在了脑子里,并且占据了整个脑海且久久不散,其余的皆模糊了,这在侦查学上叫作记忆锁闭现象。此案要破,肖海亮只有让自己堅持很多次地坦然面对小冯果,让她看着他,让这孩子慢慢地去了恐怖和惊吓,慢慢地安静下来,慢慢地退去那道闪电的白光让其余隐在黑暗中的记忆浮现,慢慢地再想起一些什么来,从中捕获罪犯更准确的外貌特征以及实施作案中的一些行为细节,获得破案线索。肖海亮在小冯果面前蹲下来,准备开始他的首次近距离的坦然面对,这时候罗刚的手伸过来搭在他的肩上并且还拍了拍他,罗刚此举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一个上级在面对破案的关键时刻示意下级要镇定的表示,但肖海亮却被这手的触碰弄得厌恶地一颤,他讨厌罗刚,他本能地扭过身子去想要摆脱罗刚手的搭扶,在他扭转身体一抬头的瞬间,接着便看见了刘丽英正对他寒冷地笑着,那种笑带有一种洞察性和极大的嘲讽性,肖海亮顿时本能地心慌起来,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那种和罗刚正在共同遮掩一桩罪行的忐忑不安,又一次无法抑制地在身体内汹涌奔流,肖海亮脸红了,然后,他做了一件他极为后悔的事:他本能地低下头,将他已经准备面对小冯果的眼睛心虚地躲避开去。当他再一次强迫自己抬起脸去看小冯果的时候,已经晚了,刘丽英已经将她的笑发出了声音,她大声地冷笑起来,而且小冯果也被妈妈疹人的笑再一次吓得哭了起来,刚刚有点安静下来的状态又荡然无存。

刘丽英冷笑着说:“还看什么看,就是他干的!”

罗刚说:“你凭什么肯定就是小肖干的?这不是还没开始让孩子观察呢吗!”

刘丽英说:“还观察个屁!你看他那样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肖海亮牙疼似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那一瞬间他真想杀了罗刚!

罗刚和刘丽英争吵起来。罗刚坚持要让刘丽英配合公安工作,让她哄好孩子别这么哭闹,让孩子安静下来,仔仔细细地去辨认肖海亮。罗刚很激动,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反复地说这事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关键,直接牵扯到能否抓出真凶和证明公安人员清白的问题,刘丽英必须配合公安工作,她老是这么冷笑和让孩子哭闹,就是妨碍公安人员执行公务,严格地说就是违法,罗刚甚至把手枪都掏了出来,重重地拍在刘丽英家的茶几上,说:“你再这样闹我可以按照治安管理条例拘留你,把你抓起来!”罗刚的强硬换来了刘丽英更悲愤凄厉的冷笑和小冯果更惊恐的哭。肖海亮惊愕地望着罗刚反常的冲动,一瞬间他豁然明白了:罗刚根本不想破案!罗刚对刘丽英说的话在法律上毫无错误,无可指责,但效果却恶毒无比,罗刚是经过事先精心设计而这么做的,他就是要合法地加深刺激刘丽英和小冯果,让当事人的情绪和神经更加紧张惊恐和更加处于偏激状态,无法冷静下来去细细回想案发过程的更多细节,让这个案子永远破不了,成为悬案,肖海亮也就因此永远被悬挂着,既无法定罪也无法宣布无罪,只有永远依靠罗刚的证言保护而苟活,于是只有对那桩秘密永远缄默。罗刚正在成功地做到这一点,肖海亮绝望地看着小冯果愈发惊恐地大哭不止,蜷缩在妈妈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像只吓坏了的小猫瑟瑟发抖,他知道他完了,彻底没戏了,罗刚正在一点点地扼杀他的最后希望。

肖海亮自此明白他的侦察方案有个很大的疏漏,那就是他忽略了心理的因素。他的心理状态使他无法实施他的侦查计划!而罗刚正是高瞻远瞩地抓牢了这一点而吃定了他。肖海亮哭了起来,但肖海亮并不知道他此时在哭,他此时脑子是木的,或者说他只有对此时的处境清醒而其他的感觉都木然了,他从脚到头都窜起一股绝望的冰凉,于是眼泪就失控地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就像小便失禁一样。肖海亮泪眼迷蒙地瞪着罗刚,一瞬间他奇怪地觉得罗刚的样子怎么变得模糊了,像一幅画被泼上了水迹朦胧起来了。这时,罗刚问他:“肖海亮你哭什么呀?”肖海亮奇怪地说:“我哭了吗?”于是他走到刘丽英家的镜子前去看,发现他确实在哭,眼泪像两根挂面贴在脸上,不断线地流着。他用手去擦,手底下因为觉得自己居然窝囊地掉泪而格外使了一点儿劲,这重重的擦拭使他清醒了。

肖海亮走出刘丽英家的时候,思维像冰箱一样寒彻清醒,同时,油然而生出一些悲壮来:他决定要去告发罗刚!这自然极有可能会激怒罗刚导致他改变证言,从而使肖海亮将被逮捕入狱,但肖海亮觉得必须要摘去这块心病,他必须要让自己能坦然地看着刘丽英和小冯果,这是侦破此案挽救他自己的唯一希望,他已经别无选择……

刘娅为肖海亮的这一决定号啕大哭。

刘娅是在自己的家里痛哭失声的,此时正是下午五点五十分左右,快到刘义山下班回家的时间了,而肖海亮正坐在刘家客厅的沙发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刘娅哭。刘娅哭着说:“肖海亮,咱俩已经睡过觉了,你知道吗?”肖海亮说:“知道。”肖海亮想说,这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当时我脱下你的衣服的时候,我的手指头一跳一跳地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时我才知道人在特别激动的时候肌肉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但肖海亮觉得这么说刘娅可能会认为他轻浮,便没有说。刘娅说:“可能你无所谓,现在男人对这种事都无所谓。”肖海亮着急地说:“我——”肖海亮想说我怎么能无所谓呢,当时我进入你的时候,我看到你紧紧地闭着眼,两只手也紧张地攥着拳头,像接受开刀一样,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有一种从此就把什么好好的东西撕碎了,觉得愧疚,觉得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补偿它的感觉,但肖海亮觉得要这么说刘娅会认为他下流,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有着急地说:“刘娅,你要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刘娅更加委屈地哭起来,说:“肖海亮,当时我胃病都犯了,你知道吗?”肖海亮说:“知道,知道!”其实,肖海亮一点儿都不知道,肖海亮想,做那种事怎么能犯胃病呢?倒有可能犯心脏病。但肖海亮不敢问,他怕刘娅会误认为他在这方面经验很丰富。肖海亮看到墙上的钟已经六点零二分了,愈发着急地说:“刘娅,你别哭了,六点都过了,你爸爸要回来了,刘书记要回来了!”刘娅说:“我就要哭!我都要成寡妇了,我为什么不哭?”刘娅继续连绵不断地哭着。这时候刘娅其实已经不太难受了,她的哭这时候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种状态,她需要保持住这种状态,这里面已经暗含了很大的表演成分,当然,她是准备表演给即将回家的刘义山看的。刘娅想让刘义山来制止肖海亮,市委书记的话当然会极有分量,她知道父亲尤其见不得她的眼泪,所以,刘娅平时很少哭,只有在关键的时候她才在父亲面前哭。

刘义山是在六点十分推开家门进来的,他一眼就看见了女儿在沙发上泣不成声,接着就看见了肖海亮一脸惶然地坐在女儿对面。刘义山本能地怔了一下,然后便浮起微笑说:“怎么了,年轻人,吵架了?”刘义山的微笑立刻让刘娅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这就是生气了,她的眼泪果然起了作用。父亲越是微笑和作态淡然就说明他越是生气和计较。刘义山在市里是下属干部们都畏怕的铁腕,甚至几位副书记和副市长见到刘义山也会忐忑紧张。有一次刘义山在家里不无得意地对刘娅说:“当一个领导,得让人能怕你,要不这个领导是当不好的。可怎么才能让人怕你呢?这就太难了,现在的人谁怕谁呀,现在的人,从中央到地方,多大的领导都敢骂。所以这就要琢磨人的心理了。人在什么时候是最害怕的呢?人在对一件事琢磨不透的时候是最害怕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把利剑横刺过来,所谓提心吊胆,其实,任何事情只要摊开了都不可怕,连死人都不可怕,只有提心吊胆等待着揭锅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所以说做领导,尤其在关键的时候你的表情和你的内心要截然相反,你要深藏不露,人家越不能很轻易很明白地看清你,他就越怕你,这就叫领导艺术。”刘娅当时笑道:“您这是什么艺术啊,您把什么都跟我说了您还是什么深藏不露啊,您这也就是一小伎俩。”刘义山亲昵地摸着刘娅的耳垂,他从小就喜欢摸女儿的耳垂,像摸一只小兔子一样,说:“傻丫头,那时因为我根本没想让你怕我,我才跟你说的。”所以,只有刘娅才能解读刘义山的表情。刘娅见父亲生气和着急了,便“哇”的一下哭出大声来,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原委和肖海亮的决定都说了。

刘义山又怔了一下,这次他愣怔的时间长了许多,他真是没有想到,然后更加松快地微笑了起来,说:“是这样啊。那这样吧,海亮跟我到书房去,你再跟我详细说说。”他说着,就径直走进书房去,步履非常的大和快捷。刘娅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这就是十分计较和在乎了,肖海亮将面临一场暴风骤雨。

肖海亮则浑然不觉地笑了,刘义山的微笑真给了他一种如释重负感,他跟着刘义山走进书房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还轻松地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同时喘了一口气,刚才他在刘娅面前一直不敢这么坐,他怕刘娅正在伤心痛楚,而他却坐得这样随意松弛,刘娅会认为他满不在乎她的哭,他在刘娅面前正襟危坐了一个多小时都快累死了。肖海亮松懈地把自己放在沙發里,而后抬起头来看着刘义山,准备给刘义山以更详细的陈述,但这一瞥之下,肖海亮立刻又浑身绷紧坐得笔直,他看到刘义山在一瞬间就把脸上的微笑掐得干干净净,脸色像冰一样的寒冷。

刘义山寒冷着脸说:“肖海亮,你说谎了。”

肖海亮愣了,说:“没有啊!”

刘义山寒冷且严厉地说:“我看你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没那么高尚。你和罗刚有矛盾,你想陷害他,你知道你身在这种处境下去陷害他,是最能让纪检委相信罗刚是有问题的,你想跟他同归于尽,对吗?罗刚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肖海亮气了,说:“不对!他根本没有得罪我!”

刘义山继续道:“那么就是罗刚和其他人有矛盾,他,或者他们,指使你在这个时候去陷害罗刚,他们答应你进去以后再把你捞出来。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流行把贿赂你们公安想办法释放人犯叫作往出捞人,我还知道你们捞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对吗?他们是不是还给了你钱了?或者是答应要给你钱?”

肖海亮更加气了,说:“不对!根本没这么回事!”

刘义山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那就纯属你个人的问题。你想跟刘娅吹,这是因为你又有其他女人了或者你对刘娅厌倦了,但你碍着各种关系,包括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关系,你又不敢明说,所以,你就想出这个办法来,你完全可以对刘娅说,我告了罗刚,我现在要进监狱了,我不想连累你,咱们吹吧,这理由很高尚啊,对吗?肖海亮,你要跟刘娅吹你就吹呗,男女之道,合合散散,甚至移情别恋,也很正常,你何必要来这一套呢?”

肖海亮气得脸都憋红了,且无限委屈,而且其他的感觉又都开始麻木了,只集中在刘义山对他不断攻击的这一点上,眼泪又要开始毫无知觉地淌下来,肖海亮汪着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的眼泪说:“刘伯伯,您就是这么看我啊?!”

刘义山清楚地看到肖海亮快要哭了,但他坚不为之所动,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各种可能具有的人为目的都要审视清晰,而且要从人最邪恶最危险最自私的方面去想,一切凡是人可能具有的歹毒用心、阴谋诡计都要想到,然后往最好的方面再一点一点地摘除,刘义山的准则是:要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到最后坚信其中的一部分人,这是他的为官之道。刘义山做官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官场尤其是个复杂险峻之地,各色人等混迹其中,一人择用不当,往往就要断送一切。刘义山盯着肖海亮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而且这次他是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以腾身站起来加重他说话的语气,他说:“那么就是罗刚有问题,你也有问题,你就是强奸了那个小女孩儿,你是抗不住了,你是以攻为守想保你自己,你告了罗刚,人家会说肖海亮要是真有问题他会这样光明磊落地去告罗刚吗?你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肖海亮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地吼叫起来:“刘书记!你……”他脱口想说“你他妈的”,突然想到这是市委书记兼老岳父,粗野不得的,便又硬硬地收了口,道:“你说得不对!!”说完之后,他仍然觉得满腹怒愤无处发泄,便伸手把刘义山书桌上的一块寿山石镇纸狠狠拂到了地上,桌上还放着刘义山喝水的茶杯,那是瓷的,肖海亮听刘娅说过这种瓷叫作薄胎青瓷,是景德镇产的,很名贵,这薄胎青瓷杯是1959年建国十周年时,景德镇奉中共中央办公厅的指示,烧制了一百只,奖给来京参加中央“一五”普法总结表彰大会的全国一百名先进工作者的,刘义山作为其中的一员也奖到了一只,当时他是一个基层县的城关派出所的指导员,刘义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至今,肖海亮没敢摔这杯。

刘义山当然看到肖海亮已经彻底急了,他已经把肖海亮的自尊摧残到了极点,但他依旧冷笑地说:“你心里没鬼急什么?你是警察,本身就是搞司法的,你当然知道现在只有罗刚是你唯一的保护,只要罗刚不倒,只要他的证词戳在那里,检察院和法院就永远也抓不了你,也判不了你,你永远就处在法律的一个死角下面,你为什么还要去告他?你真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吗?你认为我能相信你吗?”

肖海亮的眼泪开始让他自己又没有意识到地流淌下来了,他激动万分,激动中想也没想就把刘义山的茶杯抓起来在桌面上“叭叭”地礅着,像拍惊堂木似的说:“你爱信不信!我是有个人目的,但是完全可以告人!我是不愿意这一辈子都像做了贼似的活着!我现在在谈对象,以后我会结婚,再以后我还会有儿子,我就是不为我自己,为了我的老婆和儿子,死也得去挣个清白!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爱信不信!”他一扬手就把那杯子扔了出去,杯子撞到墙上又弹回地下,碎了。肖海亮后来说他当时根本没感觉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他就是那么随意地一扬手,然后听到“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刘义山“啊”的一声心疼地叫起来,目光尖利地刺向肖海亮。

肖海亮一怔,才意识到他把刘义山的杯子摔了,同时,他好像还对刘义山骂了粗话,肖海亮心里一凉,想道:完了,他不要想做刘义山的女婿了,还什么以后要结婚和生儿子!但肖海亮随即想道:完了就完了!我就摔了!谁让你污蔑我的!于是肖海亮把脖子一梗,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刘义山和横了心的肖海亮走出书房的时候,刘娅急切地迎了上来。她已经着急得不行了,其间她喝了一大暖瓶的水,还生平第一次抽了刘义山的一支烟,她甚至把那棵烟从头到尾都抽完了。刘娅带着嘴里的烟气急切地说:“爸,谈了吗?”

刘义山说:“谈了。”

刘娅说:“他还要去告罗刚吗?你同意他去告吗?!”

刘义山在说出后面的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他望着女儿,那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的感觉又来了,他知道肖海亮这一步踏出去便是疾风暴雨,凶祸难测,女儿又会哭的,也许会一辈子为此流眼泪。刘义山硬着心肠对女儿说:“他必须去告,他即使是最后被枪毙也必须去告!这一点没什么可选择的。”然后他作为父亲也作为市委书记对女儿说了第二句话,这也是一句许诺给肖海亮让他去义无反顾的话,他说:“娅娅,无论肖海亮以后会怎么样,你都要嫁给他!”

肖海亮傻了,他没想到刘义山会这样说。

刘义山后来对刘娅说,他开始坚信肖海亮,并不是因为他看到肖海亮在流眼泪,他做市委书记十几年,看到过太多的干部在他面前流眼泪,许多人把眼泪流得极为逼真,痛哭流涕,信誓旦旦,他早就不轻信这些挂在脸上的东西了,他相信肖海亮是因他看见了肖海亮的手,肖海亮在最后说了那番话后,右手一直在神经质地摸着他上衣的第三颗纽扣,且不住地颤抖着,手是很难伪装的,手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一种是脑血栓后遗症,还有一种便是真情流露。

之后的情况比刘义山和肖海亮事先预想的还要凶险一些。

罗刚在被市检察院拘捕收审后,果然进行了全面的改供。他说他曾经提供的案发当晚他始终和肖海亮在一起的证据纯属伪证,当晚十点他确实跟肖海亮去了“澎湖湾”夜总会,这一点有三个夜总会KTV包房的服务小姐当时都看见了,他不能说肖海亮没去过,但是,肖海亮只待了不到十分钟就先走了,说是有事,然后一直到案发再也没见过他,从当晚十点二十分到案发的十一点五十五分这段时间,实际上是谁也不知道肖海亮到哪儿去了,也就是说,肖海亮并非没有作案时间和并非没有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过去的日子里他信誓旦旦对社会大众说的那些话全是谎言,他目前只有接受法律因为他作伪证干扰司法办案而对他的制裁。随后被拘捕的“澎湖湾”夜总会老板李毅也咬牙切齿地证明了罗刚的话,他说以他十一岁的儿子李一凡的性命发誓,肖海亮当时确实是十点左右来打了一晃就走了,前后也就七八分钟,罗刚则是后来都十一点半了才一个人离开夜总会的,而肖海亮这匆匆地一晃,恰好就看见了他在给罗刚钱,也是活该他和罗刚要倒霉,他如果有一句假话,就让他的儿子李一凡出门让汽车撞死,或者掉河里淹死,再或者就得白血病,不治而死!李毅的话让检察院的办案人员不禁毛骨悚然,顿时暗暗都有些倾向于采信李毅的证言了,因为一个再歹毒的人,都不会这么拿自己的亲生儿子赌咒发誓的。再随后罗刚交代的他作伪证的动机又更增强了办案人员的这种倾向性。罗刚首先说他是一个小人,他这样做是为了巴结刘书记,他想升官。罗刚掷地有声地反问检察院的干部们:“你们谁能肯定地说,全市的干部里,包括你们检察院的大小干部,暗地里想巴结市委书记,想让书记把他提拔一下的人,就只有我罗刚一个?”检察院的干部们对此全都缄默不语,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全市的干部,明里暗里想要巴结市委书记的,說句不好听的,比案犯都多。但这一点并没有让检察院的人完全就采信罗刚的话,市检察长老韩为了慎重亲自审问罗刚,说:“罗刚,你是一个司法人员,你还是个局长,你当然知道作伪证是要判刑坐牢的,要那样,你连公职都没了还升的什么官!?即使你真是为了巴结刘书记,你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吗?”罗刚先是不语,很痛楚的样子,然后长叹一声,说:“我已经栽了,我现在也无所谓再要脸不要脸了,我说实话吧,我比一般的小人都更想当官,我必须当官,我必须要当很大的官!”老韩说:“为什么?”罗刚脸红脖子粗地吼起来:“老韩,我都跟你实说吧,我是个废人,我十几年的阳痿了,我老婆因为我不行就跟别人通奸,我老婆跟人通奸被我堵在床上好几次,被我堵住我还不太恨,我恨的是他根本不怕我,他穿上裤子还问我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敲门?我不说他的名字,他也与本案无关,他之所以不怕我是因为他官比我大得多!所以,我一定要升官!肖海亮的事情是给了我一个贴近刘书记的机会,所以,我赌了,老韩,我赌了!你明白吗?!我,我,我他妈也是个男人呐……”罗刚说着哭了起来,他不是号啕大哭,而是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全身都因为在极力压制着哭声而颤抖着。罗刚这样的哭使全体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心里都有些酸酸颤颤的,都鸦雀无声地看着罗刚,一个男人不到伤心之至是不会把这种事给别人说的。市检察长老韩自己并没有阳痿,他倒是比较阳壮,但他的妹夫却是严重的阳痿不举,他的妹妹也是长期跟别人有染,他的妹夫几次冲动地跟老韩说他要拿斧子把那个男人给劈了,老韩自然是很具有法制理念地坚决制止了他,所以,老韩很能理解那种心情。于是老韩在他的工作笔记本上就顺手写下了一句话:看来基本可以采信罗的证言。在随后的日子里,罗刚的爱人头一次来探监,看看左右无人,眼泪便先流了下来,她流着泪咬牙切齿地问罗刚:“你什么时候阳痿过?我又什么时候跟人通奸被你抓住了?现在弄得人人都说我是个大破鞋,咱们孩子也问我:‘妈,你是不是把我爸的裤衩和别的叔叔的裤衩放在一起洗的?因为别人都传说我经常把你的裤衩和别的男人的裤衩放在一起洗,经常就给闹混了。我都不想活了!”罗刚冷漠地看着监狱墙上的一只蜘蛛,那蜘蛛正在墙上爬出一条曲线来,说:“我是对不起你。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跟他在玩命了。玩命就得把全家老小都搭上。命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名声。”罗刚一直看着蜘蛛直到那小小畜生爬出墙外去,再没有跟老婆说什么话。

罗刚在被拘捕的第二天就提供了一个肖海亮有可能犯罪的细节,在这个细节的陈述里罗刚没有说一句假话,因为他知道办案组会去认真核实这个细节的真伪的,罗刚的机敏聪慧,睿智过人,就在于他十分清楚在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尤其是应该怎么样去说话,罗刚的陈述果然使检察院办案组的人全都怦然心动了。罗刚说:案发当晚,约十点钟的时候,他打传呼让肖海亮到分局来,准备一起去“澎湖湾”夜总会巡检,肖海亮当时正跟他的女朋友刘娅在一起,他匆匆赶来的时候,脸色潮红,精神不畅,他马上判断肖海亮是性行为受阻。这是根据他多年来处理过的无数起强奸案例,其中一些当场抓获或随后即刻抓获的强奸未遂者,这些案犯当时共同的特征是面色异常,脸色淤红,眼内晶体因血红素增加而模糊,从生理学来说,这是因为人的情绪当时激烈冲动之后,肾上腺素使毛孔大量充血,它不会马上消退,它有一个短暂的滞留期,这都会在面部、胸前、腋窝下和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上反映出来。他当时半开玩笑地问肖海亮是不是想和刘娅发生性关系而刘娅没让他干?肖海亮默认了。也就是说,肖海亮当时正处于性亢奋性压抑和需要性宣泄的时刻。

这是一个关键的细节,它的关键就在于它使一条犯罪的逻辑链拨云见日地形成了,它极具逻辑性地解释了一个看上去斯文老实的警察为什么有可能会去强奸一个小女孩儿,因为这个警察当时正处于异常状态。检察院办案组的人全都像逮着了兔子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剩下的问题就是要传唤当事人去证实这个细节是否确凿。肖海亮自不必说,他是犯罪嫌疑人,他必须随传随到,难度在于刘娅,刘娅当然不是罪犯,可她是重要的当事人之一不得不去询问她,两性关系的事情总不能只问一性就敲定落实吧?可这个不得不问的当事人恰恰是本市市委书记的女儿,而且问的又是这么一个作为女人羞于启齿的问题,以后怎么向刘书记汇报案情呢?难道能向刘书记说:您的未婚女婿当时想干您的女儿,您的女儿没让他干?或者是您的女儿让他干了?刘书记会不会尴尬呢?让书记尴尬和别扭了又会在心里怎么想你这个人呢?于是检察院办案组的人又都缄默无声了,都看着检察长老韩,像按住了兔子等着他发话是放走还是下锅红烧。老韩让大家看毛了,瞪起眼说:“都看着我干什么?怎么都不说话?都怕什么呢?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办案组的共产党员们都依旧不说话,依旧等待着看着他们中间这个职务最高的共产党员,让他先说话。老韩最后骂道:“妈的,关键时候就阳痿!那我去得罪刘书记吧,我来传讯刘娅!”

于是韩检察长亲自传讯刘娅。在检察院老韩自己的办公室里,老韩让前来的刘娅坐在他的沙发上,端来水果与茶,又将一只梨子削了皮递到刘娅的手里,把问案的气氛消弭得一干二净,然后异常委婉但却是尖锐明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让刘娅回答。老韩提出问题后,马上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不看刘娅,这是给刘娅一个思考回答的时间,另外,也避免因目光直对刘娅而可能会使刘娅尴尬。老韩千方百计地把这场对市委书记女儿的审讯设计成一场熟友之间的交谈。老韩把坚定的原则性做到了无限的灵活性。老韩能当检察长是有他的道理的。

但刘娅无比震撼。老韩的水果、茶以及亲切的微笑,都没能阻挡刘娅血一下涌到了脑子里,一张脸憋得通红,同时,眼泪也屈辱地在眼窝里打转。

刘娅声音发颤地说:“韩叔,这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吗?”

老韩像根本无所谓回答与不回答地清淡地笑着,说:“你必须回答。”

刘娅愤怒地说:“我为什么必须回答?!我要不想回答呢?!”

老韩依旧笑眯眯地说:“这关系到肖海亮是不是有可能犯罪。這是法律在问你。”

刘娅一下啃到了老韩笑里的硬骨头,同时也明白了此事对于肖海亮的至关重要,于是刘娅不愤怒了,眼泪也顿时干爽,她开始认真地思考。

老韩又微笑着将脸扭过去望着窗外,以避免刘娅尴尬地让她无限思考。

刘娅只思考了几十秒钟便说:“那,韩叔叔,我就说吧。”

老韩把脸扭过来,笑得越发灿烂:“好,那你说。”

刘娅说:“那天,我们做了。”

老韩意想不到,愣了:“你说什么?”

刘娅明确地说:“就是说,我和肖海亮,我们那天发生性关系了。”她想了想,又补充地说:“那天我们发生了两次性关系,我们都挺累的。”

老韩一直伪装的笑容在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严厉地说:“刘娅,你最好还是跟我说实话。”

刘娅说:“我说的就是实话。”

老韩越发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声音寒冷得像冰锥:“你认为你说的我能相信吗?”

刘娅脸又涨得紫红,这回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急切,她急切地要让老韩相信她的所言不虚,一切作为女儿家的羞涩和难以启齿全都顾不得了,她说:“我们就是做了,两次!第一次,我很疼,我都叫起来了,肖海亮吓得问我怎么了,我还说你就像给我开刀一样。第一次完了之后,我们歇了一会儿,然后又做了第二次,这次要好一些。我一个姑娘,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您还不相信吗?!”

刘娅的眼泪汹涌地淌了下来,这次是因为羞辱。她觉得无比羞辱,因此眼泪就流淌得十分真实,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这是真情所至,这一点对扭转整个审讯的态势起了关键作用。

老韩怔怔地望着刘娅哭,他有些相信这些眼泪了。

接下来便是传讯肖海亮。

传讯肖海亮老韩依然是主审。老韩这次远没那些微笑和客气,在检察院五片暖气有三片不热的审讯室里(因为经费缺乏,煤价上涨,暖气只能烧得半热),老韩在寒气中裹着大衣,对忐忑不安走进来的肖海亮铁青着脸说:“坐!”

肖海亮便坐下。

老韩直接就提出了问题,然后说:“说。”

肖海亮说:“那天我和刘娅,我们没有发生性关系。”

老韩又愣了,脱口说:“操……”

肖海亮老实地说:“是没有。”而后他脸红了,这是因为他想起了往事,他脸红地说:“那天,我倒是想来着,我……我把刘娅的衣服扣子都硬解开了,可刘娅坚决不让,她害羞,后来她都急了,她打了我一巴掌,才把我打冷静了。我们那天确实没有做。”

赵建国轻松愉快地说:“刘书记来了,那我让贤吧,还是书记来主持常委会。刘书记,咱们下一个议程是讨论机场改造扩建的事,报告和财政预算就在你的桌上。你说吧。”

常委们全都心照不宣地望着刘义山,且全都溢出一点或深或浅隐藏着的微笑来,仿佛是刚刚共同帮助刘书记渡过一个难关,绕过一段险滩,解除了一个麻烦,全都有一些欣慰,并且都希望书记能看到他们的这点欣慰,于是都把微笑隐藏得恰好,既不过于显露张扬又让书记能一眼看到,一目了然。

刘义山全部看到了,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刘义山不说话是他还在考虑他下一个要做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做作?这个举动是他在家里就想好要在今天的常委会上做给大家看的,他一直在犹豫此举是不是有些矫情和做作?要不要做?刘义山经过最后一刻的考虑后还是决定做,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且时间也很紧迫,他只有通过此举来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于是刘义山从提包里拿出一袋奶糖来,糖是他在家门口的超市买的,是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其实现在有了更多更高级的糖果,但刘义山一概不知,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去市场买东西了,他的购物观念还停留在80年代初期,因为这是那个年代大家公认的最好的糖果,刘义山提着“大白兔”站起来,笑着,走向赵建国等常委们,依次在每人面前放下三五粒,说:“咱们先来轻松一下吧,我顺便宣布一点我个人的私事,我的小女刘娅,就要和我的女婿肖海亮结婚了,提前请大家吃几块喜糖。各位都是我的同事,我嫁闺女这么大的事不给大家打个招呼也不好,我这就算是给大家打招呼也算招待大家了,到时候那些上门贺喜请客吃饭送礼的事就统统免了,咱们是新事新办。来,吃糖,吃糖!”

赵建国等一千常委们看着奶糖全都像看见了炸弹似的傻了,全场鸦雀无声。

刘义山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走回他的座位坐下,然后,在一瞬间,把脸上的微笑像擦桌子一样擦得一干二净,面色变得峻冷,开始说下面的话,这些话也是他事先在家里经过反复斟酌和设计的,包括他先热后冷、抑扬顿挫的面部表情,有时候,说话办事有没有效果很在于节奏顿挫的掌握,这有点像音乐,在水一样平缓流淌的行板中突然变奏和陡转,平地掀起风暴,那波澜就会震撼听者且久久不散,刘义山为官几十年深谙此道。刘义山带着他突然间就变得严肃冷峻的脸色说:“关于审议对河西公安分局民警肖海亮进行拘捕的事,我来晚了,没赶上大家的讨论,作为常委的一员,我就补充一个意见吧。我提议对肖海亮暂缓逮捕,再给他一个月,或者最少二十几天时间,让他和受害人生活一个阶段,让受害人,就是那个小姑娘,能仔细地再辨认辨认他,也许能给他一个洗清自己和找到新的破案线索的机会,我这个意见请检察院考虑。党委不能干涉司法办案,但党委对司法部门行使权力有监督和建议的职责,这也是有规定的,所以,作为党委的成员之一,我提请常委会对肖海亮的处理再重新复议一下,给检察院一个建议。党内还有规定,凡亲属涉嫌其中的事宜,作为当事人的领导干部在研究商量时应该回避,所以,我提出我的意见后现在就回避,请你们讨论决定吧。”

刘义山说完站起来就走,在赵建国等一干常委们还在瞠目结舌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步走出会议室去了。刘义山走出会议室却并没有离去,就在门口站着,等待。这也是刘义山事先经过精心斟酌设计的举动,也属于顿挫节奏中的一环,他这样做是预先就考虑到不给事后会写匿名信向上级党委告他的人(这太有可能了)留下一点口实,同时也暗给诸常委们增加一点重压:第一,我回避了,我并没有利用市委书记的权势强迫常委会作出决议,常委会是在我回避的情况下自行作出决定的,上级部门尽管可以来调查;第二,我回避了,但我并不走,我就在门口站着,这是由于我马上还要回来主持研究决定下面的议程,比如说,改造扩建机场的事,我下面还要继续工作,这也属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第三,我只要能合情合理合法地在门口站着,这就足够了。

于是所有的常委们都从会议室敞开的门缝里看见了刘义山站在门口抽烟,在等着。

刘书记就在门口站着!

你可以想象一头狮子没有走过来却就在不远的树下站着。

常委们都一时沉默着,左右为难。要推翻刚刚作出的决议,这是一件难事,况且肖海亮如果真是一个强奸幼女的罪犯,常委会这就是集体徇私,事后每个人都是要担责任的。但要当面(刘书记就近在门口,这也就跟当面差不多了)驳书记的面子,抓他的女婿,这委实也更难开口,刘书记,按江湖的说法,那是瓢把子总舵主啊!

赵建国在一片沉默中无奈地开口说话了,别人可以不说话,他不能不说话,刘义山不在场,他就是最高的首长。赵建国艰涩地说:“肖海亮的事情,常委会刚刚讨论过,但义山同志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义山同志是市委书记,按照组织原则,常委会应该充分尊重书记的意见,当然,也不能是无条件的盲从,那这样吧,大后天我们还要开常委会,肖海亮的事,今天先不定,大家这两天再考虑一下,下次会议再定。看大家的意见?”

常委们都如释重负地附和:“好,好,下次再定,下次再定!”

赵建国宣布下一项议程,下一项议程就是:赶快把刘书记请回来继续主持常委会!

刘义山几步就从门口走回来坐下了。常委们从刘义山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喜怒哀乐的表示,刘义山的脸色平静如水,这让大家心里越发地不踏实,不知道刘书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越是揣摩不透的事越是惴惴不安,刘义山再次让部属们感到了他的不怒自威,这也是他想好要刻意保持的,在这种时刻,他越发需要这种效果,他很明白他如果不这样就镇不住这个局面了,局面就会一溃而泻千里。刘义山平静如水地说:“下面,我们讨论机场改造扩建的事。”声音低平得像只是轻轻地把门推开,常委们却都像听到了有闷雷从远天滚滚而来,想到了下次开常委会……

在距离下一次市委常委会召开的三天里,本市大哗!首先是无孔不入的媒体再次掀起了波澜,包括《会计报》在内的本市所有报纸都刊登了罗刚被捕以及他承认过去对肖海亮提供了假证言的消息,这让一部分市民哗然,而让另一部分市民不禁得意扬扬,这部分人是本来就不大相信罗刚和肖海亮的,这次更得意地说:看,让我说中了吧,果然是现在土匪在公安啊!无恶不作带撒谎欺骗。晚报的赵姓记者在新一轮的媒体大战中再次拔得头筹,他想方设法说通检察院方面在拘留所里见到了罗刚,而罗刚也正乐于见记者与媒体攀谈。是赵姓记者便独家报道了罗刚的新证言,在他的消息稿里,很具有描写性地报道了肖海亮于案发之前想和女朋友发生性关系而被女朋友强硬拒绝的情节,他用了差不多是文学的词汇来形容肖海亮在案发时处于的状态:“……他当时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这让本市读者看到了一只叫春的公猫。市民们的性兴趣也同时被调动了起来,从而更加关注此事,用报业人士的行话说:现在带点“色”儿的消息都好卖。一时间,赵姓记者笔下的这两句话成了本市大街小巷新流行的口头语,本市的小青年们一见面,便相互玩笑说:“嚯,哥们儿,我怎么看你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啊!”于是都哈哈大笑。肖海亮于是在市民们的笑声里一次次地被强调和突出着。晚报的抢占先机,让包括电视台在内的其他媒体都很着急,电视台《新闻现在时》栏目直接便扑向了肖海亮,想以直接切人报道这个最核心的焦点把观众和读者再拉回来。电视台的采访遭到了肖海亮和分局局长老商的共同拒绝,现场记者只拍到了肖海亮和老商对着镜头直摆手表示目前无可奉告的画面。电视台在当晚却照样把这个镜头播了出去,效果极好,用电视业人士的行话说:现在这种半截子新闻最好卖,因为它欲言又止,引逗着观众欲罢不能,越发想知道其究竟而纷纷趋之若鹜。电视台因为顾及到刘义山的背景关系(毕竟电视台是在市委的领导下),在新闻解说中使用了温和、客观、中性的词汇,让市委无法从中挑出毛病来,说:“……记者在现场看到当事人肖海亮目前还在河西公安分局工作。”与这句解说词相配合的画面是肖海亮依旧穿着警服站在公安局门口的镜头。这句词和这个镜头在市民观众那里便被集体翻译成了:肖海亮依旧逍遥法外!市民们便集体地愤怒了,无数个热线电话于当晚便打进电视台来质问:这小子是什么人啊?他有什么背景?丫凭什么这么牛?!电视台公开的回答是:无可奉告。但在私下里,一条幕后新闻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这个城市:肖海亮是本市市委书记刘义山的未婚女婿,同时被传遍的还有市委常委会开会的情况。这个现象再次说明了目前社会各级虽然都订有保密制度,但实际已无密可保,再核心的会议机密,过不了两天,都能传出来。市民们便集体地义愤填膺了,老百姓现在都偏重甚至是偏激地相信做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做官的必定贪污受贿,做官的必定徇私舞弊,于是肖海亮的这一层背景关系便被市民们集体理解成了:腐败和黑暗。第二天,本市便出現了一位市民出租汽车司机在大白天开着汽车大灯公开闯红灯的事情,当这位司机被交通警察拦下的时候,他振振有词地说:“黑暗呀,暗无天日呀,老百姓大白天都看不清道呀!”当时围观者众。围观的市民们都感情偏激地支持这位司机,声言如果警察敢处理他,就要当场把丫打残了!警察只好送他上路。此司机的行为又启发和鼓励了彼司机们,在一天时间内,全市共有十一辆出租汽车公然开着大灯直闯红灯,拥挤着围观的市民们一律像欢迎英雄一样对他们的举动报以掌声。市民们的愤怒偏激情绪像沙尘暴一样席卷着这个城市,城市躁动不安。

常委们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常委们不便直接去找刘义山,便集体去找了赵建国。在赵建国家的客厅里,灯火彻夜通明,常委们纷纷呈言现在形势的严峻,希望赵市长能在下次常委会上挑头说把肖海亮赶快抓起来,然后大家跟着附和,形成决议,让检察院执行。其中,以主管财贸的常委万和主管乡镇企业的常委尹情绪最为激动,万常委和尹常委语气中流露出对刘义山的怨怒,但慑于刘义山的威势依然不敢放肆地明说,只说:刘书记平时办事和处理问题都很英明,刘书记也是德高望重,我们都很敬重他。但英明的人也有糊涂和犯错误的时候,而我们不能跟着糊涂啊!都这个时候了,如果不尽快处理肖海亮,万一发生更大的骚乱出了什么事,追查下来,那我们每一个参加常委会的常委都是要受处分的!所以,下次常委会,我们不要怕刘书记虽然说回避就站在门口,在门口看着我们,我们可以把会议室的门关上嘛,门都关上了我们还怕什么呀!对肖海亮,要立刻逮捕,尽快结案,该判就判,该杀就杀,尽快给市民一个交代以平民愤,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肖海亮把大家都搞得这么被动!万和尹还有一句话没敢明说,那就是: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不能跟着刘义山把大家都搭进去啊!但常委们都是宦海历练许久的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彼此心照不宣。赵建国在常委们近一个晚上的分析和劝说下始终沉默,他心乱如麻,实在难以抉择。到天快亮的时候,一个旁枝的细节倒使他决断了:他十五岁的女儿也是一晚上没睡,始终不停地来给叔叔伯伯们续添茶水,替父亲招待来家的客人。这是个极懂事的孩子,赵建国的妻子刚刚因病过世,就留下他和这个女儿,孩子在母亲没了之后更加懂事了,给客人们添好茶水之后,便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一双眼睛静静地怯生生地看着叔叔伯伯们和父亲谈话,母亲没了之后,她眼神里便多了这些怯生生的安静,仿佛是生怕再失去什么。赵建国在天快亮时无意中和女儿的眼睛碰视了,一瞥之下他有一个短暂的停滞,那是他心里被狠狠剜了一下,这双眼睛让他最后下了决心:这个时候,他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他不能让这双眼睛里再添上更多的害怕!

于是赵建国在晨曦照进窗户的时候站起来说道:“好吧,就这么办吧。”

市委常委会在三天后如期举行。赵建国和常委们在早上八点整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刘义山已经提前坐在那里了。赵建国和常委们讶然地看见从来不戴帽子的刘义山今天戴了一顶帽子,那是一顶式样极陈旧的蓝布制服帽子,是几十年前机关干部们戴的,那时的干部们都穿毛式中山装和戴这种帽子,刘义山不知是从哪儿翻找出来的,戴在他头上,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滑稽。但赵建国和常委们谁都不敢笑,也不敢问刘义山,都怀着有些不敢正视刘义山的心虚低着头赶紧在四面坐下了。

今天的常委会依然有三项讨论议程,肖海亮的事还是其中一项。刘义山戴着他的蓝布帽子问赵建国:“赵市长,先讨论哪一项啊?”

赵建国硬着头皮说:“先,先讨论肖海亮的事吧。”

赵建国说完便向刘义山浮起一个歉意的微笑来,这是他事先计划好一定要在这时候笑的,其他常委们也都跟着赵建国向刘义山浮起这种歉意的笑来,准备歉意地礼送刘书记出会议室去进行回避,同时,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女服务员已经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拉开了门,准备等刘书记走出去后就把门关上。但赵建国和常委们的笑很快便凝结在脸上变得僵硬了,因为他们看到刘义山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不动,似乎并没有要站起来走出去的意思。

赵建国尴尬地说:“刘书记……”

刘义山坐着说:“干什么?不是要讨论肖海亮的事吗,讨论吧。”

赵建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义山仿佛是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要让我出去是吧?”

赵建国面红耳赤地说:“这,这,这是刘书记您自己提出来……”

刘义山一笑,停止了他对赵建国的小小戏弄,然后,又一笑,对全场道:“我知道,同志们这两天已经在一起进行了讨论,据说还是彻夜长谈,常委会等于已经在底下开过一次了,当然,唯独没通知我参加喔……”

赵建国心猛地一跳,愕然刘义山怎么能知道呢!赵建国脸越发涨得通红,赶紧说:“刘书记,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我们怎么能背着您在底下开什么会呢,您可以问大家!”

常委们都尴尬紧张地纷纷说:刘书记,绝对没有!绝对绝对没有!

刘义山并不戳破,官场的事,很多只能是点到为止,这就足够了,只有民间老百姓吵架才会当面把什么话都骂出来。刘义山话题一转,正色地说:“这两天,我也考虑了一下,今天的常委会,我决定不回避了,我也要参加讨论。”

赵建国和常委们顿时都傻了,事先的一切预想和计划都在瞬间被刘义山粉碎了。

那头狮子从不远的树下走过来,一屁股就在对面坐下了!

会场一片静默。常委们都心跳得厉害,且都不知所措,于是都看着赵建国,希望他能说话。赵建国心跳得更厉害,他知道他一开口今天就势必要和刘义山冲突起来,但他必须说话,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赵建国于是在一片静默中硬着头皮说道:“那么,刘书记,我就要问您一句了,您以什么身份来参加今天党的常委会,来讨论肖海亮,也就是您的女婿的事呢?”

赵建国的话使常委们心里一片喝彩:这话问得太漂亮了!等于把刘义山一下逼到了死角,如果是对联,这便是绝对了,刘义山几乎是无话可说的,他只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去回避这一条路了。但大家脸上都是一片愁苦,仿佛是很替刘义山难堪,心里都在惴惴不安。

赵建国也是一脸愁苦地望着刘义山,这就是领导艺术。

刘义山开始使用他头上的帽子。这个场面是他在家里就想到可能会出现的,他事先把一切角角落落的微末细节都想到了,包括这个场面,他想到的应对措施就是在头上戴上这顶帽子。这蓝布制服帽子,是刘义山二十多年前还在基层县委当组织部干事的时候戴过的,今天早上,当他把帽子从箱子里翻找出来戴在头上(他家里就只有这一顶帽子了)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摘下来不戴了,因为这无论如何都太做作了,像演戏一样,而且手法极其陈旧,但最后他还是戴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刘义山開始把头上的帽子一把抓下来,狠狠摔在桌上,同时大喝一声:“他娘的!”他必须要先摔这一下和先骂这一声,这是以壮威势,以正视听,然后说:“这好比就是我头上的官帽吧,我自己先把它拿下来放在桌上。我今天是以市委书记和父亲的双重身份来参加常委会的,作为市委书记,我要救一个很可能是被冤枉的基层公安干部,而作为父亲,我要救自己的孩子!谁还有意见没有?!”

这就是把大家都逼到刺刀见红的地步了,彼此都再无退路。

全场一片更长久的静默。

赵建国在静默中苦笑地开口说:“刘书记,您让我们为难了,而且,我说句也许不该说的话,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已经是市委书记了,而且大家都知道,下一届,您很可能进省委常委,您何必在这个时候,为了……总之,您何必呢?”

刘义山说:“你是说我是自断前程?”

赵建国又硬着头皮说:“您是老领导了,您自然比我们更明白孰轻孰重。”

刘义山有一些动情,他小腿上的静脉突突突地自动弹跳起来,他难得动情的时候,小腿上的静脉都会这样控制不住地跳,医生说这是静脉曲张的前兆。刘义山跳动着他的脉搏说:“赵市长啊,还有各位,我说句儿女情长的话吧,人活一世,市委书记是可做可不做的,省委书记也是可做可不做的,但父亲都是必须要做的。我们这些人,无论是做书记,做市长,做常委,毕竟是短暂的,也都是过眼烟云的事,还是做父亲的时间长啊!所以,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都要救自己的孩子!”

赵建国有一些被感动,心里有一些什么东西被柔软地化开了。

刘义山又追加了一句:“各位都是父亲,都有孩子,以后各位的孩子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这样不顾一切帮大家的。当然,有个前提:那得是个好孩子!”

赵建国被这一句彻底打动了,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女儿那双怯生生地藏着太多对人生心存惧怕的眼睛,那就是个好孩子!那也是个没娘的可怜的孩子。赵建国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他赶紧闭上眼睛,把眼泪再硬硬地逼回去,作为市长,他当然不能在常委会上哭。

赵建国擦干净了他的眼泪后说道:“那,我表个态吧,我同意对肖海亮暂缓逮捕。”

劉义山马上响亮地说:“好,我也同意!”

刘义山这样做是为了定板,这也是官场之道:但凡开会,只要一个人首先说话,其他人一般都会顺着这个人的话往下说的,会议也就定了调了。尤其是书记、市长一起说话,那其他人再有意见,一般都不敢再说什么,刘义山宦海历练多年,自然是深谙此道。果然,常委们纷纷开口表示同意,其中常委万和常委尹冲着刘义山一个劲儿地点头,仿佛是早就同意,太应该同意似的。

赵建国却又谨慎地补充了一条,他做官的秉性在一瞬间又顾虑重重地冲击了他做父亲的秉性,他说:“不过,刘书记,暂缓一个月太长了吧?半个月吧,十五天,不能再长了!”

常委们的忧心也跟着又流露了出来,纷纷说,是啊,刘书记,就十五天吧!

刘义山在心里骂道:他娘的,才十五天!但他脸上却笑着,说:“好吧,十五天。”刘义山必须妥协,他已经拿到了最主要的一部分,他不能把什么都拿走而一点不给别人剩下,这也是官场之道,官场上做官有个准则,就是任何事都不能贪求完满,你必须要给别人留下余地,你必须让别人也要得到一点什么,你必须也要同时满足别人做官的自尊心和利益需求,你让别的官们一无所有,你把同僚们逼急了只给人家留下跟你拼斗的一条路,你自己最后也就一无所有了,刘义山自然也是深谙此道的。

常委会正式通过决议:建议市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肖海亮暂缓十五日拘捕,让受害人对其再进行最后的仔细辨认。十五日后,如无变化,立即拘捕。

于是,肖海亮就有了十五天的时间来进行他生命的最后回旋。

十一

肖海亮再次踏进刘丽英家时如雷轰顶地发现:小冯果疯了!她连油条都不能辨认,说那是她的小辫子,执意要往自己的头上绑,更别说是辨认人了。肖海亮当场呆若木鸡。

小冯果是受到深度刺激后,在这天早上终于精神崩溃而失常的。本市安定医院的一位杨姓医生对小冯果的遭遇早就深表同情,在早上接到刘丽英的紧急求医电话后立刻来家进行检查诊治,并当场决定以后就把刘家作为冯果的家庭病房,定期上门医治,免去她的住院治疗和收取一切费用,因为这是需要长期医治和调养的病。肖海亮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杨姓医生和哭哭啼啼的刘丽英一起在给小冯果头上绑油条,按照医生的意见,这是为了一切都先顺着患者,以免加深她的刺激从而加重病情。肖海亮在呆傻木愣了许久之后,清醒过来,着急地问医生:“医生,这小孩儿的病能治好吗?”杨姓医生看着肖海亮冷冷地说:“那也说不好。要是迫害她的那个人被绳之以法,最好是被政府枪毙了,她知道了以后心里一阵解恨,精神大快,说不定病就好了。”杨姓医生跟大多数市民一样对肖海亮心存怨恨,认定肖海亮是警察作恶且又有官宦背景迄今公然逍遥法外,所以话里充满了讽意。肖海亮情急之下听不出来,更加急切地问:“那她十五天之内能治好吗?能认人不?”杨姓医生说:“那要看这个人十五天之内会不会被枪毙了。”肖海亮这才听出来了,心里一阵凄凉,苦笑。这些日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盼他快点死,所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连生气都不会生气了,只有苦笑,心里凄冷得像踩在深秋初冬遍地僵死的落叶上,那种肃杀凋零,人生末路。

但令肖海亮、刘丽英以及杨姓医生意外惊喜的是,小冯果也有瞬间清醒的时候,那就是当她看见了肖海亮。小冯果看见了肖海亮,立刻油条也认识了,豆浆也认识了,妈妈也认识了,同时开始大哭,那是一种正常人的哭,她哭着说:“妈妈,我害怕!”这一句话显示她的用语逻辑和表达逻辑都极正常,然后她指着肖海亮说了她害怕的理由:“就是这个叔叔把我……”这后面一句脏词是她过去从大人那里似懂非懂地听来的,在有精神控制的情况下,她知道这是一句不好的话,小孩子是不能说的,所以,她不敢说,现在精神控制完全崩溃,她便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再然后,小冯果哭着把脸转过去冲着墙害怕地不敢看肖海亮,她转过去之后却不哭了,她笑起来,墙上悬一面镜子,映出她发梢上绑两根油条的样子,她指着那镜子里的油条笑着说:“小辫子!”她又糊涂了。小冯果的记忆里只留下肖海亮这个最深刻的记忆点,其余的皆模糊了。这个最清醒的记忆点,就是记住是肖海亮强奸了她。

肖海亮惊喜之后是更深的绝望。

刘丽英的状况也是快要疯了,女儿的精神错乱使她五内俱焚,她真是连杀肖海亮的心都有。刘丽英操起离她手边最近的一件铁器便朝肖海亮逼了过去,那是一把熨衣服的熨斗,她把那熨斗的铁尖对准肖海亮的眼睛,让肖海亮快滚出去,否则就要戳瞎了他。肖海亮自然不能走,即使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孩子,这也是能救他的唯一希望了。肖海亮央求刘丽英说:“刘大姐,您别让我走,您让孩子再辨认辨认我!”刘丽英愈加怒不可遏,说:“我的小孩儿都让你弄成这样子了,你还要刺激她!”她舞动着熨斗便朝肖海亮戳了过去,肖海亮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熨斗的铁尖碰到了他的鼻子,鲜血顿时蹿了出来,刘丽英仍不罢手,疯了似的朝肖海亮连连戳去。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小冯果快意地笑起来,思维和用语逻辑都极清晰准确地说:“看,他流血了!”同时,她笑个不止,那是一种解恨的笑。

肖海亮職业的机敏使他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点,大喝一声:“别动!”

刘丽英被肖海亮的骤然大喝也吓住了,畏惧地说:“怎么,你还要打我呀?”

肖海亮顾不得跟她辩解,激动地说:“你没听见你的小孩儿刚才说话了吗?她说:‘看,他流血了!而我确实在流血!你明白了吗?!”

刘丽英依旧懵懂着,说:“那又怎么样呢?”肖海亮大叫道:“这说明:她有点清醒了!!”杨姓医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迅速操起桌上的一件东西让小冯果看:“这是什么?”

小冯果说:“苹果。”那确实是一个苹果。

肖海亮激动无比地说:“你们看!!”

刘丽英惊喜不止,但她依旧懵懂,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肖海亮从侦查心理学的逻辑角度思考地说:“是不是有可能这样:她认定我是残害她的人,所以,她在意识里很恨我,你一打我她就解恨,越解恨她的意识和思维就越集中在一个正常人的快感享受上,所以连带着她对周围事物的感应也就越清醒。”

杨姓医生想了一下,也认为不无一定的道理,说:“病人还是发病初期,程度还没那么深,一件让她兴奋的事也有可能唤醒她,尤其有可能在一个时间段里暂时唤醒她。”

刘丽英开始异常兴奋,说:“那现在怎么办呢?”

肖海亮不假思索地说:“刘大姐,你再打我,你再狠狠地打我!”他说着就在小冯果面前跪了下来,这一是因为他高而刘丽英矮,刘丽英打起他来不方便,同时也为了让小冯果更近距离更清楚地看着他挨打,让这孩子愈加兴奋,或许这兴奋能最终像水一样冲破这孩子的智障阻塞,为他洗出一个清白来。

刘丽英愣怔并且迟疑了,问医生:“这,行吗?”

杨姓医生迅速想了一下,从医学和情感的双重角度给予了答复:“我看可以试试!”从医学角度,他自然希望患者能产生奇迹治愈,从情感角度,他也希望肖海亮挨打,肖海亮能挨打也同样给他一种解恨的快感享受。于是杨姓医生搬把椅子在肖海亮对面坐了下来,眼里炯炯放光,像等着看戏。他暗暗希望刘丽英能继续用那把铁熨斗打肖海亮,那样会沉重得多,一把下去,皮开肉绽,他希望肖海亮能皮开肉绽。

刘丽英令医生兴奋地把熨斗又举起来了,她决定狠打肖海亮,不打白不打,说:“这可是你自己让我打的。要把你打伤了,我可不负责任,你们公安局也不能找我。”肖海亮望着那寒光闪闪的铁器,有些迟疑了,但焦急很快便弥盖了迟疑,一横心说:“行!但你别往我头上打。”刘丽英同意不往头上打,说她知道那样会打死人的,打死了人,公安局不管,法院也会管的,她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她并不傻。刘丽英把熨斗抡起来朝肖海亮的背上狠狠砸了下去,一瞬间,她害怕了,她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肉里的骨头和皮下组织碎裂绽开的声音。肖海亮却没有太多痛楚的感觉,他只感觉有东西飞快地朝他背上撞过来,把他撞了个向前趔趄,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小冯果脸上的表情,其余的感觉又全都麻木了。小冯果的表情果然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她快意开心得咯咯笑,眼睛清亮又明丽,这让肖海亮非常兴奋,他催促刘丽英再打,快打,狠狠地打!刘丽英也高度紧张和兴奋,于是她和肖海亮便共同没有了这是一具血肉之躯的感觉,只当作这是一堵墙,或是一面鼓,她抡起那铁器朝这堵墙和这面鼓上连连地砸下去。小冯果咯咯咯咯的笑声连成了绵绵不断的线,她笑个不停,而且嘴里不断地蹦出对此作出正确判断的单词来:“打!”“疼!”“疼死了!”她甚至还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妈妈打叔叔,拿熨斗!”她连熨斗都识别了,这表明她的思维越来越趋向清晰和正常。肖海亮连背上有被撞击的感觉都没有了,他血脉贲张,呼吸像哮喘一样急促。

肖海亮轻轻地说:“停。”他不敢说得太响亮,生怕声音太响又把这孩子吓糊涂了。

刘丽英立刻紧张万分地停下。同时,她也实在累了,她打得手都快脱臼了。

肖海亮把自己的脸很近地朝小冯果面前凑过去,更轻柔地说:“冯果,小冯果啊,你再好好看看,那个坏人,是我吗?是叔叔吗?”

小冯果开始端详肖海亮,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毫不躲避地看他,那神情就像在打量一个玩具。肖海亮心都快要不跳了。小冯果只端详了片刻便作出了判断,那神情就像很快知道了这是个什么玩具,她说:“就是这个叔叔把我……”她又说了那个脏字。然后,她又糊涂了,她扭过脸去看一直忘了关上的电视,指着电视里正在主播中央台《时空连线》节目的白岩松说:“看,蝌蚪!”

肖海亮万分沮丧,他不甘心地让刘丽英再来打他,同时把刘丽英丢在地上的熨斗拾起来恳求地塞到她的手里,叮嘱她这次可以用带尖的那头打,这样下手重孩子看了会更刺激,效果可能要好一些。刘丽英却不肯打了。刘丽英看着电视里被女儿唤作“蝌蚪”的白岩松,看着那只“蝌蚪”在侃侃而谈,更是沮丧地想哭,心想,女儿竟是这般糊涂了,连白岩松是人还是蝌蚪都分不清楚了。刘丽英又把熨斗丢到地上,没好气地说:“还打什么打!再打你也是个强奸犯!我手都要断了,没力气了,要打明天再打吧。”肖海亮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明天再打。然后他试图站起来要走,身子动了一下,却没能站起来,而是朝地上全面地瘫了下去,他全部的痛楚感觉在一瞬间都回来了,他上半身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缥缈,缥缈虚无得像是上半身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颗头悬在空中。肖海亮扭动着他的头努力想带动身子站起来,这样做的结果只是让他的身子在地上蠕动,而没能挺立,同时让小冯果不再去看白岩松而是看着他笑了,说:“看,蛇!”这确实有点像蛇在蠕动。她甚至说了一句更完整的话:“妈妈你看,叔叔像一条蛇!”这孩子的思维在瞬间又清醒了,让肖海亮和刘丽英顿时又瞠目结舌,匪夷所思。一直在旁边观察的杨姓医生解释说:“这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症状在患者发病初期是正常的,以神经科的病原理来说,所有发病初期的患者都属于亚失常状态,也就是说介于正常和非正常之间,搞得好,可能趋向正常,当然,也有可能相反。”

肖海亮于是精神重又抖擞!力气在一抖擞之下又回到了四肢五脏。肖海亮挣扎地站起来,走出刘家的时候,告诉刘丽英,他明天一早再来!他说得十分坚决,甚至有些喜悦,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明天不是来挨打而是要来领工资。而刘丽英也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的样子,她甚至对肖海亮有些和颜悦色了,叮嘱肖海亮明天吃了早饭再来,那样肚子里有食可以抗打一些。打人这样一件事,于是不可思议地成了一件十分正常的、春风化雨般的、让双方都充满了喜悦的行动。

肖海亮再来的时候,熨斗便弃之不用了,他和刘丽英共同认可的最好方式是打耳光,这是他和刘丽英在无意之中发现的。当刘丽英第一个耳光朝肖海亮脸上结结实实劈下去的时候,小冯果的反应是惊栗,也就是骤然间惊愣住了,然后她爆发出咯咯咯咯的大笑,这孩子开心解恨极了,且伴以手舞足蹈,显然,耳光比熨斗的效果对于孩子在直观上要刺激得多,虽然,后者的敲击远要沉重于前者,这让肖海亮和刘丽英都再次兴奋不已,于是肖海亮的血肉之躯再次成了一堵墙和一面鼓,刘丽英拼尽全力地在这堵墙和这面鼓上连连劈打,直到真的把她右手中指的骨节打脱臼了,而肖海亮的感觉是再次毫无感觉,他全神贯注于小冯果的表情反应。小冯果再次连绵不绝地笑,她的反应思维越来越清晰和正常,她甚至被唤起了记忆,她突然像想起来了似的说道:“妈,咱们家客厅的灯泡坏了,要换灯泡!”而那客厅的灯泡确实在前天坏了。女儿的这句话换来刘丽英的泪流满面,刘丽英对肖海亮更猛烈地打起来。小冯果在回忆肖海亮的事情上也有了进步,她说:“就是这个叔叔把我弄疼了。”她不再说那个脏字,而用了“弄疼”这样一个比较文明的说法,这表明她在用语遣词上已经有了控制的意识,只有正常的人才会控制自己的言行,遗憾的是她依然顽固地只记得是肖海亮强奸了她,像墙挡住了风,再也吹飘不过去了,这让肖海亮欣喜若狂又深深沮丧。

肖海亮鲜血淋漓地于傍晚走出刘家的时候,对刘丽英说:他明天一早再来!

肖海亮连续来了十二天。从第九天起,小冯果的兴奋便开始逐渐消退,到第十二天达到了彻底消退,打耳光对她不再有刺激,就像一桩游戏玩的轮回太多便索然寡味了。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木然,在第十二天更是彻底痴呆,她可以连续六个小时眼睛直盯着墙角的一把扫帚而不动一动,好像那是一个变化无穷的蓝精灵。她基本不再开口说话,即使说话也是疯得厉害,譬如她把那熨斗叫作橘子,对刘丽英说:“你把那个橘子拿来我要吃!”刘丽英没有给她拿熨斗而是给她拿来了新买的灯泡,试图以女儿曾经提及过的东西再次唤醒她。

刘丽英举着灯泡就像举着可以照亮女儿生命的灯,声音颤抖地说:“冯果,冯果啊,你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咱家的灯泡坏了吗?妈妈把灯泡买来了,你看看,你还认得不?”小冯果木然地瞅着那灯泡,然后叫出了它的名称:“电话!”刘丽英心碎欲裂,把那叫作“电话”的灯泡摔到墙角里,凄厉地哭起来,女儿哪怕说这是皮球或者说是馒头,也能挨一点边儿,起码它们还都是圆的形状。女儿真是疯得厉害了!

肖海亮也是木呆呆的,瞅了小馮果好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刘家。肖海亮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从街头小五金店里刚买的锥子,他把锥子塞到刘丽英的手里,让她用这锥子往他脸上扎,说这样可能会对孩子有更深刻的刺激,能再次唤醒她也说不定。刘丽英捏着那锥子战栗了,疯狂地叫起来:“你以为我是个杀人狂啊?你以为我什么都能下得去手啊?!”而肖海亮的状态也接近于半疯,他恳求刘丽英扎他,说即使把他的脸扎成血窟窿也是好的,总比他去坐牢挨枪子儿要好!刘丽英执意不干,同时,她更凄厉地哭起来,说,都疯了,全都疯了!而肖海亮那双眼睛赤红使劲哀求刘丽英拿锥子扎他的样子,也确实像个疯子。肖海亮无可奈何,心急如焚,他燥热不安地上前一把攥住了痴呆的小冯果,吼叫似的说:“冯果啊,你再看看我,那个人是我吗?你怎么就非认定是我呢?你再好好看看叔叔!你说话呀!”

小冯果“哇”的一声惊恐地大哭起来。

刘丽英手里的锥子在随后的一瞬间不假思索地扎进了肖海亮的肉里,她那一刻的表情就像头母兽。但她扎的是肖海亮的手,因为这双手再次把她的女儿弄疼了,同时也为了让肖海亮松手。刘丽英恶狠狠地从肖海亮的手里抢过哭啼的女儿心碎地搂着她,也放声地哭。但小冯果却不哭了,她望着肖海亮刚被锥子扎过的左手,新奇地、研究地看着那褐红色的血从手背上缓缓流出来,然后她有所研究发现地说了一句让肖海亮彻底绝望的话:“可口可乐!”

肖海亮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明白再也不可能让这孩子清醒地辨认他了……

十二

肖海亮决定在剩下的几天里自己把罪犯找出来,这是他唯一的路。

肖海亮去找刘娅,说:“刘娅,我没别的办法了,你要帮我一个忙。”

刘娅说:“我不管!”然后她把脸掉过去冲着家里的墙,眼圈开始红湿。

肖海亮知道刘娅并非真的不管,她只是还在生他的气,准确地说是嗔怪,生气里依然渗着柔情,刘娅如果真是气恨他了,她不会这么淡淡地哭,像小雨轻轻地湿润了地皮,她会一点儿都不哭,神情冷冰冰地,眼睛干爽寒冷像尘封许久的老挂历,一册尘封许久的老挂历给人的感觉是最冰凉的,你会感觉日子都被霜冻起来了。肖海亮便直接向刘娅说了他的侦查方案:他决定在案发的地点实施蹲伏以捕获案犯。根据他的分析,案发地点距离他们的河西公安分局不到二百米,案犯居然敢在公安局的眼皮子底下作案,这说明案犯并非是事先精心选择了作案地点有预谋地作案,而是行至此地一时兴起胆大妄为强行作案,这同时又说明了两点:案犯是个自我控制力较差的人;案犯由于一些生活起居的必须因素,譬如居住在附近,或是出行必须要途经这条道,他会习惯性地经常出入于此地。根据案犯的这两个特点,他有可能还会出入在那条路上,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他有可能还会控制不住地再次作案,所以,肖海亮决定实施蹲伏计划。但肖海亮的方案里还需要有个女人,案犯总不会血脉偾张地朝着路边的邮筒或是树扑上去吧,需要有个女人在道上晃呀晃的,像鱼饵引逗鱼儿上钩,而肖海亮计划里的鱼饵就是刘娅。肖海亮的生活里,也只有刘娅这一个女人可做鱼饵了。

刘娅不哭了,小雨停了,她冷冷地说:“你是要我像马路上的那些鸡一样是吗?我要不要把奶子也露出来?”刘娅是个文雅知识的女人,她平时决不说“奶子”,如果碰到必须要说女性这个部位的时候,她也只会说“乳房”而不说“奶子”。刘娅这样说就是真气恨了,她没想到肖海亮要把她当作一块彩色的肉抛到大马路上去,这污辱了她的尊严,所以,她故意要这样粗俗地说话。刘娅粗俗气恨地强调说:“你是不是要我把奶子也露出来?”

肖海亮有些发愣,他还没想到“露奶子”这样细致的环节,当然,他理解刘娅所说的也并非是要敞胸露怀,一丝不挂,而是像街上那些行迹暖昧的小姐,穿着很低胸的小褂儿,露出半截乳部尤其是强调地露出深深的乳沟,朝路上的男人抛去一片妩媚。肖海亮想了想说:“当然穿的性感一些也是需要的。这是任务需要。”

刘娅瞧着天花板,轻声细语地说:“那你还是要我去露奶子啊?”

于是肖海亮不敢再说了,他知道刘娅一旦眼睛瞧向天空并且像叹息一样轻声说话,就不光是气恨,而且还伤心了,她在仰头忍着要滚落下的眼泪,同时小声地讲话以避免声音高了让人听出她声波的发颤来,刘娅是个淑女型的人,刘娅是个举止优雅的人,刘娅平时走在街上都是不施一点粉黛显得清清丽丽的,如白云出岫,风轻云淡,肖海亮却要扒去她的优雅,让她极其媚俗和粗鄙地去做勾引状,这使她难以忍受。肖海亮污辱了刘娅的文化。肖海亮醒悟过来,于是很有一些歉疚,他在情急之中刺伤了刘娅。肖海亮便默默地走了,本来他是想向刘娅解释一下的,说他也是迫不得已,同时也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但他怕一扯开来说会引起刘娅委屈地大哭,刘娅又是个很感性的人,她不能容忍她所爱的人对她有一刻的轻慢,况且肖海亮已是身处绝境,着急万分,五内俱焚,也没有时间再说什么了。

肖海亮于当晚的九点左右独自去了案发现场,像一头困兽蹲在街上的暗影里抽烟,在琢磨该怎么办。小街上的路灯早就坏了,街上很暗,有月光,月光也不是很清朗,受风天的影响显得浑浊,一片浑浊地撒下来,在街上团成了一地昏黄,街上且行人稀疏,寥寥几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被这里的昏暗搞得紧张害怕要赶紧匆匆离去,这是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犯罪环境,欠缺的是少了一个犯罪的导源,缺少一个女人,像煤矿的坑道布满了瓦斯还缺少一粒火种点燃它。肖海亮心急如焚地想到哪里去找一个女人来呢?肖海亮望着小街两旁沐在暗影里的一排排树想:这要是一个个女人站在那里就好了,婀娜飘逸,风情万千,最好一个个都再搔首弄姿一些,不怕鬼子不进村!

肖海亮被自己的想法弄得苦笑了起来,觉得自己都快要神经了。

在大约九点四十分的时候,肖海亮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暗影里挪了过来,她有些哆嗦,像怕冷似的。肖海亮首先看到了她袒露出来的大半截乳房,男人总是很容易受诱惑地先去看女人的这个部位。这是一个并不丰满的乳房,绝不是通常书籍里所喜欢描绘的“玉峰高耸”的那一类,它甚至有些偏小,只有些不太浑圆的凸起,乳沟也是浅淺的一抹,但这是一个乖巧的乳房,小小的,玲珑的,像一对小白鸽子从衣领里怯生生地露了出来,乳部上有一粒黑痣,像小鸽子漆黑的眼睛。肖海亮突然意识到这有一粒痣的乳房是他似曾熟悉的,他曾经把他的什么,比如汗水,留在上面过,接着肖海亮惊呆了。

肖海亮看到了袒露着胸膛向他走来的刘娅。

刘娅穿了一件很低胸的吊带小背心,像街上那些放浪不羁的新潮妹一样,这是她刚从市场上买来的,她的衣橱里绝没有这样的服装。刘娅甚至化了浓妆,她涂了蓝色的眼影和紫黑色的唇膏,眼圈瓦蓝,嘴唇黑紫,这也是刘娅照着那些站街的女人的样子化的,这样涂描的效果是突出了肉感,有点像给那些炒了炸了炖了的肉类美食最后要着色,五彩缤纷地端出来,以引动食客们的食欲。刘娅把自己做成了一盘菜,走到肖海亮的面前,对肖海亮竭力若无其事地笑着,她甚至努力想笑出很愉快的样子,表示这样放浪也没什么,结果她的笑看上去就像在哆嗦。

肖海亮脑子“嗡”地一下,他没想到刘娅居然又能同意来做这桩事情,同时,他也知道刘娅此刻只要再少一点点控制就会放声大哭。

刘娅竭力平静地笑着说:“我就在这里走来走去吧?没准能把鬼子引出来。”

肖海亮也竭力平静地笑着说:“你就这么走来走去吧,肯定能把鬼子引出来!”

二人都竭力做出若无其事来,二人都回避地不去谈及刘娅的蓝眼圈、紫嘴唇以及袒露在夜风中的乳房这桩事情,二人都像鸵鸟似的把这桩难堪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让它视而不见,这是一柄裹着薄薄一层纸的刺刀,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于是肖海亮赶紧又退到暗影里蹲下,刘娅则明晃晃地在街上开始晃来晃去,极其笨拙地做骚狐状。

但是,没有“鬼子”来骚扰。一直到深夜凌晨一点,都没有一个稍稍有点可疑的男人出现。其间只有一个老奶奶领着一个小孙女匆匆路过,孙女还背着一把小提琴,大约是刚在老师家学完了琴要赶回家去。首先是小孙女一眼看到了媚狐的刘娅,她天真好奇地站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画着蓝眼圈的刘娅看。接着老奶奶一抬头也看见了,她惊愣了片刻,赶紧捂住小孙女的眼睛拉着她逃也似的离去。走远后,老奶奶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那“呸”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接着肖海亮和刘娅都听见她骂道:“这个婊子真不要脸!”肖海亮看到刘娅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像小解后打了尿颤。

肖海亮最后起身,朝刘娅迎过去的时候,以为刘娅会哭,但刘娅却在笑。刘娅哆嗦地对肖海亮竭力地笑着,说:“明天我们再来吧。挺好玩的。”

肖海亮笑嘻嘻地说:“是挺好玩的。刘娅,你就像个杨贵妃,风情万千呀!”

刘娅也笑嘻嘻地说:“杨贵妃还有画蓝眼圈的?我怕是美国的杨贵妃!”

肖海亮笑着说:“你要是美国的杨贵妃,那美国总统早就去世好几任了,被你迷死的!”

刘娅笑着说:“我就是要迷死美国所有的总统,让世界人民得解放……”

肖海亮拼命地开玩笑,而刘娅也拼命以玩笑来承接肖海亮的玩笑,二人不停地说笑,都明白此刻只要一停下来,刘娅就真的会放声大哭。

第二日傍晚二人又来了。第二日要热闹得多。在十点多的时候,一群滑板少年,都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蹬着滑板在刘娅身旁呼啸而过。半大小子们滑过去后又像陀螺似的转了回来,团团围住刘娅,笑嘻嘻地盯着刘娅的胸脯看。一个孩子自认为很懂地说:“姐们儿,你戴的B罩杯吧?”“B罩杯”是港台的说法,是指特大的胸脯戴特大号的乳罩,按国内的说法是XXL号的,而刘娅则是戴最小的,即S号的,这些半大孩子半懂不懂,他们只是追求最流行新潮的说法,自觉很酷。刘娅血涌到了脸上,严正地说:“都快回家去!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穷极无聊!”孩子们都有些发愣,他们没想到这个鸡婆挺文化的,还会说“信口雌黄”这样的成语。一个孩子说:“姐们儿,你是老师吧?”刘娅说:“你们管我是什么,快回家去!”半大小子们呼啸地离去,那个说“B罩杯”的孩子在飞速滑动中高声地说:“哇,世界真精彩,连老师都出来卖……”蹲在暗影里的肖海亮看到刘娅又哆嗦了起来。

肖海亮最后结束的时候,依旧笑嘻嘻地说:“刘娅,你今天又成老师了,你是杨贵妃老师!”

刘娅却没有迎合肖海亮的玩笑,她是想继续说笑来着,但她说不出来了。刘娅竭力让自己平静地说:“我们明天再来。”

第三日便出了问题。第三日,也是十点多钟的时候,一个老者在小街上散着步朝刘娅走过来,这是一个很知识的老者,头发银白,举止儒雅,像个教授,事后经调查他确实是本市工业学院热动力系的教授。刘娅看到教授走来顿时很感羞愧,这是一种因自己的粗俗贱媚在儒雅的知识文化面前的无地自容,刘娅羞愧地将身子和脸都转了过去,对着街边的树。教授先是走过了刘娅的身边,待刘娅刚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要转过身来的时候,教授却又走了回来,神情露出孩童般的羞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刘娅的胸脯看。刘娅这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本能地用手掩住胸。教授看看左右无人,脸先涨红了,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对刘娅急促地恳求说:“小姐,请你让我吃口奶!”刘娅惊得傻了,像看见蚂蚁要强奸大象一样匪夷所思,她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教授以为刘娅不说话是嫌钱少,便又掏出五十元来,更加急促和激动地说:“小姐,这些都给你,你让我吃口奶,你让我吃口奶……”刘娅惊吓得连连往后退。教授贴了上去,一边恳求着刘娅,一边动手想要拉扯开刘娅紧紧捂住乳部的手,刘娅尖利地叫起来:“肖海亮——!!!”肖海亮此时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一跃而起,一个箭步从暗影里蹿出来,对教授大吼道:“你妈的王八蛋!”教授愕住,继而如梦初醒,顿时无地自容,转身逃去,他一时间逃逸得像年轻人一样健步如飞。肖海亮恨恨地瞪着老头儿的背影却没有去追,这自然不是那个摧残小冯果的罪犯,这不过是一个长期性压抑却又要每天做得合乎道德礼仪,因此更觉压抑的老知识分子。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紧紧裹住了刘娅,他不能再让刘娅这样袒露了。

刘娅裹在肖海亮的衣服里瑟瑟地发抖。

肖海亮痛悔地说:“我真傻呀,这哪里是侦查呀,我这其实是急了!”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那个罪犯怎么会那么巧就在这两天又出现这里呢?”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他很可能是那天凑巧路过这里看见了那小孩儿,他可能根本不住在附近!或者他再不敢来了,做贼心虚!再或者他这两天早躲到外地去了!”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我整个是急了,没办法了,傻兮兮地想在这里守株待兔!”

刘娅说:“我都知道。”

肖海亮说:“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呢?这样受人欺辱?”

刘娅眼眶红湿了,她红湿着眼眶说:“我爸说了,说无论你以后怎么样,都要让我嫁给你,决不反悔。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必须要帮你的。再说,万一就能破了案呢?”

肖海亮一把抱住了刘娅,拼命往回憋着眼泪。刘娅靠在肖海亮的胸前委屈地放声大哭,忍了许久的泪水如江河决堤冲泻而下。

刘娅哭着拿起肖海亮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乳上,哭道:“肖海亮,我恨你!你让别人都看见我这里了!我这里,是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的……”

肖海亮紧紧抱着刘娅,心如刀绞。

十三

第十五日的黄昏,肖海亮最后一次踏进刘丽英家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类似挣扎般的努力,因为一切的路都已经被封堵死,努力已是徒劳。他的眼神里已经完全没有先前来时的那种急火攻心、背水一战和拼死挣扎,那种眼神是咄咄逼人的,甚至有一点儿穷凶极恶,让人看了有一点儿害怕。肖海亮此时的眼神平和、安静和温情,他心里充满了对小冯果的怜惜,先前他根本没有暇空去想这个孩子的可怜,他的思绪全被如何找到破案线索,抓住真凶解脱自己而焦灼地填满了,这个黄昏,就像通常说的,已是他最后十几个小时在自由的蓝天下呼吸,明天一早他将被收监,他想最后再来看看这个无比可怜的孩子。肖海亮带来了两条用亚麻丝编的小辫子,他下午特地去儿童用品商店买了一个丹麦进口的大洋娃娃,这辫子是他从大洋娃娃头上拆下来的,他想给小冯果绑上,免得这可怜的孩子一犯病就要去绑油条。

刘丽英家的客厅在黄昏落暮中显得昏暗,客厅没有开灯,头上吊灯的灯泡依旧坏着,一个新买的灯泡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已经好几天了,刘丽英都懒得去换上。在窗外夕阳余晖洒进来的斑驳光影里,刘丽英懒懒地坐着,痴呆地看着女儿。而小冯果则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地在照镜子,她头上依旧绑着两根油条,她在欣赏她的“辫子”。油条是早上新买来换上的,到现在已经干硬了,像两根油棍直撅撅地挂在头上。

刘丽英看见肖海亮走进来后伤楚地冷笑一声说:“你还想问她?什么也是白费,她这两天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喊我是赵秀玲,赵秀玲是她的表姐。”

肖海亮说:“我什么都不问她了,我就是想来看看孩子。”

刘丽英说:“你看吧,你再好好看看你作下的孽!”

肖海亮没有理会刘丽英的恶语相讥,他拿着那两根洋娃娃的辫子朝小冯果走去。小冯果从镜子里看见了肖海亮,肖海亮在镜子里像朝她挪过来的一堵墙,小孩儿看大人什么都是巨大的,小冯果看清楚肖海亮的眉眼后,那种恐怖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再一次尖利地惊恐地叫起来。肖海亮微笑地继续朝前走,他想靠近一點儿这孩子,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会看到肖海亮此时充满柔情,就像一个正朝孩子走去的爸爸,是那种面对自己苦命的孩子想抚慰她、想呵护她的真情流露,但这换来小冯果害怕地捂住眼睛同时更加惊恐地大叫。刘丽英像母狼一样扑过来,横在肖海亮和小冯果中间,也大叫道:“你干啥?你还想吓她呀?!王八蛋!”肖海亮苦笑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给孩子买了这辫子,想来给她绑上,总比她每天绑油条强。”他证实地向刘丽英举起了那辫子,那油栗色的两缕从他的手中流泻下来,迎着夕阳余晖闪闪发亮。刘丽英却毫不理会,她恶狠狠地向外推搡着肖海亮,让他走,肖海亮则哀求地抵抗着,他十分想亲手给孩子绑上这辫子,那在小冯果头上晃来晃去的两根干硬的油条让他心里难受极了,那就像两柄刀子在扎他的眼睛。突然,无论是肖海亮还是刘丽英都被他们一扭脸看见的事情而停止了相互的动作:小冯果在看那辫子!她不是一般的在看,而是蹲下来,仰着头,向上在看从肖海亮的手中垂下来的那两道油栗色的闪亮,这个动作表明她被无限地吸引了,看得十分的向往与垂涎,但她还在害怕着肖海亮,所以不敢伸手去拿。

肖海亮对刘丽英说:“大姐,您看,孩子也喜欢这辫子,您就让我给她绑上吧。”

刘丽英犹豫着,她依旧揪着肖海亮的衣襟在考虑要不要放手让他去做这件事情。

肖海亮这时候做了一个动作:他把辫子举到自己头上,做了一个扎辫子的动作,同时笑着对小冯果做了一个鬼脸,这是一个通常大人逗孩子的动作。小冯果被这动作逗引得笑了起来,然后,整个事态有了一个转折:小冯果第一次主动地向肖海亮靠过来,她想让肖海亮给她扎这辫子,她和肖海亮之间头一次有了一点儿亲切的东西,但她的神情还是怯生生的、迟疑的、害怕的。这使肖海亮欣喜若狂,刘丽英也情不自禁松开了抓着肖海亮衣襟的手,于是肖海亮释放地在小冯果面前蹲了下来,开始给她绑辫子,这是肖海亮第一次去了焦躁和急迫而平和柔情地看着小冯果,而小冯果也是第一次对他不再躲闪。

小冯果的脑袋有一点儿椭圆形,并不十分浑圆,这还是一颗正在发育的头颅,就像通常说的:脑袋还没有长圆。肖海亮的手一搭上去感到了细嫩,通常大人触摸孩子的脑袋都有这种触摸细嫩的感觉,这使肖海亮周身都涌起酸酸楚楚的怜惜来。肖海亮在这颗细嫩的头颅上绑着小辫子,这种酸酸楚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后来他心酸得想哭。肖海亮忍着悲楚望着小冯果,他努力让自己对这孩子灿烂地笑着,肖海亮自己尽管没孩子,但他知道大人灿烂的笑对孩子是一种亲切的抚摸,就像灿烂的阳光对树苗是一种亲切的抚摸。小冯果也望着肖海亮,她被这笑容渐渐地感染,先前的害怕渐渐消退,同时,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小辫子,那两道油栗色的闪亮在她的小脑袋上烁烁生辉,她感到了美,所有的小女孩儿都是爱美的,尽管是已经疯了的女孩儿,于是小冯果也对肖海亮笑了,她对肖海亮乖巧地一笑。这天真乖巧的一笑,使肖海亮心里“轰”的一下,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他第一次细致地看到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这乖巧的笑使这漂亮越发的精致和生动,这孩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可惜她还没有长大就已经疯了,肖海亮甚至联想到,若干年后,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走在街上,引得行人纷纷回头观望,突然,这姑娘当街便抓起泥巴或者其他龌龊,比如屎尿,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人们才发现这美丽的姑娘原来是个肮脏不堪的疯子,于是路人纷纷鄙夷地散去。想到这里,肖海亮再也忍不住心酸,眼泪连串地夺眶而出,滴落到地上,也滴落到小冯果的手臂上。

小冯果惊奇地望着落在她手臂上的眼泪,思想了一会儿,说:“水。”

肖海亮苦涩地说:“是,水。”

小冯果蘸起那眼泪放到嘴里去舔,她感觉到了温热,又说:“开水。”

这是一句已经接近逻辑思维正常的判断,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句出自童稚的富有智慧想象力的话,但无论是肖海亮还是刘丽英都没有意识到小冯果正在经历着一个重大的变化,他们都被忧伤所弥盖了,尤其是刘丽英,她甚至被肖海亮的眼泪所感动,感叹地说:“你要是没干那事该多好……”刘丽英的意思是肖海亮要是没干强奸的事,他还真是个好人。肖海亮明白刘丽英的意思,但他已经没有心绪去做解释,他想就让法律的判决去证明吧,或者连法律的判决最终也无法证明他的清白,法律不是经常,但也是时常会误杀清白者的么?那么就让时间去证明吧,或者连时间都证明不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直到永远都湮没在黑暗里,那么就让良心去证明吧。肖海亮最后一次在小冯果面前蹲了下来,他的眼睛很近距离地望着小冯果,他眼里抑制不住往外流溢的泪让小冯果都感到了扑面的湿润,他最后一次忧伤地再看看这孩子,然后走了,他该去面对他自己明天将要来临的事情了。

夕阳余晖也跟着肖海亮一起走了,刘丽英家的客厅已经黑透,屋里只有镜子和上了清漆的家具还在暗中泛着微亮,刘丽英这时候有了一点儿情绪,因为女儿今天很高兴,所以,她就有了一点儿情绪把新买的灯泡换上,让屋里明亮起来。刘丽英拿了那新灯泡站到桌子上去换,一边对小冯果说:“果果,妈妈把灯泡——不,是‘电话,妈妈把‘电话给你换上,让你好好地照镜子。”因为女儿把灯泡叫作“电话”,于是她也顺着女儿这疯癫的思维来说。刘丽英换好了灯泡,屋里的一切全又从暗中凸现出来,刘丽英说:“果果,你看这‘电话多亮堂啊!”

小冯果最初的反应是有一些奇怪,她很奇怪的样子看着刘丽英,然后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妈,你傻了?你咋把灯泡叫电话呢?”

刘丽英的反应则是差一点儿从桌子上摔下来,她被女儿这突然清晰和正确无比的话撞击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说:“果果,你说,这真是灯泡?”

小冯果更觉奇怪了,说:“这不是灯泡是啥呀?”为了证明她所说的正确,她准确地走到电门前,准确地按下开关,电灯黑了,接着她又准确地开启,然后她在一片明亮中理直气壮地说:“只有灯泡通了电才会亮,电话会亮吗?妈,你傻了呀?”

刘丽英号啕大哭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桌上下来抱住了女儿,哭喊地说:“果果,你好了?!”小冯果在刘丽英的哭喊中有一点儿懵懂和糊涂,她不明白她什么时候“不好”过?她怎么了?生病的事在她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刘丽英把懵懂的女儿拉到镜子面前去看,镜子里映出她的头上奇怪地绑着两条洋娃娃的辫子,刘丽英想以此来彻底唤醒女儿,她止了哭,说:“果果,你想起来了吗,这辫子,就是刚才那个叔叔给你绑的,就是那个糟蹋欺负你的……就是那个叔叔,就是他把你祸害了,你才成这个样子的,你想起来了吗?”刘丽英不想说“叔叔”的,“叔叔”是一个良善的词儿,它似乎不应该和强奸以及糟蹋、祸害连在一起,但她怕说得太复杂会让女儿更糊涂,因为小冯果一直是喊肖海亮为“叔叔”的,即使是在她最憎恨和懼怕肖海亮的时候,这只是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大人在年龄区别上的称谓,于是刘丽英就顺应着女儿说了。

小冯果开始冥思苦想,往事开始像一块块碎片在一点点地往完整上拼凑,但还有相当大的一块是残缺,一时拼不起来,比如小冯果就是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她的班主任老师叫谢田秀以及她同桌的小朋友叫李涛的,她还有很多很多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她想起了肖海亮,或者说她一直就记着肖海亮,这是她记忆中最大最闪亮的一块碎片,肖海亮刚才流着眼泪的样子像闪电划亮天空深刻地嵌在她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因为小孩儿很少看到大人流眼泪,尤其是很少看到男性的大人流眼泪,于是她震撼地记住了。肖海亮的眼泪方才就像朝她冲来的一条河,她惊讶地震撼地被这河水翻卷着冲击着,突然,忽悠一下子,她脑子里的板结被冲裂开,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过来。小冯果以她刚刚有所恢复的清醒拼命地想着,很久,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不像是这个叔叔,不是他干的。”

刘丽英猛然一惊,这可非同小可,她急切地说:“果果,你不是一直都说是这个叔叔干的吗?你清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咋又说不像是他了呢?!”

小冯果说:“他又像又不像。”

刘丽英更急了,说:“怎么个又像又不像啊?哪儿不像啊?!”

小冯果刚刚从混沌中回到清醒世界来的思维还是一片稚嫩,她努力想说清楚这个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况且要说清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细微的差别,这对思维一直正常的大人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小冯果又拼命努力地想着,又是许久以后,她说出了她想到的区别,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小冯果说:“眼睛不像。”

十四

在此后的第三日的清晨,在本市市中心的解放路大街上,熙熙攘攘赶着去上班的市民们被看到的一个景象所震撼,纷纷驻足观望,一时形成围观者如潮。刘丽英领着小冯果先是站着,然后是跪在当街,她们跪着乞求好心的全体市民帮助她们查找提供线索,抓到凶犯。她们详尽地列举了疑犯的相貌特征,她们列举的方式便是把放大了五十倍的肖海亮的一寸免冠工作证照高高举在头顶,这是她们征得了肖海亮的同意用底片翻拍的,她们用这种方式形象而立体地向市民们说明疑犯长的就是这个样子,嘴、鼻、耳、眉、脸型等等,都像。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大字——这是照片上唯一的一句文字说明——这个说明便是小冯果说过的那句话:眼睛不像!

眼睛不像!!

刘丽英和小冯果一连跪了三日,围观的市民们的心全被揪疼了。尤其是小冯果,她长跪当街,像一粒豆那么纤细微小,她纤细的胳膊高举着肖海亮的巨幅照片,她高举着她的耻辱以求申冤报仇,这使很多市民潸然泪下。市民们纷纷向刘丽英索要照片底板,表示愿意带回去再翻拍,在他们工作和居住的附近街道广泛张贴。其中一位来本市旅游的美国人也参与了进来,他通过翻译了解到是这么回事后,不禁愤然,表示可以由他来出钱翻拍所有所需的照片,残害儿童在全世界都是一件令人发指的事。美国客人的举动激起了国人的民族豪气,一位个体老板激动地说:“难道我们中国就没有人了吗?!”这位老板婉拒了美国人的好意,当场拍出十万块钱来,表示要翻拍一万张照片,贴遍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不要说人,他要让老鼠都能看得见!于是在此后的两日内,肖海亮的照片便从河西到河东,贴满了这座水城的大街小巷。照片上的肖海亮,眼睛有一点细眯,这使他看上去像兔子的微笑,也是那种细眯的、温善的、纯净的样子,在这上万张细眯的微笑下面,一律注明着那句话:眼睛不像!

刘义山是在下班后走出市委大楼时看到他女婿的这张照片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这句话。有人把照片甚至贴到了市委大楼门前的阅报栏里。刘义山看到后激动不已,他在照片前把自己的手骨节捏得啪啪响,这是他第一次在激动的时候捏手骨节,往日他都是越激动外表越沉静,这一次他是激动万分了,因而失态。刘义山准备坐车回家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他的司机大耿说:“这两天我不坐车了,我坐公共汽车上下班,你也别开这辆车了,你临时去开几天出租车吧,该怎么办你知道,你别说是我的主意。”大耿是个极聪明的人,而且忠心耿耿,他马上就明白了首长的意图,在当天的晚上他就去找朋友借了出租车开起来,在车头上他挂上了肖海亮的大幅照片,他就开着这辆别致的车满城地跑。其他的出租车司机看见了,也都纷纷效仿,于是又在两日后,满城的出租车几乎都在车头挂起了肖海亮的照片,甚至还波及到了其他的车辆,其他的很多车辆也都把肖海亮在车头上高高地耸立起来。于是肖海亮那细眯着的微笑便像一条河在这座城市里流淌起来,日夜不停、川流不息、四面八方地流淌着,在这流淌着的微笑下面,也一律注明着那句话:眼睛不像……

十五

罪犯是在一个星期后自己走进公安局来自首的,他别无选择,因为这座城市静止的和流动的,全都是肖海亮,也就是他的照片,整座城市凝成了一面镜子,从四面八方映照着他,就像通常说的:他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已无路可逃。

解除了刑拘的肖海亮,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市局来看这个人,他要看看这个差点儿就要断送他一切的混蛋到底跟他有多么的相似。二人一照面,顿时都惊叹对方真是自己的镜子,二人就像两支同一牌子的香烟并排放在一起那样几乎一致。二人的嘴、鼻、眉、额以及脸型,即使细看,也都像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照片底板,尤其匪夷所思的是,二人平時都爱上火,一上火嘴角就要起溃疡,而且一起溃疡一般都是共同地溃烂在右嘴角,这就有了案发后小冯果说“叔叔的嘴烂了”那句指认。和肖海亮一起赶来也想看看这个人的刘娅,以及围了一屋子观看的警员们,都惊叹这世上还真是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于是刘娅和大家的注意点都放在了这二人的眼睛上,这是小冯果指出的唯一的不同之处。初看,众人都觉得也并无太多异样,二人都是单眼皮,都有些细眯,都绝不炯炯有神,英气逼人,甚至二人眼角的形状都极其相似,都有一根细浅的纹路过早年龄地显现出来,像蚂蚁在沙土上轻轻爬过的痕迹。但细看,就看出区别来了。这是需要细微地来看的,这是像小冯果那样的孩子才会细微感觉到的地方,就像风雨来临之前,只有那些小动物才会细微地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变化,细微的事物需要细微的视点,这是孩子的眼睛所看到的。肖海亮和案犯的不同之处在眼神,案犯的眼神是躲闪的,是窥测的,是疑虑的,是焦躁和心事重重的,而肖海亮则是坦直的,是平和的,是最简单的干净,是阳光的。

眼睛的确不像!

十六

肖海亮和刘娅结婚了。在新婚之夜,将洞房的门关起,他们已心无旁骛,准备酣畅淋漓地做爱。肖海亮按照通常的传统要关了灯,但刘娅不允许,她坚持要开着灯做爱。刘娅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让新房亮如白昼,然后她去洗澡。浴罢出来的时候,刘娅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留在了卫生间里,她娇羞地向肖海亮袒露着那乖巧的乳,乳在亮如白昼的光影中像太阳生辉,看得肖海亮耳热心跳。然后,刘娅躺上了大床,她把同样除去了衣服的肖海亮拉过来,全面覆盖在了她的身上。

刘娅在肖海亮的身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声调悄柔,像燕子呢喃。刘娅说:“我要看着你的眼睛……”

作者简介:李唯,国家一级作家,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任中国电影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天津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小说《腐败分子潘长水》等百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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