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行
2020-05-14石舒清
周晓芹随便吃了点东西,正准备和旅社里要一个脸盆洗衣服,就看到窗外的街上一个走过的女人显得面熟,很像是同村的李桂莲。周晓芹来不及多想,就赶出去,看着那个走远了的背影喊了一声,喊声使那女人的背影硬了一硬,才回过头来,果然就是李桂莲。李桂莲还扮作一副被人认错了的样子。周晓芹热情地走上去,说认不得吗?一个庄里人,你这样子看我。面对面看着,再演戏是演不下去了,李桂蓮就说,你咋在这里?周晓芹他乡遇故知,显出稀罕的样子说,我就住这个旅社里,你忙吗?不忙到我屋里坐坐。李桂莲好像不便说自己很忙的话,就跟着周晓芹来到她住的房间。
旅社是一幢二层小楼,每层有着七八个房间,每间房三个床位,周晓芹住的这间只有她一个人,另两个床空着。好像整个旅社也没有住几个人。进门的时候,旅社的服务员趴在桌子后面,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下,又趴在桌案上睡去了。周晓芹走着说,这里方便。李桂莲打量着。到了陌生的地方,李桂莲的眼神也是陌生的。周晓芹领着李桂莲像回自己的家那样。毕竟像她们那样偏远村子里的人,尤其一个女人,时值上世纪50年代,在城里住旅馆的机会是很少的。至多是去个乡上,去县上的机会都不多。这一下子算是跑到大城市来了,这一行动本身就显得不同凡响,好像没有大事情是不会来这样的地方的,好像既然来到了这里,就预示着要干一个大事情呢,或者是正在干着一个大事情。两个人都有些猜测对方的意思。由于楼道太窄狭的原因,虽是青天白日,但里面显得暗,就像城里的黑暗更多是集中在了这样一些地方,而且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年深日久,不好清除了似的。周晓芹的住房在楼道中间,楼道里不大看得清人,但是来到房子里,因为有窗面街的原因,就一下子豁亮起来,拿掉了一个厚厚的蒙布似的。透过窗子,街上的一切看得清楚,来去的人马车辆给人一种各种各样的鱼游在水里的感觉,好像他们并非到别处去到远处去,而只是在窗前无休无止地进行着这样的轮替更换。我刚就是在窗里看到你走过去,周晓芹说着指了一下窗子。李桂莲往窗外看了一看,好像要看到自己是不是还走在窗外的街上。周晓芹招呼李桂莲坐在空床上,又拿出吃的东西让李桂莲吃,李桂莲说她吃过了。因为周晓芹的热情,慢慢地,李桂莲也热情起来了。
两个人都很快搞清了对方来这里干什么。
李桂莲有一个亲戚,在萧关市医院工作,就介绍李桂莲来给医院的一个老专家当保姆。新中国成立初期,保姆一类暂时还有的。李桂莲央求周晓芹,千万不要把看到她在这里的事说出去,说出去就不得了了,她是偷着跑出来的,家里人都不清楚她在哪里在干啥。李桂莲一再叮嘱着周晓芹要为她保守秘密,李桂莲说,我们成分不好,要是知道了肯定把我抓回去斗呢。周晓芹说,你一个娃娃斗你干啥?有你大你几个哥在前头顶着呢。李桂莲说,关键是我跑了,跑了本身就是个问题,斗急了管你老小呢,只要你是个地主成分就斗你。李桂莲说刚才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她,她的心都要飞出来了,为什么装作认不得呢?就为这个,就为这个呀。周晓芹说,干姊妹,你还怕我斗你吗?我不管这些事,地主不地主的和我没有啥关系。干姊妹是她们那个地方年轻女人之间的一种相互称谓,即虽然并非亲姊妹,但也和亲姊妹差不了多少,类乎拜把兄弟的意思。李桂莲说,姐,你不斗,旁人斗哩,有些人和我们无冤无仇,看我们划成地主了,一下子好像仇就大得很,我受不了才往出跑,我大我哥也不找我,可能也是觉着跑了好。周晓芹说,你咋知道你大你哥不找你?可能找了没找着,倒叫我给碰着了,你走过的时节,要是我不往窗外看那一眼,咱们也见不上面,谁想到在这个地方咱们能见上面。李桂莲说,还是不要找的好,各过各的吧。还是不放心,李桂莲又给周晓芹说,她之所以跟周晓芹来她的住处,~是知道周晓芹这个姐姐人不错,还有一个主要的方面就是,既然已经给认出来了,那她就要跟进来面对面叮嘱一番,千万要替她保密,不要说出去,说出去她就不知道接下来咋活了,一天到晚免不了提心吊胆。周晓芹近乎发誓那样让李桂莲放心,这事情她说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有,倒会惹得人来问她,跑到萧关市住旅社是怎么回事,她当然没什么问题,手续、介绍信等等都齐全的,可是人家只要问起来又是个麻烦事,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重要的一点是她要去东北见自己的丈夫,丈夫在东北北安县农场当工人,来信让她过去,她这一过去,再回来不回来都不一定了呢,哪里有闲时间传闲话。周晓芹的话听起来不是没道理。李桂莲有些羡慕地对周晓芹说,姐,你看你一下子跑得多远,我就觉着能跑就跑,跑得越远越好,熟人堆里活不成,你这一去说不定就跟上哥当工人了哩。李桂莲的话让周晓芹禁不住一些得意,人有时候是容易为一些虚无缥缈、不足挂齿的事情得意的,就说,借干姊妹吉言,要是顺乎,去就不回来了。周晓芹拿出丈夫给家里的信让李桂莲看,李桂莲说她识的字还不够看一封信。周晓芹说她根本就不识字,但是信里的内容她是清楚的,都是说农场怎么怎么好,吃的穿的都发给你,牙膏手巾都发,还到树林边点火吃野鸽子野兔子,还可以在农场里挤马奶喝,还有坐上雪橇去买盐等等,都是很好的事情。周晓芹说得投入,边说边捋顺着信纸,好像那是她的宝贝需要呵护着似的,没有留意到她对信的复述也引动了李桂莲的某种神往。李桂莲说,姐姐的命真好,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地方去就好了。周晓芹说,你现在也好着哩啊,年轻,好看,在城里就是比我们看起来洋气得多,再说你有你的好命呢,在医院里要是能找个大夫,一下子你就不一样了。李桂莲有些凄然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也可能我给你说的不都是实话。李桂莲的话使周晓芹吃惊,不明白她何以如此说,她把自己去东北看丈夫的机密话都已经无保留地讲出去了,信都拿出来两个人看了,她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说的我都信了,你又这么说,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李桂莲着急忙慌地说,姐,说我哄你吧确实我没有哄你,我就在医院里当保姆呢,就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李桂莲说着眼里竟好像有了眼泪花儿。周晓芹说,好了,你不用多说了,你的事你想说由你着呢,不想说也由你着呢,反正在这里咱们两个见面不容易,我高兴得很。李桂莲眼带泪花地说,是啊不容易,我也高兴得很。周晓芹有些热烈地看着李桂莲说,干姊妹,不管咋说,我是要去东北看我那一口子了,去了我就说路上见到你了,洋气得认都认不出来了,我先不说你,先让他猜我路上见到谁了,他就是猜死也不会猜到你,你信不信?李桂莲说,才说的不给人说,转眼又是这话。周晓芹愣了一下笑起来,周晓芹笑着说,我说给他又不是说给咱们庄里人,他在东北,说不说都没关系啊,总不可能把你拉到东北去斗吧。李桂莲说,姐,给谁都不能说,一说我的难就来了。周晓芹说,就当我没有见过你总行了吧,我这个人嘴严着呢。李桂莲没有说什么,但显然周晓芹所谓嘴严的话她是不很相信的。我要说你,我舌头烂掉,周晓芹说。李桂莲凄然地带些歉意地笑着,好像她把周晓芹逼迫了似的。
那时候几乎没什么班车,去东北方向的车三五天一趟,所以,周晓芹虽然在萧关没什么事,但不得不在萧关住几天,住到啥时候有了去往东北方向的车才可以离开。她觉得这旅社还好,也就几天时间,就住在这里,不打算再换地方了。她和旅社借来脸盆,又讨了一点儿洗衣粉,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和李桂莲闲话。后来不知两个人谁提起来的,二人去到前台,给李桂莲开了人住手续,这样那天晚上两个人就住在一起,又沟里扯到洼里,洼里扯到沟里,扯了半夜。周晓芹入睡后,李桂莲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睁了眼睛躺着,在窗外的夜声里,在周晓芹平稳的呼吸声里,李桂莲睁着眼睛躺到天几乎就要亮起来,街上好像有了动静,周晓芹轻手轻脚地下来去方便时,李桂莲才好像在船上摇晃了一夜那样睡着了,一觉睡到九点多快十点才醒来。她是被周晓芹叫醒的,周晓芹喊她去吃饭,一边夸李桂莲睡觉真踏实,睡着了连个身也不见翻。
登记本上显示,周晓芹26岁,李桂莲21岁。值班的服务员说,两个人说是姑嫂关系,嫂嫂显得壮实,小姑子很好看很洋气,小姑子住店的钱是嫂嫂掏的。
街面上好像永远是同樣的一些人在来来去去。偶尔过来一辆车子,格外的醒目和神气。周晓芹看着车子远远地开过来,又边走边回头看着车子开远去。街上的人好像除了她俩,再相互都不认识似的。她们去一个食堂各吃了一小碗揪面,都说吃饱了。周晓芹出的钱。两人又买了两个比碗口大的谷面烧饼,这一次李桂莲不让周晓芹出钱了,说周晓芹再出钱她就生气了,这样就由李桂莲付了买烧饼的钱。出了食堂,还不到十二点。街上过去了一阵打腰鼓喊口号的,就像水里面忽起了几个浪花,两个人立在街边看了看。街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人们都像是从相片里出来那样动着。这样一个街景和往来的人们,好像很容易给定住似的。
两个人走到旅社门口,李桂莲让周晓芹先回去歇一会儿,容她去向雇主告个假,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不去说一下不行。从李桂莲答应留下来陪周晓芹同住,周就觉得李不是在给谁当保姆,当保姆可以被允许离开这么长时间吗?可以在外过夜不回吗?好像不可以。周晓芹是个直性子人,说话直接不拐弯,就笑着说,干姊妹,我觉得你没有给人当保姆,你说是不是?不待李桂莲回答,又说,不过,我不管这些,看你这穿着打扮说明你过得好着呢,这就好。李桂莲说,我确实在医院里当保姆呢,既然姐姐说这个话,那么我就不能不说实话了。李桂莲说是这么回事,那个老头子的老婆最近殁了,他儿子借口守孝,回家来住,晚上也支使她干这个干那个,像是没安好心,她想着是不是能换一家当保姆,或者不当保姆,做别的也行,但是不想这些还好,一想头就大起来。李桂莲说着又是要流眼泪的样子。李桂莲的样子使周晓芹暗生自责,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既然如此,周晓芹也觉得不好再在老专家家里当保姆了,至于其他,她也是没有什么好主意。周晓芹说,那你给雇主打招呼去,我在旅社等你,晚上最好还是能回来我们住在一起,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熟悉的人也就是个你,我一个人害怕呢。李桂莲说好,我尽量赶回来,要是不回来你也不要怪我。周晓芹说你赶紧来吧,狼窝里不要再住了。李桂莲让周晓芹也不要光是待在旅社里,也可以去街上转转。周晓芹说,我害怕走丢了,不转了吧,在窗子上往外看看也一样。李桂莲就走了。走的时候把两个烧饼交给了周晓芹。
结果不到下午三点,李桂莲就过来了,说老专家的儿子打啥主意先不管它,老专家本人待她很好,很厚道,很宽容,她说来了老乡住在旅社,老头子就给她两天假,说一时有儿子在家里照顾。老头子好像对儿子留在家里也不大乐意,好像也乐意李桂莲暂时离开。那儿子看她离开,驴脸拉得多长,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人说着闲话,拿出东北来信两个识字不多的人又看了看。周晓芹说,看着是个字认不得,心里头着急得很,不过,里头说的那些话自己是知道的,就是没办法一个字一个字把意思对上。李桂莲认得的字稍多一些,就拿了几封信读识字课本一样读着,周晓芹像个好学的学生那样听着,看得出关于这几封信,周晓芹是很乐意李桂莲来和她分享的。这样子时间就过得很快,又快到吃饭的时候了。李桂莲说,我不咋饿,这里有谷面饼子,一人吃一个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食堂。正中周晓芹下怀。周晓芹还带了油面子,她去前台讨来一电壶开水,由李桂莲给两人各冲了一碗油面子,又把谷面馍馍掰碎了泡在油面子里,就觉得这样吃香得很,比去食堂吃还香。
吃过喝过,周晓芹开玩笑说,要是老专家的儿子有意,倒不如李桂莲顺势上船,好日子不就过上了吗?李桂莲说,快不要说了,他都五十多快六十岁了,他老婆又老虎一样等着吃人呢,我才不上那个船呢。两个女人还说到带些荤腥的话,说得周晓芹按捺不住,说我这次去东北,主要目的就是生娃娃,不把娃娃生下一堆我不回来。李桂莲说,一堆娃娃就把你生老了。两个人说着话,忽然李桂莲说自己咋觉得身上有些热,好像自己是个馍馍,被蒸着的感觉。这一说引起了周晓芹的共鸣,说自己咋也感觉身子有些热,心里也有点发潮,还当是乱说那些话说成了这样子。周晓芹说,她觉得她的舌头都好像变厚了一些。李桂莲说,可能屋子里太闷太热了,提议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李桂莲说,离旅社不远有个广场,广场往西再走走有一个水库,到那里走走散散心吧。
两个人就去水库那里了。
后来,周晓芹说她觉得有些晕。李桂莲说她也觉得晕的,心里发潮,这是怎么了呢?毕竟李桂莲年轻,就扶了周晓芹慢慢走着,一直走到水库边,坐下来,看着水库里的水跳荡着一望无际的水鳞,层出不穷的心思似的。周晓芹说,干姊妹,我不敢看这个水,越看越晕,就像水在倒流着。李桂莲说,那你就把眼睛闭上,姐。周晓芹闭上了眼睛,依然觉得天旋地转,心里潮得好像给塞了些湿热的麦衣。周晓芹梦呓一样说,哎呀,我晕得收拾不住了,闭着眼睛我还看着水呢。李桂莲说,那你把我靠着,姐,你再不要说话了,靠着我缓一阵儿,缓缓就好了。周晓芹就不再说什么,软软地靠在李桂莲怀里。李桂莲听到周晓芹还梦呓一样说了句,我还去东北呢,这是咋了呢?这一句话后,周晓芹就再没有说出什么像样子的话来,她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嘴唇,倒是越舔嘴唇越干,连舌头也好像干硬起来。她的刘海儿下面一阵又一阵排出密密的汗来,就像一堆看不见的火在暗中蒸烤着她。姐,你靠着我,李桂莲说。干姊妹——周晓芹好像在这样说着,她还是作势向李桂莲怀里再靠靠,李桂莲就两手拢着她,怕她掉到水库里似的。这时候夕照已盛大地落在水面上,着火了那样,有几只不知什么名字的鸟儿要飞落下来,但好像被闪烁在水面上的强光给一次次逼退着,逼得又飞上半空里去,黑黑的几个剪影,不知怎么一来又飞得不见了,不知飞落到哪里去了。
夕照一直没有照到近处来,所以,眼前的水看起来还是水的样子,厚重地推进着演化着,在无穷尽无休止的变化里依然保持着原样。坐在水库边石阶上的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庄稼收走后剩在了地里的稻草人。
抓到李桂莲已是数月之后了。
李桂莲是在黑龙江北安县二龙机耕农场被抓到的,那正是周晓芹的丈夫刀某某工作的地方。
被抓到时李桂莲显得平静,主动伸出手来让给她戴手铐。
周晓芹的尸体是在水库里发现的,被发现时已泡得不成个样子了。
经审讯正是李桂莲害死了周晓芹,她给那天买到的谷面烧饼里下了毒,那是一种叫狗核桃子的植物粉,有毒,味香似芝麻,食后口渴、发热、昏迷等,摄人达于一定剂量,即会夺人性命。
一个细节是,不但周晓芹吃了有毒的食物,李桂莲自己也吃了,就是说,李桂莲给自己也下了毒,只不过相比较量小一点儿而已。李桂莲那天把周晓芹丢在水库边,自己晕晕乎乎回旅社去,睡了个昏天黑地,然后才出现在去东北的班车上,带着周晓芹开好的手续及相关信件,还有周晓芹缝在衣服里的300万元(旧币)等去找周晓芹的丈夫。
从1954年9月21日案发到捕获李桂莲,李桂莲冒充周晓芹,和周的丈夫刀某某以夫妻名义一同生活了已经五十八天。
1955年农历二月初二,午后,太阳像被谁强摁住剃了个光头那样,显得古怪突兀,这时候在萧关市西丰县某个偏背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使得几只正奋力滚动着一只残旧的羊粪蛋儿的蚂蚁,不期然间怔了一怔,然后又摩拳擦掌,一并发力,在荒草间停驻了片刻的羊粪蛋儿,就又不规则地滚动起来。
前后不到半年时间,在世上还没有活够的两个年轻女人,就这么没有了。
刀割玉急匆匆地来到二龙山农场场部接自己的老婆周晓芹,结果没见到周晓芹,见到的是同村李儒廷的小女儿李桂莲。场部办公室就李桂莲一个人,正站在桌前看墙上的那些奖状。刀割玉一看背影就看出那不是自己的老婆周晓芹。老婆没这么高,没这么年轻。当然,这个不需要比较分析,一看那就不是自己的老婆。刀割玉以为自己走岔了,老婆在别的地方,但带信的人说,老婆就在场部办公室。场部办公室?就这一个场部办公室啊。刀割玉站在门外犹豫的瞬间,听到动静的李桂莲转过身来。刀割玉觉得很面熟。李桂莲给他笑了笑,用老家话说,认不得吗?我父亲是李儒廷。就认出来了,一个村里人,凭气息也能认出来的。但是刀割玉困惑地看着李桂莲,好像完全不明白。李桂莲说,刀家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你那里再说,行吗?正在这时候,场部办公室主任梁在科提着一电壶水过来了,笑着对刀割玉说,往进走啊,门外头站下干什么?见到老婆害羞吗?就在刀割玉后面轻轻推了一下,两个人都进屋来。梁在科要倒水给李桂莲喝,李桂莲给刀割玉使着眼色意思是赶紧走,再不喝水了。梁在科倒着水说,老刀,你老婆比你年轻多了。这时候刀割玉就忙说不喝了,不添麻烦了,于是李桂莲趁便给梁在科笑笑,挽了小包裹向门外去。梁在科示意刀割玉跟上,一时间梁在科眼里的东西很多。刀割玉离开的时候,梁还在他后背里重重打了一下,说,这家伙!
从场部出来,已是黄昏时候,天舍不得一下子黑下来似的,西天上大块大块耀人眼目的火烧云,使得远处的山头像烧过的炭那样黑乎乎的。
刀割玉借了一辆旧自行车来接人。现在是骑着还是走着他没主意了。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李桂莲,我把你带上走吧?意思是把车子骑上。李桂莲问远不远。说有个两三华里。李桂莲说,那就走着走,还可以说说话。两个人并排走着,脚踏犹犹豫豫地自己转动着,车子发出一种声音来,像一种细密的针脚,在来来回回地缝补着什么。李桂莲忽然间像是哭起来,果然脸上有泪水,她用挎着小包裹的手臂擦了一下。刀割玉说,咋了你?李桂莲说,刀哥,有些事我一言两语给你说不清,你不要详细问,可以吗?你要细问我就走,不问这问那,我就留下来陪你,不管咋说,一个庄里人嘛。刀割玉怜惜地看看李桂莲,像是不用问也对她有很多理解似的,但是看他的样子,他好像还是有些起码的疑惑需要问问。李桂莲忽然眼睛很亮地看了一眼刀割玉,像是用这一眼在点燃着一个什么,很快眼睛又看向一边去了,李桂莲说,刀哥,一听你在这里,我就想来看看你,我没想到真的能来,做个梦一样。车链子滚动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火烧云和灰黑的云接连交混在一起,说不清是哪个吞噬著哪个。温察河流动的声音远远传来,猫念经似的,似乎要絮絮叨叨地灌输给人一些什么东西。李桂莲说,刀哥,我知道你想问一些问题,一句话,你要问,我就走,算是我没有福气陪你,你这一阵要问,我这一阵就走,另外,我要给你说,我是个好人!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想得太多,就这么两条。就算是命中注定吧,由不得我,我就找你来了,过两天我可能会说给你一些话,但不是现在,李桂莲又补充一样说。刀割玉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想说的,我就不问。又默默走了一会儿。这期间,链条滚动的声音像是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像说着同样的话,像是同样的话要说个不休似的。地上有了夜影,两个人的脚像是踩进水里。李桂莲说,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还顶替村里的老师上过课,老师有事回去了,你就替老师给我们上课,我就在前面坐着,就看你,看得你也看到我了,把我叫上去写字,我不会写,你就写在上头,我在下面照着写。你还记着吗?你怕是忘了。李桂莲说着偏头看看刀割玉。她脸上的泪痕还在的,但是她好像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还流过泪。刀割玉努力想着的样子,好像即使忘了,他也要使劲想起来。你长得认不得了,刀割玉说。但是李桂莲说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李桂莲说,命中注定,我要到你这儿来,在这么远的地方能和一个庄里人在一起,尤其是你,太好了。说着李桂莲又是要哭的样子,但她用一声轻轻的咳嗽掩饰过去了。她好像在瞬息之间就有着很多情绪。
刀割玉从李桂莲的手臂上把小包裹拿过去,挂在车把上。这使他的手碰到她的手臂。河水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绝大部分的火烧云都烧败了,在胡乱涂抹一样的灰黑的云块里,也有着些许亮光,不甘心随同熄灭的火星似的。
也许是刀割玉一个人的缘故,他的宿舍只有一间屋子,而且陈设简单。
刀割玉显出惭愧的样子,说过两天去说说,再要一间宿舍。但是李桂莲却显得很满足,欣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你打扫了吧?这么干净。刀割玉为了接老婆来,确实收拾了一下的。男子宿舍,不管多乱,收拾总还是容易的,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嘛。枕头都是一个!李桂莲指着被子上的枕头,带些调皮地说。说得刀割玉局促了,不知怎么来反应似的。其实,原本刀割玉想的是,两口子,枕一个枕头就可以了,另外,老婆也可以睡在他胳膊弯里的。然而一个枕头的实情被李桂莲看在眼里,而且还说出来,就有些不便应对。不过,刀割玉又觉得李桂莲说出来挺好的,他甚至想说一个枕头你枕上,我就不枕了,但是觉得自己的嘴笨笨的说不出来。
刀割玉让李桂莲先待着,他赶紧去打饭。一会儿工夫,就把饭打回来。刀割玉像关照一个小孩儿那样关照着李桂莲吃饭。自己也吃着饭。但是看得出他的注意力都在李桂莲身上,饭搁在自己嘴里什么味道看来他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给李桂莲夹菜,频频劝她多吃一点儿。饿了一天了啊。他有些感慨地说,又用洞察而又不安的眼神看她吃得惯么。李桂莲被他关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然而又很享受于这种被关照的样子。忽然她轻轻叫了一声,从筷子上唱戏那样抬起一根手指,向桌下面指了一指,那里有两瓶酒。酒,刀割玉给她解释着。李桂莲点着头,眼睛不离开那里。刀割玉好像不大信,带些试探的样子,有些小心地问,想喝酒吗?一口饭还在嘴里,但是李桂莲被说中了心思似的频频点头。这样子是年轻调皮的女子才有的。刀割玉说,吃完饭喝还是现在就喝?李桂莲显示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在刀割玉那里。刀割玉就搁下饭碗,去拿来两个小碗,倒了酒,一个小碗推到李桂莲跟前,自己端起眼前的小碗说,来,碰一下,远路风尘地来了,我很高兴。李桂莲端起小碗,一下就全喝了,吓了刀割玉一跳,说那是酒,不是水,不能那么喝。但是李桂莲已经喝了,红着脸让给她再倒一点儿。刀割玉说,酒不能这么喝,你先缓缓。倒上,我想喝,李桂莲说。刀割玉就倒了酒,但是把小碗送到桌子的另一端,使李桂莲够不到。刀割玉说,既然你喝了,我不喝不像话。就把自己碗里的酒也喝尽了,又倒得淹住碗底,备在那里,吃起饭来。劝李桂莲赶紧吃菜,喝酒是要吃菜的。李桂莲就听话地大口吃菜。刀割玉说,你爱喝酒吗?李桂莲有些慌张地摇摇头,说这是自己第二次喝酒,她在一个老大夫家当保姆,老大夫生日,她喝了两小杯。这时候,李桂莲的脸已经显出喝了酒的样子来,虽然隔着一两臂之远,但是感到她的脸热烘烘的。你再不能喝了,我喝,刀割玉说。说着把李桂莲小碗里的酒先喝了。李桂莲说,我的酒你喝了算什么?要喝刀割玉碗里的酒,刀割玉笑着把小碗送到桌子的那端去,好像那里是另一个地盘。李桂莲就生气的样子放下饭碗不吃了。还要喝?刀割玉问。刀割玉好像不愿意李桂莲不高兴。还要,李桂莲说。好,要喝就给你喝。刀割玉说,象征性地往小碗里倒了一点儿,李桂莲端起来一下喝了,好像喝了很多似的。再给我倒一点儿,李桂莲说。刀割玉不说什么,把自己小碗里的酒仰头喝了。李桂莲两手摸摸自己的脸说,哎呀,我成一个坏人了。刀割玉说,喝了两口酒怎么就成了坏人?李桂莲说,脸就像火烧着。又说,酒喝饱了,饭吃不动了。刀割玉说,你多吃菜,饭我吃,就把李桂莲吃剩的饭端过去自己吃了。
过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喝去了一整瓶酒。当然,多半的酒还是被刀割玉喝了。李桂莲斜靠在炕墙边,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刀割玉喝了酒后,感觉自己的舌头多少利索了一些。他说远路风尘一天了,赶紧休息。就扶着李桂莲在炕上躺下来,盖上了被子。给一个年轻而又酒后的女子盖被子是很麻烦的事。枕头你枕上,刀割玉说着把枕头再动动,使李桂莲枕得舒服些。
他过去上了门,在门那里面壁一样站了一小會儿,才上炕来,靠了窗户坐着看李桂莲。李桂莲好像睡着了,但是忽然睁开眼睛来,寻找那样看到刀割玉,说,没枕头你咋睡?刀割玉说,我睡哪里都行呢,不要枕头,你赶紧睡。李桂莲好像努力使自己的眼神不要迷离,她伸出手去,像是要够刀割玉,但是手臂又乏乏地掉到炕上。哎哟,我的脸烫死了,李桂莲说。刀割玉看着李桂莲。李桂莲眯着眼说,你不睡就坐着吗?往亮坐吗?也是平常的话,但是却让刀割玉说不清来由的心动。不知什么因缘,竟然让这么个女子平白无故地就睡在了他的炕上,还有这样想都想不来的事啊。他觉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害她,不能辜负她。他被莫名其妙的情感充溢着。误打误撞的感觉。也会想到一些事情,但是他努力摆脱着,像走路躲着一些黑乎乎的裂口一样躲着一些想法。他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了,没什么了不得的事,看这女子,就冲她这么远来找他,就冲她敢一个女子和他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说的?世上的事数来数去也就那几样,不要多想为好。李桂莲又像是睡着了。看她盖着被子的身子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着。听她的鼻息声像是日子再安静再熨帖没有了。但是她忽然又睁开眼睛来寻找他,找着了就定定地将他看着,像是要认出他来。刀割玉给她笑笑,示意她好好睡。李桂莲也笑一笑,但是又落下泪来,泪水流到耳垂那里,看到她的耳垂那里有耳眼,但是并没有佩戴什么。鸡冠一样厚实的耳垂。刀割玉看在眼里,她的只有耳眼无所佩戴的耳垂使他觉得心疼。忍了好几忍,终于忍不住,就爬过去给她擦眼泪,用自己粗壮的手指给李桂莲擦眼泪,让她有什么难心话给他说,再不要这么哭了。刀割玉觉得他自己都要哭了。李桂莲情愿地让刀割玉给自己擦着眼泪,忽然就把刀割玉擦着眼泪的手捉住,放在自己着火了一样的脸上,按紧着,说咱们在一起可以吗?过一天算一天都可以。刀割玉觉得自己的嘴笨笨的说不出什么,满肚子的话竟说不出来。他把李桂莲的脸强烈地看了一下,就忍不住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那张热辣辣的泪脸上,很快就觉到一张小嘴在吃着自己的脸了。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太好了!刀割玉喝醉了一样说着。李桂莲努着力把枕头让出一些,让刀割玉的头也落在枕头上。刀割玉的头落在李桂莲散开着的头发上。枕头不大,但是两个人把这不大的枕头还可以容出一点儿余裕来。刀割玉粗鲁中含有小心地把李桂莲的脸捧得和自己脸对脸,猛看了一下,像不敢多看似的,然后就不顾一切地在一起了。自始至终,李桂莲的泪水太多了,让刀割玉的舌尖上、脸上,全是李桂莲的眼泪。
就在这一刻,在遥远的萧关市的一个水库里,在深沉的浮荡不已的水底,浸泡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要说那就是周晓芹,连周晓芹自己也不信的。
作者简介: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宁夏文史馆馆员。其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据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得第21届韩国釜山电影节最高奖。
原载《作品》2020年第1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