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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声冀韵(中篇小说)

2020-05-14阿宁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1期
关键词:师哥红霞饭馆

阿宁

入群

冀声冀韵  @赵莲

感谢老师把我拉进群。二十多年过去,想不到您还记得我,记得第一次到文化馆请教您时我才十四岁,刚上初中,迷上了二人台。他们说“文化馆有个赵莲,二人台唱得好,晋剧也唱得好,求教她的人都在她家吃饭,学晚了就在她家住。”

这么好的老师我想认识,求二毛蛋领我去找您。二毛蛋的爹跟您学过戏,他小时候跟着他爹见过您。到了文化馆,看着高大的门楼二毛蛋腿不敢进去,我心一横自己进去了。那天您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您问一句,我就答一句,您让我在文化馆吃饭,我说不用了,您把一个馒头塞进我手里。文化馆宣传队蒸的四两一个的大馒头暄騰腾的,一看就好吃。光为这一点,我觉得喜欢二人台值了。

长大后我一直回想那个馒头。

冀声冀韵  @赵莲

看老师没回音,再跟老师说几句。我对馒头念念不忘不是不尊重艺术,那时太穷了,看见馒头嘴酸,走不动路。我真正忘不了的是二人台,二人台比二人转一点儿不差,赵本山把二人转弄成了名剧,各电视台都演,这不公平!咱得把二人台发扬出去!

赵莲  @冀声冀韵

冀声冀韵你好,我到女儿家看外孙,那边没有wifi,回到家才看到你@我。我电话本里有统计局冀局长的电话,本来想把他拉进群。没想到是你。你说你到文化馆找过我,我想不起来。我一生都给了二人台,到晚年还有人记得我,总算没白奋斗!

冀声冀韵  @赵莲

赵老师,想不起我也正常,您辅导了多少人,哪能都记得!我们记得您!

赵莲  @冀声冀韵

我记错了你,别怪我。老了!我不是明星,就是个老人,如今只能给女儿看孩子。我的女婿在德国做访问学者,研究生物工程,女儿办了一家超市。孩子光靠保姆不行,电视里报道保姆给孩子喂安眠药。你现在在哪里?

冀声冀韵  @赵莲

赵老师,我在北京。

赵莲  @冀声冀韵

看来你干得不错,奋斗到了北京还没忘了二人台。咱们县馒头营乡有个二人台剧团,排演了两出现代戏。二人台想走向全国得唱新戏,你有条件就赞助赞助馒头营剧团吧!让他们打上字幕,给你们公司做广告。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见笑了,我高中毕业后去了包工队,包工头是我亲舅舅,他在石家庄、北京、邯郸、保定都有工程。我不会瓦工,他让我去食堂,食堂领班的让我蒸馒头。

老师,您知道我一天蒸多少馒头吗?一千多斤面的!早晨四点起来和面,和面的水要用好几桶。揉馒头一揉一整天,汗水滴滴答答都落进了面里。蒸一天馒头下来,我两条胳膊都肿了。我跟我舅舅说,人手太少,蒸不过来。他把我骂了一顿,说,“人家做菜的师傅都没说什么,你还怨三恨四的。不想干滚回张北去!”

我打听了,别的工地蒸馒头至少得三个人,舅舅竟让我一个人干。我想哭。我蒸一天馒头下来,看见馒头不想吃,只想睡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给馒头里掺上耗子药,把包工队的人都吃死,看他挣谁的钱去?

当然,我不可能真干。我只是累得太狠了,这么想想解恨罢了。那年头哪个打工的不累,砌墙的比我还累呢,我舅舅照样月月欠人家工资!我天天想咱们文化馆,想文化馆的馒头跟工地的馒头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那个看着香,这个看着恨!

赵莲  @冀声冀韵

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赞助的事算老师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是想跟您说说心里话。有些话跟父母都没法儿说!那年我给家里打电话。我打到大队部,让老孙头去叫我爹。我说,爹,我不想干了,蒸馒头太累。我爹说,放你娘的屁,你娘给你做了一辈子饭,嫌过累没?再早,咱们家连馒头都没得蒸,还得吃菜团子呢!你要嫌累,让你回来收个秋试试,看你爹一辈子容易不?

我说,爹,这是给工地上蒸,一天蒸一千多斤面的馒头。我爹说,你回来,工地的馒头谁蒸?我说,我舅再雇人,他说有的是愿意干的。我爹说,还是啊,别人能累,你有啥不能的。你舅是为了让你学点儿混饭吃的本事,别不知好歹。咱们冀家,有别人对不起咱的,没咱对不起别人的。我说,爹,我真累不动了,要不,你让我回家歇几天,我再回工地。爹说,你以为回来还有蒸馒头的好事等着你?早雇上别人了。孩子,你就忍忍吧,你爹这一辈子没学会别的,就学会了一个“苦”字,一个“累”字,天下没白吃的苦,没白受的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是敢回来,爹打断你的狗腿。我放下电话,觉得世界黑暗得看不着边儿。老师,我想起了二人台《打樱桃》《打秋千》,你情我爱,都是好日子,敢情好日子都在二人台里,就是因为这,我离不开咱们二人台。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看你的微信,我流了泪。别恨你爹,你爹说的那些,我父母也跟我说过,他们不是心狠,是没办法。办法就是把苦咽下去,熬出好日子。我也理解你舅舅,当老板的心软了就挣不来钱。你现在咋样了?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离开了包工队。离开之前,我还在那里忍了好几年。跟我一起做饭的有个康大姐,我累得厉害了,她就帮我蒸馒头。康姐有家,她男人原来也在包工队,后来我舅舅把一部分人拉到了保定,他们就两地了。

康姐挺胖,我们家的人都瘦,我从小见惯了瘦的,一见胖人就喜欢,总觉得她们活得比我们好。那时我累得不行,偷着哭,康姐见了摸一摸我的头,问我为啥不高兴。我不好意思说累,说想家。康姐说,谁不想家,我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子呢!

两人好长时间不说话。她问,跟我不高兴了?我说,没有,就是想不起来说什么。对了,我老想以前过年,炸糕、放炮、穿新衣裳。她说,我们老家过年请戏班子,我那会儿才十四岁,帮着我娘给戏班子做饭,我就是那时学会做大锅饭的。

我说,我们村也是,小时候我在戏台上管灯。四个火球吊在戏台的四个角上。我给四个火球轮着浇油,浇得一慢火球就灭了,大人们呵斥我!

天天浇着油听戏,慢慢我就听会了。有一天戏班子里一个演员病了,没人替,班头说,你扮一个试试。我吓了一跳,忙说,我不行。班头说,一看你就行,唱得好往后跟我们走。其实,唱戏就是头一回难,唱过一回就不怕了。要不人家都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她白了我一眼,说,能得你。我说,我给你唱一段《五哥放羊》,你听听咋样。不等她点头我就唱上了。她听了说,在工地上蒸馒头,委屈你了。我说,有啥委屈的,跟你一块儿蒸馒头是我的福气。她说,以后你晚上没事就过来吧,我爱听你唱。我没有弟弟,你就是我弟弟。那时,跟她住一个工棚的女工回了家。工棚里只有她一个人。

一路顺风  @冀声冀韵

这个故事挺感人!

赵莲  @冀声冀韵

一个人在外面,认个姐姐是你的福气,后来呢?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后来的事多了。

时间一长,我跟康姐住到了一起。开始我是半夜去,早晨出来,后来天天在她工棚里泡着。我舅舅是包工头,食堂里没人敢管我。我舅舅那时在保定,也不常到这边来。康姐其实是个正经女人,她只是喜欢听我唱,我唱的时候她要么出神地听,要么笑着看我。她笑的样子真好看,让我忘了她比我大七八岁。有一次,我唱,她从钱包里拿出相片看,我以为她在看孩子,凑到跟前才知道她拿的是她男人的照片。我有点儿不高兴,说,我给你唱,你看他。

她说,我跟你说开了,我有家,有孩子,这会儿咱们在一起不过是抱个团儿,我不能跟你成家,你该找对象赶紧找。

我气得一摔门走了,第二天一整天不理她。到了晚上,我不再去她的工棚。这么耗了一礼拜我心又动了。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这工棚里的孤单哪个受得了?走遍各工棚,哪里有我的朋友?她有男人,还有一张照片可看,夜里做梦,还有个人可想。我想谁?我的照片在哪里?我拿什么打发这长夜?

我有一万个自尊,数到一万零一也想有个人跟我说话。我走到她工棚,恨自己没出息。我在她门口站了半天。她知道我在外面,不言声。我就那么站着。

站了一会儿我走开了,回到工棚还是孤单,又去她那里。我站在她门外听,凭声音想象她在干什么,她在洗脸,她在补衣裳,她拿起一本书翻了几下又扔了。她躺下,在枕头上发出一声叹息。我心动了,知道她心烦意乱。其实她是想我的,她心里有我,我承受的这份孤单她也一样承受。我不能怨她。这么一想,我就推门进去了。她的门轻掩着,等着人推。我扑到她怀里。原来她没有躺下,一直在门口站着,等着我。我在她怀里流了泪,说来我对这日子要求得这么少,只要一个怀抱,哪怕是一个比我大七八岁的怀抱,一个已经搂过别人的怀抱。我有什么错?我已经够惨了,还要怎么样?

她也流了泪,说,小冀,姐姐不是心狠,是难!姐放不下你,也割舍不下他。跟你在一起觉得对不起人家;跟他在一起,又觉得对不起你。你走吧,以后别理姐了,姐不是好女人,不值得你爱,你这么单纯的人应该有个好归宿。姐要是再恋着你,就是害了你。

我说,姐,你说得容易,你在咱们工地转转,哪里是我的归宿?老天给了我一个你,就是睁了眼。我不觉得你害了我,是我害了你。你要是害我,就是害得我不够,该害我一辈子。康姐笑了。我们就这么和好了!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我想起来了,那年你跟着韩进忠的儿子二毛蛋来找我,穿着蓝棉袄、黑裤子,棉袄肩上露出了棉花,还背着个军挎包。我从食堂里给你拿了个馒头,你不吃,两眼不停地看那个馒头,我一看就知道你想吃。你跟我學了一段《走西口》,唱的时候眼睛里有泪,后来你要走,我把馒头硬塞给你,你拿着馒头走了。

冀声冀韵  @赵莲

对对,那就是我。馒头我舍不得吃,夜里放在窗台外面冻实了,让人捎回家。哪会儿我奶奶还活着,捎信说馒头好吃。

赵莲  @冀声冀韵

你的电话号码是韩进忠给我的,我问他,你儿子的同学后来咋样了,那是个唱戏的好苗子。他告诉我,你去了北京,还把电话号码给了我。我随手写在本子上。那时我就看出来你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不过戏是戏,活是活。活着没戏不行,把戏当成活也不行。康姐让你离开她,说到底是比你大几岁。活得苦不假,苦也得挺着,饮鸩止渴不行。

我欺负了自己的兄弟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和好后我一天也离不开她,两个人给工地上做完饭就在一起待着。时间一长,传到了她男人耳朵里,他们先是在电话里吵,后来她男人回来,两个人在工棚里吵。

我不能再去她工棚,做饭时我们也不敢说话,交换一个眼神又避开了。食堂里有个师傅是她男人小学同学,我怀疑是这家伙告诉了她男人。她男人有时也到食堂,坐在一旁抽烟,明显是盯着我们。

给工友打饭时,我压低声音问,他跟你说什么了?问的时候我低着头,不看她。她也低着头,不看我,说,你别管。我给工人拿馒头,她给工人打菜。我说,别让他睡你。她低着头说,我来例假了。我心里放松了些。

下了班脱下工作服,我看见她穿了一件没穿过的衣裳。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问,是他给你买的?她不回头,说,过几天他就走了!

看她回了工棚,我心里像刀割一样,我想把那衣裳撕了。夜里,我从工棚里出来,在她工棚周围转,她工棚里的窗户挂着窗帘,红色的,像火。那火后面是什么?我听见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是二人台是流行歌曲。我一听流行歌曲就蹿火。我想象她在工棚里做什么,她洗衣服,给她男人洗,她唱,唱给她男人听。他把她拉进怀里,她装模作樣地挣开,他又拉,他们最后肯定要……我不敢往下想了,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我为什么不冲进去,她是我的女人,跟我无数次同床共枕,我依偎在她怀里,流过泪,也笑出过声。现在她怀里躺着另一个男人,怎么办?

我想冲进去。我不敢。真的,我不敢。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爱想后果,一想后果就没胆了。我怕把事情闹大,闹大了对我没好处。

她的家散了,我能娶她吗?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女人,女人多了,漂亮女人都在城市里。我为什么在她这里困着?我该把眼睛睁开,看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我比她年轻,还上过高中,不该让她牵着鼻子走。我来这儿干啥来了,不就是想挣钱吗?不就是想知道城市咋回事儿?我们都以为城里钱多,在城里挣了钱,回老家娶老婆。我忘了打工的目的,把她当成了目的。

想到这儿我上了大街。晚上有公交车,我跳上23路,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我想:北京真大,到处是人,到处是女人,都挺漂亮。她们都能跟我睡觉,给我爱情,给我生孩子,我的路宽着呢!

车开到繁华地段,我跳下车。沿着大街慢慢走,我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看,一家商厦一家商厦地逛,身边不断有各种女人,胖的、瘦的,嘴大的、嘴小的,性感的、清纯的。我眼睛看不过来。商厦里的商品琳琅满目,明亮的橱窗里都是好日子,广告上微笑的都是好婚姻,它们告诉我活得不错。

他们代言的商品我一件也买不起,我只是看,俊男也罢,美女也罢,都是过眼烟云,他们连痛苦也不能给我。真正活在我日子里,让我痛苦让我伤心的还是康姐。我听别人说,这个城市里有洗浴中心,有小姐,三百元就能跟你过一夜,我不知道在哪里,找不到,也不想找。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那点钱能帮我打发几个夜晚,想来想去还是康姐实在。

这么一想我就不想逛了。我在大街上飘着,脑子里恍恍惚惚,什么也看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你有力气,还会蒸馒头、洗菜,仅仅有这些城市还不属于你。我的日子在工棚里,那里才有我的爱情。

回到工地夜深了。走到康姐工棚旁,见他们已经熄了灯,窗户是黑的,那黑让我心里发沉。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对黑暗的想象刺激得我想疯,干脆冲进去跟这日子拼了!她的话在我耳边响着:我来例假了!心里略略好受些。我蹲在一个角落里,泪已经流不出来,只是觉得活不下去。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不是我的女人,是别人的女人。如今人家不过是要回自己的东西罢了,该受这伤害的,原本就是我。

一路顺风  @冀声冀韵

流泪 流泪 流泪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你回老家看看,村里一年挣几十万的人也有,我们村也有了歌厅,小姐说是安徽来的。不过,咱到什么时候都得走正路,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说这些其实挺难受。难受不说出来,更难受。也多亏有微信,有群。群里的人不认识都成了朋友,跟你们说就像跟亲人说。

老师,你在吗?怎么不见你说话?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我今天又去闺女家了。前些天我女婿从德国回来,闺女请了假在家。昨天女婿去了苏州,说跟那边有个合作项目,要投资三个亿!我听着挺高兴。今天我跟闺女说了你的事,她说,她的一个同学跟康姐差不多,那个是到埃塞俄比亚打工,在老家有男人,埃塞俄比亚也有男人。两个男人她都爱,说到底她还是跟埃塞俄比亚这个好,家里的男人一起经过了苦日子,又有了孩子,也离不开。后来呢?

冀声冀韵  @赵莲

她男人住了一个礼拜走了,走时欢欢喜喜的。我恨康姐,她不定怎么哄他来着。我去她工棚里原本想打她一顿,没想到她先打了我。她在我身上狠狠地拧。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哭,她也哭,我们哭着解开衣裳,她解,我也解。本来我还不想解,看她解了,我才解的。我一下明白了,她爱我,爱别人是假的,爱我才是真的。这些日子我想她,她也想我。我问她跟她男人在一起的情形,她不愿说。她只说了一句,整整六天,哪一天是好熬的。我一下明白了。

我有个预感,这是最后的日子。我们把一天当两天过,两天当五天过。一有空闲我就到她工棚。我们夜里在一起,白天也在一起。就像喝酒,中午的酒还没醒过来,傍晚又端起满满的酒杯。喝了再喝,醉了再醉。把白天当黑夜,把黑夜当天堂。就像把一辆车开得飞了起来,不是为了奔目的地,是为了迎来撞车的那一刻。这就是我们那时的日子!

小土豆  @冀声冀韵

这不是好事,这么下去怕要出事!

冀声冀韵  @赵莲 @小土豆

老师,就跟你们想的一样,半个月后她男人突然来了。我刚从她工棚里出来,本来想在她工棚里睡,忽然想起有一盆面没发好,就跑到食堂发面。她男人就在这时进了她工棚,到处搜寻,发现了我扔下的短裤和背心。

我扔时想过他会不会回来,又想:让他看见更好,我就能跟康姐在一起了!康姐到外面洗完衣服,见他怒冲冲地站在工棚里,用手指着短裤和背心问怎么回事。康姐故意问,你说什么?他说,男人的衣裳怎么在你这里?康姐说,我帮着洗过衣裳的人多了。他问,这是谁的?康姐不说。他逼着康姐说是谁,康姐说,我想帮谁就帮谁,你管不着!

男人打她,把洗脸盆砸到她身上。我听见康姐哭喊,急忙赶过去。

康姐见我来用手推我,不让我管。我对她男人说,衣裳是我的,我让她帮我洗衣裳,不愿意你就冲我来!她男人凶狠地瞪着我,康姐上前一步,挡在我前面。食堂里人听见打架都赶过来,他们说,洗个衣服算什么,一个工地谁不帮谁?别多心了!她男人蹲在地上哭。康姐把我們都劝走了。我走时递给她一个眼神,是不放心的意思。康姐点点头,意思是让我放心。

到了做饭时间,康姐来了。食堂里的人围住她。她摇摇头,说,我没事。我看她眼睛是红的,明显又哭过。她身上一块块青瘀,是打的。我恨自己没出息,不敢冲进去把那个男人打一顿,眼睁睁地看他欺负我女人。康姐一直不看我,打饭的工友们大概听说了,在外面一会儿看康姐,一会儿看我。我想跟她说话,众目睽睽下没办法说。打饭的人走了,她打了两份饭,三份菜,端着回了工棚。临走还拿了一瓶白酒。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恨,我不了解她,她跟我在一起时明明是爱我的,现在又给人家打菜,买酒,这是什么?不是爱,能给一个殴打自己的人买酒吗?她爱他,为什么又爱我?我从小唱的《走西口》《挂红灯》,没一个是这样的!

夜里我睡不着,一遍遍地到外面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她窗外。她的工棚早熄了灯,窗户是黑的。我觉得这黑不是好兆头。不管从哪方面想都不是好兆头。她胳膊上的瘀青是证明,酒也是证明。半个月前她来过例假,现在还不到一个月。这么一想,我的心就堕到了无边的黑暗中,工地让我什么都经受了。

我听到了一声惨叫,是她。在漆黑的夜里,叫声那么真切,我从蹲着的地方猛地站起,朝她工棚的方向看,没声音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是不是杀死了她?要不就是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不会出声了?我走到她工棚前,抬起脚要踹门。这时我听见了声音,是她的,她在哭。他怎么折磨她的?我忍不住,使劲儿拍门。

哭声停了,接着听见她的声音,谁呀?声音冷静,镇定。她说,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觉?我说,是我。她问,啥事?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从食堂里拿瓶酒,你拿着柜子的钥匙吗?她说,钥匙在门头上,你自己拿吧,我们已经睡了!我再没有进去的理由。我知道,她这么说是不让我管这事。

小土豆  @赵莲

这个女人不寻常!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回到工棚差不多一夜没睡,刚一睡着就梦见天亮了,醒来睁开眼看,外面还是黑的。天不亮我坐起来,想自己咋办?我不能躺,躺着更难受,胸口憋得喘不上气。天刚亮我跑到外面,远远看着她的门。不一会儿她出来,去了厕所。我在厕所门口拦住她,问她怎么样。她说,没事,他顶多就是出出气。我说,还不如索性跟他全说了。她说,别胡来,你要胡来,我就走了!

我回了工棚,我怕她。她走了,扔下我一个咋办?她说过,闹大了她只能去保定做饭。她到保定有她的男人,我什么也没有。正想着,她男人推门进了我的工棚。我看见他手里提着一把刀,是食堂里切菜的刀,刀背宽,刀刃雪亮。我站起来,两眼盯着刀刃。他说,我要跟你谈一谈。一般我们这种人都说扯一扯、唠一唠什么的,他跟我说要谈一谈。我觉得这话不寻常。我问,谈什么?他说,你跟我说明白,你跟康玉兰咋回事?我看着他,啥意思?他说,你的短裤、背心为啥让她洗!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怀疑。我想告诉他:你女人让我睡了!你想杀我就来吧!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早等着这一天呢!

看着他手里的刀我说不出话。我有些怕。我怕他杀我,更怕他杀康姐。我说,你别这样,康姐是个好女人,你在工地打听打听,都说她是好人。你有这样的老婆是你的福气。工地上不光我让她洗衣服,别人也让她洗过。我们不白让她洗,她有事我们也帮她。工地上就是这样,互相照应。

他把手一挥,刀飞了出去。工棚的墙是木板的,他想玩个潇洒,让刀插在木头上,可惜刀从墙上掉下来,灰溜溜地躺在地上!他蹲在地上哭,我他妈招谁了,我不就是想出来挣点钱?为啥让我摊上这种事!为啥让我摊上这种事!

他这么一喊,我就放心了,他不是来杀我的,是不知道跟谁出气!我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跟我一样的人,我的好兄弟,我欺负我的好兄弟,就像别人欺负我一样。

那一瞬间,我想跟他都说了,告诉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爱上了他老婆,因为我无人可爱,我就像一把干柴,自己干着干着就着起来了。我着了,不免要燃着我身边的柴禾,正好她在我身边,我也顾不上谁是谁了!

这事怪我吗?怪我,肯定怪我,也不怪我。怪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火肯定得烧起来,最后烧毁谁我真不知道。我看见他哭,自己不由得也流了泪。康姐走进来,挽着他离开了我的工棚。

康姐那天没来食堂做饭。她留下的活儿我都干了。午饭晚了半个钟头,工友们埋怨,有人在骂。知道了食堂里的事都不骂了。我累得够呛,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我知道他不会把康姐怎么样,他们两个早晚要和好。我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康姐要是天,我不过是天上飘过的一片云,风一吹我就散开了。

小土豆  @冀声冀韵

我要是她男人,就把你宰了!

赵莲  @小土豆

想想他们在那么苦的地方,情有可原。过去有些人洋插队,跟他的事差不多。后来还有打洋工的,也一样。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哪个人一辈子不经点儿事,肯说出来就是战胜了自己,这事千万处理好,处理不好要出人命。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康姐后来走了。我听到她要走,心里发慌,我在食堂外面拦住她,求她别走。她叹了口气说,你找个人结婚吧,姐对不起你。我说,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剩下的日子我咋过,没了你,这日子还有啥意思?她说,我那个男人没了我就没了路,你的路宽着呢!没了我,你日子也错不了,你有一个老板舅舅,家里有爹有娘,再找一个成了家,你的日子就安稳了。说完她匆匆走了,我一个人呆立在那里,哭了半天。

那些日子我想死,死给康姐看,让她知道,没了她我活不下去。也不是给她看,我的面前真没路,有了她,我蒸馒头还有意义,没了她,蒸馒头有什么意思?我有时觉得馒头满天飞,有时又觉得,那些馒头像冰雹一样朝我砸!

有一天,我端着一笼屉馒头往案上倒,头一晕,笼屉扣了,脸上、胳膊上都是馒头,热热的笼屉扣在脸上,我憋得喘不上气,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他们已经把我送进了医院。工友们围着我,康姐也来了,拉着我的手问我咋样!我说,没事,你们走吧!康姐告诉我明天她就走了,去保定。不管去哪里,姐心里都有你。她这么说我更难受。工友们看她来都躲了。我装作不再痛苦,笑着对她说,多亏这一笼馒头,把我砸醒了!现在我不怕了,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我扭开脸,再不看她。她又说了几句,转身走了。

工地上的人都说我傻,说她玩弄我。他们这么说是为了帮我忘记她,这怎么可能?越这么说我越难受。

舅舅知道了我的事,特意回到这边,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到底咋回事。我说,我遇到了爱情。他说,搞破鞋也叫爱情?要早先我打断你腿,这会儿社会变了,我不打你,你要是还想在这儿干就少找麻烦,不想干,爱去哪儿去哪儿。你在我这儿出了事,我没法儿跟我姐交代。我听他这么说,第二天离开了工地。

他没想到我会走。食堂里没了蒸馒头的,有些乱套。他让秘书找到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瞎跑你舅舅不放心,回来吧。我说,不回!秘书说,你舅舅说给你涨工资,一个月二千五。我说,我不为钱,这个工地我看见什么都伤心,怎么往下待?

我早打听了,别的工地蒸馒头一月挣二千六,我舅舅给我一千八百元。以前我不计较,现在他让我回去,我坚决不回。

我要自己闯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你咋不说话?又去闺女家了?说一次打这么多字,你大概是等不及。我还想跟你说我的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康玉兰是不是爱我。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在闺女家看一天孩子,身上像散了架,回到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现在的孩子太难带了,不听话我轻轻拍了他一下,我闺女就不高兴了,说不能虐待孩子。我当姥姥的能虐待外孙吗?气得我晚饭都没吃!不说这些了。你的事我一直惦记着,一到家就进了群,想听你后来的事。我跟我老公说,他说人生就像走路,人家走的是直路,早早回了家。你走的是彎路,离家越来越远。你辞了职后来找到工作了吗?

冀声冀韵  @赵莲

工作哪儿那么好找,除了蒸馒头我啥都不会,北京的饭馆不缺蒸馒头的。我跟人家说会做菜,人家雇了我,一干活发现我不会,老板就赶我走。当初康姐让我学炒菜,我没学,这会儿后悔都晚了。

找不到工作,只能打零工。我在公共厕所贴过广告,治皮肤病、性病什么的,有一次恰好城管尿尿,一扭头喊了我一声,我吓得扭头就跑,他在后面追了好几站地,那天把我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春节我在火车站倒过票,一个春节我挣了四千多,后来被请到派出所住了七八天。出来后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医院挂号,我说,犯法的事我不干了。他说,不犯法。你这是替别人排队,靠劳动吃饭。我想也是,就答应了。排一次队挣五十到一百块钱,一天能排四五个队,多劳多得。后来医院打击号贩子,把我请到会议室教育了一通,我只好又到街上发传单。这些工作都干不长,挣的钱少,风险还大。

房山一个售楼部招聘人,我在那里当过一个月的销售员,一套房也没卖出去。别的售楼员能把房子说得天花乱坠,我不会,人家问一句我答一句,还答不到点子上。经理说,你去别的地方试试吧!

我换了一家公司,送外卖。我不如别人送得快,总找不到路,一起送外卖的嘲笑我,叫我老笨。有一次,经理让我送天香街75号,我送到了田巷街57号。那家伙居然把货收了,真正购货的在网上投诉我们。经理训我。我说,你明明说是田巷街57号。经理说,货上面写着地址,你怎么不看。我说,你是经理,你亲口告诉我,我还看什么?经理把我开了。我又失了业。

城市里的工作我最喜欢蒸馒头,一揉面什么都忘了,人不跟你亲,面跟你亲。你揉面就好像抱着面,面成了女人,跟你心贴心!在街头送货,心老是吊着。

以前觉得蒸馒头太累,现在才知道干别的更累。蒸馒头不用上街,不怕车撞了,更不怕撞了人,不受顾客气,也没人嘲笑你。我到处寻找,看哪里有雇蒸馒头的。有一天看见隆利大酒店贴出广告,招聘面点师,面点师不就是蒸馒头的吗?

那是一家五星级宾馆,面案上原来有五个师傅,有一个因肾炎住了医院。我没想到能录用,招工的师傅跟我有缘,把我要上了。五星级酒店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别的地方叫我姓冀的,小冀,这里叫冀师傅。别的地方动不动加班,这里只干八小时,一分钟都不让你多干,工资还一分钱不少。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汗滴进了面里,领班把一个面团扔了。我觉得挺可惜的。他们就是这样,这才是大饭店!跟别处一比,这里是天堂。不过这里不蒸大馒头,只蒸小花卷、小发糕,做土豆饼、南瓜饼、金丝饼,还有袖珍的黄金窝窝头。招我来的师傅耐心教我,我怕他不教,给他讲了我的故事。他听了说,好好干,以后你会有好日子!我觉得他好慈祥!

以前别人骂我笨,我还不服,到了这里才知道我是笨。别人教三四遍就会,我得教七八遍,有的十来遍还做不好。我对不起师傅。我在这里干了半年多,学会了蒸各种面点,做各种小烧饼、小点心,我做的八件儿和各式蛋糕比街上卖的一点儿不差。我师傅告诉我,你不笨,以前没遇上好老师。我想给师傅磕头,他把我拦住了,说,不用这么着,我不光拿你当徒弟,也拿你当孩子。干到第六个月是中秋节,我学会了做月饼,各种馅料我都会拌,原来我是个手巧的人,只是自己不知道。

回想离开工地的日子,我像换了个人,深夜里我还想康姐,不过,已经没有想死的念头,只是担心她,惦记她。我感激她给我的那些美好夜晚。我猜她离开也是因为我没本事,如果是现在,她大概就不会跟她男人走了。我想让她知道我现在的状态。

夜深人静时我想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山不转水转,柳暗花明又一村。幸亏我离开了我舅舅,亲戚就是亲戚,永远别把希望放在亲戚身上。穷亲戚还行,富亲戚还不如朋友。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只要肯干,不怕走弯路,老师相信你以后错不了!

一路顺风  @冀声冀韵

康姐后来怎么样了?

冀声冀韵  @一路顺风

康姐后来找过我,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我明天再跟你们说。今天我师傅过生日,我要去给他祝寿!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师傅的生日很隆重,隆利大酒店的副总去了,还带去了老总的祝福和一个礼盒,让我们猜礼盒里是什么,有人说是领带,有人说是羊毛衫,还有人说是蛋糕,谁都没猜对!礼盒里是隆利大酒店的徽标,徽标背面刻着师傅的名字。师傅拿着徽标流了泪,酒店一建成他就在这儿,是最老的员工,厨房面案上的员工都是他的徒弟。他把酒店当成了家,酒店也把他当成主人。徽标背面刻着三十二位员工的名字,都是隆利的初始员工,老板没忘了他们。看著礼盒,我们都流了泪。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祝贺你有了好工作!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早不是隆利的员工了。在那里干了一年多,得病的员工好了,主管副总对我说,你干得不错,不过现在老员工回来了,你看怎么办?我不说话。主管副总又说,酒店每个部门都有核算。我说,我不想离开,你让我跟师傅商量商量吧!

我回到后厨,求师傅留下我。师傅说,你有在这里学的本事不难找工作,只要说是隆利出来的,没人不高看。我说,师傅,我舍不得离开你。师傅犯了难,说,我再跟主管商量商量!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市里有个贾师傅饭庄,老板原来也在这儿,他答应留下你。我只好离开了他。隆利的老总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不过,我一直感念他。这次给师傅过生日,隆利还通知了我,我挺感谢。

小土豆  @冀声冀韵

原来你在贾师傅饭庄啊,我前些年还在那儿吃过饭!

冀声冀韵  @赵莲

我在那儿除了面案,还掌过勺,做鱼香肉丝、青椒炒肉、宫保肉丁。

赵莲  @冀声冀韵

你也成师傅了!

冀声冀韵  @赵莲

我主要还是做面案的活儿。我来后这里增加了面点,家长周末带着小孩儿来吃,他们喜欢我做的小兔子、小松鼠面糕。

在这儿的头半年,我一直想回隆利。我想师傅,想工友,想康姐,我托人打听保定的饭馆缺不缺面案,包工队正给一所大学盖房,康姐在北校区做饭,她男人在工地砌墙。我想去看她,让她知道我学出来了,我还想知道她跟男人过得怎么样。

我没来得及去保定,家里就来了电话,说爹病得厉害。我跟老板请了假,回到家才知道爹什么病都没有,只是听说了我跟康姐的事。我告诉他,你说的是一年多前的事,我跟那女人早断了。我爹松了口气,说,断了我就放心了。我说,我不想断,是她断。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外面有合适的就找一个。自己找不上家里给你张罗。我说,我不想找。爹说,你都多大了还不想找,想一辈子吃爹呀?

我说,爹你放心,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我一个月能挣四千块钱,肯定有嫁我的。

我已经看不上村里女人了,她们穿的衣裳大红大绿,买方便面也不懂得看牌子。我在家给娘做了一笼面点,娘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她拿着面点送给左邻右舍,说她儿子长了出息。看爹娘的样子,我觉得我该成家了。我的爱情在哪里?我天天回忆跟康姐的日子。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你还记得咱们县的程桂花吗?多有才,画的画那么好,昨天在张家口跳了大桥。她因为一直单身,得了抑郁症。人该成家了成家,该养孩子了养孩子。没家,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你想成家就得忘了康姐。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对你再好,也有她的家。你再找一个,一定得是个比康姐好的,不然还会想她。

这不是爱情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后来没去保定,去了又能咋样?让她知道我有本事又咋样?回到工地我试着找对象。我对女人早淡了。不过我喜欢孩子,看见女人领着孩子觉得特别美。我还喜欢看她们哺乳,奶头吸吮在孩子嘴里,觉得她们真伟大。

贾师傅是我师傅的第一个徒弟。他跟师傅不一样,他重利,在店里整天黑着脸动不动就骂人。他给我发的工资不少。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别以为你们给我打工,是我给你们打工,我每月挣了钱给你们发工资,剩下才是我的。他一上班就跟我们说这些屁话。

一星期他让我们休一天,隆利休两天,加班有加班费,他没有。不过,他这儿还是比包工队强,在包工队一年要干365天。我不愿休息,我没朋友,休息天只能在屋里干待着。有一个礼拜天我想出去玩玩,离我租房不远处是公园,那天早晨醒来,我想起去公园看看。

公园里到处是人。日子过好了人就怕死,练太极拳,练气功,还有人练唱。北京人都唱京剧,我不喜欢。走到公园最深处我听见了熟悉的腔调,晋剧。天呐,这里有唱晋剧的,一个老头儿坐在那儿拉琴,旁边是个穿红风衣的女人,她唱了《打金枝》里郭暧的一段,算是让我听到了乡音。我站在那里听,直到他们不唱了,才离开。

从那以后,我每个礼拜天都到公园里,每次离开,他们都冲我点点头,算是认识,也不算是认识。那时我还没爱上她,只是喜欢听她唱罢了。

有一天演唱完,她冲我点点头,问,你喜欢晋剧?我说,我老家唱晋剧。她问,你老家是哪里?我说,张家口。她说,我也是张家口。你张家口哪里?我说,张北。她说,巧了,我也是张北的。我说,张北现在名气可大了,你哪个乡。她说,小二台,这是我叔。那老人站起来冲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她说,我以前跟着我叔唱,后来又跟着他一块儿出来打工。我说,我是二泉井乡的,咱们离得不算远。她听了欢天喜地的。

认识了两个老乡,我喜欢。人家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没流泪,这个城市一下亲近了。

有一天我问他们,你们天天唱晋剧,会不会唱二人台?她说,会,我从小就唱,不会唱二人台还叫张北人吗?我问,那怎么不见你们唱。她叔叔说,唱二人台没人听,晋剧还有人过来听一会儿。我说,电视里都唱二人台,说不定你们唱多了,就有人听了。

老人调了弦,她唱,唱了一会儿,人渐渐多起来。她和老人眼睛放出了光。九点多钟人群散了,老人收拾胡琴。我说,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这么远见了老乡,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们说,中午还有事呢!我知道他们怕我花钱,心里失望。那个礼拜我一直盼着休息,想再看见他们。

赵莲  @冀声冀韵

也许她是老天安排好在公园等你的。她叫什么?

冀声冀韵  @赵莲

她叫红霞,她叔叔叫殷荣。她这个叔叔,其实就是她爹。当初她父母超生,上不了户口,又怕罚款,就把她送给了她叔叔,她叔叔的老婆不能生养。叔叔成了父亲,父亲成了叔叔。后来叔叔出车祸死了,婶子改嫁,父亲又把她要回来。不过她没有改口,仍然叫叔叔。

她长得挺漂亮,比康姐漂亮得多。康姐胖,全身哪儿都是肉,圆的。她瘦,细高个儿,她站在公园里唱,看不出是打工的农民。一走路就坏了,身子一歪一歪的。村里孩子喊她“地不平”。不过她有个本事,平时走路瘸,一上台演出就不瘸了,一点儿看不出她腿有毛病。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她腿怎么回事,她不说话。我说,你不想说算了。她哭了。我更慌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瞎问!她告诉我,那年遇到车祸时,叔叔怀里抱着她,看到车撞过来,就把她护在怀里,用后背迎着撞来的车。叔叔就这么死了,她伤了一条腿。接骨的大夫技术差,没给她接好,腿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问她现在在哪里打工,她说换了好几回工作,以前也在饭馆当过服务员,干一天腿疼得厉害,只好去了服装厂。我说,这是好工作,每天做几件好看的衣裳,心情也好。她说,也不是,我只管给裁好的布料锁边,干了三年,一件衣服没看到过。

我想,这让人挺不痛快。我做面点,蒸出来能看见,顾客夸奖我也能听到。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她说,要不我一到休息天,不管多累也要来公园。不唱,活着更没一点意思了。

一路顺风  @冀声冀韵

说得太慢了,这个故事怎么总说不完。

冀声冀韵  @赵莲  @一路顺风

我知道大家想听我跟红霞能不能走到一起。从包工队出来我就死了心,开始还想康姐,后来连康姐也不想了,心是空的。我跟红霞交往是为了二人台。爹托人给我找对象,馒头营乡的,让我回去相亲。我不想回。在城里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城市人?将来怕还是要回去。真回到村里,谁雇我做面点?

在爹的催促下我回了村,想不到那家又變了卦,他们听说了我跟康姐的事,说我靠不住。我也不伤心,本来我就不想找,只是白花了路费。

我跟红霞,顶多算在北京找了个知音。她要人听她唱,我想看她演。她有了事,想跟我说,我难受了,也想跟她说。这算爱情吗?我觉得不算。我跟康姐爱情了一回,知道爱情咋回事!

红霞的叔叔盼我们在一起。我有时去他们住的地方,每次我一去,他就走了。他一走,红霞脸就红。我知道她心里有我,只是我忘不了以前的事,觉得自己失了身,配不上红霞,又觉得怎么也不能娶个瘸子。

赵莲  @冀声冀韵

你不想娶人家,就不该跟人家来往。

我交了好运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大概就是这个命,贾师傅饭庄干得好好的,突然停了业。外面贴出告示说这一带要开发,整条街拆迁。我们饭庄是贾师傅租的,前年房主去澳大利亚,房子要卖,贾师傅咬着牙借钱买下了。现在房子按1:17赔他,他合适了,我们这些人往哪里去?有钱怎么活都有理。饭庄里的48个员工,一时都散了。

红霞也没了工作,服装厂没订单,欧盟反倾销把订单反没了。我们天天到公园里排忧解郁,红霞主唱,我帮腔。我们把拆迁的事编成二人台,公园里散步的人都围过来听,有人喊好,有人流泪,临走时有人给我们扔一点钱。一个扔,别人也跟着扔。人群散了,我们能数出一二百块钱。红霞说,你没工作,归你吧。我说,你叔身体不好还天天给咱们拉琴,让他买药吧!红霞的叔把钱分成两份。我说,这咋行,要分也得分三份。我拿一份,剩下的给你们。

这么唱了一个月,租房的钱挣不出来。我到隆利大酒店找师傅。师傅跟副总商量能不能让我回来,副总不同意,给我介绍了一个饭馆,我好歹算上了班。

这个饭馆的老板还不如贾师傅,脾气大,动不动骂人。贾师傅脾气大,待人还行,这个老板待人刻薄,月月扣工资,一张嘴就是炒了你。饭馆经营得也不好,周围别的饭馆客满了这里才有人。我在那里干了一个礼拜,他骂走了一个厨师,三个服务员。这倒也好,厨师走了只好让我上灶,把炒菜练出来了。另一个厨师炒不过来,累,也愿意教我。看到缺服务员,我趁机把红霞介绍过来。红霞腿疼,总比在家里待着强。

老板不让我们休息,说五加二,白加黑。他的一个亲戚当副区长,他就把亲戚嘴里的词儿搬到饭馆里。他亲戚常领着人来吃饭,从不结账。老板嘴笑得跟痰盂似的,亲戚走后又不高兴。他从我们身上克扣的钱,都贴给了亲戚。没这个亲戚,饭馆开不起来。

有一天,一个常去公园的人遇到红霞,问为什么不去公园唱了。那人姓杜,大同人,一看就挺有身份。他说他爹爱听我们唱,在国家大剧院看戏能睡着,看你们越看越精神。

红霞说老板不让休息。他问,不休息有加班费吗?红霞说,什么加班费,不扣钱就不错了。老杜想了想说,回头我给你们介绍个地方,起码能有礼拜天。

他带我们去了一家公司食堂。食堂年年亏损,只好往外承包。我们哪儿能包得起。他说,承包费年底结账时再要。我说,那也不敢,亏了呢?他说,亏了我跟他们说,把承包费免了。我心想,他咋这么大面子,比我舅舅还厉害。我问,那你有什么好处?他说,我不要好处。我说,对朋友没好处的事我不干。他说,能听你们唱戏就是好处,公司周六周日休息,你们去公园唱,我爹爱听二人台。

我想,这算什么条件,我们又不是为他爹唱。不过我们还是答应了。

在食堂挣的钱比隆利大酒店还多,也不知道以前咋干的,老亏损,就是闭着眼干也不该亏损啊。红霞的叔每天一清早到菜市买菜,红霞搞卫生,我一个人在灶上准备。四十几个人的食堂,干起来太轻松了。我们对老杜感激不尽。

到周末我们高高兴兴地去公园,观众早等着我们了。老杜推着轮椅站在圈外,轮椅里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一看就不是凡人,富态。他儿子为让他听戏下这么大本儿,跟人家一比我真不孝,我到现在没给爹娘买过什么,想起来真难受。二人台高兴了想唱,难受了也想唱,难受有难受的戏,高兴有高兴的戏。他的条件太容易满足了。

他后来告诉我们,他老爹脑梗后不能动,总闹气,每次到公园里听二人台,回到家就不闹气了,没有二人台他不肯去公园。想不到唱戏还有这作用,要不是平时得做饭,我愿意天天给他唱。

这么唱了一年多,我跟红霞挣了不少钱。过完春天就是夏天,有一天老杜对我们说,他老父亲明天过生日。我跟红霞商量,咱受了人家好处,也得表示表示。看他家的条件,你给人家买什么东西也不稀罕,还不如去给老爷子唱一出,也算一份心意。第二天是周六,公司里有三个加班的,我们给那三个加班的每人订了一份外卖,随后去了恩人家。

按着老杜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原来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别墅,我俩一进院就呆了,跟花园似的,绿树间还养着两条梅花鹿。进了屋,更是惊得合不拢嘴。长这么大,我没见过这么好的家,怎么说呢?跟隆利大酒店似的,里边什么都是亮的,什么都是高级的,我要不是在隆利干过,都不知道他们家有多高级。

红霞一进去连路都不会走,本来就瘸,进到里面瘸得厉害。红霞的叔叔一个劲儿地眨眼睛,看不够,一会儿眼睛让灯光晃得流了泪,他从怀里掏出手绢擦。老杜家的保姆大概觉得手绢脏,给他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手巾包,他把眼睛和脸擦了一遍,把人家的手巾都擦黑了。回去的路上,他还跟我说那个小手巾,擦到脸上真舒服,就好像是一只手,暧暖和和的。我知道他想说像女人的手,当着女儿的面不好意思说。

听我们去了,老杜的爹从楼上下来,两个佣人给他抬着轮椅。我怎么知道是佣人?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不是佣人是什么?轮椅是电动的,下到一楼,老人自己能来回走。他跟我们握手,我捧着手摇了半天,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手,大,肉厚,捧着软软和和的。他让佣人给我们拿点心,拿饮料。红霞的叔拿什么吃什么,吃得我都不好意思。红霞不停地拉她叔,不让他吃。老爷子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他愿意看我们吃,我们吃他高兴!

他问红霞的叔,您今年多大了。紅霞的叔说,六十九,快七十了。他说,咱俩同岁,你多好啊,什么都能干。我作了孽,动不了!他儿子说,爸,别这么说。他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我作了孽,就是你们作了孽,老天爷惩罚我。红霞的叔说,您多大的福气,这叫作孽,我巴不得也作一回孽呢!周围人都笑。老人说,我说的是实话,你们不知道!

我看老杜不爱听,忙说,咱们开唱吧!

老人也说,唱,唱。

过生日当然得唱喜庆的,我跟红霞唱了《打樱桃》《打秋千》《五哥放羊》,还唱了《探病》。老人乐得一直咧着嘴。我们唱的时候,他家不停地来人,等我回过头,屋里已经站了五六十个人,一齐给我们鼓掌。

我们的戏唱完了,也该开宴了。老人留我们吃饭,红霞的叔想留,我朝红霞使个眼色让赶紧走。老杜也不硬留我们,让人给我们每人拿了一个精品袋,回到住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信封和一套衣服,信封里装着三千块钱,红霞的叔对我说,就是早先的大户人家,咱们好日子来了!红霞埋怨她叔在别人家吃不够,丢人。她叔说,你别嫌我,我还能活几天!我忙说,你们歇着吧,我走了。

承包了食堂后,我们把租的房换到了食堂附近,两家隔着一栋楼。我回到这边,想老杜是干啥的,比我舅舅还厉害,我舅舅发了大财,工友们说他干的事没几件光彩的,光包养的小老婆就三个。老杜不像包工头。我问他做什么工作,他笑着不说,我就不敢问了。这么有本事的人对爹这么好,光凭这一点我就敬他。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吃了那么多苦,好日子也该来了。

冀声冀韵  @赵莲

我后来遇到的事你们想也想不到,就是编,也编不了这么复杂!

有个礼拜天,我发现杜老爷子没来公园。以前老杜忙,也让别人推着老爷子来。我们问老爷子,老杜咋没来?老爷子说他开会去了,去深圳了,去广州了,反正都是好地方。这回他们都没来,我想是不是老爷子病了,我们仨商量该不该去看看。红霞的叔要去,说,就是病了,咱们在床边唱一段他也高兴。我说,也是。红霞说,咱们去了人家又送东西又送钱,欠人家更多了。红霞的叔说,欠啥,早先大户人家唱戏,赏得更多。红霞瞪了她叔一眼,说,你以为你是梅兰芳啊!

第二天周日,老爷子又没来。我跟红霞商量,别都去,你一个人去。老爷子要是想听,你给他清唱一段。红霞说,我不敢。我说,这有什么,他还能把你咋样不成。心想,她一个瘸子,谁也不会看上她。这话我不能明说,只能鼓励她说,你去吧,老爷子爱听你唱。红霞涨红了脸,只是不肯。

到了周一,我觉得食堂气氛不对,刚承包时,公司里人都说我炒的菜好吃,量也足。管后勤的老张还说年底奖励我们,现在吃饭的人说我炒的菜不好,有人还问我,你学过厨师吗?我说,我师傅是隆利大酒店的,从隆利出来我还在贾师傅和松塔干过。吃饭的人说,你是让隆利赶出来的吧?食堂里人都笑。

第二天管后勤的老张找我,说公司里好些人说我炒的菜不行。我说,以前不是都说好吃吗?老张说,咱们订的合同得改。公司里都有意见,我挡不住。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想来想去,想到了老爷子身上。这事恐怕跟老爷子闹病有关。我对红霞说,咱们没去看老爷子,老杜是不是生气了。红霞说,这是两码事。我说,那怎么老爷子不来公园,食堂里冒出这么多意见?是不是老杜跟公司说什么了?红霞说,你神经过敏!我说,这两件事一开始就是关联在一起的,现在肯定也关联着。红霞听了跟她叔商量周末去看老爷子,她叔说,早就该去看看。

我们买了好些东西,提着胡琴去了别墅。没想到那里已经贴了封条,旁边还有两个人守着。见我们来,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把跟老爷子的缘分说了,说想来看看他。一个高个子的说,他早不在这儿了。我问去哪儿了,他们不说,冷着脸站着。

我想,肯定是老杜欠了别人的债,跑了。以前听我舅舅说过,有个开发商天天开着豪车,住着别墅,突然跑到了国外。他欠了我舅舅六百多万工程款,都泡了汤。

我对红霞说,食堂咱们大概包不成了,得另想路子。红霞说,承包有合同,不到时间公司也不能赶咱们。我说,咱可是一分钱承包费都没交,凭的就是老杜的面子。红霞听了跑到别墅打听消息,那里的人说,报上早登了,看报去吧!

我们到街上买了报纸,原来是纪委抓了个贪官。官不大,一个什么部的处长,贪了六千多万,我的娘,六千万得多少呵!我数都数不过来。报上还说,他有七十多套房,好几家公司的股票,都是别人白送的。我一直以为他是好人,想不到竟是这路货!他那么多房怎么住得过来?我们以为遇见了菩萨,想不到是个妖怪。

我一件件地回想跟老杜的交往,都是他帮我们,他帮我们是为他爹,也算个孝子!老爷子一直说,我作了孽,我作了孽!我还以为谦虚呢,现在一想也是,哪有这么谦虚的,老爷子明白这种福享不长!

回到食堂,谁提意见我都老老实实听,说一定好好学习,提高手藝。我回了一趟隆利,求师傅指点我炒菜。我炒的大众菜还行,就是鱼和排骨做不出味道。师傅听了,求灶上一个老师傅指点我。回到食堂,别人吃了也没有称赞我。原来进了这种地方活的是个势,失了势,你再折腾也不行。

又过了几天,管后勤的老张让我来一下。我进了公司会议室,见里面坐了四个人,一个人记录,另外三个人跟我谈话。问我跟老杜什么关系,我告诉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连他叫杜什么都不知道,他帮我,是因为他爹爱听二人台。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认识的过程、承包食堂的过程等。再问别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解释说,公司里有反映,说食堂承包不透明,我们只是问问,你不要有负担。我说,我没负担,好容易有个饭碗,这回又砸了!

他们说,只要老实守法,饭碗不用愁。我谢了他们,鞠个躬转身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公司里一直传说我们是老杜的亲戚,他妈妈把食堂当成一份礼物送给他,是为了得到他一个批文。

又过了几天,管后勤的老张说合同作废。我们承包得交承包费,还得跟另外三家公开竞争。我想,我肯定竞争不过人家。红霞说,不承包也行,只是从原来的住地搬到这边,房租贵了一倍,退租,房东肯定不干。红霞的叔说,咱们给老张送礼,求他帮帮咱们。我跟人打听老张的住处,买了好些东西去看老张,老张一下急了,说,你们见老杜完蛋了,想害我是不是?东西赶紧拿走,不然我提到纪委去。

我们三个提着东西仓皇地从老张家出来,真是绝望到看天都不蓝。红霞一路埋怨她叔,出的什么馊主意,白花了好些钱,又不能退。我说,也别埋怨你叔,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想了好些天,终究想不出好办法。到了周末,我们还去公园唱,拆迁的事能唱,跟老杜的事却没法儿唱,这么唱了一早晨,反而更憋得难受了。又过了半个月,公司重新将食堂承包出去,我们两家都失了业。

一路顺风  @冀声冀韵

流泪  流泪  流泪

我们的爱情

冀声冀韵  @赵莲

我们走到了绝路上,早知道还不如不认识老杜。两家闲了一个多月,红霞干过的服装厂又有了订单,工长打电话让她回去,总算有了一条活路。我什么工作都找不着,只好打零工,贴小广告、发传单,有什么活儿接什么活儿。

晚上回到住处,不知道这委屈该跟谁说。红霞来看我,我问,你腿不疼了?她说,服装厂用腿少,腿疼得轻多了。看我不高兴,她又不说了。她给我洗衣服、补裤子,她是觉得对不起我。这种事怎么能怨她,是天上砸下来的事,谁也怪不得。

那天晚上,她要留在我住处,我说,算了吧,省得你叔惦记你。她说,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我说,我都这样了,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人,是怕你叔担心你。她说,他一直盼着咱们在一起,他也是七十的人了,我没个着落他不放心。我说,你不了解我,跟了我怕你后悔。她说,咱们一起经了这么多事,还怎么了解。你不嫌我的腿,我就跟定了你,以后搬到一起还能少交一份房租呢!

我想了想,留下了她。她那天还带了一盒安全套,是事先想好了的。这世上有一个人在我没着没落的时候跟着我,我还有什么可挑的?

老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睡大概就是爱情吧?只是这爱情来得没啥惊喜,就像吃完了饭要洗碗,睡醒了要叠被子,想拒绝都张不开嘴。

犹豫了两天,我决定把跟康姐的事告诉她,也算没骗她。我一边说一边哭,她用手给我擦眼泪。我捧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手上。我们抱在一起,她亲我,我也亲她。

那天夜里她又没回去。她叔也没有打电话。早晨我让她回去告诉她叔,我说,他毕竟是你的亲爹,你该跟他好好商量一下。红霞笑着一口答应,说我心好。

回去跟她叔说了,她叔当然愿意,对我说,红霞腿不好,你得跟你爹娘说清楚。什么时候办喜事听你爹娘的,我就一个条件,我一个孤老头子没处去。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一辈子跟着你们!

我给爹打了电话,爹没说什么。我娘听了十分欢喜,一连声地说,这回娘就放心了!我没说红霞腿不好的事,只说红霞长得漂亮,娘就笑,说,你这是给你娘娶回仙女来了!

红霞在旁边听。我夸她,她脸红了。放了电话,她问我为什么不说她腿的事,我说,有什么好说的,回去自然就看见了。我这么一说,她就怕回家。有时候腿疼,她抱着腿哭,想自己的养父。因为有养父的恩,她一直不肯叫她叔爹,跟我说时是爹,见了面却叫叔。

我拿她跟康姐比,觉得她比康姐好,康姐的爱是浓烈的,她是涓涓细流;康姐的爱带着自私,她没有任何私心。细想起来,我终究还是忘不了康姐。感情有时跟人好不好没关系,伤你越厉害,你越忘不了!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这是以前的事,还是正在发生的?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这都是以前的事,我后面的事多着呢!经了这些事,我才知道活着不容易。回想当初跟着舅舅从村里出来,觉得外面天地好大,我就像一只雀儿在天上飞,飞到哪儿都是蓝天、白云。这会儿才知道,蓝天下淌的是汗,流的是泪!

康姐来了

冀声冀韵  @赵莲

我在外面打了半年零工,有一天,隆利的师傅打电话问我正干什么。我说正在街上发传单。他说,你给贾师傅打个电话,他找你。我一听是好事,立刻给贾师傅打。贾师傅问我有工作了吗?我说刚找了一家饭馆。贾师傅说,那就算了。说完放了电话。

我恨自己弄巧成拙,又给他打,说不愿意在这家饭馆干,想跟着他。贾师傅说在东城盘了一家饭馆,问我愿意不愿意来。我说愿意。他说,我把面案交给你!我说,师哥,能不能照顾我一下。贾师傅问,怎么照顾?我说,我的女朋友没工作,以前也在饭馆跑过堂。贾师傅爽快地说,来吧!

我回去告诉红霞,红霞犹豫。我说,我去那边就得租房,要不上班太远,你不去咱们又得分成两处,在一处起码住房好解决些。她说,工长一复工就找我,走了咋对得起人家。她这一说我也犹豫。我说,要不你跟工长商量一下,她同意,你就跟着我去饭馆。她跟工长说,工长一口答应,说,这是好事,我不拦着你!

贾师傅得了拆迁补偿款,新开的饭馆比原来还大。他有个口号:低档菜价,中档装修,高档服务。员工一律重新培训,红霞因为腿不好,在前台当了收银员,我炒的菜不行,也请了师傅教我。那些日子我总觉得脑子不够使,师傅教的记不住。

一开业人就是满的,每天中午都有订不上餐的提意见。贾师傅把经理室做了雅间,仍然不够。我蒸的面点大受欢迎,索性只在面案上忙。红霞收银,每天累得够呛。

周末吃饭的人太多,根本不能休息。好长时间不去公园,我们俩把二人台都忘了。有一天下班,红霞的叔说,我手痒了,给你们拉一段,你们练练嗓子。红霞唱了两句,楼上的下来敲门,说影响孩子做作业,只好算了。

两个人憋着下周去公园,我跟贾师傅商量能不能轮休,贾师傅说,灶上老周儿子结婚,我还指着你上灶呢!我挺遗憾,事后贾师傅用微信给我发了个千元大红包,红霞挺高兴。红霞的叔说,有了红霞,你的运就转了,以后都是好日子。

我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好运来得太容易。红霞说,咱们吃的苦还不够?我一想也是,心里还是乱。

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在面案上捏小兔子,外面喊,冀师傅,有人找。我把一屉兔子上了蒸笼,拍拍手上的面走到前厅,见红霞正在收银台上发呆,看我出来冲我往外努嘴,我往窗外一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站在外边,围着一个大花围巾,身上穿得臃肿,我心往下一沉。红霞眼睛一直看着我,我避开她的眼光走到外面,康姐一见我就哭了,说,小冀,姐没路可走,投奔你来了!

我问她咋回事。

她说我舅舅盖楼出了事故,他们从保定转到另一个省,在那里盖一个五十多层的大厦,盖到二十三层,不知怎么楼塌了,死了三个工人,重伤了七个。调查组当天进了工地,一查,包工队使的螺纹钢是地沟里铸的,叫地条钢。再查,水泥标号也不对。调查组领导拍了桌子,斥责他使用假冒伪劣材料。我舅舅说,不用假冒伪劣我怎么挣钱?

调查组领导没见过他这样的,被他气坏了,说,你怎么连起码的良知都没有!我舅舅那天也冲动,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说,我搞企业挣钱就是良知,亏了钱我拿什么给工人发工资。调查组说,你有正常利润,怎么能亏?舅舅说,正常利润都给你们当官的送去了,不送,哪个工程能揽得下来?这一下牵出了一个腐败大案,省里、市里头头不少。要不是出事故,住上十几年再出事得害多少人啊!

康姐说,工人们四散而去,我没地方可去,思来想去还是找你。我问,你男人呢?她说,我们离了婚,他不在外面打工了,回了村。

我惦记舅舅,想,我娘知道了多难受!他就是坐大牢我也得去看看他,给娘一个准信儿。又想,以康姐的性格,不是走投无路不会来找我,总得想办法帮她,不知道红霞同意不同意。

康姐说,姐看看你就走。姐知道你现在混好了,不拖累你。我回身看了一眼里面,見红霞正盯着我们。我说,康姐,我有女人,收银台上那个就是。康姐往里面看,说,长得挺俊,这怨不得你,怨我。我说,怨谁不要紧,我实在没法儿管你。康姐说,那我走,姐还以为兄弟心里有我呢!说完她摆摆手走了。

我心里不好受,愣了半天返回店里,红霞问我是谁,我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康姐。红霞呆住了。我又说,包工队垮了,她无路可走来找我,红霞说,她在城里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你让她走,她咋办?她这一说我心里更难受了,问她,那咋办?她说,把她叫回来吧,让她住到我爹那边,让我爹跟咱们住。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跟她说有了你,她一扭身走了。

红霞说,你去把她叫回来!

康姐没走远,她说走就是做样子。我赶过去说,你先进饭馆里吃口热饭。她说,我不拖累你。我说,就是走,也得吃了饭再走。拉着她进了饭馆。

正是饭口,大厅里人特多。红霞让服务员在过道加了一张小桌,给她端来一碗米饭两个菜,康姐一会儿吃了个精光。她说,我快两天没吃饭了。我说,你饿成这样不该吃这么多。正说着,她忽然皱着眉用手摁肚子。我让红霞给她端了一碗热汤。收银那边好些人等着结账,有人拍柜台。红霞赶着去了。

看康姐疼成那样,我不知道怎么好。后厨那边叫我,说,点面食的都催呢,你快点儿!我回了后厨,见贾师傅站在那里,满脸不高兴。我忙洗了手揉面。他说,看咱们饭馆兴旺,烧得不轻是不是?别看缺人手,不好好干照样炒你鱿鱼,我宁可多拿一倍的钱雇人,也不养奸懒馋滑的。我不敢辩解,低着头干活。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大厅那边乱了,红霞跑进来喊,康姐不行了!

我跑到外面,见康姐已经晕过去。我拿出手机叫救护车,在救护车上一路想,她要出了事怎么跟她家交代。我跟她的事,她以前跟她爹娘说过。人家还以为我故意害她呢!

幸亏送得及时,救过来了,只是把午餐搅了,好些顾客因为没吃上面点,说以后再不来了!

我怕贾师傅生气,回到饭馆一直躲着他。他却没生气,问,你的亲戚怎么样了?我说,眼下没生命危险,医生说还得再住两天。贾师傅说,这两天你不用来了。我以為他要开除我,说,师哥,原谅我这一回吧!贾师傅说,你想哪儿去了,她出了院你再来上班。

我这才放了心!

我不想在医院陪她,对红霞说,你陪吧。红霞说,我跟她不认识,我陪算什么?我说,我也不合适。红霞说,你们俩以前那么恩爱,你不陪谁陪!她这一说我更不敢陪了。红霞又说,跟你说着玩呢,她在这儿少亲无故的,总不能扔到医院里不管吧?我说,我这会儿跟她没任何关系。红霞说,至少算个老乡吧!我说,我跟她真不是老乡,她是山西人,咱俩才是老乡。红霞哭了,说,你拿我当老乡,行,我就一辈子给你当老乡算了。我被她弄得没脾气,前不是后不是。闹了一阵子,她冷静下来,说,你去吧,这回是我让你去的,要不她醒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我知道红霞心善,看她真心让我去,我就去了。到了医院康姐已经醒来,见我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我知道我兄弟不能不管我。我挣开她的手说,不管你,谁把你送进医院的?她说,是啊,我兄弟心里有我。说着又抓我的手。

她这么抓着我,我心里不舒服。抬起头看病房里的人,大伙儿都看着我们。我脸有些挂不住,抽回手说,你觉得怎么样?她说,肚子不疼了,就是头晕,护士说我血压都到二百二了。

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像个农村妇女,以前两人好时,没觉得她难看,只觉得她温暖,现在再看觉得她有五十多岁,其实她才三十六。

不管多别扭,她总是给过我温暖的人,在工地食堂,没她我熬不过来,她给了我快乐,支撑着我往下活。一想到这些我对她的厌恶就淡了,涌上来的是同情。我不光同情她,也珍重以前的日子。

我不再往回抽自己的手,对她说,你好好养着,血压能降下来。她问,在这儿住一天花多少钱?我说,你管多少钱干什么?我有钱,不花你的。她说,那不行,你这会儿是有家室的人,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呢!我说,她人好,心好,你不用担心。再说,政府不是给咱们也上了医保吗?她说,听说村里有新医保,哪有时间回去办。我说,那你也不用担心,有我。

她好半天不言声,只是流泪。我想替她擦泪,一伸手想起了红霞。过了一会儿护士来量血压,康姐问,还高不?护士说,不高了,正常。

她闹着要出院。我说,血压刚正常,稳定稳定再说吧。她说,有啥稳定的,饭碗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见她执意要走,我只好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出了院,自然要把她领回家。我怕红霞不愿意,先打车去了饭馆,对康姐说,你等我一下,我去跟红霞拿钥匙。进到饭馆,跟红霞商量怎么办?红霞低着头说,这是你的事,跟我商量什么?我说,你是我媳妇,我不跟你商量跟谁商量?她说,我才不是你媳妇呢!你媳妇在外边站着。我说,咱们虽说没登记,在我心里你就是媳妇。你这个媳妇我要定了,想跑也跑不了。她白了我一眼,说,你先把她领到我爹那边,安顿好再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赵莲  @冀声冀韵

红霞真是个好女子,别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冀声冀韵  @赵莲

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经事,不知道媳妇好。外国人说天使,就是说她这样的。我领着康姐回了住处,红霞的叔见了有些不高兴,问我,这是谁,跟你啥关系?

我说,以前的工友。

红霞的叔说,你把她领到这儿算什么,我一个大男人跟她一块儿住?我到了这岁数不想再找了。我笑了,说,你想哪儿去了。你跟我们住,让她在这边。红霞的叔说,这还差不多。又问,她以后长住这儿?我也没法回答他,说,住些日子看她的意思。

晚上,红霞的叔问红霞,那女人跟小冀咋回事?红霞说,他们以前处过,后来散了,现在她没了路来找他。红霞的叔当下不愿意了。回到那边对康姐说,小冀跟我闺女恩爱着呢,我闺女的工作是小冀给找的。康姐问,他们怎么好上的。红霞的叔说,他们一块儿在公园唱二人台,唱着唱着有了情意;后来又一块儿承包食堂,两个人有缘,你恩我爱的。他把我跟红霞的感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康姐自然能听出他的意思,说,让你闺女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我有些担心,康姐是个烈性子,来了脾气什么话都敢说。我怕她把我们的事全端出来,又怕她故意伤红霞,就说,我去。红霞说,她住在我这儿,吃在我这儿,我还怕她不成?不用你管,我去。

她过去了,我在家里等。过了三个钟头还不见她回来。我实在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她说,已经在门口了。我开了门凝神看她,见她脸上好像有泪。我问,她跟你说什么了?红霞不言声,一个人进了卫生间。

我追到卫生间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红霞说,说什么你不用问,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把我弄得心里发毛,看她的脸色,觉得她像生气,又不像生气。

睡觉时我主动铺床,我把她的被窝靠在我被窝旁,躺下等她。她不过来,我喊她。她说,你着什么急,我叔还没睡呢!我说,别等你叔了,快过来!

正说着,她叔喊她。她趕到她叔房间,过一会儿回来说,我叔说不在这边住,要回那边。我坐起来说,那怎么行。红霞说,我叔说,怕她在这里住着不走。我走过去,对红霞的叔说,叔,她无路可走来投奔我,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赶她。红霞的叔说,我怕她没安好心,她看你混好了来找你,明明是有目的。我说,她有目的我也不动心,我有红霞,有你,是温温暖暖的一家人,她就是一辈子住在这儿也打动不了我。

红霞说,这是我跟小冀的事,不用你瞎操心。红霞的叔说,我有办法客客气气让她走。红霞问,啥办法?红霞的叔说,我就说我看上她了,她肯定走。说的时候他一本正经,满脸鬼诈。红霞说,我看你就是看上她了,比你小三四十岁,美得你。红霞的叔红了脸,说,我没这意思,就是想赶她走。

好说歹说,总算把红霞的叔劝住了。跟红霞回到这边,红霞突然把我抱住,抱得紧紧的,我紧张得喘不上气来,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我也抱着她,像抱着自己的命。松开手,我看见她满脸是泪。她说,小冀,你就是对不起我,我也认了,我一辈子跟定你了。

我抱起她,抱了好长时间,我说:除了你,我跟谁都不动心。

说着我笑了。

她没笑,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赵莲  @冀声冀韵

流泪  流泪  流泪。小冀,你真该把这事编成戏。康姐后来跟你们在一起吗?

冀声冀韵  @所有人

那天,我跟红霞差不多说了一夜话。贾师傅那几天主动给我们放了假。早上起来,我买了油条去看康姐。敲门,里面没动静,喊,里面不答应。我慌了,心想,她别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开门偏偏忘了拿钥匙,只好又回去拿钥匙。打开门,见屋里干干净净的,能扫的地方都扫了,能擦的地方都擦了,厕所里的尿迹,厨房里的油渍,都没有了。在她躺过的枕头上我看见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小冀,姐走了。红霞是个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姐听红霞说了你们的经历,你能从苦里走出来,姐也没什么好怕的。

以后混好了姐再来看你!

再一次转运

小土豆  @冀声冀韵

康姐就这么走了?后来跟你联系过吗?

冀声冀韵  @所有人

没有。她没跟我联系,我也没跟她联系。

赵莲  @冀声冀韵

红霞呢?你们俩怎么样?

冀声冀韵  @赵莲

我们俩挺好。有一天红霞跟我说,想回张北。我问,在北京刚顺了,为啥回?她说,她一个表哥回张北承包了二百亩林场,养土鸡,养猪,用养猪积的肥种黑小麦,一年能挣八九十万呢!我说,人家回去承包林场,你承包什么?她说不出来。我知道,她这么说还是不放心我,怕我哪天遇上康姐,我哪敢打听康姐的事。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前天我看见了二毛蛋,他跟保定顺平人合开了工厂,加工猪肠子,听说都出口国外呢,给人打工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回来好。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里一时走不开。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贾师傅是我的师哥,他是我师傅的头一个徒弟,那天我回到饭馆,他把我叫住,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以为他要我去办公室,没想到他领着我上了轿车。我第一次坐他的车,里面宽宽大大的,真舒服!他让我坐车是看得起我,我也夸他几句。我问,师哥,这是什么车?真高级!

他问,听说过宾利吗?

我说,没听说过。

你连宾利都没听说过?

我说,光听人说,有钱的人都开宝马,坐奔驰。不是奔驰最好吗?

他说,那算什么,土豪!外国老板都开玛莎拉蒂和宾利,这是我刚买的。他说着停了车。这是一家宾馆,他带着我进到里面,迎宾小姐冲他鞠躬,叫他贾总。他在大厦十六层有个办公室,挺大,挺牛。

我问,宾馆是你的?

他说,不全是我的,有点股份。

他说话的样子像个成功者,表面谦虚,实际上牛。要是别人我就走开了,他是我师哥,我刚给人家饭馆闯了祸,我做出钦佩的样子说,师哥,你给师傅争了光。

他说,什么争光不争光,人就是机遇,有时候山穷水尽,运来了,柳暗花明。你来了运气,比我还强。

我说,我能有什么运气。

他问,你那个康姐呢?

我说,走了。

他说,怎么走了?

我说,不走咋办,我有红霞,我们商量好明年结婚,两人早就像一家人一样了。

他说,看着你挺老实的。

我说,师哥,你这么说臊死我了。

我把康姐的事说了一遍,他听了点头,说,知道你惦记她,我已经帮你把她安排好了,她就在这儿当服务员呢。说着他把电脑转过来对着我,我看见康姐正在二十三层打扫房间,心里忽地一热,说,师哥,谢谢你。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她有着落,我就放心了。

他说,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我帮你一把。今天有件事跟你商量,你也看见了,我除了饭馆这里有一摊子,别的地方还有,一时忙不过来,想请你帮我把饭馆管一下。

我眨了眨眼,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说,贾师傅饭庄,我打算让你管。

我说,这咋行?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我说你行,你就行。

我说,我蒸面食还行,管饭馆真不在行,啥都不懂。

他說,说是让你管,实际上我还要过来,慢慢你熟了,我再完全交给你。

我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不是那个材料。

他说,人就是机遇,现在机遇到了你跟前你还不自信。想想我当初开饭馆,谁帮我来着,还不是硬着头皮上。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合适。我说,咱们前台的小冯,我看挺能干的,你让他干吧!

他说,小冯我哪敢靠,这么大一摊子,我得交给个老实人。

听他这么说,我就不言声了。他是冲着我的人品。

他又说,我给你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企业法人改成你,你就是饭馆的实际老板。除了你哪一个跟我有这么大交情,说到底师傅把你交给我,是想让你有出息,我不能对不起他。

拒绝的话我再说不出来,只好说,我回去跟红霞商量商量,她原先想让我回乡创业。

他说,商量商量也好,早给我信儿!

我说,那我回去了。

他说,康姐就在上面,我把她叫下来,你们见一面吧!

我出了一身汗,忙说,你千万别跟她提我,让她把我彻底忘了。你跟她提我是害她,也是害我。

他想了想,说,那就听你的。以后你也是经理了,总得有个车。我给你安排一辆车吧,以后归你用!

我还在摆手,他已经拨通了电话。下了楼,司机正在大堂等我,问,是冀总吧?贾总让我接你。

我一时适应不了,长这么大,没听别人这么叫过。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就胡乱点点头。司机把我领到大厦后边,车不是什么好车,宝来。我在城市里吃了多少苦,现在有宝来坐也有点儿翻身的感觉。车走到一个拐弯处,我让车停下来。想起以前在这里贴小广告,我被一个城管追着跑了两站地,现在我真想让城管看看,老子混出来了!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不是你亲口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个世界变化真快。你师哥这么抬举你,肯定有别的原因,要么你师傅说了话,要么他有别的想法。

冀声冀韵  @赵莲

我回到住处跟红霞说,红霞也这么想。她让我去隆利大酒店跟师傅商量一下。我原想打车去,想起贾师哥说过那辆车是我的,就给司机打电话。司机很快来了。红霞问我咋回事,我说,师哥说这车归我用。

她说,你还没答应就用人家的车,不好吧?

我说,用一回,也算不了什么。

车来了,红霞看着我上了车眼圈儿竟红了,我也顾不上跟她多说,让司机把我送到隆利大酒店。

师傅正忙。我换了衣服洗了手,接过师傅的面案干起来。师傅在一旁抽烟。抽了一会儿问我,又有过不去的事儿了?

我说,不是过不去的事,是好事。

师傅问,什么好事?

我把贾师哥的意思说了,问,师傅,是不是你跟他说,让他拉巴我的。

师傅摇头,说,你去时我给他打过电话,后来没联系过,他也没找过我。

我说,他还说要给我股份,情分太大了。

师傅说,那倒不算什么,你觉得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来以前我觉得没能力,坐着车跑了这么一趟,心就大了。我说,师傅,我也觉得没能力,想一想,谁天生是坐小汽车的?念中学时,课本上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会儿看不懂,现在明白点意思了。

师傅看着我,说,你打定主意了?

我说,没,想让您给我拿个主意。

师傅说,这主意别人不好替你拿,得你自己拿。

我说,师傅,你觉得我想得对吗?

师傅说,也对,也不对。

我问,怎么个不对?怎么个对?

师傅说,人都是奋斗出来的,这话不错。你奋斗了吗?

我说,师傅,我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你还不知道?我觉得奋斗了,我也该交好运了,人家都说世上没白吃的苦,我的苦也不能白吃吧?

师傅说,你要这么想,试一试也行。管个饭馆不容易。

我说,师哥说,他有空还要过来管,慢慢才交给我。

师傅又说,小贾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人机灵,脑子活,他出去这么些年,别的我也不了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天上掉不下馅饼!

说完他掐了烟,接过面案上的活儿。我脱了工作服,说,师傅,我走了。

师傅说,跟小贾带个好,就说我知道这事儿。

到了楼下,司机迎上来,冀总,去哪儿?

我说,回去。

司机给我开了车门,我觉得挺受用。我听出师傅的意思,怕我没能力。我不服,人都是命,用师哥的话说就是机遇。这个机遇我得抓住。

回到住处,红霞一看见我就背过身,她在哭。我走后,她一直在哭。我说了师傅的意思,也说了我的意思,我说,到了转运的时候了,我下了决心,既然有人给我小汽车,我就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听了你的话,一半替你高兴,一半替你担心。好事来得太容易了,就跟你师傅说得一样,总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冀声冀韵  @赵莲

我觉得这是观念问题。我师哥以前是干什么的?跟我一样。他能干成的事,我为什么不能?这几天我们家乱了,他们觉得我当了老板就要变心,怎么可能呢?我跟康姐的事你们知道,那是苦出来的感情,错不在我。我跟红霞是真心的。我烦透了,他们就是这样,没志气,以为挣点钱就够了。没运气的时候怨命不好,来了运气又怕这怕那。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别怪他们,他们是为你担心。

冀声冀韵  @赵莲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观念不同就说不到一块儿。我有点儿后悔答应贾师哥,没当这个经理时家里挺和睦,当了经理,天天跟办丧事似的。

赵莲  @冀声冀韵

这么说你已经当了?那还生什么气,反正也当了,当出个样子来。你这些年一直在饭馆干,肯定能当好!

成功在前面

小土豆  @赵莲

赵老师,你那个学生呢?

一路顺风  @赵莲

三个月没冒泡了,我们等着听他的故事呢!

一路顺风  @赵莲

又过了三个月,他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出了事?要不你们私聊了?

赵莲  @小土豆  @一路顺风

他没跟我联系过,我给他发微信,他没回。估计也不会出什么事,他们饭馆位置好,不会赔吧?我劝他别接这个经理,他不听。

小土豆  @赵莲

你给他打个电话吧。听说有个张北人参与集资诈骗,被抓起来了,还有一个被困到了传销团伙里。一家饭馆卖黑心包子,老板被抓了……但愿这一切跟他无关。冀声冀韵,快出来吧!

冀声冀韵  @赵莲 @所有人

谢谢大家惦记。这么长时间没出来,是因为我又栽了个跟头,栽得不轻。

赵莲  @冀声冀韵

怎么了?是不是为跟康姐的事?

冀声冀韵  @赵莲  @所有人

倒不是为康姐。当时我跟红霞吵了一架,她不同意我当经理,我偏要当,她便说不管了,要跟着她叔回张北。我也来了气,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我不放弃这个机会。

第二天我去了饭馆,红霞不肯去,回了原来的服装厂。

师哥让我去工商局把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改过来。我问,咋改?他说,改成你的名字。我說,这怎么行!他说,以后这儿的事都交给你,改过来方便。我想了想,也对。改名字用了一礼拜,一趟一趟地跑。本来说那辆宝来是我的,师哥说有别的事,我也用不上。打车更慢,我就坐公交,坐得头都晕。

执照改了,师哥每天上、下午还过来,我跟以前一样在面案上干活。我想,师哥说让我当经理,怎么不提了?他不提,我也不问,心想他大概是不忙了,用不着我了。

红霞倒挺高兴,我当了她反而不踏实。

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师哥,你不忙了?他哼了一声,说,还凑合。我又问,你外面的事咋样了?他说,还那样,你问这干什么?我身上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多嘴了。离我们不远站着掌勺的江师傅好像在笑,发现我看他,赶紧扭过脸。我总觉得他在笑我,人家明明没笑,我也觉得笑了。

我闷闷不乐地回了家,红霞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她就跟我说她们服装厂老板想搬到外地,听说张北房价低,问能不能到哪里办个服装厂。我问,是老板问你的?她说,是工长问的。

我不言声,心想,她是想离开我。

以红霞跟我的感情,分不开,问题出在她叔身上。自从他们知道了我跟康姐的事,总觉得我复杂,靠不住,其实我有什么复杂的。

红霞说她想回张北一趟。我也想回,我在饭馆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说让我当经理,从来没宣布过,除了营业执照上写着我的名字,什么都没变。那辆车我也没再用过,有时想用给司机打电话,司机说贾总叫他有事。

晚上睡觉,红霞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没有,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问,师哥对你咋样。我说,还那样。她说,别做梦了,人家说让你当经理,你就以为真是经理了?

我说,他不让我当,干吗跟我说,耍我呢?

她说,饭馆没让你出钱,怎么能让你当经理。

我说,我听别人说过,这叫职业经理人。

她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说,他是你师哥,总不能哄你吧?也许是他以前顾不过来,后来别的生意没办成,就不想靠你了。

赵莲  @冀声冀韵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当经理,也谈不上栽了。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这事没那么简单。过了几天,红霞跟她工长说起这事,工长问,他让你爱人当法人代表,你爱人答应了?红霞说,答应了。工长又问,是你爱人自己去改的?红霞说,是,跑了一个礼拜呢!工长说,人家说让你爱人当经理,其实就是为了让他当法人代表。

红霞问,当法人代表怎么了?

工长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红霞说,不知道。

工长说,法人代表就是饭馆的法定代表人。

红霞没听懂。工长又说,这么说吧,饭馆要是摊上官司,都得你爱人出面,犯了法,恐怕也得你爱人承担。

红霞回来跟我说,惊出我一身冷汗。想起去工商局改名字时,人家问我,饭馆是你开的?我说,是。又问,你一个人出资。我说,我们两个人。他们让我签字,我签了,让摁手印儿,我也摁了。我跟红霞商量,怎么办?她说,你去跟师哥说,你不想当经理了,让他把名字改过来。我说,怕他不答应。

第二天我跟师哥说,师哥沉了脸,说,你听别人说什么了吧?我说,没有。师哥说,要是没听别人说什么,怎么好好的想改呢?我想了想,说,师哥,我跟你实说吧,红霞的叔胸口老憋得慌,医院说是心脏病。他怕死在外面要回老家,他回红霞也得回,我们想在老家那边开个饭馆。

师哥笑了,说,你翅膀硬了。

我说,不是,是红霞要回去。

师哥说,你要走我也不拦你,走吧!

我说,师哥,营业执照上的名字,你改过来吧!

师哥说,什么名字?

我说,法人代表啊。

师哥说,那就是个名字,改它干什么,不用改。

我说,我不在这儿干,用我的名字不好。

师哥说,你也看见了,咱们饭馆缺人手,你非走我也不拦着。那个名字没用,就是个名字,填谁都一样,不用改。

他不改,我也没办法。

这些日子我一直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走。想想饭馆里用的油才八块钱一桶,不是地沟油是什么?肉也是便宜货,还把海狸鼠肉、马肉当成牛肉用,总觉得哪一天人家会找上来。红霞和她叔一直催我,我不敢走,等着饭馆给我改名字。我到隆利找过师傅,求他帮忙。他给贾师哥打了电话,后来再打,贾师哥就不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饭馆出了什么事,办案人员还要调查,不一定能安到你头上。

冀声冀韵  @赵莲

我也这么想,但心里还是怕。正发愁,外面有个小伙子找我,说以前在公园看过我和红霞演出。他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听得流了泪,临走扔下一百块钱。那是我们收的最大面额的钱!我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常念叨你,怎么后来不见你了?

他说他去了一家电视台,在台里做一个“梦想成真”的栏目,让底层老百姓在台上比赛唱歌、唱戏,每过一关就满足你一个心愿。这心愿是钱也行,赠送家电也行,或者出国旅游也行。钱最高十万,家电和旅游花费不能超过十一万,不过那得是总冠军才行。周冠军是一万,月冠军、季冠军分别是三万、五万。我到处找你,想让你参加这个节目。

我说我没心思,想回老家创业,老板不放我走。他说,你参加完我们的节目,再回家创业也不晚,还多了十万的创业资金。我说,冠军哪那么好得,全国多少人上你们的节目,轮不到我们。

小伙子说,参加一回有什么不好?就当又去公园唱了一次。你们不是要发扬二人台吗?一上电视你们名声出去了,二人台名声也出去了。

我说,要是连个周冠军也得不了,给二人台丢人。他说,那年我听你们唱,流了泪,只要正常发挥你们至少能得月冠军。

我就把我遇到的事跟他说了。

我说,老板骗我当法人代表,现在想改也改不了。他说,这点事儿算什么。我说,怎么不算什么?他说,总冠军我不敢说,你至少能当月冠军,当了月冠军,马上就有公司包装你,以后用不着再去饭馆。当上了总冠军,你就是大衣哥、阿宝,红霞就是王二妮,你们都是大明星!

我说,那顶什么,我是怕摊上饭馆的官司。

他说,你成了明星,还怕什么官司?巴不得有官司呢,你要有了官司,正好炒作。人家没官司的明星都想办法找官司呢!我有个主意,每个参赛者都要说一段话,你就讲你的经历。我在公园里听你讲过,挺感人,一讲必定给你加分。旁边再有红霞抹泪,你想想,哪个人心里没点酸甜苦辣,他们听了觉得你不是唱自己,是唱他们。总冠军肯定是你的。你当了总冠军,路就是宽的。你知道台上评委是什么人,是跟刘欢、韩红一个级别的。他们看中了你,什么难事帮不了你?

他这一说我动了心。回到家跟红霞商量,红霞愿意,她叔也愿意,都说这是好事,跟老杜那回不一样,这回的事是透明的,说不定你真能成了大衣哥!

我找到贾师哥,说家里有事请一个月假,贾师哥看了看我,说,你以为面案上没接替你的人?我说,哪有那个意思,我们是想回老家结婚。贾师哥说,这是终身大事,我不能不答应。你尽量快点儿,老不回来我就得再雇人。我答应尽快,跟着那个小伙子走了。

这一走,我们真转了运。不光当了月冠军,还当了季冠军。六个评委都看好我们,一个评委是音乐学院教授,一个评委是戏曲学院教授,都主动辅导我们,帮我们改唱词,改讲稿。我跟红霞忙得团团转,一天连觉都睡不够。老师,我知道你惦记我,群里的朋友也惦记我们,就是没时间跟你们联系。请原谅!

赵莲  @冀声冀韵

没关系。有了好消息赶緊告诉我们!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您放心,比赛一有结果我就发到群里。这次参加“梦想成真”,我什么都体验到了!以前老觉得电视台神圣,现在才知道电视台是个大杂烩,什么人都有,什么事儿都有。好人赖人都让我们碰上了。

第一次进演播厅,好些人看见我们笑。当着面不笑,背转身挤眉弄眼笑得浑身乱颤。他们笑红霞一个瘸子还来比赛。给我们化妆的是个山西人,问红霞,你也来录节目?我们说是。他说,来录录也好,中午有盒饭!

我听着不对味儿,说,我们不是来混饭,是来拿冠军的。

化妆师说,谁不想拿冠军,这一屋子人都是来拿冠军的。你看这舞台坑坑洼洼的,你们想拿冠军,先得让地平了。

我一下火了,说,算了,我们不化了,不参加了!

化妆师说,这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不参加的。

我说,你们舞台地不平,怎么参加?

领我们来的小伙子听见嚷,赶过来问,怎么回事?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小伙子走到化妆师跟前低声说了几句,透露我们是副台长的亲戚。化妆师走过来道歉,说,对不起,开个玩笑。来,我赶紧给你们化上,导演还等着你们呢!

我说,我们演了快二十年了,不光你们地不平,别的地方一样地不平,最后都让我们走平了。

化妆师说,那是,您是老艺术家了。

他是讽刺我,我不理他。红霞上了台,走一个圆场稳稳的,一点都不瘸。化妆师说,我化了二十年妆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

那个化妆师后来一直刁难我们,每次给红霞化的妆都不好看,后来我们不再用他,导演给另找了一个化妆师。

电视台里好人也不少,辅导我们唱歌的曹教授教过好些歌星,大腕见了他毕恭毕敬的,他给我们辅导了几个月,台里给不给钱不知道,我们没给过,人家教课按小时收费,我们哪能给得起。

歌星不是人当的,累得像牲口。台上光鲜,台下受罪。台上一句歌词台下练几百遍、上千遍,音长了、音短了,粗了、细了,用力了、柔和了,里面讲究太多。练到后来自己听着都不像是唱,像鬼叫,像驴哭!我想哭。我跟红霞商量,算了吧,咱不是这个料。可看曹教授那么认真地教,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红霞一个音老唱不准,有一回她忍不住说,曹老师,我不是这个材料,不想练了!

曹教授笑着问,怎么,坚持不了了?

我说,太难了!

曹教授问,有你在工地上蒸馒头难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曹教授又问红霞,有你们找不到工作,在公园里给人唱戏难吗?

红霞想了想,说,也没有。

当时曹教授教我们声乐,韩教授辅导我们演讲。讲稿是韩教授帮我们改的,曹教授在旁边听,我们俩的经历他都知道了,所以他现在这么问。我说,现在难跟以前难不一样,以前不光是难,还苦,现在倒有个盼头在前面。

曹教授说,你这么想就对了。什么是成功?成功是一串偶然,事后想又是必然。

韩教授说,别以为歌星比你容易,曹教授也这么辅导他们,有的比你们还笨呢!人跟人差不多,差的是一口气!

我们听了老师们的话,咬着牙坚持,周冠军、季冠军就这么拿了下来。

休息时我和红霞听两位老师聊天,他们说海德格尔,说斯坦尼斯拉夫,我们听不懂,不过我有个本事,开始听是两个老师说话,听着听着就变成了我爹说,这样就能听懂了。

赵莲  @冀声冀韵

小冀,你碰到了好老师,一定要坚持下来啊!

冀声冀韵  @赵莲

老师放心,我们下定了决心!每拿下一次冠军自信就多一点,到了练时自信又没了。曹教授越来越严,严到不近人情。他说,竞争到最后,争的就是自己。

老师,下个礼拜是总决赛,礼拜六别忘了打开电视,看着我们!屏幕上还有二维码,扫描一下就能跟我们互动,电视台还有奖励呢!

我跟红霞的故事,除了跟你们说过,只有两位教授知道。导演让我们留到总决赛时讲,这些日子我们除了练唱,还天天背讲稿,练演讲,等着总决赛这一天。

现在有十几家公司等着跟我们签约,无论得不得总冠军都签,得了总冠军,按总冠军签,不得总冠军,按亚军、季军签。亚军有亚军的条件,季军有季军的条件。

导演告诉我们:一定要自信,要相信总冠军就是我们的,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没有什么奇迹不会发生。成功垂顾那些自信的人,有准备的人,坚定不移的人。

老师,我觉得我要疯了!想一想成功,我激动;想一想经历过的,我又担心。赵老师,我是这么软弱,又是这么不甘心!我已经好长时间不看手机,不看微信,彷徨时打开微信,看见你们在惦记我,呼唤我,这就是力量!

求求你们再帮帮我,鼓励我,我无路可走,只能堅持。

赵老师,请再给我一点力量吧!

尾声 晚间新闻

小土豆  @赵莲  @所有人

赵老师,看晚上的新闻了吗?我粘贴到下面,好像说的是冀声冀韵。

结果大家等了老半天,也没见小土豆把新闻发上来。

过了好长一会儿,倒是发上来了三个流泪的表情。

有人认为一定是冀声冀韵得了总冠军,小土豆激动地哭了。但赵老师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因为她想到的是冀声冀韵那个不明不白的法人代表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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