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短篇小说)
2020-05-14霍君
霍君
1
这是一对中年的乳。中年该有的下垂和松弛等气象,它们哪一样都不少。青春时期的饱满,一去不复返。这也是一对焦灼的乳。乳的焦灼,不仅仅是缘于姿色的衰退,更深层的原因,来自健康的焦虑。是的,它们病了。
它们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被莫名的胀痛折磨着。主人用几片小药安抚它们说,吃上几天,说不定就好了呢,以前也有过的,不是吗。乳想也是,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历经了多少次。最终的结局,都是安然无恙的。几天后,乳发现,胀痛非但没有减轻,还开始分泌血乳。看见血乳的主人,直接崩溃了,大哭道:“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不想死啊。”血乳非常凶险,主人发出绝望的痛哭也是正常。泪迹未干的主人,被家人簇拥着,直奔这家著名的三级甲等医院的乳腺科。三级甲等医院因乳腺科闻名,而乳腺科的声名则因了金手指而起。金手指横扫一切疑难杂症,只要它们往病患的乳上一触,管他修炼百年还是千年的病魔,统统现出原形来。
金手指长在一个金姓医生的手上。此刻,金姓医生探出右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来,对中年病乳的左乳进行触诊。四根手指在左乳上沿着顺时针的路径行走,先是内上、内下,然后外下、外上,再然后乳晕区,最后一站是腋窝。右手的触诊任务结束后,金医生又探出他左手四根宝贵的手指,沿袭了刚才左乳的诊察脉络,对右乳进行细致入微的审视。触诊的过程,金医生一言不发,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八根手指上。这八根手指是何等神秘,每一根都蒙着一层面纱。中年病乳的主人,紧张得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医生脸上的表情。只要金医生的眉毛跳一下,或者眼底漫起些微不祥之云,中年病乳的主人都会判定,蒙着面纱的金手指们,肯定是索命的恶魔。她的呼吸忽而急促,忽而停滞,做好了晕厥的准备。
正在触诊的金医生,面部和他的嘴巴达成了某种协议,同样一言不发。像一潭沉静千年的老水,再大的风暴,都难以让它掀起波澜。镜片后的两只呈三角形状眼睛的视线,不在两只中年乳的身上,更不与中年乳的主人眼神对接。它们在别处,安静地等待手指传递过来的信息。对金医生而言,手指是他另外的眼睛。八根手指,就是八只眼睛。八只眼睛形成合力,深入到中年乳的内部,对中年乳做缜密的检阅。它们比孙大圣的火眼金睛功力还要强大,乳内部的那些质地坚硬、边界又模糊不清的肿物,隐藏得再深再巧妙,也休想逃得过金手指的眼睛。
乳癌变有许多外在特征,好比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脱落的牙齿,弯曲的腰身,都是衰老的佐證。乳肤色的改变,乳头凹陷,血乳的溢出等,都是乳癌生成的表象。开始触诊的时候,金医生的金手指也是奔着捉拿癌魔而去的,但是经过一番追踪,并没有在癌喜欢的“乳外上”栖息之处发现不吉祥的硬核。假如这个区域存在祸害人的那个东西,别说直径两公分大小,就是两毫米大小,金手指也会将它生擒活捉。直径两公分,是普通乳腺科医生的能力限定。金手指的两毫米,甩了别人十条大街。既然没有捕捉到造成血乳的妖魔,那么,金医生已经断定这对中年乳是安全的。造成血乳的原因,可能是乳管内毛细血管的破裂。
金手指平复了一场凶险。心里有了答案,而且还是阳光灿烂的答案,结束触诊的金医生才把在别处的眼神收回来。眼神就要和中年乳的主人对视了,就要告诉中年乳的主人他触诊的结果了。猛然,金医生停止了。比海啸还要凶猛的犹疑,以光的速度,冲到了就要公布的结果前边,吞噬了那个即将出炉的结果。“里边有个东西,我摸得不是很清晰,拍个片子看看吧?”
长有金手指的金医生的话,等于给中年乳判了死刑。突然的惊吓,让中年乳的主人本已经苍白的脸,蒙上了一层死灰色。死灰色散发出一种对尘世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的悲哀气息。它波及了正在开超声波单子的金医生。金医生抬头,安慰中年乳的主人:“不会有事的,别紧张。”他镜片后的两只三角眼,与中年乳的主人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便匆匆而去了。只这一匆匆,却有多重表情溢出,再不是刚才触诊时的一片空茫茫。第一重表情是愧疚。第二重表情是不安。第三重表情是无奈。第四重表情是愤怒。每一重表情都不甘示弱,为了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在一方不大的空间里,激烈地搏击,想多争取一些地盘。中年乳的主人,有选择性地读取了愧疚和无奈这两样表情,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出自一个有良知的医生,对濒临死亡患者的同情。
不会有事儿的。金医生将开好的单子,递给僵在椅子上的人,并再次安慰道。
等到中年乳的主人万分艰难地复苏,再万分艰难地出了诊室,金医生起身,关闭了诊室的门,暂时停止叫号。
2
诊室门口一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镜,玻璃镜下方是洗手盆。金医生有个习惯,每结束一次触诊,都要洗一洗手。不知道的,会以为金医生有洁癖,其实不然。金医生在流动水下反复搓洗手指,是想彻底洗去上一个患者留下的痕迹。他的八根手指是有灵性的,如果不做彻底的清洁,恐怕会把沾染的气息,带进下一个患者的诊断中。这是金医生不容许的,他需要它们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投入每一段工作。微小的差池,都不能有。弯腰搓洗手指的金医生,会在玻璃镜子里检阅一下自己的面部变化,看看眼神的温和度,是否能够给病患带来亲和力。如果今天心情有些糟,影响到了眼神的温度,他就努力调节一下,让镜子里的人摆几个笑脸,或者吐一下舌头。几番挑逗之后,镜子外的人眼神果然温和多了。亲和的眼神,在什么时候用呢?当病患推开门,温和的眼神马上就迎上去,第一时间把安全感输送过去。温和的眼神,是金医生八根金手指的先锋官。
此刻与玻璃镜面对面的金医生,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影像。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是陌生的。金医生不喜欢他,恨不得啐他一口。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明明不需要再继续检查,完全可以像过去那样,给患者开些简单的内服药;再叮嘱患者,如果有条件有时间,每天坚持用淡盐水热敷。可是,他下手了,开出了从医以来,第一张非情愿的单子。那是纸质的单子吗?不,它是一头猛兽,长了尖锐的牙齿,会把牙齿嵌入人的皮肉里。水龙头拧开了,白花花的水喷出来。金医生将水撩泼在玻璃镜面上,一层水一层水地叠加。他想遮盖住自己的影像,遮盖住所有的真相。
以模糊了的玻璃镜为背景,金医生举起自己的两只手掌。两片手掌中的八根手指,数十年为他效力,给他挣得金手指的美誉。从今天开始,金手指不复存在了。因为,它们没有价值了。金医生端详着弟兄八个,它们漂漂亮亮,经常修剪的指甲,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他是有多么珍爱它们,为了保持手指的颜值,金医生从来不吸烟,唯恐手指被烟雾熏染成焦黄色。在家里偶尔洗个碗,金医生都要戴上塑胶手套——他担心洗碗液,会蚕食手指掌面的敏锐性。手指的掌面迟钝了,金手指也就废弃了。
他爱护自己的手指,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生活中,处处在意和维护它们。他为了它们,绝不是仅仅不吸烟、洗碗戴上塑胶手套那么简单。在家里,金医生所有可能触及的、对手指造成磨损的地方,都是有套子的。换句话说,质地柔软的套子,在金医生家无所不在。墙壁上的开关有套子,电视遥控器有套子,吃饭的筷子有套子。筷子的套子是半截的,家里和单位各放一副,吃饭的时候套上,吃完了再取下来,不妨碍筷子的清洗。再预备了一副套子随身携带,餐馆里的筷子多是一次性的,上边容易有毛刺儿。媳妇儿说金医生,哪天也给她套上一个套子。金医生玩笑说,等你老了,皮肤变得粗糙了,到那时候就真得把你套起来。这样辛苦维护着手指,值得吗?值得,完全值得啊。它们不是普通的手指,是给病乳们带来福音的金手指啊。曾经的它们,是多么辉煌。全国各地病乳的主人们,半夜带着行李排队挂号,只求金医生亮出金手指,把病乳从水深火熱中解救出来。金医生的金手指,被相机的特写镜头,定格在全国一线的各大报纸上,风光无限。
怎么就这样了呢?两行不自觉的泪水,涌出了金医生的眼窝。金医生慌忙将金手指并拢,从水龙头下掬水,冲洗干净脸上的泪痕。等一会儿,玻璃镜面上的模糊散去,重新清晰起来,里边的那个人会嘲笑他的。不想,泪水越洗越多,哗啦啦地从眼窝里往外奔涌。“金医生,您没事吧?”分诊台的小护士来敲门。
金医生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让高度近视镜片后的两只三角眼,重新恢复亲和力。然后,坐回到办公桌后边,迎接下边的患者。
3
拍个片子看看吧?
接连几个求诊的,有青年的乳,有老年的乳,大部分是和第一个乳一样的、落满了岁月风尘重负在肩的中年乳。每一次,金医生用他的金手指给这些乳触诊完了,都会小心翼翼地征求主人们的意见。
他的语气虚弱,没有底气,好像做了对不起那些乳的事情。那些乳呢,基本也都经历了第一个中年乳的心路历程。连金手指都无法确定的病情,必定是凶多吉少。它们惊恐不安的主人,捏着金医生开好的检查单据,步履沉重地走出乳腺科。走到门口,当乳腺科的白色门即将关上时,乳的主人们透过门缝,将不甘的眼神投射给金医生。她们想在门彻底关上之前,听到金医生的呼唤,回来吧,不用拍片子。可是没有。拥有金手指的金医生一声不发,他只是挺了挺背部,做着迎接下一个病乳的准备。他看上去好疲惫,两只亲和的三角眼被沉重的倦怠缀着,眼皮几乎遮盖住了眼仁儿。
在患者与患者之间,金医生依旧不让她们衔接得太紧,开辟出一小块时间的自留地。在自留地里,用流动水清洗掉手指掌面上留下的患者痕迹,为下一个患者的触诊做准备。不同的是,他不再抬头面向水池上方挂着的玻璃镜子,拒绝与镜像里的那个人进行眼神与眼神的交流。他怕触碰到令他胆寒的蔑视。尽管八根手指的辉煌不在了,但是他对它们的珍视不会改变。它们是他的信念,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不会因为它们失宠了,就马马虎虎。他愿意冒着被镜像里那个人鄙视的危险,认真完成每一场清洗。
一场新的清洗刚刚完成,诊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跌进来的中年乳的主人,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张皇地递上彩超结果。她的手有些抖,印有彩色影像的厚纸片,也茫然地跟着颤动。金医生用吊在洗水盆旁边挂钩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接过中年乳主人的单子。
没啥事儿,乳腺增生,开点药吧。
见金医生说得这般轻松,中年乳的主人满含着疑惑,金大夫,我是不是得了没治的病了,您跟我说实话,我挺得住。说话时,她用决绝的目光狠狠地抓着金医生。
真没事儿,出血是由于毛细血管破裂引起的。金医生表现出最大限度的诚恳。
真的?真没事儿?哎呀妈,吓死我了,我以为阎王爷要把我收走了呢。中年乳的主人,呼啦啦就放松了。人一放松,眼泪花儿、玩笑都出来了。后来,中年乳的主人往门外走,边走边说,金大夫您忙着,我走了。走得风轻云淡的,不是过去金医生享受惯了的千恩万谢。中年乳的主人也没有错,给她解除危机的,是高科技的彩超,不是你的金手指。类似的风轻云淡,也在下边的乳病患者之间发生了。大家用风轻云淡表明一个态度,金手指不过如此罢了。
会好的,以后会好的。金医生安慰自己。所谓“会好的”,并不是指他的金手指再现辉煌,而是说时间长了,他便会接纳了,麻木了,和那些人一伙了。他真的会和那些人一伙吗?他悲伤地认为,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坚定的人,今天是妥协的开始,用不了多久,便会和他们一样冒着利益熏天的臭气。这一时刻,那些胜利者一定在哈哈大笑。听啊,哈哈大笑声已经穿透了诊室的墙壁,向他拍击过来。哈哈大笑是一个团伙制造出来的,尽管它们混合在一起,有着金手指的金医生,耳朵的辨别能力也不错。当团伙的笑刚传播到耳鼓,金医生马上就分辨出来,这一缕笑是这个人的,那一缕笑是那个人的。
这个人是他同科室的同事。虽然今天他不值门诊,在住院部忙碌着,忙碌的间隙,却不断地跑过来,使用各种打探手段,其中包括观察患者离开诊室的表情,手上是否惶恐地捏着超声波单子。这是一种低等的打探,其实他只需拨打一个内部的电话就可以了。内部电话由那个人来接听,那个人在影像科,正在给一名来自乳腺科的患者做彩超。“正做着呢,挂了。”听上去,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事实上,它类似于过去特工人员的接头暗语。意思是说,我正超着的,是你们乳腺科的。那个老顽固开的单子噢,他终于妥协了。一个重大的胜利,晚上我们要不要喝一杯呢。
不安的患者只顾着自己的不安,哪里有心思在意超她的人、电话背后的暗语和欢乐的心情呢。当然,超她的技师,再怎么喜悦,也不可能当着患者的面放出哈哈的大笑。他们的大笑是暗藏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只有金医生能够听得到。哈哈大笑的同科室同事不是一个人,是同科室同事的集体。哈哈大笑的影像室技师,也不是一个人,同样代表了整个科室。两个阵营的哈哈大笑,合并一处直逼金医生。颓败的金医生,瑟缩在椅子上,用两根大拇指堵住耳朵。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舍得劳动他珍爱的八根金手指。
4
同科室的同事,以及影像室的技师们,怎么能不高兴呢。金医生开了戒,以后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些。连着几个月,乳腺科的绩效都是倒数第一,影像科跟着吃挂落儿,绩效也在后几名里徘徊。
医院的改革从今年年初开始,各个科室都下任务,医务人员的工资分两个部分:基础工资,加上绩效工资。让医生们抓狂的是,基础工资只有千八百块钱,要想收入好看,只有拼了命地提升绩效。怎么提升?举个例子,一个患者来看病,明明没有多大问题,或者通过医生的“望闻切诊”四门功就可以诊断清楚了的,要把问题严重化,病情模糊化,建议病人拍片子,进一步诊治。一个普通的感冒,在医生的建议和谆谆诱导下,可以从胸片开始,一直拍到核磁。中间的各种拍,有的是感冒的近亲,有的是感冒的远亲,走过万水千山才能抵达。公正地讲,部分病患的确需要拍片,需要高科技的辅助。假设,每一张片子,都确系因了病情需要才拍,那么,每个科室的任务都不可能完成。任务完不成,个人的收益就直接受到影响。于是,医生们一边叹息着“被逼无奈”,一边举着锋利的手术刀,砍向他们的患者。医生阅人无数,他知道哪个患者肉厚,哪个患者肉薄。肉厚的,就多砍几刀。肉薄的,尽管也会生出来几分的同情,但一想到自己其实也挺可怜,便狠狠心也砍上一两刀。幸好,时间有治愈的效果,砍着砍着,同情心就不知道何时沿着刀锋溜走了。其实,治愈的主要原因,是越来越好看的绩效成果。
在这场血肉横飞的大战中,只有金医生不为所动。你一个金医生,为了显示金手指的魅力,牵连了一大堆人的利益,这还了得。首先乳腺科同事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由于金医生是乳腺科的金字招牌,来求诊的大部分乳患是奔着金医生而来。因此,同科室的其他医生,即便刀磨得再锋利,可供宰杀的患者有限,效益也好不到哪儿去。偏偏金医生不自觉,拖了科室的后腿,影响了大家的利益,还做出事不关己的嘴脸,真是太可恶了。然而,金医生是医院的金字招牌,又是乳腺科的一把手主任,作为同科室的人,能拿他怎样呢?那可是连院长都要让三分的人,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
“主任,这个月咱又垫底儿了。”讨好的笑脸中,埋藏着殷切的希望。下班前,认真清洗金手指的金医生,眉头是紧紧锁着的,做出防御的架势,唯恐有人拿了钥匙来开锁。显然,这个老顽固不吃这一套。这一套的科学含量太低,不足以打动和制服金医生。真的是急中生智,生出来的智管他是上三烂,还是下三烂,只要能撬动金医生就好。便有了如下的场景:
金医生坐门诊,总会有一个同科室医生的家属陪伴着。她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打扰金医生的工作。只待金医生清洗金手指的空隙,或是偶尔的乳患衔接断档时,她们便朝着金医生发动猛烈的进攻:“主任哪,您可怜可怜我们吧,要知道连粥都喝不上,干吗送儿子去留学啊。”“金主任,您不是不知道,我娘家妈妈得了要命的病,天天得钱堆着。要说我还有一个妹妹,可以帮着分担,可是妹妹日子也挺难的。您说说,总不能不给老太太治吧,眼瞅着被病拿得嗷嗷叫?那是我亲妈,我爸死得早,老太太把我们拉吧大了不容易,您就给我们一个报恩的机会吧……”家属们声泪俱下,楚楚可怜。她们的男人,背后指使她们的乳腺科的医生们,则装作一无所知。他們从值守的住院部跑过来,愤怒地指责自己的女人,你这是要干吗,以后我还咋在医院待,赶快滚回家去!又忙着向金医生道歉,祈求金医生的原谅。反正,不管如何愤怒,他们是惹不起自己的女人的。最终的结局就是,没有一个女人听了医生男人的话,乖乖地滚回家,她们抱定了一种信念,势必与金医生抗争到底。她们排了班儿,今天这个值守,明天那个值守。
紧接着,影像科的人脸色也不好看了。技师们拍片子,前提是上一个程序的各个科室的医生们,要给他们输送病号才有片子可拍。只有机器不停地转动,才可能完成医院下达的指标,保证自己的收入节节高升。从道理上讲,影像室面对的是整个医院的各个科室,业务空间相对广阔。在开拓业务的过程中,技师们唯恐医生们砍向患者的刀子不够锋利,在大大小小的饭局上,他们把医生的刀浸泡在酒精里。醉了的刀子,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兴奋。一把刀子兴奋了,会觉得自己所向披靡,自我感觉良好的它们,果然骁勇了很多,将一个又一个患者斩落。这不是很好嘛,怎么就缺了金手指那把刀不行呢?金手指的乳腺科,可是不比一般的科室,它直通着广大女同胞。如今的年代,女性生育少,加上环境的污染,焦虑情绪的影响,大批大批的乳出了问题。如此诱人的巨大市场,就摆在你的眼前。
就在这个关口儿,医院新引进来一台钼靶X光仪。这台机器是给乳腺科配备的,专门辨别乳腺肿块的良恶性,比高频彩超先进不知多少倍。乳房肿块上任何细小的毛刺,都逃不过钼靶的眼睛。功能比高频彩超好,价钱也是高频彩超的几倍。高端的机器有了,配备的技师也有了,万事俱备,只欠患者。令人恼火的是,乳腺科那边的单子,就像绣楼里的大家闺秀,千呼万唤也不见下楼来。影像科的其他技师,虽然着急,也没到穷途末路。钼靶技师就不同了,因了上大火,嘴角都烂了。钼靶技师一马当先,找到了院长,要求调换工作。
5
院长就等着有人来找他呢。
金医生的坚守,受损的不光是个人,当然还有医院的利益。对金医生表现很是失望的院长,并没有像金医生同科室医生那样急不可耐,跳出来批评金医生。毕竟金医生曾经是医院的招牌,为医院立下过汗马功劳。他在耐心地等待中,等着有人替他给金医生这个老顽固开窍。乳腺科医生家属的行动,院长早有耳闻,但他装作不知道。院长不过问,就是一种纵容。“你以为医院培养一个技师,非常容易是吗?调换工作没门儿,怎么开展业务自己开动脑筋,脑子太闲了不怕生锈?”院长的表情严肃,语气严厉,吓得钼靶技师赶紧退出了院长办公室。
金主任,晚上有个小饭局儿,您赏个脸?
钼靶技师代表影像室,向金医生发出了邀约。这个手段从表面上看一点也不高明,实际上却大有文章。拒绝一次正常,拒绝两次也正常,谁家还没有个事儿吗。拒绝三次,你就是故意的了。一个不通人情的人,以后还和大家怎么相处。让大家惊喜的是,金医生痛快地应允了。酒桌上,影像科的技师们摩拳擦掌,预备将腹内的计策一一排列出来,看看哪一款适合打磨金医生迟钝的手术刀。意外出现了,金医生反客为主,连着说了三大杯酒。三杯酒的酒词,金医生说得漂亮极了,层层递进,慷慨激昂,任谁听了都觉得这是一杯必须喝的酒。技师们的热情都被调动起来了,尤其是钼靶技师,内心满满的感动和歉意。早知道一顿酒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到院长那里去诉苦呢。
三大杯酒说完了,下边该进入自由发挥的环节,大家以为金医生可以喘口气,轮到他们说话了。都想错了。金医生又发起了冲锋,挨着个儿地敬大家。一个人一套酒词,套套感性,如春风袭来,舒服又惬意。等人舒服透了,明白过来,金医生已经酩酊大醉,歪倒在了椅子上。剩下一桌子尴尬的人,一桌子尴尬的佳肴。这个金医生,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拒绝了技师们。
大家把人事不省的金医生送回了家。金医生的人醉着,心却醒着。拒绝了技师们的他,是非常不快乐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的心哦,多么想像他的肉身一样沉沉醉去。然而,超强的孤独,仿佛一头野狼,将他的心牢牢地抓住,用长长的獠牙掏出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是他选择了让心孤独,心用疼痛来回报他。
醒着的心发现,家里也不是安全的。很快,女人在深夜发出了嘶吼声。嘶吼的原因,看似是因为她的男人醉酒了。其实不然,醉酒不过是一个理由,她压抑了很久,早就想爆发了。污物从男人的喉管喷出来,溅落在床单上,墙壁上,地板上,变成一朵朵肮脏的花朵。女人并不去清理,肮脏的花朵,给她助力,让嘶吼更有力量。女人不愧是数学老师,嘶吼出来的语言一点不凌乱,非常有逻辑性。按照由近及远的时间顺序,女人给男人列数了几宗罪。
第一宗罪,由于男人的收入锐减,影响到儿子的未来。在北京读博的儿子,准备在北京落脚。在北京落脚,意味着在北京娶妻生子,在北京生活。然而,在北京生活的前提是,要有一套在北京的房子。女人是名校老师,男人是有着金手指美誉的名医,两个人的收入都还不错,过去也有些积蓄。但在北京买房子,却还差了那么一截。紧要的时期,男人掉了链子,因为他的固执,连着几个月收入微薄。女人上了邪火,满口牙齿疼得全部松动。第二宗罪,嫁给号称金手指的男人,女人的心理承受了巨大压力。很多人都知道男人的怪癖,有朋友私下里开女人的玩笑,男人用金手指摸你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戴着套子呢?女人想想就生气,别人哪里知道,男人从来不摸她。她多希望得到男人的爱抚,用他的金手指给予她温情的抚触,唤起她作为女人的幸福感。谈恋爱的阶段,他不摸她,她理解为羞涩。新婚的夜晚,他也不摸她,想直奔主题。饱满的她,渴望得到他的爱抚,便主动迎上去。他满足了她,用他的金手指抚触她两只洁白的乳。他的抚触,是职业性的,不带有任何情感的。右手的四根金手指,在左乳上沿着顺时针抚触,先是内上、内下,然后外下、外上,再然后乳晕区,最后一站是腋窝。右手抚触左乳结束,换上左手抚触右乳。两只乳都抚触完了,男人认真地总结说,左乳有轻微的增生。
一个多么无趣的新婚夜。从此,女人再也不敢让男人抚触。“让你的金手指去见鬼吧!”女人说着,撕下墙壁上开关的套子、电视遥控器的套子、吃饭筷子的套子。家里所有能找到的金手指的套子,女人都没有放过。拥有金手指的男人,一颗醒着的心,彻底崩塌了。女人说得没错,他的金手指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到了该见鬼的时候了。
6
第二天,坐门诊的金医生的表现,简直惊掉了人的下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上午。这个上午,在经历了昨晚诡异的酒局后,本应该是异常糟糕的。“听说你们昨晚给老金喝迷魂汤了?”“还是你们影像室的人厉害,咋没早出手啊。”“等你们乳腺科实在没招了,我们才能出手,这样才能显得技高一筹啊。”两个阵营的人,集合起来的哈哈大笑的力量,简直要把金医生的耳膜震碎了。他听到了耳膜碎裂前的警告与提醒,笨蛋,快逃离吧。
他在坐门诊,怎么能逃离呢。虽然坐门诊的他,越来越像一尊道具,只需开几张化验单,看看检查结果,再依据检查结果分拣病人。需要吃药的,给搭配几味药;需要手术的,安排办理住院手续,等待开刀问病。这是一个金手指魅力逐渐式微的残忍过程,有对金手指失去信任的乳患者,上来便会交待道:“金医生,我想做个钼靶检查,您给我开个单子吧。”金医生镜片后的三角眼,很努力地绽放出亲和力,招呼乳患者坐下,撩起上衣。他要给她触诊,触完诊再开钼靶检查单。这样看来,触诊就是一个多余的环节。但是,金医生的触诊是认真的,也是一丝不苟的。先是右手给左乳触诊,接着是左手给右乳触诊,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八根金手指尽心尽力,一个部位都不拉下,从乳的内上开始,至腋窝止。多一步不走,少一步不可。“您快点儿,金医生。”乳患者大概觉得,这个乳腺科的半老男性医生,莫不是想趁着机会摸她漂亮的乳吧。
乳患者拿着检查单出诊室的门后,金医生依旧有一个停顿,站起身来去洗水盆清洗他的金手指。只是,再也不抬头审视洗水盆上方玻璃镜里的人。他的头和身子都勾着,唯恐被玻璃镜里投过来的鄙夷撞到。
金手指的时代终结了。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包括金医生自己。这天,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乳患者,正赶上金医生值门诊。触诊的时候,金医生心里咯噔一声。为什么咯噔呢,因为乳患者太年轻了。他的金手指在患者左乳内上的部位,触摸到一个不足一公分的病灶。这个病灶十分隐秘,躲猫猫一样藏在厚厚的腺体里。金医生的金手指,刚开始有些不确定,张大了火眼金睛,仔細地辨别一番。病灶隐藏的腺体太奇特了,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金手指,也没见过这般肥厚的。它把尚在幼年的病灶严密地包裹住,只留下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感觉到了金医生手指的凝重,年轻的患者陡然紧张起来:“有问题吗?”
做个钼靶看看吧。
金医生的语气不再是商量,而是非常肯定的句式。肯定的句式里有金医生的忧伤和期待,忧伤的是金手指也有不确定的时候,真是该淘汰了。寄希望于人类的科技成果,把疑问交给钼靶,这是他的期待。为了引起重视,金医生还给钼靶技师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仔细一些。对于患者来说,医生释放出的这些信号,是凶险的。年轻乳患者的腿都已迈不开步子了,在家人的搀扶下,泪光盈盈地去做钼靶检查。钼靶检查的结果下来,证明是虚惊一场。年轻女患者的家属,指着金医生的鼻子斥责道:“现在医生的良心哪儿去了,就为了让我们做个钼靶,多花几百块钱的检查费,就吓唬病人?你们的奖金都是这样挣来的吧!”
这场不大不小的医患纠纷,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没想到的是,年轻女患者的家属,还把录制的金医生垂头丧气的视频,发到了网上。一时间,社会上舆论四起。一部分人率先激动起来,他们列举着种种医生的劣行为:哪个医生因为误诊,把病人说成不治之症;哪个医生开大药方,一个小病花了好几千;要想做个踏实手术,必须得给主刀送红包,送红包都明码标价了,切个子宫花多少钱,开个颅多少钱。五花八门的问题,都列摆出来了。
霎时,所有的负情绪,都气势汹汹地朝着金医生压过来。“呸!”来医院看病的患者,总要特意路过金医生坐诊的乳腺科,朝着乳白色的门啐上一口。对医院和医生有成见的曾经的患者,也特意赶到金医生坐诊的乳腺科,这部分受到过“伤害”的人,情绪更激烈,他们不满足于朝着乳白色的门吐口水,而是砰地将门推开,把愤怒的口水直接吐到金医生的身上。比吐口水更加糟糕的是,再没有乳患者到金医生的诊室求诊。据传说,这个金医生哦,不光是医德不好,还是个色鬼,借着给病人看病的机会,把病人的乳摸个够。年轻的乳,中老年的乳,都不放过。你看他的三角眼,往人的肉里钻呢。
7
事件的进一步升级,发生在患抑郁症的金医生在家休养的三个月后。被钼靶安全通过的年轻乳患者,隐藏在厚厚腺体里的恶性病灶,在没有得到相应干预措施的自由环境里,迅速地分裂成长,错失了最佳治疗时机。
一起典型的误诊病例。年轻乳患者的家属一怒之下,将罪魁祸首金医生和金医生所在的医院告上了法庭。由于是这座城市首例因误诊引发的官司,还由于首例误诊官司的第一被告是从名噪一时变成臭名昭著的金手指,开庭这天,旁听席上坐满了人。大家预备好了足量的口水和激愤。
轮到第一被告席上的金医生答辩了。众目睽睽之下,但见一直缩肩勾着头的金医生,微微挺了挺身子,将从镜片后两只三角眼散发出来的目光,投放到他对面的某个位置。神情从刚才的分散,转入到专注。随着神情的专注,金医生开始有了动作。右手抬起来,至神情专注的那个位置,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沿着顺时针的方向缓缓移动。随着移动,四根手指密切合作,在不同的着力点上,兢兢业业地审查着什么。忽然,从容的手指有了犹疑。
别急,再来一遍。金医生安慰四根手指。
于是,四根手指通力合作,展开新一轮的移动。新一轮的移动,更加小心谨慎,也更加辛苦。又到了犹疑的点位上,右手四根手指中的食指,一个轻轻的颤抖后,围绕着犹疑点反复打探和问询。此时,豌豆大的汗珠儿,从金医生的额头以及鼻子上,惊慌失措地拱出来。它们茫然地四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腺体太厚了,不过请大家相信我,我会把坏家伙找出来的。”金医生弯下身,朝着旁听席深深一躬。接下来,第三次冲锋开始了。尽管经历了前两次进攻的失利,金医生右手的四根手指,锐气不减反增,它们以决绝的英勇向着敌军的阵地进攻,势必生擒活捉敌手。看哪,这是多么让人敬慕的手指,它们的外表,修长又俊美。俊美的表象下,是杀气腾腾的擒敵技能。
所有的看客屏住呼吸,看一场金手指与恶分子的大战。
本栏组稿 李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