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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啊,江南

2020-05-13张诗群

安徽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群里湖北武汉

张诗群

头有些眩晕。在屋子里待得久了,尽管记得每日开窗通风,还是有缺氧的症兆。入睡前盯着手机上疫情通报的数字,直盯得眼睛发涨,继而发酸,那是泪水在泪囊里充盈的缘故。但倒头还是睡了,梦里有时山光水色,有时陋巷晦暗,不断闪现的脸都是焦苦的,似乎落满了尘土。

时间退回到大年三十,我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城的家里过年。吃过年饭,听着遥远夜空里烟花腾空之声,恍若有谁当空撒了一把冰冷的银屑。电视机开着,照例是春晚,照例是喜庆音乐,照例是祝福和红包雨。这喧腾昂扬的背景声,仿佛一剂安魂贴,想捂住一些伤口,把焦虑抚平,提醒我们岁岁平安,人间依然值得……

人坐在沙发里,翻看着手机上不断更新的信息,处处是奔赴疫区的离别,是稚嫩的脸庞和迷彩服们的誓师动员,是没有硝烟的病房前线和防护服后那些被遮蔽的表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万马奔腾,忽然觉得,此时窝在沙发里的自己是这般的面目可憎,大疫来临之际,前方在冲锋陷阵,自己舒适地看春晚安享太平,这副躯壳,仿佛是有罪之身。

武汉,湖北,病苦的人类,我能做点什么?在“不外出就是贡献”的承诺里,我还能奉献点什么?这个年,注定是我有生以来的不同往昔。唯有祈祷是不添乱的,可以燃起一柱香,向午夜的上空祈祷,我期待那里安坐着菩萨,无论祂对娑婆人间如何失望,大概终会慈悲照拂万物,宽宥一些罪,同时了结一些因和果。

子夜未央,12点的钟声敲响后,我打开门,捧着年前在小区附近的年货铺子里买来的一柱粗香,下一层走到楼梯窗口,就着一根燃烧的蜡烛,点燃。门开着,爱人和孩子伸出头看一眼,没有说什么。我是近两年才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个辞旧迎新的仪式,或称古老的传统。传承到我这里,已经脱离了宗教色彩,仅是一份诚挚的敬畏和祈盼。

屋内泻出的灯光像水流,漂起了袅娜的烟,随着夜气向窗外散逸。把香举向窗外的夜空,虔诚地鞠了三次躬,我的祈祷词从唇齿间滑出,我多么希望这呢喃之声是一串解钥的密码,驮着我的希冀向夜空抵达。那些遭受苦难的疫区人们,那些从安乐中起身奔赴前线的人们啊,我祝福你们,平安!平安!

看日历,方知正逢我的生日。这个生日有些清冷。孩子说订一盒蛋糕?让爸买一束玫瑰?我摇摇头婉拒了。在这样的日子,想起生日已觉奢侈和多余,遑论华而不实的生日礼物?自前方疫情的消息传来,爱人和他的同事以及更多的人们,他们没有休过一天假,从早至晚在车站码头、公共场馆、工厂、会议室筑牢防线,全力维护这座小城的安宁,那根绷紧的弦,是这个无处安放的节日里的一道屏障。我们潜在家里,除了内心忧惧,再也帮不上别的忙。所幸,这座小城至目前,那个黑色的数字仍然为零,我祈祷这个零永远不被突破,那是一个光明的休止符。

2月1日,正月初八。我在宗族群里敲下一句问候:湖北的宗亲们都安然无恙吗?一个亲友立即回答:祖宗保佑,平安无事!隔着屏幕,似乎能听到八个字背后劫后余生的喘息。这个名为“本温堂”的张氏家族群仅建于几年前,那时,依靠现代化便捷的通讯,远居湖北的宗亲们刚刚找到散落在皖江南岸的这一支族人。难以想象的是,从清朝同治年间湖北移民下江南开始,这个失散和寻找的过程,竟长达一百多年!繁昌的亲友如纷纷飞燕,聚集到这个群里栖息,此后,湖北与繁昌,便有了血浓于水的牵绊。

除了偶尔发几条湖北疫情通报,大多数人都沉默着,这个群里静水流深。我想象着他们的自顾不暇,以及无数的焦虑如蚁群啃啮着他们的心。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安慰也不过是蛱蝶,飞不过那一条江,无法抚触他们内心的恐惧和孤独。此时,那只被染红的雄鸡图上,湖北的确诊数字早已越过“万”的等级,那条仍在上升的橘红趋势线,被“疑似”两个字久久抬升着难以落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治愈”的浅蓝线终于挣脱“死亡”深黑线的压制,已在末端高高昂起了头,仿佛希望正在它的前方靜静安坐,等待着所有人的目光抵达,然后感慨万千地说一句:“我们终于赢了!”

群里回话的那位亲友居湖北随州,离武汉一百多公里。我说,还好,不是太近。亲友立刻急道,很近了,随州乘高铁到汉口仅45分钟,疫情非常严重,全国前五了。我深深地不安。一个地级市的确诊数字,已超过了很多大省。他又说,不过现在政府工作做得比较好,不愁吃喝,在家待着就行,总会过去的。又说到亲友们谁在医院、谁在部队、谁在政府、谁在社区,总之都是在抗疫的第一线。我提醒他们注意防范,他很快地回我,灾疫面前,我们张家人,个个不?!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还很小。在江南新林一带山乡,百分之七十的居民都是湖北移民后辈。我邻居家的一个姐姐有一天忽然看着我,没头没脑地念叨了这么一句。大约她不是湖北后裔。后来很多年,又听人说,九个湖北佬,抵不上一个桐城佬。不觉哑然失笑。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安徽和湖北。精明?勤奋?还是狡猾算计?我想,都不如自强不息来得准确。

繁昌与湖北,依着同一条长江,是一根江藤上结出的两枚果。汤汤江水经湖北向下游,再经繁昌继续东下,最终汇入东海。两座江城被同一条江水濡养,血脉相连,手足相亲,仿佛应了李之仪“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句意。现在,湖北的江城病了,我的江城尚且安然,病中的江城在口罩防护服与病毒的拉锯战中苦苦挣扎。我同源同根的兄弟姐妹,你们在病房外徘徊等待的身影,你们痛苦到麻木的眼神,你们被白布单蒙起的亲人,是有多深的痛,多深的痛也无法丈量心底的沟壑啊!

1月25日,大年初一。庚子年的第一场雨,密密地笼罩了这座小城。一周前,本地的网络平台就发布了春节有雨不便出行的气象预告,但谁也没有料到,真正阻止出行的不是雨,是悄然蔓延的冠状病毒。

临窗,看见楼下小广场周围的香樟和桂树,黯然在雨中,叶子是老的,绿得深邃,仿佛心事重重。广场空无一人,砖石上积了浅浅的雨水,零星落了一些鞭炮屑,被雨水浸成紫红,看上去肮脏而陈旧。

新年的第一天,除了窗外无声的雨,周遭竟是这样出奇的宁静。但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全中国都被一桩大事件催赶着,很多人奔忙在生死线上,越来越多的医生护士在向最危险的前线飞奔,被迫在家里独享宁静的人,内心也已被恐慌和情绪的杂草所塞满。

火神山开工了。确诊和死亡人数比昨日又有新的增长。病房里护士起皱发白的手。钟南山闭上眼睛疲惫的脸。头条新闻里各种评论和声音。每一条消息都像长了细长的手臂,勒得人喘不过气来。打开电脑,读迟子建的《白雪乌鸦》。这是以晚清哈尔滨鼠疫为题材的小说,已在收藏夹里闲置了半年,此刻阅读,倒像是找到了最合适的当口。当年鼠疫时的伍连德,会是今天的钟南山吗?抑或是别的哪一位?看手机,有人在微信群里推荐毕淑敏的《花冠病毒》。匆匆浏览了内容简介。令人惊讶的是,这部小说仿佛具有了某种预知能力,被设定发生在20NN年的病毒,与今日正在肆虐的“冠状病毒”何其相似,仿佛它们在小说里制造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恐慌后,又悄然从纸上,游荡到了人间。

心里惦着事,终于没能再读。湖北和武汉交替着在脑海出现,那些熟悉的地名和风物一幕幕晃到眼前,与今日的新闻图片交叠着,呈现出极不真切的反差。打开微信,找到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张远林编辑,小心翼翼地发出一句问候:都还好吧?祈愿一切安好!我生怕触疼了什么,也生怕自己的问候像毫无用处的泡沫一样惹人烦恼。五分钟后,她回了四个字以及合十的手势:还好,谢谢!之后再没有言语。还好到底是怎样的好?不敢再问,心却不像刚才那样悬着了。谁也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惦记,尤其是身在水深火热的武汉,像是囚在笼中的鸟,眼睁睁看着四面猛兽袭来,却是无路可逃。

去年六月,因政协的一次培训计划,我赴武汉大学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培训。那几日,武汉忽晴忽雨,气温高得出奇。查地图,发现长江文艺出版社离得不远,便在一个无课的下午,打了个的,直接去了位于武汉市洪山区雄楚大街的出版社。去之前,给我的图书编辑张远林匆匆留了个言,我说我在武汉,马上过来。她显然感觉突然,啊了一声,然后周到地告诉我,车到哪里下,怎样进门,她在哪里接我。

我这个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可能打乱了她正在工作的节奏,见面时,似乎脸上还泛着一层久对电脑的枯涩痕迹。但我没有想到,她是那样的温婉质朴,甚至有一丝丝的拘谨,这完全不同于我们在QQ上对话时她公事公办的严格认真。从约我写第一本书开始,到彼时我已交付给她尚未出版的书稿,七年间,她已做了我四本书的责任编辑。在出版社双塔楼下的小书吧里,我们对面坐着,喝咖啡,散漫地聊。她说起出版业的不景气,也为自己的团队不如别的出版机构会营销而焦虑。阳光炙烤着屋外长江崇文广场的地面,广场外就是车流车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是武汉。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从500公里之外的江南小城,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和相识七年的某个人第一次见面,竟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仿佛只是串了个门而已,从一个房间,到了另一个房间。

在武汉,参观完湖北省博物馆的第二天刚好是端午节,微信上有一则推文是,龚琳娜夫妇用曾侯乙编钟和《楚辞》创作了音乐《上下求索》,致敬屈原和端午。编钟古老沉凉的敲击声,像青铜在楚天楚地间的孑然低吟,回荡在历史的长廊上,荆楚之地的苍茫雄浑便似浩荡的水汽漫漶开来。这片长养屈原、宋玉、李时珍,孕育楚风楚韵、炎帝神龙文化的古老黑土,我的祖先们,也曾经躬耕其间。

仅仅只过了半年,庚子年还没有跨进门槛,病毒就来了。网上的图片,张张让人心惊。空荡荡的户部巷和楚河汉街,住不进病房只能蜷缩在走廊里的老人、父母和妻儿,他们被疫病折磨到惶恐或麻木的表情,虽然被口罩遮蔽隐藏着,却是这座城市深不见底的伤痛和劫难。

在武汉大学时,樱花早已谢了,樱花大道上只有樱花树们绿云般的蓬勃树冠。昙华林街区的汉绣馆里,在一排排繁复精美的刺绣作品中间,我和那位秀气娴静的非遗技艺传承师合了张影。彼时彼地,武汉的每一条街巷都绿意深浓,背包客和热干面给这座城市打上了烟火尘世的烙印。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要不了多久,樱花又要盛装绽放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那时,该是疫寒退尽、春满人间了吧?

2月4日,是我到社区党员岗义务值守的日子。早起吃了碗水饺,戴上口罩,匆匆去往居委会,填了表单,领了“防控疫情”的大红袖章套在胳膊上。办公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烈,想必是刚喷完不久。问了工作人员值守的相关事项后,立刻赶到值守的岗位,拍了张图发到社区党员群里,语音输入了几个字:小区东大门,我已到岗。

群里热腾腾的,可以说是人潮翻涌。各个岗位的图片都在告知到岗的消息,每张图片后,都有一张热腾腾的脸。这些人大多是留守者,他们不是正在一线的医生护士,不是警察和执法者,他们是“不外出就是贡献”的二线和后方,也包括我。

大疫当前,没有人可以安然隐退。尽管在全市疫情通报中,我居住的小城目前仍是四县四区(其一为县级市)中屈指可数的零,但周边县区已确诊的病例,让小城中的所有人都不敢心存侥幸。早已启动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政府部门雪片般下发的防控指挥部通告第1号、第2号、第3号直到眼下的第12号,路口、码头、村居,每个要害地段的加强巡查和各种告知,织成了一张层层加密的防护网,唯恐有一丝隐蔽的漏洞。

是个晴天。太阳当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和我同岗的是一位在物业做杂工的大爷,戴着浅蓝的口罩,笑含在眼睛里,看不清口鼻。电动门边立着一张方凳,方凳上一个蓝色文件夹里有纸和笔,是给进小区的车辆做登记用的。

此时,小区已封了八个小门,只剩四个大门白天开放,但进出要有登记和身份确认,并按要求戴好口罩。大门一侧,是一排商居门面房,从里到外分别是一个小型超市、一爿更小型的便利店、一个中医推拿诊所、一家汗蒸馆和一所私营培训学校。所有的店门校门都关闭着,大红的春联在关合的门上两两相伴,像一对对新人,显得圆满而醒目。汗蒸馆的门开了,走出一个没戴口罩的女人,匆匆拉开泊在门前的车门,取了什么东西,又匆匆关车门,隐到店门里去了。

每进一辆车,我和大爷都会拦下,询问,做登记,再放行,或不放行。几辆送快递的小车被挡在门外,快递小哥很配合,把货物搁置在电动门边,打了电话,通知客户来领。小区大部分住户在家宅着,偶尔进出,有戴口罩的,也有极少不戴的,遛狗,遛弯,买菜,到小区边的峨溪公园打太极,照样穿衣吃饭,散步走路。疫情发生至今,大多数人已度过最初的恐慌焦虑,日常的烟火让他们慢慢适应了这种高压下的生活,严阵以待又坦然镇定。

空闲时点开手机,高昂的雄鸡腹部仍然橘红一片,像是丢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那是冠状病毒肆虐的区域。这个据说直径在0.1微米的畸形圆球,此时在我们肉眼无法触视的空间,举行着一场邪恶的狂欢。

看见张远林编辑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条微信,是希望尽快用CT代替核酸检测作为确诊标准的呼吁。我想象着几乎从不发微信的她,此时身居武汉疫中,再也无法大隐于市,甚至无法隐于微信,她的急迫,穿屏而来,清晰可闻。

太阳真好。一只麻雀,几起几落,最后在我面前一根斜斜的钢丝绳上长久地栖息。它披着绚烂的阳光,在钢丝绳上蹦蹦跳跳,登山一样从下面快速移到上面,又从上面翻转到下面,左左右右地转动着小脑袋,活泼天真地打量着人世图景。这是多么和谐的造物恩典,自然与人,和光同尘。但人类却是健忘的生物,于是一次次要经受自然的惩罚。

江南小城峨溪河的春水,再过些日子,该要泛起波纹,涓涓流向漳河再注入長江了。这一江春水,会从一座江城抵达另一座江城,带去我们共同的祝福。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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