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权度势”“变化因时”——贾谊义利观解析
2020-05-11于昶
于昶
[摘 要]义利问题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史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汉初的贾谊在总结秦亡前车之鉴和剖析当前社会政治主要矛盾后,审权度势,变化因时,以时势作为分析义利问题的出发点,分别从攻守之辨和本末之辨两个方面对义利进行分析,将义利问题纳入攻守转换、天子与民、天子与诸侯、天子与匈奴、农与商的关系中,认为时势不仅与人们选用何种价值取向密切相关,更会对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的切身利益产生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贾谊;义利观;时势;攻守之辨;本末之辨
[中图分类号]B23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20)02-0019-06
义利问题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史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尤其是儒家,向来把该问题视为自己最基本的问题之一,汉初著名大儒贾谊对义利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由于贾谊处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中:此时战国封建割据的局面已经结束,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王朝,刚刚崩溃,新立的汉王朝面临着各种内忧外患,同时也基于他自身仕途的沉浮以及种种不幸的经历,使得贾谊在思考义利问题时不自觉地带有浓厚的时势色彩。因此,从时势的视角研究贾谊的义利观,可以更完整地呈现其义利思想的特色。
一、“时”与“势”:贾谊义利观的逻辑起点
贾谊的思想既不同于先秦儒家的“从周”与“好古”,也不同于先秦法家的反对“法古”,而是强调在分析具体问题时必须考虑与之相对应的“时”和“势”,这是贾谊研究相关问题的重要前提。贾谊云:“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曠日长久,而社稷安矣。”(《新书·过秦下》)
“时”是儒家思想的主要范畴之一,其内涵非常丰富,一般而言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种不同但又紧密相关的含义:一是自然生态之“时”,主要是指自然节律、时令之义。如《论语·学而》:“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又如《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意在说明“时”与人的农业生产存有密切关系,强调人须对自然有所敬畏,这也是儒家论述天人关系的重要基础之一。二是社会政治之“时”,主要指时运、时机、时世之义。人们在遵循自然节律时序从事生产、生活的过程中逐渐体会到社会政治的运行发展也有其自身的规律和秩序,它是影响人们事业成败的重要外在因素。如《论语·乡党》:“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孟子·公孙丑上》:“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荀子·宥坐》:“遇不遇者,时也。”强调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对事物的发展是无能为力的,此时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接受时运的安排,顺时而行、因时而动,决不可肆意妄为,逆时而为,因而此种意义之“时”又带有一定命定论色彩。三是伦理道德之“时”,主要指充分发扬人的主体自觉能动性,时刻以修身进德为己业。如《郭店楚简》中有一段关于“穷达以时”的论述:“穷达以时,德行一也。毁誉在旁,听之弋之,母白不釐。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既然穷达有定数,时去不等人,君子唯有自强不息,行之不辍,超越时运的束缚。如此一来,“时”的命定论色彩不仅未能成为儒家君子的制约束缚,反而成为儒家君子精进不已的激励因素。
“势”,古字作“埶”,《说文解字》解释为:盛力权也。“埶”的字形从“坴”从“丸”,“坴”为高土墩,“丸”为圆球,字面意象是圆球处于土墩的斜面即将滚落的情形。“埶”与“力”联合起来表示高处的圆球具有往低地滚动的力,有力不可挡之势,因而“势”主要体现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形势,《周礼·考工记》:“射远者用势。”郑司农注:“势谓形势”;“审曲面势”。贾公彦疏:“审其曲直形势”。二是权势,《礼记·礼运》:“在势者去。”郑玄注:“势,势位也”;《孟子·公孙丑上》:“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赵歧注:“居富贵之势。”战国时期法家重势,也多指势力、权势。慎到云:“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矣”(《慎子·威德》)。韩非也认为“有才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韩非子·功名》)。他又进一步提出“势者,胜众之资也”“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韩非子·八经》)。[1]717-718,[2]1355
贾谊在分析义利问题时,之所以从“时”(主要取“时”的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之义)和“势”出发,是因为贾谊敏锐地意识到时势与义利存在紧密的联系。
首先,时势与人们选用何种价值取向相互影响:一方面,扭曲的价值取向会塑造当时的时俗。《新书·时变》:“然犹并心而赴时者,曰功成而败义耳。”贾谊在分析人们同心协力趋赴时势的原因时指出,人们认为为了获得功名利禄,仁义是可以败坏的,正是因为这样的价值取向,才形成了当时败坏的时俗。另一方面,迫于时俗,反过来人们也会被动地调整自己的价值取向以适应时俗。《新书·瑰玮》:“世以俗侈相耀,人慕其所不如,悚迫于俗愿,其所未至,以相竞高。”因为世俗追求奢侈相互炫耀,受此种风气的牵制而感到害怕,所以人们就开始追求自己还没有的东西。又《新书·俗激》:“夫邪俗日长,民相然席于无廉丑,行义非循也。”淫邪的风气一天天增长,人们竟然相互安于无廉耻,不按道义做事。可见,时势通过影响人们的价值取向,并最终会影响人们的具体行为,正如《新书·审微》中所言:“彼人也,登高则望,临深则窥,人之性,非窥且望也,势使然也。”使人们登高一定会远望,临渊一定会凝视的不是人性,而是形势。
其次,时势也会对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的切身利益产生重要的影响。《新书·藩伤》:“夫树国必审相疑(拟)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意在强调分封诸侯国时一定要审查是否构成了合理的力量对抗局势,否则民众将常遭受祸殃,天子也将频频担忧而受到伤害。特别是对于统治者而言,君王须要合理利用客观形势,巩固自身权势,并以权衡利益得失为基础营造出有利于君王统治的局面,即所谓“因势利导”。
总之,贾谊在分析义利问题时的突出特点,就是围绕着“时”与“势”,认为不同的“时”和不同的“势”会形成不同的义利关系,并在此基础上从攻守之辨和本末之辨两个方面去构建义利关系。
二、在攻守、本末之辨中所体现的义利观
贾谊在分析义利问题时并没有单独去论述何为义、何为利,而是根据时势的不同,将义与利放在攻与守、本与末这两组对立的关系中去讨论如何形成与之相一致的义利关系。
攻守之辨主要体现在贾谊分析秦朝为何速亡这个问题上,并由此引出贾谊对在攻时应采用何种义利观、守时应采用何种义利观的思考。贾谊首先分析了秦为何得以一统天下,《新书·过秦中》中说:“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即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春秋战国时期,周室羸弱,连年战乱,天下百姓苦不堪言,都希望能出现一位具有绝对优势的君王一统天下,结束战争,为天下带来和平。所以,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迅速结束战争,统一天下。贾谊认为在攻取天下时,排在第一位的可以是诈力而非仁义,即通过欺骗和暴力的手段快速达到统一天下的目的,此时谋取天下之利相比仁义道德更具有优先性,即“夫并兼者高诈力”(《新书·过秦中》)。秦始皇也确实如此,他“先诈力而后仁义”(《新书·过秦中》),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新书·过秦中》)的心愿,也顺应了“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新书·过秦中》)的时势,因而秦得以统一六国,谋取天下。而一旦谋取天下后,就意味着形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曾经是攻天下,现在是守天下,所采取的策略必然是不一样的。具体到义利关系上,守天下时必须以仁义为先,重民安民,这样统治才可以稳固,但是秦始皇和他的继任者不明白这个道理,依旧是“不知反廉耻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新书·时变》),还是把兼并之利放在义前,最终落得“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新书·时变》)的下场。由此贾谊发出了“不知守成之数、得之之术也,悲夫”(《新书·时变》)的感慨。
贾谊对本末之辨论述得更为全面。本末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本”原指木之根,“末”指木之梢。后分别引申为本根、本始和末节、末终,指事物的根源和结局,引申为主次、先后之意。贾谊在论述本末时坚持的总体原则是本为重为大,末为轻为细,两者的属性不可相反,否则:“本细末大,弛必至心。时乎!时乎!可痛惜者此也”(《新书·大都》)。贾谊认为国君的统治就像树木一样,主干细小而末端粗大,必定会在中心开裂。之所以会出现令人痛惜的局面,正是源于错失对时机的把握。在本末之辨的框架中论述义利问题时,贾谊分别从天子与民、天子与诸侯、天子与匈奴、农与商四组关系中展开。
首先,在天子与民的关系上,贾谊明确指出在当前的时势下以民为本的观点。《新书·大政上》:“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即使贵为天子,也要将人民放在首要的位置,因为人民是天子统治稳固的基石。其中的核心问题是要保证民众的合理利益不受到侵害。贾谊分别引帝喾之言“德莫高于博爱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新书·修政语上》)和大禹之言“民无食也,则我弗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民,我弗能劝也”(《新书·修政语上》),强调统治者必须要对民利给予充分的重视。只有当民利得以满足之时,才会形成民众对统治者服从的态势,民众安居乐业,君王的权势才可得以彰显,统治方可持久稳定。贾谊要求各级官员须将重视民利作为对天子忠诚的表现:“故夫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故君以知贤为明,吏以爱民为忠。”(《新书·大政上》)贾谊进一步指出,倘若各级官员切实做到了重视民利,这就是义的表现:“故官有假而德无假,位有卑而义无卑。故位下而义高者,虽卑贵也;位高而义下者,虽贵必穷。”(《新书·大政上》)此观点继承了先秦儒家“以利为义”的思想。但贾谊并非片面强调只重视民利,亦强调引导民众积极向义。《新书·大政上》:“率之以义,然后士民义也。”君王自己首先要以义为先,做好表率,然后带领人们遵循仁义,这样他们也会有仁义,即塑造一种重义的社会时俗。总之,贾谊倡导在天子与民的关系上:民利为本,君利为末,通过实现民利来体现君义,并以君义引导民义。
其次,在天子与诸侯的关系上,贾谊认为天子为本,诸侯为末,诸侯理应服从天子的控制,正如《新书·五美》所言:“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然而,现实的情势却是“天下之势方病大尰,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恶病也”(《新书·大都》)。诸侯一旦势力过大,必然会威胁天子的权势,贾谊用淮阴王、韩王信、贯高、陈豨、彭越、黥布反叛以及卢绾最后反叛的事实,同长沙王“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对比,证明了“强者先反”的道理。即使现在诸侯没有反叛,那也是因为有的“大国之王幼在怀衽,汉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新书·宗首》),这些年幼的诸侯“势未便,事未发,含乱而不敢言。”(《新书·淮难》)但数年后,“诸侯势足以专制,力足以行逆,虽令冠处女,勿谓无敢。”(《新书·权重》)此时天子再想控制这些强大的诸侯则是不可能了。由此,贾谊认为,为了巩固天子的统治必须抓住当前的时机,趁着诸侯势力还未强大之时限制他们的力量和利益,使他们“权力不足以徼幸,势不足以行逆,故无骄心,无邪行”(《新书·藩伤》)。如果诸侯们没有过多的力量和利益时,他们自然会“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新书·藩强》)。总之,在天子与诸侯的关系上:贾谊以天子为本,以诸侯为末,诸侯行义,则天下治安,诸侯逐利,则天下大乱。
再次,在天子与匈奴的关系上,贾谊以天子为本,以匈奴为末。《新书·解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天子地位高高在上,自然以天子为首,匈奴地位卑下,理所当然以匈奴为足。然而现实的时势却是“蛮夷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是倒县之势也。”(《新书·解县》)贾谊认为,当前天下非常痛苦的原因就是首足倒置,呈倒悬之势,并感慨:“匈奴侵甚侮甚,遇天子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无已也。以汉而岁致金絮缯彩,是入贡职于蛮夷也,顾为戎人诸侯也,势既卑辱,而祸且不息,长此何穷?”(《新书·势卑》)为制服匈奴,针对“匈奴不敬,辞言不顺,负其众庶,时为寇盗,挠边境,扰中国,数行不义,为我狡猾”(《新书·匈奴》)的现实情况,贾谊提出了“三表”“五饵”之策。所谓“三表”,指天子在道义层面用信任、仁爱和爱好來告知匈奴;所谓“五饵”,指天子在利益层面通过赏赐美好的物品、食品、音乐以及其他享乐之物,从而败坏匈奴的目、口、耳、腹、心,以造成使其从内部分化瓦解的形势,最终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这正所谓“强国战智,王者战义,帝者战德”(《新书·匈奴》)。总之,在天子与匈奴的关系上:贾谊以天子为本,以匈奴为末,匈奴作为臣下,理应行义以尽忠,在匈奴以下犯上之时,可以通过利益诱惑使其降汉,如此则展现了天子之义,即“以厚德怀服四夷,举明义博示远方”(《新书·匈奴》)。
最后,在农与商的关系上,贾谊以农为本,以商为末。贾谊将商人归为“末民”(《新书·铜布》),并认为:“夫奇巧末技、商贩游食之民,形佚乐而心县愆,志苟得而行淫侈,则用不足而蓄积少矣。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饥甚焉。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则天下各食于力”(《新书·瑰玮》)。在贾谊眼中,农业才是根本,人们只有回归农业生产才会安居乐业,生活富足。然而,当下的时势却是“今背本而以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从生之害者甚盛,是天下之大贼也;汰流、淫佚、侈靡之俗日以长,是天下之大祟也”(《新书·无蓄》)。贾谊的担忧不无道理:在以农为本的古代中国,粮食生产和储备对国家的稳定性至关重要。倘若农业人口不足,消费大于供给,势必造成粮食短缺,遇到饥荒,必将引发动乱。贾谊在进一步分析当下人们为何逐末弃本时指出,允许民间铸钱是重要原因:“铜布于下,伪钱无止,钱用不信,民愈相疑。铜布于下,采铜者弃其田畴,家铸者损其农事,谷不为则邻于饥”(《新书·铜布》)。民间私铸钱币不仅仅会影响农业生产,扰乱正常的货币流通,更会因为利益的诱惑而使百姓面临极刑。虽然法律规定铸钱时掺假会被处以黥刑,然而“铸钱之情非淆铅、铁及石杂铜也,不可得赢。而淆之甚微,其利甚厚”(《新书·铸钱》)。百姓面对丰厚利润的诱惑往往选择以身试法、铤而走险。贾谊认为出现如此情形,问题不在百姓,而在于政策法律有问题,即允许民间私铸钱币本身就是“为民设阱”(《新书·铸钱》),铸钱掺假的百姓非但不是罪犯,反而是当局政策的受害者。总之,在农与商的关系上,贾谊以农为本,以商为末,认为广积粮食对于国家、对于百姓才是真正的利,而投机经商、私铸钱币虽然一时获利丰厚,但却祸患无穷。
通过以上论述可见,贾谊并非泛泛地谈义利问题,而是将义利放在具体的情境中去分析。贾谊认为不同的时势背景下,在攻守、本末两组关系所产生的不同情境中,义和利的先后顺序、表现形式都会有所不同。但贾谊总的基调是:对统治阶层强调以仁义为先,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都应该以义为重,天子重义则百姓安宁,诸侯重义则尊卑有序;对广大人民强调保障百姓的切身利益,鼓励以发展农业来带动国家经济的发展,并在此基础上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对扰乱边界的匈奴强调义利并用,以义感化匈奴,以利瓦解匈奴。贾谊将自己对义利问题的思考融入到他的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中,构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治国理论体系。
三、贾谊义利观的历史地位
王兴国在《贾谊评传》中指出:“作为一个思想家,应该是一个先觉者,当风乍于青萍之未时就能辨其风向,察其来势。贾谊正是这样一个先觉者……能够站在时代的最前列,纵览全局,及时察觉和揭露那些潜藏着的或刚刚显露的社会矛盾,指出其发展趋势及危害性,从而唤起当政者及广大人民群众的警觉。”[3]383-384生于汉初的贾谊,以其敏锐的洞察力,通过对当下时势的准确把握,总结秦亡的前车之鉴,剖析当前社会政治的主要矛盾,将其义利观放在对各类政事的分析中,对后人影响很大。
首先,在民本思想方面,贾谊认为要想“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新书·数宁》),须根据时势以“仁义”为根本进行治理。贾谊接受了陆贾“逆取”“顺守”的思想,认为秦朝灭亡的主要原因是“仁义不施”,汉朝须引以为戒,要广施仁义。贾谊继承了《尚书》以及孔子、孟子、荀子等人的民本思想,认为施仁义的主要对象是广大人民,要让广大民众过上安宁的生活,这展现了贾谊义利观中浓厚的民本思想。当然,贾谊民本思想的最终归宿仍是维护统治者的利益,因为贾谊深知前人所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只有保证了广大民众的利益,统治者方可高枕无忧。但贾谊的民本思想比前人的思想更深刻、更具体。比如贾谊提出了以民为本的吏治思想:“故有不能治民之吏,而无不可治之民。故君明而吏贤矣,吏贤而民治矣。故见其民而知其吏,见其吏而知其君矣。故君功见于选吏,吏功见于治民”(《新书·大政下》)。贾谊将各级官吏的功绩与民众的福祉紧密结合起来,引导官吏始终以人民的幸福生活为己任。同时,贾谊还进一步主张民众应该参加到对官吏的选举中来:“明上选吏焉,必使民与焉。故士民誉之,则明上察之,见归而举之。故士民苦之,则明上察之,见非而去之。故王者取吏不妄,必使民唱,然后和之”(《新书·大政下》)。鲜明地确立民在国家治理中的重要地位。董仲舒继承了贾谊贵民重民的思想,认为:“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体也;心之所好,体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从之。故君民者,贵孝弟而好礼义,重仁廉而轻财利,躬亲职此于上,而万民听,生善于下矣”(《春秋繁露·为人者天》)。认为统治者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应该以让民众享有安宁的生活为首任:“《春秋》之所恶者,不任德而任力,驱民而残贼之;其所好者,设而勿用,仁义以服之也”(《春秋繁露·竹林》)。
其次,在对待财富方面,贾谊的思想虽然来源于先秦儒家和法家,但既不像儒家主张藏富于民,也不像法家主张藏富于国,而是综合两家观点,要求国家和个人都要有财富,并提出了公私一体的观点。贾谊引用邹穆公的例子:“‘取仓之粟移之与民,此非吾粟乎?鸟苟食邹之秕,不害邹之粟而已,粟之在仓与其在民,于吾何择?邹民闻之,皆知其私积之与公家为一体也”(《新书·春秋》)。此种观点是先秦以来财富概念的一个重要发展,认为民众对财富的占有并不会减少以统治者为代表的国家对财富的占有,双方不是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关系,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此观点对后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晁错的贵粟论和重农理论就是直接继承贾谊思想并加以发展的。晁错在《论贵粟疏》中指出:“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獸,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汉书·食货志》)。晁错认为让生活贫困的民众讲道义是不可能的,只有让民众生活富裕,君主的统治才能稳固,国家才会变得富庶。
最后,在削藩问题上,贾谊的主张对整个汉代中央集权制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贾谊根据当下的国内时势,在《宗首》《藩强》《大都》《益壤》《权重》《五美》等诸多篇中详细分析了诸侯为乱的原因在于各诸侯勢力过大,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免心生谋逆之心。对此,贾谊主张通过拆分诸侯的领地来达到削弱诸侯势力进而保障君王利益的目的。景帝时期,晁错进一步继承了贾谊的削藩主张,他在《削藩策》中指出:“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汉书·荆燕吴传》)。晁错将其削藩政策付诸于行动,以期化解诸侯国势力过大的问题。只是晁错的削藩政策严重损害了诸侯利益,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听从袁盎之计,腰斩晁错于东市。直到汉武帝时期,武帝通过主父偃建议的“推恩令”才最终将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得以落实。对此,王夫之作过深刻分析。他说:“分藩国、推恩封王之子弟为列侯,决于主父偃,而始于贾谊。谊之说至是而始售,时为之也。当谊之时,侯王强,天下初定,吴、楚皆深鸷骄悍而不听天子之制裁,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国败亡之余,诸侯之气已熠,偃单车临齐而齐王自杀,则诸王救过不遑,而以分封子弟为安荣,偃之说乃乘时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复也,势已积而俟之一朝也”(《读通鉴论》卷三《汉武帝》)。王夫之这里也是从时势的视角去解读贾谊的削藩政策,说明“只有当客观的形势和时机成熟时,某种矛盾才能迎刃而解,贾谊的削藩主张因时机不成熟而无法实现,主父偃时,时机成熟了,两汉时期藩国对中央政府那种尾大不掉的局面便彻底扭转过来了”[3]383。通过“推恩令”的实施,各诸侯国越分越小,力量越来越弱;列侯们“人人喜得所愿”(《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拥护天子的统治,天子的权势得到了巩固,其利益也得以保障。
总之,贾谊在论述义利问题时继承了先秦诸子的思想,以维护天子的统治为落脚点,围绕时势这条重要线索,在攻守和本末之辨中分别对义利问题进行分析,使义利的内涵和外延更为丰富,并完成了向汉代中后期董仲舒等人义利观的过渡。
参考文献:
[1]赵吉惠,郭厚安.中国儒学辞典[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2]冯契.哲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
[3]王兴国.贾谊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 姚黎君 魏亚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