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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思考的起点

2020-05-11李文睿

画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民族志枪击案虚构

李文睿

牛津大学有门课叫做“民族志电影放映”,每周大家都看一部电影,然后讨论。“民族志”一般指的是跟一个社群长期居住生活并且进行观察形成的记录。一般这类电影都有点无趣,毕竟不像好莱坞大片一样有紧张刺激的情节设计、绚丽花哨的特效,有的只是平淡如水的观察者描述性质的镜头。平淡如水到什么地步?平淡到每次免费的公开放映,除了必须要来上课的同学以外,都没什么人来。课后讨论中一个绕不过的问题就是:这部电影到底是民族志电影,或是纪录片,还是一部建立在非虚构背景上的虚构电影?

比如罗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Flaherty)所拍攝的《北方的纳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导演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北极圈和因纽特人首领纳努克一家一起生活并将之用镜头记录下来。但其中有一部分摆拍的镜头则引起了争议,这是否影响到其作为民族志电影的真实性成为被讨论的焦点。放映的电影基本上是按照拍摄的时间排序选择的,而越到最近制作的电影,越想定义它的性质越难:很多电影虽然建立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上,有长期的采访和田野调查,但是同时又添加了导演自我创作的部分,如2008年的《和巴什尔跳华尔兹》(Waltz with Bashir)以及2011年的《孟买海淮》(Bombay Beach),前者以动画的形式展现,加入了大量想象的虚构镜头,后者加入了许多与真实时间不符合的慢镜头甚至以鲍勃·迪伦的歌作插曲。经历了长达两个学期关于这是不是民族志影片和真实性的讨论,我感到厌倦。

贴标签和分类真的这么重要吗?去争辩一部电影到底是民族志还是虚构电影,就像一定要争辩出艺术、人类学、文学、哲学之间的界限一样是不可能的。我们早就已经脱离那些能在书后附录中找到白纸黑字印刷的标准答案的时代了,这些煞有介事的争论早就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就像人类学家英格尔德(Tim Ingold)所认为的:世界是流动的,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和确切无疑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变化和发生。就好像小时候画简笔画,云朵是最简单的,只需要勾勒一段闭合的曲线就好了;而当你抬头看现实生活中的云,它的轮廓却是难以划定的,无时无刻不在游离、散逸、融解。

不仅仅是电影体裁之间或者是学科界限之间的瓦解和模糊,人与非人、人与物、有机体和无机体、存在与虚无……它们之间的关系都需要被重新看待。记得在《词与物》的开头,福柯提到博尔赫斯创作的有关中国动物的分类。一般而言,百科全书是围绕着被描述条目的本身的关系展开的,明确的主题、清晰的分类,相关联的条目从“A”到“Z”,因而世界变得可以被快速检索和认识。按照这个标准,博尔赫斯的分类无疑是反逻辑、反分类、混乱而不可理解的。当我们读到反常识的东西,会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这背后是什么逻辑、它和我日常思考的方式有什么不同。

2018年秋天,我在香港听剧作家林奕华的讲座,讲座后的互动环节,一个女生站起来提问:“林先生你好,我看了不少你的剧,但我发现根本看不懂,怎么办?”林奕华回答她:“有时候看戏的目的并不是看懂,而是引导你去思考。我想表达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兜圈子中表达出来的,通过这出戏我希望给你带来的收获就是你在兜圈子的过程中收获的东西,而并不在于把这出戏看懂。”通过对确定性的瓦解和对分类的挑战,我们获得了更多意义阐释的空间:艺术不仅仅作为一件艺术品被观看,它还给了观看者一种反作用力,引发观者思考。

前两天朋友买来一本相册,据说是2019年拿奖拿到手软的一本摄影书。我粗粗一翻,非常失望,怎么都是空镜头的风景?教室、校园、操场……虽然每张照片也确实有构图和美感,比普通人拍的风景图好看很多,但是作为一本饱受赞誉的摄影书,总感觉缺点什么。我翻回封面想看看名字,是一只红色的千纸鹤,标题是《美国千纸鹤》(American Origami)。除此之外,我还发现这本书的装帧和普通的书本有些不同:从正面翻过去就是一本校园风景图册,但是如果打开风景图中夹着的内页,或者将书反过来翻阅,就会呈现出一封封信、照片、日记、访谈稿、千纸鹤……这是一本描绘美国校园枪击案的摄影书,正面翻阅的风景图都是发生过枪击案之后又恢复平静的校园,而夹杂其间的则是幸存者的访谈、受害者的遗物、当年班级的合影……整本书没有一张直接描绘枪击案现场的影像,校园风景安静祥和,其中的合影或者信件乍看之下也温馨和谐;然而随着不断阅读到夹杂其间的采访内容,二者的交织让你不自觉地从这些影像中拼凑出恐怖的猜想:破碎的家庭、痛苦的回忆、再也无法实现的梦想……这种隐晦而巧妙的表达,让观看者自己探索而勾起的情感让我更加触动,情绪上也更有共鸣。而这本依照某种顺序制作出的摄影书和单张散落的零碎的照片的不同之处,就是将它们串起来的艺术的叙事(narrative)的力量,是策展人或者艺术家通过对某件物品的赋能(empowerment),让这件物品有了自主性(agency)。

人与人、物与物边界的消解,人类学、社会学、艺术、文学、哲学等学科之间边界的模糊,甚至整个世界的消解——没有什么确定或永恒,你我都是分子的重组和不断发生。在这样不断消解的世界里,一本摄影书之所以有意义,一件艺术品之所以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正是因为它在不断消解的世界里试图打破边界的限制,赋予对象以特定的叙事、关系和逻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国千纸鹤》远远不只是一本摄影书,它是一部对校园枪击案社会问题的访谈报告,是幸存者对逝者的告慰和纪念,是失去孩子的父母无声的哭喊,是摄影师的自我反思、探索和成长。这只“千纸鹤”是艺术家的化身,又或者是借着艺术家之手表达出来的千千万万经历着相同苦楚的人的化身,它是一个国家伤痛的纪念。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我坚信真正的有价值的艺术一定不是无病呻吟,不是抖机灵,不是所谓的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水仙花式的自我表达和顾影自怜;它是对断裂和消解后的破碎生活的重塑和重新阐释,试图在一切烟消云散里找寻一些坚固的东西,哪怕那种找寻是西西弗斯推石头般的牺牲,最终都是徒劳,但是找寻和兜圈子的过程中所带给我们的思考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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