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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辜负了我们,但没关系

2020-05-11汪嫣然

画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千禧年巴黎艺术

汪嫣然

你,像是最新的假消息。

——张枣《灯笼镇》

打开手机,发现乌雷(Ulay)逝世的消息占据了头条,而拉美“解放神学”的主力之一、诗人埃内斯托·卡德纳尔(Ernesto Cardenal)也刚刚去世。这已是3月份收到的第二则文艺界名人讣告。不知有没有人统计过这两年谢世的名人数量,大家似乎都隐隐觉察到,20世纪及其制造的一系列现代性叙事已开始正式地鞠躬谢幕。这令人想到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及的那一幕影像:“人将被抹去,像海滩上一张脸的形象被抹去一样。”

这一切离21世纪的肇始才过去20年,彼时我刚读小学。曾经我对千禧年的最大期待居然是千年虫病毒,看来,一种牢不可破的“末日说”在幼年时就已根深蒂固。千禧年并未带来想象中的新世纪福音,就像千年虫病毒也没造成任何系统性崩溃。但千禧年初的妖异浮沫仍旧是燥热粗野的,如同地摊、报刊亭、租书摊的“擦边球文学”一样泛着生机。而21世纪第二个10年行将收尾的关口,随着气候异常、新冠病毒在全球范围内的爆发,关于历史进步的线性叙述猝不及防地陷入了短暂停滞。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这也许推进着本雅明意义上的“弥赛亚时间”的降临,因为它溢出了编年史的体例,而“救赎”的希望并非某种来自未来的允诺,恰恰就嵌入在现时的生命政治之中。

正如第十二届上海双年展那保守而不出错的主题——“禹步”,以及其英文名“proregress”(诗人 E.E.卡明斯杜撰的词汇)所暗示的,这种跳荡摇摆的历史矛盾性已如灾难般与人类世共生。此类危机话语虽并不鲜见于各大国际双年展,却以一种预言家般的视力闯入了实在界,提醒我们做好将“例外状态”当作新常态的准备。我们似乎悬置于旧纪元和新的当代知识话语生产之间那令人尴尬的经验空隙中。作为危机影响下的个体,我更多感受到当下创作的伦理难题,暂且只能借以档案式的论述,力图从个人史的碎片中获得一些冷静的省思。

身为一名跨学科研究者、创作者及艺术从业者,我更愿意将自己称为本雅明笔下的閑逛者(flaneur)。这不仅是我对知识界的态度,也切实指向我求学与游走的经历。我最想谈的,还是巴黎,可能这座城市就负担着双重的时间性:历史的负担与创造力的活跃之间拉扯不清。巴黎市区并不大,蓬皮杜及3区的画廊是我最常游荡的区域。在法国读艺术,额外的福利是大部分美术馆都对艺术类学生开放。3区总是热闹的,画廊、中餐馆、时髦的古着店和咖啡馆;贫穷但别具风格的法国年轻人总穿着宽大的二手皮夹克,背着超级重的棉布环保袋,甚至还有人在兜里插着一本泛黄、纸页已经薄脆的口袋小说。我感觉福楼拜笔下的巴黎似乎从未变过,钱包里没几个子儿的年轻人总在塞纳河或者圣马丁运河边席地而坐,吹风、喝酒。我甚至在塞纳河边还捡过几本小说。这份放松担保着巴黎人的精神气质,习得了这种态度,以至于我离开巴黎后就当上了“精神巴黎人”,在上班间隙也恨不得跑到河边稀疏的野草坪上,在南京夏天高达38℃的热气蒸腾、酒意微醺里慵倦躺下。

我的巴黎地图是由大大小小的艺术机构组成的。由于策展的需要,日常生活就是参观甚至贸然闯入各种工作室、画廊以及隐秘的艺术空间。不得不承认,巴黎的活力有很大一部分就源于它那份并不审慎的无序性。向来为游客闻之色变的、聚集着多元移民的巴黎东北部(18、19、20区和93省)是我涉足最频繁的区域,各种小型的艺术空间纷纷扎根于此。这当然和较低廉的房租有关。如此多的工作室、机构组成的专业圈子像是互不干涉的平行宇宙,而较大的、树立于贫民窟边陲的公立艺术中心则部分地承担了某些社会实验的责任,它们与社区的互动比我想象得更为深刻。比如,我毕业论文研究的对象——位于巴黎19区的104艺术中心(Centquatre),其开阔的闲置场地长期免费对外开放;我随机采访过很多在此练舞的人,除了驻地的专业演员之外,他们很多都来自东北区域,其中也包括华裔二代移民中学生。此外,它提供的公共服务甚至包括托儿所和企业孵化器。巴黎文化产业生态之完善让一直苦思艺术机构职业伦理的我感到惊喜。而我的导师Leonor,一个地道的巴黎人,长期居于多米尼加从事教育事业的社会学博士,则提醒我不要忽视其中的士绅化效应(gentrification);即文化艺术机构带动的地价上涨会破坏原先的社区生态,把本地居民赶到地价更低的边远区域。以此观照国内的机构生态,各个以知名建筑师大手笔而著称的“网红美术馆”似乎仍未脱离文旅产业起步时那种天真的兴奋感。

回到当下情境,危机当头的艺术界不出意料地声息微弱,毕竟,本质上具有强烈依附倾向的艺术市场与整体经济走势本身的共生性是不容忽略的。但新的生态又在暗中缔结,艺术与媒介的关系又经历着新一轮漂移。源于场域与展览的共生关系,当代艺术展览的物质性从来难以离开场域要素,而眼下实体空间到赛博空间的无缝过渡又进一步推动了艺术的“去物质化”:特殊时期,各大美术馆纷纷推出线上展览,尤伦斯与快手的合作演出大获成功,一时文艺青年下载快手给坂本龙一刷礼物成为现象级景观。若非疫情影响,大概这些年轻人早该化好了妆,装束前卫地游走在美术馆或者地下演出场所了吧。哦,我在想:疫情危机解除后的第一天,我也要去喝酒和跳舞。

从个体的视角出发,如何在断裂的时间陷阱中去抵抗时间?即使关于人工智能的后人类科幻叙事显得那么蓬勃乐观,今天,我们——脆弱的人类——仍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回到存在主义的处境中。为了避免被一眼洞穿的邪恶攫取而滋生价值虚无的论调,生命的过程只能被拆解成无数必须做出伦理选择的细小节点;而并没有一种被称之为命运的神秘力量贯穿其中,这确然存在的连贯性被我视作主体写作的叙事线。对于创作者来说,在死星耀视的年代,存在的奇迹,或者说“救赎”的希望,已不再体现为对时间的克服,而在于生产出独一的时间。

注释:

[1] 源自韩裔作家Min Jin Lee,原文是“History has failed us, but no matter”。这句话亦被用作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韩国馆的展览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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