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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而精致的空间布局 历史与跨界的纵横展开

2020-05-11王文卓

音乐生活 2020年4期
关键词:民族志音乐学佛教

王文卓

2015年,杨民康先生的《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文库,于2016年3月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田联韬先生为之作序,认为这是一部高质量、高起点的民族音乐学著作[1]。

面对这部极具学术分量的著作,笔者在阅读中深深地被其宏大的空间结构感和历史纵深感吸引。本文结合杨民康的治学理念及民族音乐学的方法论问题,对该著几个显著的理论特征展开剖析,明确其在当下中国音乐学界的理论位置。

一、理论方法:“核心—中介—外围”

“核心—中介—外围”这一方法论贯穿于杨民康二十多年的民族音乐学研究中。早在《中国民歌与乡土社会》(1992年)中,他就对该方法论进行了明确阐述。《贝叶礼赞——傣族南传佛教节庆仪式音乐研究》(2003年)、《一维两阈:布朗族音乐文化志》(2012年)等著作及相关文论进一步阐发其重要性。应该说,当下学界也有其他学者持相似观点,然而从学理的深度和田野应用的广度来说,这一方法论在杨先生的研究中得以最大限度的阐发,并彰显出较强的理论活力及合理性。“三层建构”在《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中同样有着典型体现。作者指出:“南传佛教节庆仪式音乐的分类系统,是一个以佛教信仰观念为文化核心(深层),以仪式化表演过程为基本纽带(中层),以仪式音响(音乐/非音乐音响)为外在表现形式(表层)的音乐文化丛系统。”[2]从内容上看,“三层建构”关涉到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中的两个相关而不同的视域:音乐本体结构分析、世俗与宗教的互动结构。

“三层建构”以音乐文化事项的音声结构的衍变为基点。从文本的前后衔接上看,作者在论述了文化圈、文化区、文化丛之后,紧接着以“三层建构”为前提,对每个层面的声音结构特征进行了深入分析。例如,针对巴利语经腔这一核心层面,作者使用了大量的一手乐谱展现其基本结构样态,并对不同区域的本土化特征详加阐释。又如,在对佛教节庆歌舞音乐的阐释中,作者从模式与模式变体这一路径对乐器的使用、歌舞表演的模式、音乐结构进行分析。这样的文本结构同时体现出作者一贯强调的音乐结构分析与文化哲学思考并重的治学精神。从世俗与宗教的关系上说,“三层建构”理论為克服音乐体裁划分中的“二元对立”观念提供了思路和方法。

二、研究路径:“以大析小,以小见大” 

杨民康针对音乐民族志的写作提出了三个前后衔接的研究环节。首先,选择个案进行扎实的田野作业及全面详细的描述,在此基础上展开理论分析、比较和文化阐释;其次,在个案的基础上,实现“以大析小,以小见大”的拓展研究;第三,在获得了数量较多、分布较广的个案后,进行跨文化的比较研究。[3]笔者以为,“以大析小,以小见大” 不仅是杨先生从事民族音乐学研究几十年的个人学术总结,而且也是当下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的必由之路。

仔细阅读可以发现,该著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展现出了宏大而精致的结构布局。

从1983年起,个案间的时间链接长达三十多年。从空间结构看,不同族群及文化区域间的衔接向我们展现出一幅南传佛教音乐流传分布的文化地图。这一文化地图描摹了作者从微观走向宏观的结构化研究历程。

在空间脉络上,中篇以南传佛教在中国云南的分布情况为参照,主要涉及了西双版纳、德宏、临沧、普洱等地区。从民族分布情况看,研究以傣族为中心,辐射至布朗族、德昂族、佤族、阿昌族、彝族、克木人等。作者指出:“若从文化圈的角度来区分,上述地区则存在分别以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傣仂方言区和德宏傣族傣那方言区为中心的两个主要的地区性佛教音乐文化风格次圈。” [4]

在这种宏观的视野下,作者对不同区域内的个案进行了全面阐述,体现出“以大析小”的理论路径。仅以文中论及的佛寺日常功课、安居节及泼水节为例,作者考察个案的空间布局可从下面表格看出。

三、从空间结构化看“多点民族志”对当下民族音乐学研究的意义

作者在中篇论及了众多个案,不仅体现出个案的结构化、体系化特征,同时也为我们思考“多点民族志”的价值提供了理论契机。尽管作者未提及此理论,但并不妨碍我们从这一视角来解读文本,并从方法论角度来反思当下的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

“多点民族志”由人类学家乔治·马库斯(George E.Marcus)于上世纪80年代提出,并在90年代进一步发展。“多点民族志”的提出有着特定的社会背景,即在全球化时代人类学家对地域文化的差异性、多元化及当代变迁的浓厚兴趣。传统的民族志注重对单一区域或空间的关注(即常说的“蹲点”),而在当代人类学家看来,某些地方性文化是由多个区域的衔接及互动形成的。由此,田野工作需要在一种变化的空间中进行。有学者指出,奠定“科学民族志”的马林诺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在其研究中已经体现出了多点观念。[5]

若从这样的理论视角来看该著所论及的这些个案,我们可以发现,以作者三十余年的持续研究为基础,中篇的音乐民族志写作所体现出的“多点的结构化”特征是十分突出的。从“多点的结构化”不仅可以明确看到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的多层或多类别性,而且在理论上,它与“核心—中介—外围”相呼应。换句话说,只有在多点的、移动的田野作业基础上才能理清南传佛教音乐文化从核心走向外围的基本特征。

作者指出,南传佛教“吸收了本民族和地区原存的自然宗教文化因素,带有一定的民族性、地方性宗教特点,因而形成了一种内部结构较为松散、多元的佛教文化风格。”[6]面对这种复杂性,以一种变换的、移动的方法进行历时性持续研究的重要意义显而易见。“多点民族志”不仅关照共时层面,而且对历史人类学研究也有重要意义。关于此,我们可从下篇及结论部分明确看到。

四、研究对象的纵向拓展:历史民族音乐学之维

上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学界对历史音乐学与民族音乐学相互渗透的理论探索不绝于耳。“赖斯模式”中的“历史构成”无疑是十分重要的。赖斯(Timothy Rice)指出:“我们研究模式里必须有一个模式能反应变化和历史过程的极端重要性。”[7]历时与共时的交叉性拓展研究为杨民康先生强调。他指出:“所谓历史音乐民族志,应该是以建立在共时性基础上的‘三位一体性为研究目标,同时结合历史学的历时性研究方法和视角,尽力地采纳运用历史研究的学术史料。”[8]

历史民族音乐学已引起国内学者的充分重视,这方面文论不断出现。在汉族传统音乐研究领域,项阳先生以“接通的意义”为主题,把田野与文献较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当以此视角来审视少数民族传统音乐研究时,《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可称得上是此领域的典范之作。虽然在著作中这种历史视角只是局部使用,但意义深远。

作者在下篇以汉语和傣语的相关文献为基础,对一些重要的史料进行了梳理和探讨,特别对《新唐书》中记载的骠国乐和《真腊风土记》中记载的柬埔寨音乐进行了重点阐述。

从朝代更迭看,作者对汉、隋、唐、宋、元、明、清各时期的中国与东南亚音乐交流的历史文献进行了论证。这样一个长时段的梳理基本展现了中国与东南亚音乐文化交流史的宏观状况。作者对古代文献的把握、引用、推理、论证均展现了一位民族音乐学家的史学素养和功底。例如,在阐述唐代进入长安的骠国乐时,作者不仅引用了大量的古籍文献,而且分层阐释,灵活把握,对傣族先民音乐文化、骠国乐在南诏及长安等地的活动情况、诗人文士眼中的骠国乐、骠国乐的乐队与乐器、骠国乐的十二首佛曲考源等问题进行十分细致的研究,阅读中常使笔者模糊了作者作为民族音乐学家的身份。这样精到的阐述,不仅可以成为历史民族音乐学研究中的范本,而且对历史音乐学研究也颇具启发,从这个意义上说,“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交流史”或许值得引起音乐史学界的充分注意。

杨民康强调,民族音乐学视域中的史学探讨更为重视“以古鉴今”及对活态文本的动态研究。[9]这样的思路定位了史料分析在民族音乐学研究中的位置和作用。“以古鉴今”及互动研究的思路体现于文本写作中,例如,作者在阐述元代的真腊佛教樂舞时引用了《真腊风土记》的一段文献:“苧姑削发穿黄,偏袒右肩,其下则系黄布裙,跣足。……相貌又别,皆以铜铸成,无钟鼓铙钹,亦无幢幡之类。……所诵之经甚多,皆以贝叶叠成,极其齐整。”[10]针对这一记载,作者认为,“不用乐”与当下多数南传佛教地区的同类习俗吻合,而“苧姑削发穿黄,偏袒右肩”、诵读贝叶经等实例,也与今天现状一一对应。[11]这样的阐述在文中比比皆是。这种以古鉴今、古今互译的研究观念应该成为历史民族音乐研究中的基本思路。

五、跨界族群的文化视野

以跨界族群为文化视野,终论在多层面进行了理论上的比较分析与研究。

首先是南传佛教音乐文化与北传佛教音乐文化的比较,从区域看,主要针对云南傣族文化与日本、韩国的相关区域文化。通过比较,作者得出结论有两个方面:相对稳定的一般都是佛经语言或旋律音调为主的原生文化层;巴利语经典和经腔具有更为久远的历史传统,相对于北传佛教,南传佛教更具保守性和稳定性。随后,作者还进一步比较了乐器和器乐两个方面。

其次是对我国云南南传佛教音乐与东南亚本土化的南传佛教音乐的比较,从地域看,主要针对云南傣族文化与泰国、缅甸、柬埔寨的区域文化。通过比较,结论有两个方面:一部分佛教仪式及仪式经腔是各区域共有的,即“大传统”层面。在这部分中,凡是用巴利语唱诵的经文,各地都采用较为一致的内容和唱诵方式;与“小传统”层面相关,在南传佛教各种开放仪式中所使用的经腔和语言都呈现出本土化状态。

从“以大析小,以小见大”的研究路径说,这种跨文化比较研究是杨民康从事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几十年的理论结晶。无论从比较中个案运用的数量看,还是从比较的深度看,均展现出从核心到外围的理论视野。2011年,学界举办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学术论坛——中国与周边国家跨界族群音乐文化”。会后,杨民康针对跨界族群研究的发展方向提出具体意见。他认为,应把对边境两侧音乐文化现状的调查作为研究的基本策略,并注重境内一侧的研究。他同时强调,为了真正实现反观本土个案的研究目的,必须把个案研究放置于内外两侧的互文语境中展开比较分析。[12]

从深入的个案研究走向宏观的比较视野,表现出一位当代民族音乐学家逐积跬步而至千里的学术精神和心路历程;从宏观比较来反观本土个案的过程,又典型表现了当代中国学者具有的文化本位观念和自觉意识。由此而言,《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必将成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研究中的一部扛鼎之作。

综上所述,《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是一部视野宏大、立意深远的学术著作,其“远近结合”、“纵横拓展”的文本结构,微观分析与宏观比较并重的阐释思路为当代民族音乐学研究树立了学术典范。

从杨民康先生1983年的那次“采风”算起,几十年来,他的研究焦点始终没有离开过云南——这片曾给予他生命和无限学术灵感的地方。此书的出版可以说是他献给家乡、先辈、友人及年轻学子的又一份厚礼!

注释:

[1]杨民康:《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序3。

[2]杨民康:《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

[3]杨民康:《中国音乐民族志研究方法论的回顾与展望》,《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第7页。

[4]杨民康:《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页。

[5]涂炯:《多点民族志:全球化时代的人类学研究方法》,《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12月2日,第1页。

[6]杨民康:《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

[7][加]蒂莫西·赖斯《关于重建民族音乐学》,汤亚汀译,《中国音乐学》,1991年第4期,第122页。

[8]杨民康:《音乐民族志书写的共时性平台及其“显-隐”历史研究观——以云南与东南亚跨界族群音乐文化书写为实例》,《音乐艺术》,2012年第1期,第85页。

[9]杨民康:《音乐民族志书写的共时性平台及其“显-隐”历史研究观——以云南与东南亚跨界族群音乐文化书写为实例》,《音乐艺术》,2012年第1期,第86页。

[10]杨民康:《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0页。

[11]杨民康:《中国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3页。

[12]杨民康:《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的开放性视野》,载《中国南方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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