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丛林中的思考者于
2020-05-11昊燕
昊燕
我对李达伟的印象:一堆光滑鸡蛋里毛茸茸的猕猴桃,独特而羞涩。李达伟不善言谈,尤其在被故意曲解语义之时,着急而真诚地解释,语速跳跃,语法全乱,颇似洒落一地弹珠,无从收拾。不过,一旦进入文字的世界,李达伟的话语瞬间转为行云流水,简直是九寨沟的瀑布,充沛、奔腾,但不会变成浑浊的洪水,相反,从来清澈有序。我认识的云南作家中,有一个有趣现象,讲普通话不算流利的少数民族作家,在写作中却用语精准干净张力十足,鲁若迪基、哥布、李达伟皆是如此。这倒吻合了互联网时代的沟通特征,一切情感与思想都隐藏在平静的文字背后。
我们身处的新世纪文学是一个盛大、多元、生机勃勃的美学景观,多重力量齐头并进,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先锋与后现代主义多重交织成的审美形态日渐凸显差异性与多样性,尽可能多打开艺术的各种可能性,形成丰盈、复杂、包容的文化姿态。李达伟是新世纪文学丛林中的一个思考者,因为思考,所以不断创新,不断突变,不断挑战自我。李达伟的书写,聪敏、跳跃、多变,像难以捕捉的旗鱼一样,简直令人无法用一种结论去概括定位,这也是他的作品吸引人的一个原因,比如他近期的作品——《记忆宫殿》。
读李达伟的散文需要耐心,很多作家的作品看到开头就知道他要写什么,但是李达伟的《记忆宫殿》,宛如迷宫,需要读到最后,才能把他的动机与内心从最隐秘处挖掘出来,把所有散落的片段串联起来,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记忆宫殿》在运思、布局、安排方面,体现了李达伟对于传统散文思维的强势突围,共35个章节,每个部分由“前文、正文、阅读”三部分构成,李达伟说“三个部分貌似无关,又希望几部分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让文本的精神内涵得到一定程度的拓展和延伸”。这种结构类似卡尔维诺提出的“完美的晶体”,有着各自不同的精确晶面和分解光束的超能力,以平等的晶面取代了线性情节发展,不仅具有精致的组合结构,而且具有奇妙的自我生成和绚丽的多重折射等特点。按晶体模式结构组合起来的不同晶面不仅可以折射宇宙的无限多样性,而且不同晶面还可以并置不同的叙事模式,体现出后现代主义追求时间的空间化特点。《记忆宫殿》中以“旧城”“看守所”“电影院”“U字楼”“探路者书店”“改造的旅馆”“理发店”“小卖部”“银器店一号”“私人博物馆”“福利院”“录像厅”“武装部”“狮河村”“酒厂”“供销社”“小餐馆”“教学楼”“农贸市场”“康某家”“艺术团”“故居”“图书馆”“金龙河”“阳光书店”“步行街”“宗祠”“遗址”“鬼城”“梦宫”“迷宫”等组成了剑川县城的外形与魂魄,每一个章节文章都占有一个面,各个面相互连接又不发生因果关系或主从关系,从不同的部分打开阅读的路径,可以阅览人类生活的多层次合理而混乱的状态,可以得出许多不同的答案。回忆、现实、阅读,李达伟在文中肆意运用着一切可以组织文章的手段,貌似漫不经心,实则犀利得入木三分。“记忆定格在了记忆的空间,记忆会在发酵后变得虚幻,现实总会让人一惊,记忆的空间被层层剥落。”李达伟以独有的时空观念,形成了对世界存在形态的高度认识与井然秩序感,反应破碎、复杂关联且相互指涉的世界关系。这种结构模式能够满足读者开放性的认知需求,适应当今社会多元化、快节奏的要求,也体现李达伟的自我反省和对散文本身存在的无限可能性的追求,以及对散文形式进行探索的有益尝试。
后现代主义在观察和认识世界的观念上意在打破“一体化世界”,追求多元世界,在写作中表现为意义中心的消解,代之以碎片化。《记忆宫殿》里对曾经生活过的剑川的回忆并非传统观念的“叙述记忆”,而是以理性思维淡化情感元素,对记忆中的种种细节进行理性梳理,细节成为本书的主要内容。比如他第一次经过艺术团,听到了之前很少捕获的音符,“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感,同时也坠入了持续的忧伤之中。在那个大门口,耳膜出现了被击打的痛感,是痛感,我能清晰地把那种痛感复述出来,与被火灼烧的痛感很相似。”淡化了情节,简化了冗余的语言,行文如散文又似寓言。李达伟以一种轻逸、迅捷的笔触,赋予沉重的生活以新的形式和内容,形成个体的完善,呼喊完整的人格和坚实的存在。李达伟在《记忆宫殿》中写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一栋栋陈旧的建筑,他说:“这座边远小城的扩展史,与我的成长史中的一些段落相互交叠,并对我的成长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影响。”李达伟在写一个个人生途中遇到的人,“有多少人,是以和姓同学一样的方式从我们的世界消失的,我们没有经过任何统计,能肯定的是很多。”“与和一样,我们在那时从未规划自己,我们总是被一些东西裹挟着,让我们失去了自己,让我们有时连谈谈理想的想法都没有。”李达伟在写一段段经典阅读,奥尔罕·帕慕克说:“记忆,记忆的宫殿,但已经不只是记忆,还有着这么多年的时间堆积之后,对于世界和世界之内的具体的人、具体的物、具体的生命的塑性。”李达伟以“一尾鱼的状态,不停让自己失忆,又不断重新记忆”,最終,“在这个文本中,我努力让时间停滞下来,我是只能触及它的某部分时间与空间,以及在那些时间与空间生存的生命,这些生命中的一些是以别种生命的形式生存着,我听到了他们生存艰难时发出的深重叹息,我也看到了在有些荒诞的现实中他们的悲凉与忧悒。”李达伟对景物、人物的描写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迷人,虽然是散文,但是有小说的情节与对人物内心的刻画,简单有力,把一切不可思议之处都用文字表现出来。
后现代主义精神内核的最终指向是艺术创新,这一特征在李达伟的散文里显得极为突出。从叙述话语或风格的角度看,李达伟散文的突出特征是叙述过程的发散性与跳跃性。《记忆宫殿》中叙述往事,关于木器街,李达伟说“现在它成了一条专门卖木器的街,内与外都释放出好闻的各种木头混杂的气息,我深深嗅了一口,多种木头的气息缓缓地深入肺腑,我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回到记忆之中的那条街道”,在此,完全没有传统语言的架构,气味的释放,呼吸的舒缓,喷嚏的激烈,这样的描写动感十足,就像电影画面一般,文字所呈现的画面更是在动感与静谧之中穿行,完成了对传统文章形式的彻底超越与颠覆。关于U字楼,李达伟说“我还会提到的是在这个二层古建筑的某个房间里,那时你需要穿过吱嘎作响的过道,进入一个幽暗的世界里,里面有个女的正弹奏着吉他,并轻轻哼唱着一些略微忧伤的调子,那是属于青春期的忧伤与困惑,有时还有建筑本身的忧伤。”叙事视角的革新与其说是对事物的描述的变化,不如说是看待问题的思维模式的改变。第一第二人称在作品中的使用突破了自身作为叙述者的局限,不仅能够同作品中其他人物对话或自白,同时可以离开作品的环境向读者进行描述和评价,双重身份的叙事形成了巧妙的视角越界,有限视角和全知视角天衣无缝地交融,叙述主体与体验主体合二为一,第二人称在阅读上极具迷惑色彩,让读者最终参与到文本中,让主题意蕴的表达更细腻透彻。李达伟解放了意符与意指间自动指涉的特性,在语言的延伸、变异、扩散的过程中不断超越意符,使写作的意义被无限补充、播散与增殖。
必须要谈及《记忆宫殿》中的“阅读随记”部分,这是作品中隐藏的叙事者,构建了复杂的文体间性。现代叙事学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谁来说”“如何说”,比“说谁”“说什么”更有意义。“阅读随记”是人类思维的另一种状态,李达伟以复制、粘贴、戏仿的方式,把不同作家的不同文本加入現存的文本,形成引述的混合文本,随着叙事内容的转变,跟随变化的节奏,深入到叙事内容的更深层次。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说:“每一个文本把它自己建构为一种引用语的马赛克;每一个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改造。”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一个单独的文本都是不自足的,其文本的意义在与其它文本交互参照、交互指涉的过程中产生。在阅读随记中,赫尔曼·黑塞“希冀关于旧城的这个文本也是一种精神之书,众多时光作用背后的一个又一个人的精神之书,精神背后的命运之书。”马洛伊·山多尔:“在旧城中所见到那些老人都在走向平静,当然也有那么一些老人,越老脾气越怪异,也越怒发冲冠。”保罗·奥斯特:“在旧城中,有时我们真会有进入一个幻影的宫殿的感觉,我们是否面对的只是一些幻影?”叙事者的实体性视角的自我经验与阅读随记的自我经验相互对映,阅读随记建立了对话色彩与思考空间,使得作者、读者、人物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叙事和意义的不确定性使传统文学的可读性文本转向后现代的可写性文本,同时也向读者提供了更大的开放与参与的空间。阅读随记中引用阿斯塔菲耶夫《鱼王》中的一段:“你是读者,你其实就只是我,这是我不敢去虚拟一个莫须有的读者。自然,不仅仅是自然。我所希望置身的自然,也不仅仅是自然,我想起了那些河流那些湖泊那些高山那些树木。”阅读随记与回忆构成了自我与世界相交替相背离相会合相平行的错综复杂的网,古今往来任意融合,成为古代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幻想与现实、梦想与真实融合的拼贴画,兼容并进的思维形成立体规则的奇观。多重视点的叙述使《记忆宫殿》超越了纯粹的地理意符,“剑川”“旧城”成为具有发散、沟通能力的文化符号,真实与虚幻粘合在一起,无从分割。
全球化的力量削弱了城市早期格局的范式,消解了中心,李达伟把所能想到的带有社会文化思考的碎片囊括在“剑川小城”的话题下,建构身体游动的建筑景观与心灵舒缓的文学丛林,形成一个多重交互指涉的社会空间,其背后的文化编码是生活空间、文化渗透下的带有人格象征的心理阐发。不断重复的三段式的文章结构与跳跃性极强的语言,产生了内容与形式的对撞张力,呈现出跳跃的思维、广博的信息与深刻的思想,展示了一种开放、包容、多元的全新思维方式。李达伟游荡在剑川旧城的巷道、田野与天空之下,“我眼前就是一条正在涨起的河流,浑浊,冲击着那些茂盛的紫茎泽兰”,李达伟看到的不止河流,“对着那条在枯水季节流量极小的河流,我竟有些恍惚。无端恍惚,已经出现过多次。河流中,我看到最清晰的竟是左右奔突动荡不安的命运感”,他对攸关的人生问题从不同方面作各式各样的深层次的追问,多元、琐碎、细微、敏锐,从视觉、感觉到内心体验,最终阐发理性而系统的思考。“另一个我,另一些我,另一个灵魂,另一些灵魂。对话,对视,反思。喋喋不休,也可能是沉默寡言。沉默与孤独。我们还能认清另一个灵魂吗?在那个旧城,有很多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让我面对着自己不同的灵魂。”李达伟的每一句话表面上都是飘忽不定而且内蕴多元的,但又是确定的,无法把握而又无比确定,如同多元方程式。“我意识到只能在那片旧城里找寻到她过去的一些影子,那时我们是在旧城中穿梭往来的人之一,我们时而是不确定的,时而是确定的,时而是忧伤的,时而是孤独的,时而是快乐的,时而是复杂的。”李达伟感受的敏捷性与叙事表现的多变性,拆解与聚焦对比形成的张力,微渺,轻盈,开辟出了一个新的意义空间,呈现出语言简洁化倾向,以及结构上的几何秩序感,所指层面丰富厚重。
《记忆宫殿》是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正如李达伟是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浸染者与反叛者。李达伟经历简单,没有可歌可泣的“苦难童年”,也没有多灾多难的青春坎坷,职业经历从教师到编辑也算一脉相承,没有过分的波折传奇或者芜杂的绯闻。其实,对于优秀的作家而言,并不是他经历了多少不凡往事,而是他看到了什么、关注什么、同情什么、赞美什么、批判什么,他的作品是否深切关注并深刻揭示了人性、人的情感、人的灵魂、人的命运。李达伟虽然没有足够丰富的生活经历,但是他沉浸于书籍的滋养中,从他的《记忆宫殿》中随时随地引用任何作家的一句话或一部作品,可以看出他的文学滋养的来源与个人的博闻强记。李达伟是一个疏于经营人际的人,他与世俗精明隔着一道天然幕障,这使他不受尘世繁文缛节的侵扰与清规戒律的羁绊,使他自由放飞想象力,尽情与语言表达终生为伴,让语言成为实现思想的工具,如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
《记忆宫殿》是李达伟创作历程中的阶段性结晶,李达伟尝试以作家观察世界的智慧去化解人类存在的孤独,以精神的轻逸对抗现实的沉重,在有限的混乱中追求无限的秩序,渴望完整的赋形,达成自我与客体的和解。李达伟以散文思考,或者说思考与写作汇融共存,打开了更开阔与深沉的生命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