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忠保皇话张勋
2020-05-11张映勤
张映勤
一
北洋时期,论官职、论地位、论实力、论影响,张勋都算不上显赫一时的重要人物。但是他能够名噪一时,根本原因在于他导演了一出震惊中外的复辟闹剧。
其实,说张勋复辟并不准确,何为复辟?复是反复、恢复、回复之意,辟专指君主。复辟是指失位的君主复位。张勋只是个江苏督军、长江巡阅使,一个地方大员,无辟可复,他折腾来折腾去,置身家性命于不顾,为的都是退了位的小皇上宣统。大清的江山姓爱新觉罗,不姓张,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皇位可复。
我们不去纠缠字眼,只论事实。复辟这件事,主角是谁不重要,总导演总策划都是张勋。
在北洋的重臣中,张勋有战功、资历老、年龄大、人缘好,渐渐地在北洋军人中有了一些声望。但是他加入北洋的时间较晚,不是袁世凯的嫡系,最多算是旁系。袁大人对他不错,夸奖他“忠勇朴勤,深谙营务”,并破格重用。但说到底他的官职爵位都是朝廷给的,若论感情,他对清廷自然是感恩戴德,无比效忠。其实,当时受前清恩宠的旧臣太多了,不要说那些满清贵胄,就是汉臣遗老,比他受重用得好处的人多了去了。到了关键时刻,危害到自己利益,大多是明哲保身,畏缩不前,做缩头乌龟状。像张勋这样,不忘君恩,不改愚忠,誓死效忠皇室的实不多见。他不仅是心恋旧主、从不背弃,而且行动上也旗帜鲜明,立场坚定;不仅自己做到,还要求官兵、部属、家眷、亲友都留辫子、守旧制;似乎要告诉世人,我张勋就是捍卫清室,忠于皇上,坚持不懈,矢志不渝。张勋的可爱之处就在于表里如一,不装不演,特立独行,不同流俗,一片孤忠,坚忍复清。
当然,张勋能这么做,有别人比不了的实力和条件。他是督军、巡阅使,坐镇徐州,手握重兵,割据一方,就连大总统袁世凯也奈何他不得。
民国初年,是开明宽松、张显个性的时代,张勋始终拧着脖子,与中央政府不保持一致,袁世凯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去。新旧交替的大变革时代,想让人们统一思想、死心踏地的拥护共和,根本做不到。连他袁世凯后来都复辟了帝制,张勋这样的死硬保皇派有一定的社会基础。
张勋据守徐州,其实一直在虎视眈眈地伺机而动。袁世凯在世时,北洋集团相对比较团结,张勋审时度势,不敢轻举妄动。袁大人的斤两他心里清楚,权谋、实力、影响他都不是对手。人家是石头,自己是鸡蛋,以卵击石的傻事,张勋脑子再简单、再沖动也不会冒这个风险。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去世,北洋系土崩瓦解,迅速分裂为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和后起的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黎元洪就任总统后,不满于总理段祺瑞的专横跋扈,府院之争闹得不可开交。罢免段祺瑞以后,谁当总理成了问题;找徐世昌、王士珍,两人都是官场老手,与段祺瑞关系深厚,不愿接手卖友求荣。黎元洪无奈找到了李鸿章的侄子、前清重臣、云贵总督李经羲。当时,拥护段祺瑞的各省督军纷纷策划独立。李经羲躲在天津租界不敢进京就职,政府组阁没有督军们的支持根本站不住脚。李经羲提出必得有张勋进京保驾,才能就职到任。张勋曾是他的部下,又是十三省督军同盟的盟主。黎元洪无奈,只得接受张勋进京调停的建议。张勋早就坐山观虎斗,在徐州静观其变。共和搞了几年,中国政局出现混乱,人心不稳,这次进京调停正是实现复辟的大好机会。
客观地讲,张勋性子直,好出风头,仗着自己年龄大、资格老,总想在督军中充老大。他坐镇徐州,在袁世凯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开了三次会议,召集北洋军阀各派系组织军事同盟,武人干政,对抗国会,与北京中央政府分庭抗礼。张勋以盟主自居,为人仗义,头脑简单,以为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可以左右时局。这一次接到电令,他大喜过望,马上行动,召集十三省的督军到徐州开会,商量安邦定国的对策,连冯国璋、段祺瑞这样的大佬都派了代表来参加。张勋在会上迫不及待地把计划和盘托出,出师北京、逼黎元洪交权,适时扶持小皇上复辟。几经密谋商量,众人都随声附和,张勋索性让人铺好黄缎子,请各路督军、代表在上面签字署名,他以为有这些人的支持,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二
1917年6月7日,张勋率领十个营的“辫子军”约5000人乘火车由徐州到天津,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他在天津拜望了段祺瑞、徐世昌、李经羲、小德张等要人,讨论时局,以探虚实。
段祺瑞当面问过张勋,此次进京,是否有复辟打算?张勋急忙表白:我这次拥兵北上,要挟黎元洪解散国会,除了要息事宁人,也要为国家谋取一劳永逸的安全。什么是一劳永逸的安全?他没明说,但长久以来他和清廷的紧密关系不能不引起人的怀疑。段祺瑞当着他的面明确表明立场:“你要复辟,我必打你!”张勋赌咒发誓说:“我若有复辟之心,将来脑袋必为利刃所断。”事后有人写信大骂张勋言而无信:“前日誓言,言犹在耳。今汝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吾恐断送老头颅之语,将成言谶矣。”张勋看完信后,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以我一颗头颅换取大清帝国,有什么不值呢?”
为了达到恢复大清的目的,名誉、地位、承诺、信用,甚至性命他都不管不顾了。这时的张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复辟的路上狂奔,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6月14日,5000辫子兵浩浩荡荡地奔向北京,驻扎在郊外。张勋带着随从轻装入城。在来时的火车上,李经羲见他带着一个箱子,爱护备至,不离左右,以为里面装着什么贵重的宝物,便问他装的什么东西?张勋故作神秘,笑而不答。在李的反复追问下,他才告诉他里面是前清的官服,靴帽、袍褂、翎顶等等。李经羲心疑,问他为什么带这些东西?张勋回答说:“好长时间没见幼主,这次顺便去宫中叩见请安。”
这边的黎元洪准备好了车马仪仗欢迎辫帅入京,没想到张勋下了车并没有马上与他会晤,而是乘别的车径直回到南河沿自己的私宅。黎元洪听说又打来电话约他晚上见面,张勋以路途劳顿需要休息为由,拒不见面。第二天张勋来到总统府,两人一见面他就提出了一个让黎大总统意想不到的条件,三天之内解散国会,否则兵戎相见。
进京后,张勋急电各地清朝遗老进京:“襄赞复辟大业。”紧锣密鼓地策划实施复辟事宜。他觐见小皇上溥仪时提出了复辟一事,12岁的宣统玩心正重,对当皇上兴趣不大。张勋见他摇头不同意,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为什么要拒绝呢?溥仪告诉他,自己天天跟着师傅读书,都快烦死了,哪有时间管那么多事。张勋投其所好地说,皇上重登大位就不用读书,不用做那么多功课了。这句话让小皇上无比高兴,不用读书了,那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
一场事关国体的大事,竟像儿戏一样决定了。
6月30日,张勋到江西会馆戏场听戏,直到子夜12点回到寓所,当晚5000“辫子兵”全部进入京城。
7月1日凌晨,张勋穿上早已准备好的纱袍、马褂、戴上红顶花翎,带领手下文武官员,乘车进宫。3点左右,年仅12岁的溥仪在众人簇拥之下,于养心殿宣布临朝亲政,收回大权。
张勋当时奏请皇上复辟时说:“五年前隆裕皇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
这一天,溥仪连下了八道“上谕”,大封官爵,恢复旧制。
张勋因拥立有功,被封为首辅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授忠勇亲王,加赐紫禁城骑马。
张勋当天就通电各省,宣布皇上复辟,要求各省:“遵用正朔,悬挂龙旗。”
溥仪在回忆录《我的前半生》中对复辟后的情景做了简单描述:复辟闹剧只上演了十二天。在天津的段祺瑞闻讯立即组成“讨逆军”,于4日在马厂誓师出发,三拳两脚便把“辫子军”打得难招架。
此时的张勋在公馆负隅顽抗,拼死血战,誓不投降,甚至幻想着以死殉节。他对劝他离开的亲信说:“汝等速去,我死此。有劝我走者,我将手刃之。”
张勋到荷兰使馆避难不像坊间传说的那样,主动逃跑,临阵退缩。而是始终坚持,拒不撤离,最后是几个荷兰人硬把他架上的汽车。张勋拼命挣脱,甚至还咬了架他的荷兰人一口。
复辟虽然流产了,但张大帅当时的表现可圈可点。
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段祺瑞下令南苑航空学校的航空队出战,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空军参战。飞机向紫禁城总共投了三枚尺把长的小炸弹,虽然威力不大,但把宫里的皇上、太妃和大臣、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溥仪惊恐万状,连忙派人向张勋求救。張勋这时已自身难保,但还是在危难当中及时联系了日本使馆,请求他们让皇上到使馆避难。没想到对方以宣统皇帝尚未得到政府承认为由拒绝接收。
这时候的张勋守在公馆,凭借机枪大炮命令部下顽强抵抗。公馆随后也遭到飞机大炮的轰击,命悬一线,败局已定,但他心里惦记的还是小皇上的安危。
张勋决定复辟的前夜,辫子军进入北京。妻子曹琴听说他要进宫面圣宣布复辟,急忙出来拽着张勋的衣服,趴在地上痛哭,力劝张勋不要赴汤蹈火一意孤行。张勋别的事都听太太的,唯独复辟一事不容插手,他脱不开身,情急之下竟用枪逼着妻子说:“再不松手,我让你肝脑涂地。”在大家的苦劝下,他才住手说,“五伦之中君臣在先,夫妇在后。今日之事,我但知有国,不知有家,此举正所谓大义灭亲耳。”
复辟即将失败之时,人们纷纷劝张勋到使馆避难,张勋说:“复辟非陛下之愿也,诚吾等尊爱之故。当此危难之际,若图一己之苟安而置陛下于不顾,吾定罪无可逭。吾张氏祖辈相习,尤好献身大业。身家性命、妻子玉帛非吾所虑也,所虑者实吾伤及吾皇之痛楚。”
张勋到了荷兰使馆避难的第二天,部下来看他。他见了来人第一句话就问:“皇上怎么样?”部下告诉他:“这件事和皇上关系不大,皇上没什么事。”张勋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他还在使馆发布通电,为清室开脱责任说:这次复辟清室“并未预闻,猝然被推,实完全出于意料之外。”到了这种时候,成了光杆司令孤家寡人的张勋敢做敢当,勇于担责,没把小皇上推到前面,其心之诚、之忠非常人可比。
如果抛开政治判断,仅就其忠心护主这一点而言,张勋的品行确有难得之处。孙中山先生后来评价张勋说:“清室逊位,本因时势。张勋强求复辟,亦属愚忠,叛国之罪当诛,恋主之情自可悯。文对于真复辟者,虽以为敌,未尝不敬之也。”
三
出乎张勋意料的是,复辟一事马上引来一片反对之声。段祺瑞率兵讨伐情有可原,而那些当初赞同复辟的督军们这时候也站出来反对他,这就实在是太无耻了。张勋事后让他的参谋长万绳式把大家签了名的那条黄缎子拿出来,公诸于世,以正视听。万绳式却说:“缎子留在天津的家里,大帅如果想要,我这就去取。”没想到,万绳式和他玩开了消失,黄缎子一事从此不见下文。原来,此前,老谋深算的冯国璋让他的秘书长、热衷帝制的胡嗣瑗用二十万元的价格从万绳式手里买走了黄缎子,人家早就将相关证据销于无形了。这时候的张勋彻底明白了,他让那些背信弃义的盟友出卖了。
早在7月10日,拒守在公馆负隅顽抗的张勋就通电全国,痛斥北洋军人背信弃义的无耻行径:
变更国体,事关重大,非勋所独能主持。……去岁徐州历次会议,冯、段、徐、梁诸公及各督军,无不有代表在场。即勋此次到津,徐东海(徐世昌)、朱省长(朱家宝)均极赞助,其余各督军亦无违言。芝老(段祺瑞)虽面未表示,亦未拒绝。勋到京后,复派代表来商,谓只须推倒总统,复辟一事自可商量。勋又密电征求各方面同意,亦皆许可,密电具在,非可讳言。现既实行,不但冯、段通电反对,即朝夕共谋之陈光远、王士珍,首先赞成之曹锟、段芝贵等,亦居然抗颜反阙,直逼京畿。翻云覆雨,出于俄顷,人心如此,实堪浩叹。勋孤忠耿耿,天日可表,虽为群小所卖,而此心至死不懈。但此等鬼蜮行为,不可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以免混淆黑白。除将历次会议纪录并往返函电汇集刊印分送外,先此电达。
这时候的张勋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没想到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把他晾在一边没人管了。
张勋在北洋军人中以大哥自居,总想说说道道,指手画脚。其实大伙儿恭敬他主要是看他岁数大、讲义气、心直口快、出手大方。当大哥得有大哥的资本,凭的是胳膊腕子,是实力。他的能量有限、地盘小、地方穷,仅有徐州、海州(连云港)一带。地不足一省,兵不足三万,这点本钱要想实现复辟无异于蚍蜉撼树。这一点,张勋心里是清楚的。但是他好出风头,总想冲到前台露把脸。出兵北上之前,他自以为经过一番筹划,心里有了点底气。
当时军阀当中实力最强的有北冯南陆之说,东北的张作霖也不可小觑。冯国璋与他在事前有信件来往,张勋提出复辟的想法,征询他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你放心大胆地干,到时我追随其后。张勋和广西军阀陆荣廷当面说起过共和搞了几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不如恢复大清。陆荣廷不明确表态,只是随声附和,不加反对,张勋以为默许。事后他派亲信到广西拉拢陆荣廷,亲信为了讨好他,回来说陆荣廷支持他搞复辟,其实是一派胡言。张作霖和他是儿女亲家,两人关系不错,张勋自以为到时候他一定会站在自己一边。至于段祺瑞,虽然自己没有军队,但在督军中影响很大,一呼百应。段祺瑞的目的势在倒黎,告诉张勋只要驱逐了黎元洪,别的事都好商量。张勋以为段祺瑞不好公开支持,但也没有表态反对;况且他周围的督军们都已经签字画押了。再一个就是外国列强的态度,英、美、法忙于第一次世界大站,无暇东顾。德国人虽然支持他,但有心无力,自顾不暇。最关键是日本的态度。徐州会议前,当时日本军部参谋次长田中义一到徐州,张勋与之谈到复辟帝制一事。田中表示,恢复帝制,中日政体一致,日方没有反对的理由,只要时机成熟,日本政府愿意“善意协助”。这几种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张勋以为都已经一一搞定,不会有人反对复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下了北上的决心。其实这一切都是他的想当然,没有一个落在实处,没有一个答应和他联手起事,全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
说到底,责任还在张勋自己身上。复辟之举,他判断失误,操之过急,计划不周,部署失当。既然十三省督军代表都在黄绫子上签了字,表示不反对,他就应该逐一做实。让这些人保证,即使不出兵帮他,至少也要保持中立。不能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反水,在背后捅刀子下跘子。张勋头脑还是太简单,太轻信,督军们看重的只是自身利益,是想利用他的手推翻黎元洪。
冯国璋、段祺瑞是直皖两系的领军人物,这两人搞不定,别人更是墙头草随风倒。史传,冯国璋当时与张勋有书信往来,赞同他的复辟主张。事后冯国璋却推说并不知情,书信都是手下人冒充代替写的,不是他的笔迹。以冯国璋的为人,诱骗张勋上当的可能性很大。看过他的信,却让手下回复,事后不认账,一推六二五,复辟后又指使秘书长胡嗣瑗买走黄缎子。设好了套看着张勋往里钻,然后他第一个站出来通电反对,历数张勋复辟八大罪状,对其极力声讨。
段祺瑞倒是旗帜鲜明,劝说张勋出兵入京的目的是为了驱逐黎元洪,复辟一事他明确表示反对。徐州会议时他的得力干将徐树铮表示,段祺瑞虽然不能公开支持复辟,但只要解散国会、推倒黎元洪,其他一切在所不计。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张勋也能相信?说明他在政治权术上过于幼稚轻信。
桂系陆荣廷方面,张勋完全是受了底下人的骗,人家根本就没有表明态度。田中义一的话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复辟之后他回了日本,找不到人。张勋和日本大使提起当初的事,人家根本就不承认;不仅不支持他,反而帮助段祺瑞讨逆。
张勋一贯的作为以及在前三次徐州会议上的表现,他效忠清室的态度世人皆知。决定进京前他在徐州开会时提出他的计划:各省督军回去后宣布独立,与中央脱离关系;他暂不参加,以调停人身份,胁迫黎元洪接受督军要求,解散国会,迫其下台,然后复辟清室。督军们各怀鬼胎,首鼠两端,共同的目的是为了驱逐黎元洪,所以假装同意,先引诱张勋出兵再说。张勋没有明目张胆地一一落实步骤,双方心照不宣,目标各异。
带兵北上,妄想恢复大清,却只带了5000辫子兵。这点兵力,别说打仗,维持北京的治安都成问题。张勋进京路过天津时曾拜望大太监小德张,邀请他赴京共同辅佐皇上。小德张居宫多年,颇有心机,听说他带了这么点人马,马上表示退缩:“你要拥兵复辟也行,把徐州兵全开过来才有点谱儿。不然,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去。”连一个太监都明白,想成大事,军事上政治上外交上哪方面都得准备妥当。
其实,张勋在离开徐州之前也做了一些准备。出发前,他嘱咐心腹大将张文生看好家,等他在北京把大事搞定,让张文生立马抽调四十营的兵力赶赴北京增援。两人约好了暗语,电报上只说:“速运四十盆花来京”接到电令,大兵即刻出发。张文生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说大帅尽管放心,到时一定照办,绝不误事。复辟之后,张勋立刻按照约定给徐州发报,张文生这时却观风看向,临时变卦。他知道带四十个营也无济于事,复辟一事绝对不会成功,为自己的前程着想,绝不能这么做。他玩起了花活,让手下人从花园里取出四十盆花卉,派兩个副官押运到京。张勋见了,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关键时刻众叛亲离,深为信任的得力干将这时竟放鸽子背叛了自己。
复辟失败,势所必然。说到底,还是张勋想得太简单、做事太草率、性格太急躁,计划不周,缺乏谋略,盲目自信,举措失当。
从另一个角度讲,以张勋的性格、心智,混迹军政界多年,岂能不知大事难成,但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为皇上复位做最后的努力。自从清帝退位,他其实一直都在韬光养晦,伺机待变。一旦遇上机会,有一线希望,他必定会铤而走险,做最后一搏。没有府院之争、没有丁巳复辟,张勋早晚也会闹出一些动静,只是时间早晚、动静大小而已。他的辫子兵已保留了六年之久,政府不可能永远坐视不管,默认这支与政府不保持一致的地方武装长期存在。局势一旦稳定,必然会拿张勋开刀。
张勋在一场政治阴谋中做了牺牲品。拥有实力的总理段祺瑞背后有各省督军的支持,无权的总统黎元洪背后有国会撑腰,坐镇南京的冯国璋希望借府院之争上位当总统。黎、段水火不融,陷入死局,破局的只有张勋。段祺瑞早就料想到他会出复辟这一招,然后借机出来收拾残局,兴兵讨伐逆,再造共和,名利双收。段祺瑞的心腹曾毓隽曾作证说:“段祺瑞曾经说过:‘张勋带兵入京打倒黎元洪,是上了我们的当了。徐树铮也说过:‘张勋是复辟脑袋,先让他干,我们才有机会(倒黎执政)。”(《忆语随笔》,《文史资料选辑第41辑》,第23页)这时的张勋也许明知是当也要上,他就是死心塌地要做大清的孤臣孽子了。
四
张勋因复辟失败住到了荷兰使馆,后移到德国兵营,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十分舒服。他虽然胡折腾了一通,但民国上下,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僚,真正痛恨张勋的不多。辫子兵进京没有烧杀掠抢,骚扰市民;对官员政客,张勋不玩心眼,不下黑手,人缘一直不错。他就是一门心思要复辟,效忠皇上,但不害人。事败之后,极少有人往死里整他。
北洋时期和今天大不一样,虽然为争地盘争利益,你争我夺闹得昏天黑地。但是有一点,今天打成一锅粥,明天你下野失了势,咱们私下里还是好朋友,该喝酒喝酒,该交往交往,不记仇,不往绝路上逼。当然,有人分析,张勋那时手里攥着秘密武器,徐州会议的记录和北洋各军阀赞成复辟的函电,共计82件。有了这些证据,他不在乎政府的通缉和引渡。段祺瑞也会顾忌到这一点;把张勋逼急了,抖搂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况且大家过去都是朋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私仇,所以也就不动真格的来惩办追究张勋。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政客之间要想除掉对方,手段多多,什么卑鄙的勾当干不出来。最根本的是当时的人还有底线,有约束,知耻知止,进退有据,对朋友,哪怕是政敌,多少还讲一点情义。除非是恶贯满盈的败类,一般军阀下台以后当你的寓公,不受追杀,不害性命。有不同政见、为不同利益,坐下来谈。谈不拢,打一架,赢了你是老大,听你的。但你不能把人家打死,这叫气量,这叫规矩。交战不交恶,对立不记仇,“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山不转水转,说不定什么时候,敌对双方又把手言欢,亲如兄弟了。
张勋在北洋旧人中以憨直爽快、慷慨大方、心眼实、不藏奸而著称,他的人缘不错,一时冲动闯了祸或让人算计了,没有人真想难为他,倒是有不少人出来为他说好话。一年以后,1918年10月10日,徐世昌就任民国大总统,当月22日就以“时事多艰,人才难得”为由,下令赦免了张勋。从此以后,他寓居天津,过起了奢华的寓公生活。
复辟失败以后,辫子军被遣散,辫帅成了孤家寡人,但他不改其志,脑后仍然拖着辫子。有人劝他还是顺应潮流剪掉算了,张勋正色道:“我回天无力,但尚可独善其身。辫子相当于我的脑袋,脑袋在,辫子不掉!”他平时的打扮也保持过去的样子不变,头戴尖顶缎子面儿的帽子,上面缀有宝石或钻石,身穿尺寸肥大的大褂或马褂,足登官靴。他以这种打扮表明他顽固不化的愚忠决心。
1923年9月12日张勋在天津租界的寓所中病逝,终年69岁。临终前,他头脑清醒,留下了遗嘱,归纳起来,主要有三条:1.皇恩深厚,永世不忘,死后一定要戴著辫子入棺。2.遗产妻妾每人一万,儿女每人两万,剩下的留日后复辟清室用。3.死后务必归葬家乡故土。至死他都不忘皇恩,幻想复辟。一片孤忠,举行无双。
张勋的葬礼规模宏大,轰动一时,送殡的亲友民众绵延数里,据说耗资数十万元。亲朋好友、政治宿敌、社会各界送来的挽联挽词多达3170幅。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章士钊和欧阳武所写的,前者是教育总长,后者为江西都督,两人都反对复辟、拥护共和,与张勋的政见截然不同。
章士钊写道:“民主竟如何?世论渐回公已殁;斯人今宛在,党碑虽异我同悲。”
欧阳武写道:“戴发效孤忠,无言不仇,无德不报;丹心照千古,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