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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才懂夜的黑

2020-05-11卢桢

世界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巴库盖斯阿塞拜疆

卢桢

5年前,我在阿塞拜疆的巴库机场转机,逛纪念品商店时,留意到一个造型别致的冰箱贴。它大约手掌见方,状如一幅微缩的波斯细密画。画幅被镶嵌在涂饰金色的木框中,绘有雕饰石榴花纹的六角形床榻,上坐一男一女,均着红袍。女子颔首低眉,手托茶盘,男子言笑晏晏,轻持茶杯。周围落座数位宾客,亦是载歌载言,一派欢乐的气氛。

看那女子巧笑倩兮,仿佛对男子充满了千般柔情,再瞧那男子,早已将女子含在眼中。他们俩究竟是谁?这幅小画又讲了什么故事?带着这些疑问,我向商 店的女店员咨询。她很胖,看着像俄罗斯人,咬着生硬有力的英文回答了我,可她的声音虽大,却听不真切,像是在说两个人名。我请她写下来,她摇摇头表示不会,便又用一种她说完我就应该恍然大悟的语气补充道:“阿塞拜疆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得到这样的回答,我便猜想画中两人定是一对情侣,他们之间那神秘的故事,或许还是一部阿国版的“梁祝”。于是我请女店员把两个人的名字又慢速念了一遍,将声音保存在手机里,之后便逐渐忘却了这件事。

3年后,我又来到巴库。除了F1大奖赛的巴库赛道,这座以石油闻名的城市还拥有外高加索最大的文学博物馆,即使是对当地文学毫无了解的游客,往往也热衷于到此了解一下当地的独特文化。博物馆全称内扎米国家文学博物馆,位于巴库市中心的喷泉广场,初建于1850年。建筑原来只有一层,后被改建为酒店,规模得到扩大。20世纪初叶,它曾作为内阁部长们工作和生活的场所。1939年,为了纪念波斯诗人内扎米,建筑得到了彻底的翻修,最大的改变是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两层,外立面增加了伊斯兰风格的弯月拱门装饰。拱门内安放了现代雕刻大师为六位著名作家创作的石雕,分别是古代诗人富祖里和瓦吉夫,戏剧家米·阿洪多夫,女诗人娜塔万,苏维埃文学作家马麦德库里扎杰,诗人、剧作家贾巴尔里。这六位作家如同神像一般,构成了阿塞拜疆文学一个充满光辉的正脸。博物馆正对着国宝级诗人内扎米(1141—1209)的青铜雕像,他与站在博物馆上的那六位文学家静默相视,构成巴库文学灵气最为浓郁的一块圣域。

身处巴库的街里巷间,内扎米的影响可谓无处不在,城内多处竖立着诗人各种姿势的雕像,还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和建筑。在我走过的城市里,像巴库这样到处都是文学家雕像的地方,确实不多见。内扎米是塞尔柱王朝后期的诗人,出生在阿塞拜疆的小城甘贾(当时属于波斯领地),擅长波斯语叙事诗写作。我曾在北京朝阳公园看到过这位诗人的雕塑,当时却并不熟悉他,直到发现博物馆前的诗人铜像下方刻有一对恋人的浮雕,画面形似3年前我看到的那枚冰箱贴,连人物的神情都有几分契合。便猜想,蕴藏在小小冰箱贴中的故事,会不会就出自内扎米之手呢?

我在喷泉广场附近的石椅坐下,查找起百科资料。除了发现中国观众熟悉的 《图兰朵》由内扎米的叙事诗衍变而来外,还看到他的一部长篇叙事诗正叫作 《蕾莉与马杰农》。当年那位女店员念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姓名,此刻却仿若被描上一条清晰的金线,在我脑中绽放出光芒。我不由得激动起来,仿佛和当年的自己刚刚经历了一番畅谈。

歌德在 《东西诗集》中提到过“马杰农与蕾拉(即蕾莉),相爱到老无变化”, 说的就是内扎米的这首长诗。严格说来,《蕾莉与马杰农》并非内扎米的原创,与莎士比亚改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一样,在他们创作之前,同类故事早已流传,但普遍情节不够完整,语言也欠缺精致。到了内扎米的时代,他使用波斯文重新塑造了这对恋人的形象,于1188年写出长诗《蕾莉与马杰农》。故事发生在公元7世纪中叶的阿拉伯半岛,青年盖斯爱上了同学蕾莉,她有着“芙蓉似的面庞”“翠柏般的身材”。“蕾莉”之名,意为黑夜,她也爱慕盖斯,两人彼此心心相印,情深意笃。后来,盖斯向蕾莉的部族求婚,却遭到断然拒绝,蕾莉被逼另嫁他人,盖斯因此痛苦疯癫,流亡至荒漠郊野,人们叫他“马杰农”,意思就是疯子。不久,蕾莉因思念盖斯,愁绪绵绵,伤情而终,盖斯也在蕾莉坟前拜哭,泪尽而亡。

毫无疑问,盖斯是一个为爱而生的情种,他曾在圣城麦加向真主如此忏悔:“ 我的生命全靠爱情滋养,没有爱情我就会运败身亡。”这哪里是什么忏悔,分明就是爱的宣言。似乎伟大的爱情都要经历死亡的洗礼,只有跨越生死才能升华成精神的信仰。相似的命运母题,在无数诗人笔下代代往复,不断循环。翻开故事的尾篇,临终前的蕾莉向母亲表白心迹,她要把丧事办得像喜事一样,让“尸体染成鲜红,让它像我的喜期一样彩色馥浓,要把我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而盖斯将情人的坟头抱在怀里,口唤着心上人的名字,丝丝缕缕悲泣而绝,最终“烂得只剩了枯骨一架”。如此绚丽的告别,仪式般的死亡,超越了世俗一切的纷扰, 也应和着古代波斯人的宿命哲学。

诗歌中的蕾莉与盖斯连手都没有牵过,他俩保持着纯粹的精神之爱。即使在婚后鼓起勇气与盖斯约会,蕾莉也宁愿远隔十步的距离,听盖斯为她这颗“黛色的星”朗诵情诗,保持着自己灵魂的清白。读到此处,我便想起那枚冰箱贴的画面,两人端坐一起的宴饮场景,显然并不属于诗歌中的现实,至于它从何而来, 我猜答案或有两端。在长诗的 42 章,马杰农为蕾莉唱诵诗篇时,曾想象两人未来的美好生活:“你我二人并肩坐在花坛里头,我们亲密得身体紧紧依偎”,我“看着你眼中含春带媚充满醉意”,自己则沉溺于夜的星芒。还有一种可能是来自最后一章,诗人在长诗末尾插入一个主线之外的故事,说一个叫杰德的人有感于蕾莉和马杰农的痴情,便为他们编写爱情的故事。杰德经常梦到这般情景:在天国的花园里,一条小溪的岸边,两位天使在华美的宝座上饮酒谈天,情意款款。宝座边站立着一位老人,杰德向他询问两位天使的名字,老人说那是两个忠贞于爱情的人,他们在凡间被称作蕾莉和马杰农。或许,冰箱贴的画面所呈现的,正是世人对两位恋人在彼岸世界的善良想象,“天堂中的花园”本就是当时波斯人心向往之的灵魂归所。我突然想起梁祝故事里的那句“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梁山伯与祝英台”。世界各地的人们总能使用特定的想象方式,为爱情觅得永恒的栖所。

波斯诗人萨迪曾吟唱过:“誰若是亲眼看到蕾莉的面庞,他就会懂得马杰农为何忧伤。”内扎米笔下的蕾莉可谓红宝石般的双唇喷玉吐珠,羚羊般的眼睛秋 波漫转,两弯黛眉不劳人工描画,她是美的化身,象征着美的使者,而马杰农则扮演了美的追求者与殉道者。他们的爱情如同一道光,穿越了中西亚文学的历史与将来。在内扎米之后,《蕾莉与马杰农》经历了多次改写,这对恋人的故事在阿塞拜疆及周边国家代代相传,如颗颗珍珠,穿成一条文学的项链,留存下来的波斯语、突厥语、阿拉伯语版本已不下50部。在文学博物馆中,我便发现了用阿塞拜疆文书写的《蕾莉与马杰农》,还有很多与故事相关的周边,大都是反映主要情节的波斯细密画,比如马杰农向蕾莉倾诉情歌、马杰农搭救受伤的小鹿、蕾莉穿着新娘的艳服告别人间逆旅,等等。就连一些伊斯法罕风格的金属花瓶,或是作家使用过的怀表壳、钢笔帽、手杖头等小物件,都雕琢着故事的情节场景,足见蕾莉与马杰农在这片土地扎根之深。

博物馆内不允许摄影,我只能凭借记忆,努力留存下那些有趣的收藏。比如从内扎米墓中找到的陶罐、诗人富祖里的手稿,大仲马送给女诗人娜塔万的国际 象棋(我曾在巴黎的大仲马博物馆看到过娜塔万手工刺绣的串珠烟袋,原来这俩人喜欢互送礼物),阿洪多夫家的大不里士地毯,从巴黎地摊淘来的某位作家的墓碑石,还有文学大师们使用过的钟表、圆珠笔、眼镜布……甚至还有一位诗人去世前抽过的烟头,也被庄重地陈列在一个精致的展示柜中,随时保持着将要燃烧的姿态。

即将离开博物馆时,我才注意到一楼大厅立有一块内扎米的纪念碑。按照馆内对诗人的介绍,内扎米生活的 12 世纪是阿塞拜疆文学的黄金时代,而内扎米则是那个时代诗歌的太阳,阳光从他的灵感中升起,在人间反射出耀眼的光辉。 纪念碑上镌刻着诗人的名言:

如果100年后你问:“可是他在哪儿呢?”他的每一个句子都会呼喊着: “他在这儿,就在这儿!”

不远处,内扎米的雕像始终如一地望着他的这句话,如同马杰农深情望着蕾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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