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期介绍西学的启蒙丛书
2020-05-11赖某深
赖某深
中国海关出版的《西学启蒙》丛书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近代是从古老的中国与近代的西方世界相遇开始的。而当中国一开始步入近代,早期的进步学者就特别注意对西方世界的了解,他们从现实中体验到,中国落后受欺侮的原因之一,乃是对西方世界的历史和现状缺乏了解,甚至到了无知的地步;要对付外在的陌生的世界,首先就要了解它。只有了解它,才能对付它。林则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灜寰志略》、梁廷枏的《海国四说》等著作,便是适应当时中国社会迫切需要了解西方世界的产物。它们对于后人认识世界,改造中国社会,顺应世界潮流,具有启蒙意义。
国门被迫打开之后,先进的中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固然可喜可贺,然而,由于见闻不广,或者语言不通,或者知识方面的局限,对于西方世界的了解依然肤浅。即使双脚迈出了国门的士大夫,由于大都是科第出身,所学为传统的四书五经,于近代科技几乎是门外汉,加之游历时间短,对西方的考察只不过是走马观花,他们对于西方尤其是西学的认识也不过是浮光掠影。正如时人所说,出洋人员“皆科第中人,于西学一道究为门外汉,是以所陈译署著述,多捃摭剽窃之谈,非实有心得焉”(潘克先 《中西书院文艺兼肄论》,陈忠倚辑 《皇朝经世文三编》卷42,光绪戊戌版),“即有一二人员用心西学,日与洋官相洽合,亦不过略知其语言,略知其文字,略知其机器。每任满回华,诩诩然自命为洋务中人,究其于泰西各国之实学,仍茫然也”(黄润章《办理交涉以胆识才辩为先论》,陈忠倚辑《皇朝经世文三编》卷19)。像郭嵩焘那样虚心而努力地探究西学,并且知道希腊哲学的代表人物有“退夫子”(泰勒斯)、“毕夫子”(毕达哥拉斯)、“琐夫子”(苏格拉底)、“巴夫子”(柏拉图)及其学说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而学贯中西的传教士,翻译和介绍西学自然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1886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编译的《西学启蒙》丛书出版,系统地、完整地介绍了西学,对近代中国知识界起到了启蒙的作用。
在《西学启蒙》丛书出版过程中,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发挥了重要作用。赫德,字鹭宾,从1863年起正式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1880年12月10日,赫德让中国海关驻伦敦办事处主任金登干订购麦克米伦公司(Macmillan,李鸿章在丛书序文中称之为“麻密纶大书院”)出版的《科学初级读本》和《历史初级读本》,全部费用由中国海关在伦敦的丽如银行A字户头支付(参见《中国海关密档》,中华书局1990年版)。同年,艾约瑟辞去伦敦传教会之职,受赫德之聘,担任海关翻译。1881—1885年,艾约瑟承担了《科学初级读本》和《历史初级读本》的翻译工作,翻译了《格致总学启蒙》《植物学启蒙》《动物学启蒙》《富国养民策》《辨学启蒙》《希腊志略》《罗马志略》《欧洲史略》等书15种,另撰《西学略述》一册,合为《西学启蒙》丛书16种,1886年由海关总税务司印刷所印制发行。
这套《西学启蒙》丛书的出版,至少具有如下意义:第一,首开大规模翻译引进西方教科书的先河。15种翻译书,所依据的底本都是英国广泛使用的教科书。这些书籍出版后,应该被很多书院采用作为教材,笔者据以点校整理的《富国养民策》和《西学略述》底本,原书便都钤有“云山书院官书”印章。第二,如此完整而系统地介绍西学,之前还不多见。在此以前,翻译介绍西学是比较零散、不成系统的,而且有许多学科的著作是首次翻译介绍到中国,《辨学启蒙》是晚清翻译的第一本西方逻辑学著作,《希腊志略》《罗马志略》《欧洲史略》是译著中最早系统介绍西方古典史学和欧洲史的历史著作,《富国养民策》则是较早介绍到中国的西方经济学著作。第三,将这些汉文西书进行整理与出版,提供给学术界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对于研究晚清中西文化交流史,对于重寫学术史,意义重大。以哲学史研究为例,虽然艾约瑟《西学略述》卷五专门介绍了西方理学(即哲学),但冯友兰的 《中国哲学简史》第二十七章《西方哲学的传入》对艾约瑟《西学略述》只字未提;即使是近年关于西方哲学传入中国的论著,在讲到晚清这一段时,也都是从戊戌时期康有为、严复等人说起,对于之前的艾约瑟的贡献视而不见,或者未读过艾氏著作也说不定。第四,赫德领导的中国海关,在晚清西学引进的过程中作用如何,翻译出版了多少书籍、影响怎样,是长期被人忽略的问题,甚至连专门的研究著作(如《中国科学翻译史》《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也是要么没有涉及,要么语焉不详,有心人不妨循此线索,继续深挖。
《西学启蒙》丛书的出版,是当时知识界的一大盛事,张謇、李鸿章、曾纪泽分别为之作序。张謇虽承认西方富强为中国所不及,但仍然固执地认为西方“推步、测算、制作诸事”“皆一一导源于中土”,反映出他闭目塞听、罔顾事实的心理。倒是李鸿章见识高于张謇,他认为“泰西之学,格致为先”“故能人人竞于有用以臻于富强”,他赞扬这套丛书“其理浅而显,其意曲而畅,穷源溯委,各明其所由来,无不阐之理,亦无不达之意,真启蒙善本”。曾纪泽则指出这套丛书的启蒙意义,以为发蒙之书,言近旨远,可谓“涉海之帆楫,烛暗之灯炬”,赞誉有加。
全面介绍西学的启蒙读物《西学略述》
《西学略述》是艾约瑟自撰的一本简明扼要介绍西学的启蒙读物,包括训蒙、方言、教会、文学、理学(即哲学)、史学、格致(即自然科学)、经济、工艺、游览共十卷。其特别值得注意之处,在于对西方自然科学各门学科介绍得较为全面。比如,卷六格致介绍了天文学、地学(地质学)、动物学、电学、化学、天气学(气象学)、光学、重学(力学)、身体学(今属生理学)、较动物体学(比较解剖学)、植物学、医学、代数学、历学(历法)、稽古学(考古学)、风俗学(人类学)等23种学科的研究对象、研究概况和最新进展,对各门学科的创始人、代表人物及代表作略作介绍。卷五对欧洲哲学的介绍,线索清楚,脉络分明,极为全面,使读者对欧洲哲学的发展历程、著名哲学家及其哲学思想,一目了然。该书在编排上别具一格,类似中国古代的笔记体著作,卷之下设立条目,每个条目标题简短、醒目,提纲挈领概括其内容,每个条目之下的正文字数大体数百字,极为精炼。书中在使用纪年时,将西方的公元纪年转换为中国帝王年号。讲到职官时,将西方官名转换成中国官名。为了增强可读性,扫除阅读障碍,达到启蒙的目的,艾约瑟可谓用心良苦。书中大多数条目写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读起来津津有味,卷四《印售新闻纸考》云:
当中国前明之嘉靖年间,新闻纸始创自意大利之威尼斯城,时其国尚禁印出售,惟许传抄,以一人中立朗诵,众皆环立静听,凡听者例每人出钱一枚。德国效之,乃任人印售而不禁。至天启时,英国方创立新闻纸,例每七日印售一次。嗣法国有一医士爱说新闻,每至病家,辄向病者述之,叠叠不倦,犹以难家喻而户晓也,乃将所闻见刻印出售,嗣此新闻纸之流传愈广。
短短数百字,将新闻纸的历史娓娓道来,活灵活现,值得研究新闻历史的人参考。《西学略述》的影响,从两方面可见一斑。一是同时代知名人士的购买、阅读、评价情况。蔡元培在戊戌年购买了这套丛书,孙宝瑄的日记中记载在1898年正月初五、初六日阅读了《西学略述》,梁启超《读西学书法》则谓《西学略述》“言希腊昔贤性理词章之学,足以考西学所出,而教之流派,亦颇详焉”。二是从青年学生的试卷来看。1889年,李鸿章为格致书院所出的春季特课试题中,要求学生们叙述从古希腊到近代西方科学的发展历程,一位学生写道:“考西国理学,初创自希腊,分有三类:一曰格致理学,乃明征天地万物形质之理;一曰性理学,乃明征人一身备有伦常之理;一曰论辩理学,乃明征人以言别是非之理(钟天纬答卷,载 《格致书院课艺》第四册)。”和《西学略述》卷五《理学分类》条目内容如出一辙。倘若不是各书院普遍采用这套书作为教材,倘若这些青年学生没有认真仔细读过 《西学略述》,要一字不漏地在考试中复述以上内容几乎是不可能的。
较早的一部西方经济学译著
近代中国,追求富强是当时中国人的共同愿望,但如何达到富强,则极为茫然。即使是主张向西方学习的洋务派,也只是对西方科技感兴趣,很少有人了解与富强密切相关的西方经济学理论。直到19世纪70年代,中国人才开始关注西方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的著作。当中国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出使英国时,曾与正在此考察财政的日本井上馨等人讨论“查考英国税课当看何书”的问题。郭嵩焘在光绪三年(1877年)二月的一篇日记中写道:“询其所读洋书,一种曰阿达格斯密斯(Adam Smith,亚当·斯密),一种曰长斯觉尔密罗(John Stuart Mill,约翰·穆勒)。所言经国事宜,多可听者。中国人才相距何止万里,为愧为愧!”(钱仲联《郭嵩焘等使西纪程六种》,三联书店1998年版)随同郭嵩焘出使英国的副使刘锡鸿也在出使笔记中提到此事:“正使叩以查考英之税课当看何书,井以书名《威罗士疴弗呢顺士者》为答。威罗士者,丰也;疴弗呢顺士者,国也,书言丰裕其国之道,故名。此书系挨登思蔑士所著,难于翻译,非习英文者不能翻译。”(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6年版)他们所“查考”的书,实际上就是亚当·斯密的the Wealth of Nations,这大概已经是在这部名著问世整整100年之后,中国人第一次接触到亚当·斯密及其《国富论》的名字,不过两者对该书的具体内容皆言之未详。
《富国策》的翻译出版,则使亚当·斯密的经济理论首次传入中国。从1874年起,京师同文馆即以 “富国策”之名开设经济学课程。当时的总教习、美国传教士丁韪良以英国经济学家亨利·法思德的《政治经济学手册》为教材,介绍西方经济思想;1880年,京师同文馆副教习汪凤藻在总教习督率下,将其译为中文并以《富国策》为名出版。在该书的凡例和正文中多次提到亚当·斯密及其学说。该书共三卷,卷一论生财,卷二论用财,卷三论交易。在凡例中,丁韪良说:“论此学者在泰西以英国为最。百年来名家迭出,如斯美氏(亚当·斯密)、梨客多(大卫·李嘉图)、弥尔氏(约翰·穆勒)。”还说书中的理论“为西国之新学,近代最重之,其义在使民足衣足食也”。
在西方经济学理论输入中国的过程中,艾约瑟的贡献是极为突出的。一方面,他在《西学略述》卷八“经济卷”中概述了亚当·斯密的经济理论:“当中朝乾隆年间,英人斯米得为苏格兰地方书院中之性理教习,著有一书,内专详论富国之本,甚为时人所称许。盖昔人论富国之原,或言多聚货财,或言广辟土地,而斯公概以为非,而惟以民勤工作为富国之本。其言曰,国俗尚勤……将不求富而自富也。”另外他还编译了一部《富国养民策》,此书原名为《政治经济学入门》,作者为英国经济学家杰文斯。与同时代其他同类译著相比,《富国养民策》有以下特点:
首先,对西方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的译名最准确、最规范。如前所述,郭嵩焘将亚当·斯密译为阿达格斯密斯,《富国策》译为斯美氏,而《富国养民策》第一章第二节则写道:“英人亚当·斯米著有《富国探源》书。英国斯时兴盛,多由于研求其生财之学术致也,缘其书能使人洞晓贸易应无遏禁,工作应无定限之一应利益。”将《国富论》翻译成《富国探源》,极为准确,并且阐明了英国富强与注重研究经济学的关系。
其次,从书名来看,其所以译为《富国养民策》,看来是为了同已经出版的《富国策》相区别。同时,更能准确概括出经济学的理论,因为经济学不仅要讲“富国”,也要“养民”。
那么,为什么中国最早翻译的西方经济学著作,不直接使用“经济”一词呢?因为在中国古代,“经济”一词意为经世济民或经邦济世,即治理国家,和西方economy一词含义并不相同。而“富国”“养民”等都是中国原有的词汇,与西方所讲的经济学密切相关。
第三,《富国养民策》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全书共十六章一百节,第一节开宗明义阐明了这门学科的性质:“富国养民策,与他等学不同,专论开财源、节财流之各等实政,即所谓财为何物,有财时如何用之得当,并以何法赖他等格致学得增利也。”第三节侧重介绍全书结构:“首言何者为财;次言如何用财……三言何以生财;四言所得之财,如何分归予有分之诸般人。外此猶宜微论征税一事……”该书对分工、资本、工资、地租、利息、税收等均作了详细介绍。有许多观点鞭辟入里,令人耳目一新,即使在今天仍不无现实意义,例如第二节谈到以往救济贫民,结果“待食者反随时多”,甚至“乞丐辈多行鼠盗为匪事,十人中有受赈济数人也”,因此赈济贫民不如以工代赈:
由来于国家官绅赈济贫人后,每见乞食者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怠惰性成,年复一年之不预为筹画衣食。倘遵依富国养民善策,将沽名取巧未尝细酌赈济财弊,悉变而为教养贫民,肄业工作,以工代赈,使得尽自食其力之益。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单纯的赈济只会培养游手好闲的懒汉,倒不如以工代赈,使得贫民自食其力。当前我国的扶贫任务极为艰巨,不妨大力实施以工代赈,使赈济对象得到必要的收入和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达到赈济的目的;同时还可以激发群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摆脱“等、靠、要”等消极意识。
有些内容,写得妙趣横生,不仅可以增长见识,也能开阔眼界。第九十五节谈到了英国奇怪的征税法:
英国昔时,别有一按火取税法,富厚家生火处数多,则多取税,贫寒生火处数少,则少取税,催讨税者,亲身入室检视,何家生若干火数,民心不悦。继乃更为按窗讨税法,取其不必入室,由外即计算清楚矣。至于今日,英国以窗牖之光,为由至公无私之天上得来,不分彼此厚薄,凭之取税,于理未当,故撤去此条不用也。
必须指出的是,梁启超对该书的批评,不足为据。在《读西学书法》中,梁启超写道“:同文馆所译《富国策》,与税务司所译《富国养民策》,或言本属一书云,译笔皆劣。”博学如梁启超,不清楚《富国策》与《富国养民策》是不同的两部书,其是否认真仔细阅读过两书,令人生疑。而其所下的断语有多大的可信度,也就略知一二了。
艾约瑟,字迪瑾,英国传教士,著名汉学家、翻译家。1848年9月来华,在华生活了57年。1853年,他与张福禧合译的《光论》,是第一本光学译著。1868年,他与王韬合译的《格致新学提纲》,给出了从1543年哥白尼《天体运行论》出版以来300余年间西方数学、物理学和天文學重要事件的年表。艾约瑟具有卓越的语言天才,他掌握的语言有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波斯语、梵语、汉语、苗语、日语、满语、朝鲜语、藏语、蒙古语、泰米尔语、叙利亚语等,这有助于他向中国人传播西方文化知识。艾约瑟对中国文化、历史和宗教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入的研究,先后著有《中国的宗教》《中国的建筑》《中国见闻录》《诗人李太白》《汉语的进化》等书籍,向西方人介绍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历史文化。艾约瑟高度评价中国古代科技成就,是最早提出“四大发明”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