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列车》:好莱坞的东方变奏
2020-05-11孙可佳
孙可佳
刚刚获得第92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韩国导演奉俊昊,曾导演过一部好莱坞式科幻大片——《雪国列车》(Le Transperceneige,2013),该片对漫画原著匠心独运地融入东方元素的改编是颇令人称道的。
《雪国列车》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应对愈演愈烈的温室效应,世界各国都发射了代号CW-7的冷冻剂,谁知却将地球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极寒深渊。大多数人都死于寒冷与恐慌,只有所剩无几的数千人登上了威尔福德工业开发的列车,成为永不停歇的流浪者。这列火车借助威尔福德开发的永动引擎,在之后的17年里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态系统,周而复始旋转在43.8万公里的漫长旅途中。
生活在末尾车厢的底层人民一直饱受压迫,为了争取自由和权利,他们发起过多次暴动,但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这一次,拥有领袖气质的柯蒂斯试图找到被囚禁的安保设计师南宫民秀,借助他之手打开通往首节车厢的重重大门,推翻威尔福德的统治……
正如片名,漫天冰雪中已经没有任何生机,人类存活繁衍的唯一希望就是一列荒诞的 “永动机”火车。然而,这列火车并不是拯救的象征,而是纷争的开始。“破雪者号”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当诺亚方舟变身为雪国里冷酷的列车,必然存在一个与乌托邦理想社会相反的极致思考。
故事溯源
卡夫卡小说《审判》及电影
奥逊·威尔斯1962年改编自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同名小说的影片《审判》,曾极大地启发了《雪国列车》的主创人员。
作为卡夫卡最为著名的长篇小说,《审判》讲述了一个异常荒谬的故事:公司小职员约·K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准备迎接自己的30岁生日,不料两名看守突然闯了进来,宣布他已被捕,但却没有说他犯了何罪,而他仍然可以保持自由。约·K对自己无缘无故受到审判十分愤慨,精神上备受摧残。他试图奋力摆脱、争取公道,但一切都是枉然,最终没能逃脱强权,被莫名其妙地秘密执行了死刑。
约·K是无辜的,他想申诉,但敷衍塞责的律师和法官就像蜘蛛网一样使他这个猎物再也无法脱身,终于成了别人的果腹之物。小说《审判》中有不少荒诞和抽象的描写,但看似荒谬中却蕴含着巨大的真实。这样的基调和立意可以在《雪国列车》的改编上找到共同点。
戈达尔的黑白科幻片《阿尔法城》
戈达尔的黑白科幻片《阿尔法城》(1965)给漫画《雪国列车》的创作提供了素材。
阿尔法城是一座以“沉默、逻辑、安全、谨慎”为生活坐标的未来城市,城里的人们表情木讷,生活和思维受到严格控制,所谓的“人”其实早已被“阿尔法60”超脑计算机完全统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设计者)就是自纽约流放而来的万布翰博士。接着,来自另一个世界、化名为约翰的密探开始了对阿尔法城的探索,他的主要目的是将流放在此的万布翰博士带回自己的世界。
约翰结识了万布翰博士的女儿娜达莎,在交往过程中,约翰渐渐爱上了她。在娜达莎的带领下,约翰了解到这几乎是一座“死城”,人不能有爱欲,不能流泪,不能悲伤,不懂得感情,甚至没有创造力,一切都遵循着计算机所谓的“逻辑”,若有违反者,都会被枪决。约翰开始思索,开始悲悯这座城市里的人,包括他最怜爱的娜达莎。于是他教她阅读已经消失在阿尔法城的诗歌,告诉她什么是情感、流泪、悲伤。可是娜达莎仍然没能完全摆脱“阿尔法60”的控制。约翰被逮捕了,又一次被超脑计算机审讯,结果被判处死刑。约翰决定逃跑并找到万布翰博士,试图说服博士和他一起回到自己的世界。博士不仅拒绝了他,还开始着手摧毁现在这个世界。最后,约翰举起了枪,阿尔法城将从博士的死亡中得以解脱,而第一个被约翰解救的就是他心儀已久的娜达莎……
在这部科幻影片中,超级电脑象征着集权主义,而对强权的抗争、对科学技术的反思都启发了《雪国列车》的创作和改编,成为后者宣扬的核心思想。无论《雪国列车》的漫画还是电影,从导致气候突变的原因,到暴动领导者摧毁的目标,都与科技紧密联系在一起。
漫画原著《雪国列车》
导演奉俊昊在提及《雪国列车》的漫画原作时曾说:“2005年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拿起这本漫画,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这将吞噬掉我一段时期的生命。从那时起,我的一段危险异常的电影冒险就开始了。”此后整整8年的时间里,这位世界级的导演便投身于漫画的改编之中。
Transperceneige是“穿透”和“雪”两个法语单词的合成词。1977年,法国作家罗布首先提出了《雪国列车》故事的构想,但他的合作者Alexis在动笔后不久就去世了。5年后漫画家罗切特加入,《雪国列车》第一卷《逃出者》开始连载出版,并获得了国际漫画节的大奖。到了1990年代,罗布的去世使得《雪国列车》渐渐被人遗忘,然而在一小部分法国漫迷的心中,它仍然是一部经典,甚至被奉为法语漫画史上最伟大的科幻杰作。
漫画《雪国列车》共有三卷。第一卷名为《逃出者》,讲述主人公普罗洛夫不堪忍受末节车厢的饥荒,打破玻璃试图逃到前面的车厢,于是被带往火车头方向接受审判。在此过程中,普罗洛夫结识了女主人公阿德琳……通过不同车厢内的情形,揭露了阶级分化状况,带有乔治·奥威尔式的寓言气质。在第二卷《勘测队》中,无独有偶,另一辆列车与雪国列车运行在同一条轨道上,这辆列车上的人们一直处于对两车相撞的担心与恐惧之中。这辆列车偶尔会停下来,派出勘测队到外界收集资源,包括把博物馆里的名画带回列车供上层人士消遣。主人公普伊格就是勘测队中的一员。第三卷《交错》延续了第二卷的人物设定,而这一次列车终于与前一辆列车相遇,并且得知了那辆列车里人们的可怕命运。不久,他们听到了来自远方杳渺的音乐,当勘测队来到信号发出地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幸存者,只有一台冰冷的留声机徒劳地转动着……几年之后,雪国列车终于停在了它的终点站——死寂的地狱。
好莱坞外壳下的东方内核
奉俊昊的电影基本延续了漫画的设定和首卷的故事框架,同时从后两卷中吸收了很多细节素材。不过从整体上说,影片还是依照导演本人的意图对原作进行的创造性新编,尽管没有了漫画原著的悲剧性和诗意,却是导演个人世界观和东方价值观的完整呈现。
火车作为一种硬媒介
改编中绝对不变的是“列车”这一空间设定。在人类自工业革命以来的进步史中,列车成为机械序列性的代表;而在电影发展史中,列车这一交通工具也有着无可替代的意象内涵,它已不仅仅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而且涵纳了更多更深的隐喻象征意义。
无论在漫画还是电影中,火车都是承载故事的空间,空间的狭小强化了一种压抑感和紧张感。另一方面,火车电影的叙事方式总是线性的,本片也不例外,其中角色的运动轨迹只有一南一北两点一线,火车的速度和运行方式使整部影片始终处于一种紧凑的节奏中,进而增强了结局的悬疑感。
此外,作为一种交通工具,火车同飞机、轮船等都承担着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命运共同体”。在灾难片中,硬媒介的这种特质尤为突显。正如 “雪国列车”上,无论性别、年龄、阶级、善恶,所有人都要接受同样的命运安排或者要冲破共同的生存困境,可以说火车自成体系地孕育了一个人类社会,带给我们无尽的反思。
东方内核
在影片中,随着向火车头靠近,乘客的阶层也在逐步上升,主人公柯蒂斯见识到了他以为早已从世界上消失的事物:咖啡、烟草、植物园、水族馆、图书馆,甚至还有播放《卡萨布兰卡》《星球大战》的电影院,而在最顶级的车厢里四处张贴着裸体画,无所事事的人们以性和毒品来麻醉度日。最终柯蒂斯来到了火车头,见到了这一切的“统治者”——一位科学家模样的羸弱老人,并且得知了宿命般的真相。
到这里,电影的主体故事与原著基本一致,即上演了一出反乌托邦的游戏——悲惨的命运永远无法逃脱,列车周而复始地运动,呼应着历史的趋势。
但影片并没有停留于此,融入其中的东方元素打破了这一回环往复的“圆形”结构。不可否认,原漫画散发着法国自由奔放的浪漫主义气息:男主人公普罗洛夫因一次个人反叛行动而被带到火车头接受审判,中途结识了天真的中产阶级女孩儿阿德琳。阿德琳十分同情底层人民,成立了一个帮助第三阶层的组织。在与普罗洛夫一起被带往火车头的过程中,二人逐渐产生感情,相爱相伴。不幸的是,在即将到达火车头之时,车窗破裂,阿德琳因无法抵御严寒而死去。回过头来再看电影《雪国列车》,似乎是一部没有女主角的影片,列车上的反叛之举完全由男主人公独自领导完成,由此爱情色彩浓重的故事转换为激烈的动作片剧情。然而我们不难看出,影片还是投射了阿德琳的影子——开锁专家南宫民秀的妻子多年前逃出列车却被冻死在外部世界,而她的女儿尤娜最终接过父母的使命,摧毁了列车,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门,走向充满希望的冰雪天地,完成了这场通往自由与重生的征程。可以说,尤娜即是漫画中女主人公阿德琳自由精神的承续。正是有了南宫民秀和尤娜这对父女的介入,才最终打破了火车机械式往复轮回的命运;而子女对父母使命的承继,正体现了重视血脉亲情的东方意识。
可以说,血脉亲情的东方意识是奉俊昊电影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列车儿童角色的添加堪称改编的一大亮点。影片一开始,坦尼亚的儿子被无端抓走,于是寻找被带走的孩子逐渐成为底层人们不断前行的目的,为情节发展注入了至关重要的情感因素,如此一来原漫画中的个人暴动就转化为群体暴动,而孩子的命运就成为影片的重要线索。最后,柯蒂斯发现孩子被当作了机器的零件,而列车和永动机实际上就是专制和工业理性对人性异化的象征。柯蒂斯拒绝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决心完全毁掉这台永动机,与这一体系同归于尽。
影片对于科学、现代性、阶级性等的哲学思考是建立在亚洲文化背景上的。韩国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深远,直到现今仍是父权家长制、血缘主义很强的社会,这种文化背景鲜明而又隐晦地体现在《雪国列车》中。在好莱坞科幻片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外壳下,这部影片真正包裹着的是东方民族血脉亲情的厚重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