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2020-05-11房蒙
☉房蒙
因为工作缘故,我走过许多地方,有春雨杏花的江南小镇,也有铁马西风的塞外边关,领略过最荒鄙的僻野,也目睹过最卑微的生活。多年前的寒冬时节,穿行于川西北海拔四千多米的石渠县城,我曾生出过这样一个疑问:这些满目萧索的苦寒之地,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呢?
我从不怀疑在另外的季节里,它会呈现出摄人心魄的自然之美,但这似乎不是一个完美的答案。我曾以为,或许只是他们走不出而已——命运的入口与出口之间横隔着一个巨大的迷宫,与此相对应的词语应该是:贫穷、寒腹短识、故步自封和陈陈相因——一定是这些东西将他们封死在原地,使他们无法摆脱终老于此的宿命。
可是慢慢地,我内心里不再认同这类词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答案。我想,留住他们的,或许只是一抔故土而已,贫瘠也罢,肥沃也罢。
说起来,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过家乡了——那个被称做溪坪的村庄。我不知道如今的它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两年多的时间完全可以改变很多的事物、很多的人。
我虽久不回故乡,却常听到某某离世的消息。那些我熟悉的人,命运一个个地将他们收割,扬长而去。我甚至来不及认真地同他们道别,从此你与他们之间的某件旧事、某种恩怨只有你一个人知晓,从而成为孤独的知情者。或许正是这样的身份让人感到哀戚。还有一些人,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面貌了,名字或者身份的后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一些轮廓,仿佛村子里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却在死后忽地浮现,其人生的旧事像是一夜间成书的一本小说,若干情节使人长久地记住。
随着年岁的增长,这样的经验愈积愈多,故乡的概念也越发深刻。“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直到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到,即使再豪阔再奢华的居所,也无法完全消解我的这种漂泊感。从此,我的胸前别起一枚叫做“故乡”的徽章,正式成为一个有故乡的人,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外乡人,只是我不知道该为此感到悲哀还是当作一种荣耀。
我闲暇时曾认真怀想过溪坪的历史。这个三面皆山,一面横拦着一条河的不大的村子,世世代代的人在这里繁衍生息,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便有一些出格的事情,也只会惹人一番当下的闲谈,绝不会被长久地挂在口上。也没有人会被长久地记住,所有的人到头来只剩下族谱里的一个名字,而名字背后的所有细节统统被岁月卷走,再离奇的故事都将湮没无闻。
有人曾告诫过我:在你用文字重述一个你所体验过的情境的同时,会慢慢失去你对它的记忆。我担心在我一次又一次地描述所历经的往事之后,会失去故乡在我内心里的真实投射。这是我对文字的怀疑之一。可是丢失了现实里的记忆,是否可以收获内心生活的证据呢?对于这一点我如今并没有确切的答案,所以依然可以审慎地用文字记录一些几近湮灭的往事。
对于故乡概念的建立,应是我去到县城读高中之后。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所有的人生计划都是以溪坪为蓝图的,仿佛即便做了帝王,也尽可以把都城建在此地。我曾将屋后阴暗处的一株花椒树苗移到向阳的院子里,我想象多年后,能从它那里收获一些属于自己的果实。还有外婆院子东边的一块田地,我曾仔细地翻垦过一遍,又疏通畦垄,整顿沟塍,预备种一些豌豆或西瓜。这样的事情想来我做过不少。所有的这些都是我对溪坪作久远打算的证明。
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再也不能成年累月地身处于故乡的怀抱中了,那个未知的世界正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光鲜吸引着你去探索,去远离,仿佛听得见两种情绪将你撕扯的声响。其实,对于离开家乡这件事情,是我为数不多的及早就明白的事情之一,与出走的决绝相比,那些貌似久远的打算显然不堪一击。事实上,你移栽的树苗,并没有按你预想的姿态按部就班地长成一棵能结出许多果实的大树,而那片细心整饬过的田地,终于在你该种豌豆还是西瓜的纠结中错过了时节。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自认作是一个背叛者,始终背负着一种难言的歉疚之情。
说真的,我唯一能够期望的就是使故乡免于走向荒芜的境地,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保有一丝倔强的光鲜。可是,你永远无法左右任何一件阳光下的事物走向崩坏,那些你住过然后离开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遍地荒芜。那一间间的屋子,它们一旦捕捉不到烟火的气息,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遗弃,必定会赌气般地快速朽塌,直到人们再无法追赶它的步伐,不得不在这种对抗中败下阵来。还有那些树,它们有的是天空,本可以毫无忌惮地延伸生长,却也如此迅速地萎落干枯,仿佛只有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才能表达对人事种种的眷恋。
我曾认真盘算过退休后回乡居住的可能,大概亦可以在此终老,从而使人之一生有一个完满的回还。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件事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我料得多年之后的溪坪,又有几个是我熟识的故人呢?那些悄悄到来又慢慢长大的人,对我来说一定是陌生的。他们有着同父辈们相似的样貌和轮廓,却与我有着无法逾越的隔膜,在这般故乡里生活是否会有一种异乡人的错觉呢?
即便如今,那些我熟识的邻里,在我归家时与我亲切交谈的人,想必内心里也早就不把我当作溪坪的一员了。在他们的判断里,乡音并不能成为一种确凿的证据。
是的,故乡就这样在我心里渐渐老去,我注定做不成一个在一地终老,用一生温热一方土地的人了。
我也曾认真思量过那些我所改变的东西:比如我曾改变过一棵花椒树一生的轨迹,也亲手了结过无数的蝉鸟鱼虫的性命;山中的某处田地因为我的辛勤劳作,曾经泛出过一抹新绿,某个口齿不清的老妪,至今还在重述我帮她担过柴草的事实;我温热的尿液曾经使一棵苹果树早早长高了一寸,我暴躁的脾气使得一条忠厚的黄狗结结实实地挨过我的踢踹,或许会因此早几秒死去……
我想,也许直到许多许多年后,与人有关的那些痕迹才会完全消失,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你的样貌,就连那些风,那些树也老朽到将你彻底遗忘,如同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而我扬起的尘埃,想必更要多几年的时间才能落定。村子还会成为另外一些人的故乡,会永远被演绎、被遗忘下去。仿佛我今生的存在对于这个村子无足轻重,使命只是为了改变外面的世界。
中学时,读王鼎钧的《脚印》,字字都识得,却不解其味,只记住捡拾脚印的神奇。细究起来,要一个沉浸于故土芬芳中的懵懂少年,去理解一个堪堪暮年却漂泊海外之人的那种悲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错位呢?可如今再次读来,却满眼人生零落的荒芜找不见归途,字字泛着颓废的痛楚。
他说乡间父老讲故事——两个旅人互相夸耀自己家乡的高楼之高。一个说,他家乡楼顶上有个麻雀窝,有一天,窝破了,麻雀蛋在半空中孵化,在落地之前就都学会飞了。另一个徐徐地说,他们家乡也有一座高楼,有一次,有个小女孩从楼顶上掉下来了,到了地面上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
是高楼太高,还是时光太快?
我年少时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伙伴们常常凑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那时的我觉得溪坪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我也总能将自己稳稳地藏住。那些废弃的窑井和猪圈,连成一片的玉米秸杆和柴草垛,都曾留有我的骄傲和自信。后来我不再满足于这种躲藏,于是带着几个人跑到山上,尽情地玩了一整天另一种的游戏。等我们踏着暮色返回的时候,找的人已经不知所踪了。第二天在一起,也没有人再谈起昨日的事情,仿佛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就等同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还有一次,我们躲出去绕了个弯,之后又偷偷地溜回家去了。我们悄悄地躲在屋子里,看了一整天的电视剧,到最后一样没有人来找我们,这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我不知道这样的藏躲太过潦草还是一种认真,正如我不知道多年前的离开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荣耀。终于有一天,这个村庄再也藏不住我,又仿佛再也找不回我,我也终于意识到这个游戏的巨大破绽,注定无法永远地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