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力学双子星”
——回忆母亲陆士嘉和父亲张维
2020-05-11张克澄
☉张克澄
父母像一本书,不到一定的年纪读不懂;当能读懂时,他们已远在天国。如有来生,我还愿做张维、陆士嘉的儿子。
说说母亲和父亲
母亲脾气极好,对人永远客客气气,说话轻声细语,在我的印象中她几乎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即使要求我们或保姆帮她倒杯茶水也是如此,从提要求到欠身接过杯子一连串几个“请”“谢谢”。小时我想,犯得着对保姆和子女这么客气吗,这不是他们应该做的吗?母亲知道我的想法,总说:“要谢,只要帮助过你的人就应该谢,无分长幼尊卑。”
但是母亲的思想有点“左”,在荣誉和利益面前,总是一味地谦让,姿态放得极低。家里人针对这个特点,叫她“陆常左”,她听了笑笑,并不生气,却照样我行我素。
母亲的这种老派知识分子的印象烙在我心中,我觉得她活得就是她自己,非常自然。
父亲的得意弟子黄克智的夫人陈佩英与母亲来往密切,陈阿姨和我们讲了下面这件事。某天她来找母亲,老保姆杨奶奶告诉她,母亲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请稍坐会儿,她听了杨奶奶的话,一边和杨奶奶聊天一边等候母亲。杨奶奶说张同志和陆同志这样的人是她这一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每次发了奖金或拿了稿费总要按比例分一部分给她。这件事给陈阿姨很大震撼,她说对保姆好她能做到,但从自己的奖金和稿费中拿出一部分来奖励保姆她想都想不到。末了,陈阿姨感慨地说:“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张先生、陆先生了,尤其是陆先生,作为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心胸真的很宽广,不简单。”
有个说法不知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而且愈演愈烈——母亲在学术界的地位很高。就连父亲在家有时也这样说:“你妈比我厉害,在德国学术界她的地位很高,我跟着她沾光。”
盖因母亲师从世界流体力学鼻祖路德维希·普朗特教授,是普朗特唯一的女博士生,也是其唯一的亚裔学生、关门弟子,她的师兄中有赫赫有名的冯·卡门、铁木辛柯等。如此说来,母亲在力学界学术地位确实很高。当她来到清华时,清华园里的一些大教授如周培源、钱伟长以及后来回国的钱学森、郭永怀、杜庆华等不是冯·卡门的学生就是铁木辛柯的学生,从学术辈分上来说,母亲是他们嫡亲的师姑。
我记得小时候只要遇见张光斗,他总是摸着我的脑袋说,你应该姓陆,叫陆克澄!
周培源的四女周茹苹回忆:小时候,对于父亲和母亲王蒂澂称呼“陆先生”很不理解。她父母对其他的朋友,都是直呼其名,像张奚若夫妇年长二人很多,但都以奚若、杨大姐相称;金岳霖——老金,陈岱孙——岱孙,吴有训——正之,梁思成夫妇自然以思成、徽因相称……称呼我父亲也是张维,但从来都客气称呼我母亲为陆先生……
1937年出国前夕,陆士嘉在南京中山陵
按理说周老是父亲张维的老师辈,他在尊称母亲为陆先生的同时,偶尔也称父亲为张先生,父亲说是沾了母亲的光,也确实如此。
钱学森之子钱永刚曾经问我:“张伯母怎么那么厉害?我从小到大只见过她一个人敢对我父亲那样说话。没有第二人!”
他说,有一次陪父亲钱学森来我家串门,在聊天的过程中母亲向钱推荐了一个人。母亲说了好一段那人的优点,钱学森听着,眯眯笑,不作声。母亲独自滔滔不绝,见钱没反应,很不高兴,站起来,几步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钱学森,人家都说你骄傲,我原来还不信,现在看来你真的是骄傲!”永刚被这前所未见的场面惊呆了,却只见钱学森不急不恼,笑眯眯地轻声说:“那个人是不错,但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回家路上,永刚不解地问他父亲:“张伯母跟你急成那样,怎么不见你生气?”“老相识了,我还不知道她的脾气?我才不生气呢。”
母亲跟生人不苟言笑,于熟人却是很诙谐的。
有一次我随父母散步,碰见黄万里。母亲叫住他:“黄万里,听说你因身体不适在跟着我吃一样的药?”黄伯伯不好意思地说是。母亲笑了:“真跟我吃一样的药?我是女的呀!”
看着黄伯伯顿悟的表情,我一直憋着不敢笑。
还有一次季羡林来我家,送了父母一本他写的书,好像是关于梵文的。母亲翻看着,跟他开起了玩笑:“季羡林,这梵文你到底学得怎么样?你可号称是中国懂梵文第一人啊,你说它是一,大家就跟着说是一,你说它是二,没人敢说是三,你可不能误人子弟呀!”
季羡林乐呵呵地表示,谨记、谨记!
父母均从小就失去父亲,也因此从小尝遍人间冷暖。他们对于处于困境的人,常常感同身受,愿意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出手帮助他们脱困。
“文革”中某日,父亲去王府井外文书店找书,在王府井大街上忽然与一疑似熟人擦肩而过。父亲转身跟了几步观察,确认那人是汪道涵后,父亲从后轻拉衣袖,将他引入旁边小巷中,低声问何以如此落魄。汪告知因自己被定有叛徒嫌疑,停发了工资,目前靠每月20 元艰难度日,才落得这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境地。在问明他目前居处后,父亲与汪分手。几日后,曾担任父亲在清华的助教的黄仕琦(曾任板门店中国代表团英文翻译,后在教育部工作)敲开汪的门,与他用英语聊了起来。不久后,父亲安排汪道涵去机械出版社当了外文翻译(父亲是《机械工程手册》副主编),每月可赚150 元,生活可小有改善。
1937年 张维与陆士嘉在出国的船上
当时父亲有心对汪道涵施以援手,却又担心汪的英文多年不用捡不起来,特地交代黄仕琦前去考察,在得知汪的英文没问题后,才出面推荐的。
“文革”后,父亲有一次在上海出差,给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汪道涵打了个电话,汪立即安排在锦江饭店与父亲饭聊。这顿饭吃得父亲后悔不迭。饭间,汪的兴致很高,谈古论今,可汪的秘书进来好几回,不是有要件要他签字,就是有要事要他接听电话。父亲觉得自己闲人一个,以私犯公,十分不应该。自此之后,再去上海,他再也没有联络过汪。
对子女的教育,父母似乎有分工:母亲负责人格培养,父亲则管智力开发和纪律养成。
姐姐和我,算是伶牙俐齿,这要归功于父亲的调教。
父亲认为学好中文和外语的先决条件是舌头,因此把舌头练溜了十分重要。他教我们的那些顺口溜,我至今没有忘记。
天上一只鹅,地上一只鹅,鹅飞鹅跑鹅碰鹅。
喇嘛端汤上塔,汤洒汤烫塔。
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水牛下水水没水牛腰。
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粗腿崔,二人山前来比腿,也不知是崔粗腿的腿粗还是粗腿崔的腿粗。
……
姐姐受的训练比我多,又传给了她的儿子,结果她的儿子高晓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加伶牙俐齿。
求 学
父母的长辈本是世交,他们从小就认识,上大学后交往更密切了,几年之后,二人确定了恋爱关系。母亲在中学的时候就被居里夫人所吸引,立下了做中国居里夫人的志向。父亲说这个志向太大,恐怕在中国难以实现,唯有出国留学!好呀,两人一拍即合。
1937 年7 月,在卢沟桥的炮声中,父母登上了驶往欧洲的轮船。
父母到巴黎后分道。父亲是中英庚款生,去了英国帝国理工学院,母亲则去了德国(这是当时世界物理学的圣地)。
到德国后,母亲发现德国的航空工业非常发达,认为中国要想不挨打必须发展航空事业,遂放弃做中国居里夫人的想法而选择研究空气动力学。她打听到哥廷根大学的普朗特教授是现代流体力学之父,空气动力学理论的主要奠基人,她心想要学就学最好的,要拜就拜名师,决心拜普朗特教授为师。
她先是给哥廷根大学发去一封信,表达了自己想师从普朗特的意愿。可没想到,信倒是很快就回了,却告诉她普朗特教授因为年事已高不再接收学生,信中还委婉地说普朗特教授的门槛很高,从来就没有收过亚洲学生,更别说女生了。
母亲一看,气就冒起来了,什么叫门槛很高?不就是怀疑我的水平吗?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中国女学生行不行!
带着这种心情,母亲来到哥廷根求见普朗特。
普朗特听说有个中国女学生坚持要见他,便请她进办公室谈谈。
当母亲将来意说明后,普朗特笑了:“他们没告诉你我两年前就不收学生了吗?况且,这行对数学要求很高,东方人数学不行,女孩子就更不懂逻辑了。”母亲一听就急了:“您没考过我,怎么知道我不行?”普朗特一愣,认真地看了看母亲:“好,你过来!”他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说:“这几本书,你去找来看,两个月后来考试吧。”母亲忙不迭地把书名抄下来,认真开始备考。
两个月后,母亲如约来到普朗特的办公室。普朗特一脸困惑:“你是谁呀?我能帮你做什么?”母亲急了:“您不是让我读您指定的书,两个月后来考试吗?我现在准备好了,今天就是来考试的。”老先生这才想起两个月前的事,随即拿了几张纸,写了几道题递给母亲:“你去隔壁做吧,两个小时后交卷。”两个小时过后,老先生准时推门进来,拿过考卷认真看起来。老先生面无表情,母亲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等看完了,老先生抬起头轻轻一拍桌子:“祝贺你,我收你了!”这是改变母亲一生的决定,也是母亲极大的荣耀。一向以严厉挑剔而著称的普朗特教授在关山门两年后重新收徒,收了他学生中唯一的外国人,唯一的女学生。
无巧不成书,母亲的小学同学钱学森在美国也选择了这行,师从著名空气动力学家冯·卡门教授,而冯·卡门正是普朗特教授的第一个博士生。20世纪50 年代钱学森回国后,父亲曾开玩笑对他说,从学术传承上来说,士嘉是你实实在在的师姑。钱学森笑而不语,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明白,母亲和他都是普朗特的传人,哥廷根学派的嫡系传人。
在普朗特教授的指导下,母亲学业精进,半年后获得了洪堡奖学金。洪堡奖学金的金额比父亲的庚款留学经费要高出近一倍。有了这笔钱,生活费彻底解决了。1942 年,母亲顺利通过论文答辩,拿到了德国三等博士学位中的最高级——一等。
归还白金
二战接近尾声,盟军从德国西面迫近柏林。父亲离开柏林到哥廷根和妻子及女儿团聚,租住在母亲师兄玻尔教授家。父亲联络到了在瑞士的短期工作,也拿到了签证。
北师大物理系一九三三班师生合影,后排右一为陆士嘉。陆士嘉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师大物理系,是当年物理系唯一的女生
玻尔夫妇设宴为父母饯行。席间,玻尔教授提起时局不胜悲观:战争即将结束,德国也许将不复存在……父母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宽慰他,气氛一时很压抑。少顷,玻尔太太捧出一个绒布包放在桌上,忽然掩面啜泣,弄得父母手足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玻尔揽住太太的肩膀说,盟军有令,德国人不许持有贵金属,我们可能被抄家……这是我们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白金,原来是供儿子长大了读书用的,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恳请你们把这些白金带出德国。如果德国能平安度过这个劫难,大家都平安,那么你们再设法还给我们,要是德国亡了,要这白金也没用,就算送给你们了吧!
母亲素具侠肝义胆,心想,既然赶到点上了,人家有难,这个忙必须要帮,不就是带点白金嘛,将来大家平安,再想办法还给他们便是。父母便接了过来。那白金共1.75 公斤,沉甸甸的。
父母带着这白金出了德国。途经瑞士、法国、越南,漂洋过海出关进关若干次,竟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中国。
战后的德国虽没有灭亡,却被苏、美两大阵营人为分成了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互不往来;后来又建起了柏林墙,更是咫尺天涯。中国和民主德国属一个阵营,哥廷根在联邦德国属另一个阵营。父母和玻尔教授彼此不通音信,无法物归原主。东西倒是带出来了,却成了父母的心病。
转眼十年过去,到了1956年。这年,民主德国德累斯顿工业大学的霍夫曼教授访华,照例由父亲接待。借此便利,在聊天时,父亲便询问霍夫曼教授:认识玻尔教授否?不承想这位教授竟告知玻尔教授现在是联邦德国科协主席,他们彼此不但相识,而且不时在西柏林开会见面!父亲大喜:“我这里有些玻尔教授的旧物,请你带回去转交给他,可以吗?”答复出奇地痛快:“没问题!”竟连带什么东西都没问起。
父母赶紧分别向自己所属的党组织汇报此事,清华接谈的是何东昌,北航是武光。双方答复完全一致:好事,这展现了中国人做事有始有终的诚信,应该物归原主。
不过数月,父亲便收到了玻尔辗转寄来的信,信中不仅感谢父母送还白金,还承诺如果父母将来送女儿(姐姐在德国出生,而他们不知后来有了我)去德国留学时,那么他们愿意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压在父母心上的大石终于落地。
有知情的好事之徒在“文革”中将此事用大字报揭出,给二人扣了一堆帽子——特务、卖国、走私,不一而足。
在中国恢复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父亲担任了首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执行局中国委员,常去巴黎开会。有此便利,父亲萌生了重访德国(联邦德国)建立中德文化交流的想法,经汇报争取,终于成行。
父亲到访,玻尔教授在家中宴请父亲,并把自己的弟子全部叫到家中作陪。劫后多年重逢,见面时两人百感交集,紧紧拥抱,老泪纵横。玻尔教授郑重地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我常常跟你们说到的诚实的中国人,张!今后不管他有什么要求,你们都要尽力帮助!今天,让我们为张干杯!为德中友谊干杯!”
学生们这才知道父亲就是那个玻尔教授口中常常念叨的、多年后归还白金的中国人,其夫人还是大名鼎鼎的普朗特教授的学生。诚实、大义从此成为父母身上的标记,在德国学术界迅速传开。
20 世纪80 年代,时任教育部部长何东昌率团访问联邦德国。父亲知道后,请他到家里来一趟。何行前事多,一时抽不出时间,他心想回来后再见面也不迟。
待何访问归来,到了家放下行李便急匆匆赶来我家。进门就连说:“张先生,我真后悔走前没来,差点误了大事。”原来,何一行在联邦德国参观访问时,多次遇到一些他们感兴趣的敏感单位,但它们都不对中国代表团开放,令他们十分扫兴。闲聊时,德方领导问起既然是教育界人士,张为什么没来?机灵的何东昌立即意识到父亲在德国的影响力,马上说:“张维先生原是要来的,因为事情多脱不开身。我是他早年的助教,他嘱咐我向德国的老朋友问好。您认识张教授?”那位一听,态度大变,马上说:“我是玻尔教授的学生,是联邦德国现任的科协主席。老人家交代我们,张的要求,我们都要尽力帮助。既然您是张的朋友,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吧!”此后,何一行打着父亲的招牌,畅通无阻地完成了访问。
父亲听了,笑眯眯地从屋里拿出一个信封说:“我本来写了这份名单要交给你的,可惜你走前太忙,没能带上。”
何东昌打开一看,正是要参观单位的负责人名单。他幽默地说:“张先生,我这部长头衔可没您的面子大啊!幸亏我反应快,不然好多地方都看不到,这趟就可惜了。”
宋健听说此事,在率中国工程院代表团访德时,坚邀父亲同行。访问一路顺畅,颇有收获。
20 世纪90 年代,父亲赴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访学半年,考察研究工程教育。其间抽空去麻省理工学院闲转,本不想惊动任何人,不意在图书馆见到几本好书,爱不释手,遂致电师大附中学弟林家翘,欲请他代借,却无人接听。情急之下,向馆员索查教员名录,冀能找到熟人施以援手。突见一玻尔教授名字,即致电询问对方与哥廷根之玻尔教授可有关系,对方告之是其儿子。父亲大喜,亮明了身份。小玻尔闻之,立即奔来相见,不但帮忙借了书,还和父亲一起吃了顿饭,他告诉父亲自己来美留学的费用正是用的那些白金。
本 分
从小父母就对姐姐和我耳提面命:做人要本分。至于什么是本分,怎么做才是本分,却从未具体解释过。现在回忆起来,父母的言传身教诠释了本分的内涵。
他曾对我说,名利这个东西很奇怪,很多人追逐了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其实人只要本本分分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把事情真正做好了,该有的总会有的,没有也不用太计较。“你妈妈和我,一辈子不巴结任何人,到头来,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专于任事,也算是不虚此生啦。”
有几件典型事例可以见证父母做人的本分。
共产党进了城,掌了权。当时北京市委的彭真、刘仁恰好与父母是故交,先后来清华看望他们。彭真夫人张洁清的姐姐张洁洵是母亲儿时的闺蜜,张洁清其时跟着张洁洵“三姐三姐”地叫母亲。刘仁与父亲是师大附中同班同学,刘仁在班里最年长,父亲功课好但年幼体弱,曾被同学欺负,刘仁常挺身而出保护父亲,因此结下了友谊。大事安定下来后,刘仁抽空就来看望父母,开导他们认识共产党,进而加入共产党。父亲是学土木的,刘仁希望父亲能到北京市当负责城建的局长,为新北京的建设出力。父母商量,觉得共产党打天下时自己没参加,坐天下时却来分杯羹,此事绝不可为,坚辞未受。
但父母二人开始积极向共产党靠拢,争取早日入党。1956年某日,蒋南翔问父亲的联系人解沛基,张维怎么还没有入党。解沛基答,我们认为张维已达共产党员标准,但他至今还没写入党申请书,故无法履行手续。原来父亲认为自己离共产党员标准尚远,还不到申请的时候。经过解沛基反复做工作,父亲才写了申请书。后经支部大会讨论通过,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钱学森受命组建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后,申请把母亲陆士嘉调去当副院长,授少将军衔,此事已获批准,只待履行手续。钱与母亲当时工作的北京航空学院商调,时任院长兼书记的武光坚决不放。母亲对老革命武院长极为尊重,又对这少将军衔愧不敢当,认为全军只有一位女少将李贞,李贞爬雪山过草地、身经百战、贡献卓越,而自己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而已,于革命毫无贡献,当不起这份荣誉,也无法开口向组织上请调。钱学森不死心,几年间几乎每周六都和蒋英来家里和父母聊天,坚持做说服工作。直到1962 年第二次全国科学技术规划会议在北京民族饭店召开期间,母亲突发心肌梗死,经北京医院抢救成功,人保住了,却不得不离职休养了一年多。病愈后的母亲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拼命工作了,钱学森的说服工作也就不了了之。
北航三大奠基人:沈元、陆士嘉、徐华舫在北航风洞实验室工地上
北航领导为了照顾母亲的身体和安全,决定配专车接送她上下班。母亲认为学院车紧张,自己坐公交车、走走路既节约了资源又锻炼了身体,推辞不受,北航却坚持要派。于是,每日早晨,北航的车准时到清华西南门等母亲。母亲则视而不见,过车不入,一路低头疾走,直奔蓝旗营31 路公共汽车站,她后面则跟着一辆轿车。等母亲上了车,轿车一路尾随到北航站等她下车。到了那里,母亲当然更不会上车了。双方僵持了几个月,北航只好放弃了。
“文革”结束,科学的春天来了。1955 年中国科学院的首批学部委员(现称院士)共172人,二十多年后,很多人已过世,需要增选。第二批学部委员推选的名单出炉,母亲在列。这个名单产生的条件是要有三位学部委员推荐,而母亲则由严济慈、周培源、钱学森等七位推荐而获选,父亲为避嫌没有参加推荐。得知这个结果,母亲没有与任何人(包括父亲)商量,给当时主持科学院工作的李昌写了封信,说自己年龄偏大(68 岁),身体不好,能为祖国科学事业做贡献的时间不多了,要求将自己的名额让给年轻人。李昌很快回信赞扬了母亲的高风亮节,接受了母亲的请求。严老得知母亲此举,大为不快,把母亲狠狠说了一顿,说,多少人想我推荐我都没答应,你怎么可以推掉呢,这是关系到中国科学水平的大事呀。多年后,母亲谈起此事,并不后悔,但承认自己考虑不周,算是小小遗憾吧。
母亲这样做,其实早有先例。1956 年知识分子定级时,父母均被定为高教一级。母亲认为自己的学识和资历均在北航教授沈元、王德荣之下,不宜与他们同级。她申诉未果,便自降一级,坚持领二级教授的薪金,填表也只填二级。久而久之,大家也只好随她了。只有原始档案无法更改,还是高教一级。
这些故事,今天的年轻人听到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但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大多数都是这样对待荣誉和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