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与香山饭店
2020-05-11李菁贾冬婷
☉李菁 贾冬婷
1971年4月,中国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问北京。听到这个消息后,贝聿铭在工作室里激动地来回走动。他对在场的人说:“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两三年后你们就能去中国啦!”
这一天果然很快就来了。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贝聿铭身在其中,这时距离他17 岁时离开中国已经将近四十年了。对贝聿铭来说,中国完全是一个新的国家了。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斗争势头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对明清时代具有历史意义的老式建筑物的自豪感。贝聿铭参观了几家作坊。在那里,徒弟们在老师傅的指导下练习揣摩陶瓷、玉石、象牙雕刻和真丝刺绣艺术。记者西奥多·怀特评论说:“中国文化讲究美。每一座大城市、每一座小县城都珍视着当地的名胜——树木葱郁、盘根错节的花园,清澈鉴人的水池旁边的古老凉亭,记载着诗篇的整修一新的纪念碑,等等。”
贝聿铭的老家苏州在保护文化方面的高瞻远瞩超过中国其他任何城市。据说,周恩来总理亲自为保护园林做了批示,使得十几个园林免遭“文革”的破坏。贝聿铭他们一到苏州,就去参观了其家族原来的居住场所——狮子林。这座园林已经作为公园重新开放,游客很多,接待贝聿铭的很多是贝家的亲属。如果不是因为历史的偶然,贝聿铭可能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一种百感交集的复杂心情下,贝聿铭坐在太湖石上向他的美国朋友解释这些石头如何在几代人的时间中进行演变,园林工匠们又是如何把石头存放在流水中让它经受冲刷并等候孙辈的收获。
1974 年贝聿铭访问中国时,中国正处于意识形态变化的边缘,邓小平在第二年重新登上政治舞台,开始对西方的事物兼收并蓄,贝聿铭被视为一座桥梁。于是在1978 年,副总理谷牧邀请贝聿铭第二次来中国,希望他为城市规划和建设提供咨询,借大兴土木迈入现代化。
但贝聿铭有另一层担心,他已经看到,伊朗和埃及等发展中国家盲目进口,把精华和糟粕一起接纳,他不希望古都北京也步其后尘,为建立新的文明而牺牲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他对谷牧说出了担心,建议不要在故宫附近建高楼,以保护紫禁城金黄色琉璃瓦屋顶上的开阔远景。随后他在清华大学做了一场演讲,也提出了类似观点。但是,保护历史遗产并不是致力于现代化的中国的首要企望,一个在当时正渴望品尝第一口禁果——电视、T 恤衫、可口可乐、高跟鞋和汉堡包——的国家并不会为保护传统文化的事宜而担心。尤其是建筑系学生们,他们正摩拳擦掌地想要把西方的摩天大楼在中国复制。贝聿铭说:“学生们对我的讲话都感到失望。他们指望我会给他们讲玻璃幕墙、设计样式和高层建筑的最新潮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我却告诉他们不要只看未来,也要看看过去。”
1978 年12 月,贝聿铭受邀第三次访华,而且带上了他的家人——妻子、三个儿子和孙子孙女们一起在北京过了圣诞节。中国政府没有采纳贝聿铭早先提出的建议,谷牧邀请贝聿铭“在中国留点纪念”,一开始的提议是在长安街设计一座高层建筑,贝聿铭谢绝了。他坚持认为,在故宫周边建高层,将是一个错误——
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如果你从紫禁城的墙脚下向上望去,你看到的是屋顶金色的琉璃瓦,再往上望就是天空,中间一览无余,那就是使紫禁城别具一格的环境。假如你破坏了那种独树一帜、自成一体的感觉,你就摧毁了这件艺术品。我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幢高层建筑像希尔顿饭店俯瞰白金汉宫那样居高临下俯视紫禁城……
他想另选一址,以便可以设计一座很传统的建筑,北京的旅游机构——第一服务局提议在他们管理的某一座城郊公园中建一座低层饭店。
离圣诞节还有两天时,他们带贝聿铭和他的儿子贝建中来到北京西北郊的香山,那里给人一种宽广的森林野趣之感,是远离闹市喧嚣的另一个世界。在贝聿铭眼中,这个皇家园林遗址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凉亭、宝塔分布得错落有致,俨然一幅古代画卷。贝聿铭不再犹豫:“我们就在这儿建吧。”
香山饭店
贝聿铭把香山当作一个探索“中国现代建筑语言”的实验室,这种建筑应该既不是西方的形式,也不是古代中国的形式,他称之为“第三种风格”。他仔细观察了北京的建筑,发现在苏联几十年的影响之后,国际风格已经呈泛滥趋势,随之引发了连锁的民族主义反击,一些西式建筑被硬加上了中式大屋顶——
太荒唐了!就好像穿着西服的人戴上了斗笠。中国建筑已经走上了死胡同。现在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盲目仿古,一个是全盘西化,哪一条都走不通。我想探索一下,中国传统究竟是否还扎根于老百姓的生活中。如果是,那么或许中国建筑师就不用靠西方国家而能找到自己的艺术语言。中国历史悠久,文化深厚,中国的建筑应该自然而然地生根于这样的历史文化。
在随后的行程中,贝聿铭去了很多城市,也重游了贝家曾居住的园林和庭院,重温他过去生活的许多组成部分——飞翘的屋檐、华丽的屏风、画框般的窗户和涓涓的流水,从中发现了一些对多数人生活仍有意义的东西,一些能使本土建筑语言成为可能的东西:
香山饭店的银杏树
从某些方面说,它们已经在那儿了。这些50年前、100年前建造的东西,至今仍是站得住脚的。当然,1978 年后,中国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今天我是否还会用同样的方式去设计香山饭店呢?或许我仍会这么做的。
他将设计前的这些准备工作形容为一种“心灵探索”:
中国建筑与自然的关系非常重要。在西方,窗户就是窗户,要放进阳光和空气。但对中国人来说,窗户是镜框,有时是花瓶形状的,有时是竹子形状的,有时又是扇形。在窗子的一边可能是一些嫩竹,竹的后面是一面白墙,创造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我的设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曹凯文曾在三十多年前参与了香山饭店项目。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二代,如今工作生活于纽约和上海之间。1979年,初出茅庐的曹凯文加入贝聿铭事务所,正赶上香山饭店立项,贝聿铭便将这个华裔小伙子拉入项目组中。曹凯文说,贝聿铭当时已经功成名就、大部分项目都是出个想法,让助手们去执行,但香山饭店却不同。他惊讶地看到,贝聿铭常常手握铅笔在设计桌上冥思苦想:“在两三年的时间中,这是他自己的项目。”
贝聿铭的最终设计是一组逐渐展开的园林式建筑,掩映在香山的枫树和松树之间。他用苏州风格的灰瓦白墙,取代了香山皇家园林里使用的大红宫墙和金色琉璃瓦。曹凯文认为,一方面是因为后者源于宫殿和寺院建筑,不是民居;另一方面是灰瓦白墙更容易与现代建筑风格对接。香山饭店在空间上也迥异于西方单体建筑,结合中国园林经典的轴线和收放自如的空间序列,引导游人先进入一个中式四合院感觉的中庭,再经过蜿蜒伸展的走廊,通向几栋不对称的低层客房。从每一间客房里望出去,都可以看到四周环绕的大大小小共11 座园林的景致。贝聿铭说,香山饭店工程与其说是设计园林,不如说是对其整修——“那一带原先就有许多古树,我们便将建筑围着它们设计,因此才形成了蜿蜒曲折的建筑形式。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两棵银杏树,一雌一雄,挺拔漂亮。可以说,我主要是用了三件自然宝藏——银杏树、流水渠和云南石——构成了这个园子。”
如何在占地面积庞大的香山饭店创造出私家园林般的玲珑感呢?贝聿铭专门请来园林专家陈从周作为设计顾问。陈从周和他一起去了几次苏州,带他感受和了解中国古典文化。陈从周对园林的观点也是难得的折中主义,既不主张复古,又蔑视无凭无据的全新做法。他们共同探讨如何将园林元素,比如石头,带入现代建筑。贝聿铭在飞机上偶然读到一篇游记,文中提到云南石林饱经风霜的迷宫般的石灰岩柱,觉得正和香山饭店的灰瓦相配,就想要运到北京。不久之后是贝聿铭65 岁生日,中国政府在人民大会堂为他举行了宴会,他在席间的一个主题就是说服中方同意他穿越大半个中国从石林采石。曹凯文说,作为年轻一辈,他当时不断代表贝先生喝酒,喝到晕倒之时,还听到这个问题的讨论在继续。此后经过一年的谈判,曹凯文被允许在石林外围圈出一块地采石,运回3200公里外的北京,但怎么将这些巨大的石块运上山又是个难题。贝聿铭专门请教了陈从周,而后采用造园的传统办法,在山上铺上圆木,石头滚圆木上山。工人们将这些石头从石林拔走后,当地废墟里还有一座灰色大理石平台,下面连着一条曲水流觞的曲折水巷,相传诗人们将葡萄酒杯放入水巷,酒杯随着水流漂到水巷尽头大约需要七分钟,诗人们必须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诗一首,才能享用美酒。贝聿铭被这个意象打动,在香山饭店园林里重新复制了一个流水渠。曹凯文说,园林小径中铺设的竹子和梅花图案的小鹅卵石,也是他从京郊的河床采集来的。附近的村民听说有外国人要来买石头,决定设宴欢迎,特意宰了一头猪。曹凯文对他到达时的那个场面记忆犹新:“地上都是血,旁边躺着一个很大的猪,我还以为要来杀我呢。”
香山饭店庭院内的曲水流觞
与在美国已经驾轻就熟的施工体系不同,“文革”刚刚结束后的中国没有高质量的施工队伍,也缺乏严谨的工作态度。曹凯文当时在工地一盯就是几个月,他告诉我们,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工人们看不懂施工图,因此不得不将精确的模型做好后运过来,让工人们照着模型建。即便这样,实际施工中还常常会出现多达几米的误差。贝聿铭事后回忆说,香山饭店是他经历过的最难的项目之一,是在一个他完全不明白的系统里工作:“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为什么要用白墙’这样的问题,还有人问:‘为什么我们在中国建楼都要听美国人的?’”香山饭店终于在1982 年如期揭幕了。仅仅半年后,贝聿铭就听到了不绝于耳的抱怨声,酒店被交予一个没有多少相关经验的人手中,出现了各种服务问题,很多人住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后来酒店游泳池也被拆除了,改成了保龄球馆。那个泳池设计巧妙,可以经由一个洞从室内游到室外。有些问题在设计之时就有所预见了,比如负责设计餐具的特莱茜·特纳,她曾向酒店经理说明正式的西餐厅必须使用25项餐位餐具。她给服务人员示范,怎样把叉放在左边,刀放在右边,折好的餐巾竖在盘子上;说明什么杯子是喝水用的,什么杯子是喝葡萄酒用的。服务人员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经理干脆说:“我们只用一双筷子吃饭。我主张再加上25 只碟子就可以了,不必用这么多餐具。”
香山饭店庭院内的云南石
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香山饭店既熟悉又陌生。从山上向下望,这座建筑灰白色的平屋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与之前的预期相比,它又太过素淡,不那么现代。在饭店的落成典礼上,一位官员说香山饭店看上去“很中国”。事后贝聿铭说:“当时正开始‘四个现代化’,政府想要的是西式风格,所以他这个评价并不是褒义,但听在我耳里,就是表扬。”
如今,香山饭店已经建成三十多年了。作为北京近郊一个市民化公园里的设施,香山饭店是一个普通消费水平的宾馆,很多人选择在这里度周末。我也在清明小长假前一天来到这里,想着避开游客高峰,但这个时候登山的游人已经增多了。可贵的是,香山饭店的位置在公园一角,周边有一个相对清幽的小环境,将人带入另一个世界。远远看去,白色的饭店一角掩映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不禁让人想起贝聿铭当年让曹凯文画的一幅轴测图,将香山饭店方案图放置在一幅古画中,竟然没有丝毫的不谐调。如今细看这组老房子,确实有很多瑕疵:地砖开始起翘,白色墙面也出现了很多污渍和裂纹。园林里面,流水渠里并没有水,只保留了一个巨大的石迷宫外观。不过,香山饭店在如此大体量的建筑与自然结合的方式,以及园林里的各种树木、水系、石头组合而成的可游、可居、可观的设计方面,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在如今建筑千篇一律的北方城市里尤其难得。酒店的很多细节还保留着当年的设计,包括每一盏灯、每一套床品、每一件餐具,甚至酒店标志。可以体会,贝聿铭第一次有机会在中国做设计时的那股心劲,以及不尽人意之后的失望。而三十多年之后,当一直向西方看的中国建筑师回头尝试和本土传统结合,才意识到香山饭店所开创的这条道路的可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香山饭店是一次超前的实验。
香山饭店建成之后,贝聿铭再没去过,这是他的一个伤心地。他后来说:“一部建筑作品并没有在揭幕时彻底完工,揭幕仅仅是开端。由于这个原因,找到合适的客户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希望饭店能有第二次生命,希望它能复苏。”据说几年前曾有朋友提出要出资请贝聿铭重修香山饭店,但最终没有实现。不过,因为贝聿铭在设计香山饭店前后的建议,政府决定限制在故宫周围一定范围内建高楼。贝聿铭一直认为,这才是他对中国最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