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他娘的受够了加西亚·马尔克斯”
2020-05-11吉恩贝尔维亚达许志强
书摘 2020年1期
☉[美]吉恩·贝尔-维亚达 著 许志强 译
吉伯特:
《百年孤独》的成功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记得你在巴塞罗那说:“我厌倦了做加西亚·马尔克斯。”马尔克斯:
它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在那本书之前我有我的朋友,可现在却有大量想要见我、和我说话的人——记者、学者、读者。很奇怪……绝大多数读者对提问题不感兴趣,他们只想聊聊那本书。分开来看是非常让人得意的,但合起来他们就开始成为你生活中的问题了。我想要让他们都高兴,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不得不表现得吝啬了……你明白吗?例如,说是我要离开城里了,其实只是要换一家酒店。这是名角儿的做法,我向来是厌恶的,我并不想扮演名角儿。再说,欺骗人们,躲避人们,这么做是有一个良心问题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过自己的生活,于是就有了撒谎的时候。嗯,这可归结为一句话,比你提到的那句话更粗鲁些。我说:“我真他娘的受够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吉伯特:
是的,但你不怕那种态度最终会把你隔离在象牙塔里,甚至会违背你的意愿吗?马尔克斯:
我始终意识到有那种危险,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有那种危险。因此几个月前我就去了哥伦比亚的加勒比海沿岸,从那儿一个岛屿接着一个岛屿地探索小安的列斯群岛。我意识到,从那些接触中逃脱出来,我就能让自己交往的朋友减少到四五个。例如,在巴塞罗那,我们总是和四对左右的夫妻结交,我们和这些人事事都有共同之处。从我的私生活和我的性格来看,这是很奇妙的——这是我喜欢的,但有一刻我意识到,这种生活是在影响我的小说。我生活的顶点——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是在巴塞罗那达到的,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非常有害的事情。我过着那种全职作家的生活。吉伯特:
职业作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能描述一下吗?马尔克斯:
听着,我告诉你典型的一天是什么样的。我总是醒得很早,早上六点左右。我在床上读报,起床喝咖啡,同时听收音机里的音乐,九点左右——小孩上学之后——坐下来写作。没有任何干扰地写到下午两点半,这是小孩子回家的时间,屋子里开始吵闹起来。整个上午我都不接电话……我妻子在那儿过滤电话。两点半和三点之间用午餐。如果前一天晚上睡得迟了,次日午饭后就会睡一小时的午觉。下午四点到六点,读书,听音乐——不写作时都在听音乐,写作时不听,因为要分散注意力的。然后出门去和约好的人喝杯咖啡,夜里朋友们总是到家里来。嗯,对职业作家来说,这似乎是一种诸事理想的状态,是他所追求的一切事物的顶峰了。但是,一旦到达顶峰你就会发现那儿是贫瘠的。我意识到,我会卷入一种完全是贫瘠的生活方式——和我做记者时所过的那种生活完全相反,和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完全相反。我意识到,这对我正在写的小说有影响——一部基于冷淡体验的小说(在它不再引起我太大兴趣的意义上),而我的小说却通常是基于结合着新鲜体验的旧故事。这就是我去巴兰基亚的原因,那个我长大的城市,我最老的老朋友都住在那儿。但是……我走访了加勒比海的所有岛屿,不做笔记,什么都不做,在这儿过两天,然后接着在别处过两天……我自问:“我是干什么来的?”我对我做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我是试图在给某个停止运转的机械装置加油呢。是的,当你解决了一系列物质问题时,就有一种要变成中产阶级、要把你自己关进象牙塔里的自然倾向,可我有一种冲动,也有一种本能,要从那种境地里逃脱出来——我的内心进行着那种拉锯战。即便是在巴兰基亚(我会在那儿住上一小段时间,而这大大关乎不被隔离的状态),我也意识到,由于我那种将自己局限于一小群朋友的倾向,我是在忽视让我感兴趣的一大片领域。但这可不是我,这是媒体强加的,我必须捍卫自己。如你所见,这只是另一个理由,可以让我为自己的工作毫无戏剧性地说:“我真他娘的受够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巴塞罗那,摄于1991年
吉伯特: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马尔克斯: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我记得最早是“画漫画”,现在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了,因为我还不会写字。我总是试图找到讲故事的方法,我执着于文学因为它是最容易接近的。但我认为,我的天职与其说是作家,不如说是讲故事的人。吉伯特:
这是因为与写作相比你更喜欢口头说的话吗?马尔克斯:
当然是了。最精彩的事情就是讲一个故事并且为了那个故事而当场死去。我觉得理想的事情应该就是把我在写的这部小说的故事告诉你,我确定它会产生我通过写作而试图获得的那种效果,但用不着费那么多力气。在家里,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我讲述我的梦,发生在我身上的或是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不跟我的孩子们讲假想的故事,而是讲已经发生的事,他们很喜欢听这种东西。巴尔加斯·略萨在他正在撰写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故事》中说,我是因为讲了一个好故事而受人喜爱——这是我真正的抱负。在沙龙里把故事讲好,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扯出兔子来,这会让我开怀的。
吉伯特:
写作对你来说真有那么费劲吗?马尔克斯:
这活儿太难做了,向来都是难上加难。我说我是出于胆怯而成为作家的,这是因为,我应该做的就是出门去讲我的故事,但我的胆怯不让我这么做。如果有两个以上的人坐在这张桌子旁,我就没法进行我们这场对话了。我会觉得我控制不了听众。因此,每当我想要讲故事时,我就以书面形式来讲述,独自坐在房间里,努力工作。这是痛苦不堪的工作,但是令人激动。攻克写作的难题是如此让人开怀,如此让人兴奋,足以补偿工作中的一切……这就像是生孩子。吉伯特:
你有写小说的方法吗?马尔克斯:
方法并不总是相同的,我也没有一种寻找小说的方法。写作的行为是最不重要的问题。困难的是将小说组装起来,根据我对它的看法来解决它。如果我想写点东西,原因就在于我觉得它值得表达。更有甚者……如果我写一个故事,原因就在于我会喜欢读它的。实际上,我是着手给自己讲故事的。这就是我写作的方法,然而,尽管我有一大堆这些东西——直觉、经验或分析——发挥着更大的作用,我却避免深入探究这个问题,因为不是我的性格就是我的写作系统会使我尽量防止把工作变得机械呆板。
我想有些作家是以一个短语、一个想法或一个概念开始的吧。我总是以一个形象开始的。《枯枝败叶》的出发点是一个老人带着孙子去参加葬礼,《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是一个老人在等待,《百年孤独》是一个老人带着孙子去集市探寻什么是冰。
吉伯特:
它们都是以一个老人开始的……马尔克斯:
我幼年时期的守护天使就是一个老人——我的外祖父。我的父母亲没有养育我,他们把我留在了外祖父外祖母的家中。外祖母过去常常给我讲故事,外祖父带我去看东西。这些就是我的世界从中得以构成的环境。我总是看见外祖父向我展示事物的那个形象,现在我能意识到这一点。吉伯特:
你的写作修改得多吗?马尔克斯:
这个嘛,我不断地在做更改。我把初稿痛痛快快地一口气写出来,之后就在手稿上做很多修改,制作副本,再修改。现在养成了一个我认为不好的习惯,我一边写作一边逐行修改,这样到了一页完成时,实际上它就可以交付出版了。即便是一个污渍或一个笔误,那都是不允许的。吉伯特:
你写作时考虑读者吗?马尔克斯:
我写作时考虑的是四五个特定的人,他们组成我热心的读者群。考虑什么会取悦他们或什么不会取悦他们,我增加一些东西或删减一些东西,作品就是这样缀合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