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夏衍与隐蔽战线
2020-05-11沈芸
☉沈芸
30 年前的某一天,我们的院子里来了一位老人。他的到来,让祖父夏衍很兴奋,也很郑重,告诉我们,今天要来一位老特工,他的一只眼睛失明了,蒙冤多年,劳改后回到北京,是潘汉年的部下。
他们是久别重逢。这位老人走时,留了电话和地址,颤抖的笔迹写下了“华克之”三个字,我后来知道,他还叫:张建良。
“文革”以后,特别是潘汉年案平反前后,这样劫后余生的相见,在祖父的客厅里经常出现,并不稀罕。很多当年的老地下党,也包括一些老特科成员,他们或是来家里叙旧,或是找组织申诉平反。这些来访的客人中,有的声名显赫,有的如雷贯耳,还有的神秘传奇。祖父说起他们,总是三言两语,如果将其展开,便是一篇大文章。
毛泽东(左四)、陈毅(左五)、罗瑞卿(左二)、杨尚昆(左一)等与潘汉年(右二)合影
隐蔽战线,是当下的一个热搜词。关于夏衍与隐蔽战线的关系,外界做过多种揣测。祖父生前从不炫耀他与隐蔽战线的关系,更不会夸大其词。他在很多不同的场合都说过同样的话:“我是帮忙做事,没有加入过组织(情报系统)。”这句话,他对子女们讲过,也对第三代的我讲过。
2015 年,《夏衍传》再版,在其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夏衍不仅是共产党人,而且是特殊的共产党人——他属于周恩来直接领导的中共情报系统的重要成员。……周恩来调夏衍参与筹建左联后不久,夏衍也成了中共特科成员。从此夏衍有了两个身份:公开的作家身份和秘密的中共情报人员身份。”
“成了中共特科成员”和“秘密的中共情报人员身份”,这两个大胆的结论,在没有直接材料证明的情况下,不仅不符合史实,也与夏衍自己的说法完全相违背。毕竟,隐蔽战线不是谍战片,很多结论是需要有史实依据的。
中央特科成立的背景是“四·一二”政变,主要任务是情报收集、政治保卫和锄奸,存在时间是1927年10月至1935年10月。
1927 年,对共产党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的5 月底或6 月初,夏衍在大革命失败后一个多月,在上海北四川路海宁路的一家烟纸店楼上,由郑汉先、庞大恩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当时“寄居”在绍敦公司,靠翻译为生。
同年的冬天,绍敦公司老板、夏衍的中学同学蔡叔厚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据《周恩来年谱》记载,“周恩来决定将夏衍(沈端先)从闸北街道支部调出”,参与筹备左联,时间应该是1929 年秋冬,夏衍搬出绍敦公司正是在1929年。
根据阿英的回忆,江苏省委的“文委”是1929年成立的,潘汉年是“文委”的书记。阿英等同志认为,调沈端先(即夏衍)来参加“左联”的筹备工作,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于是,就正式同潘汉年谈,组织很快同意了这个建议。
1928 年,潘汉年开始负责文化统一战线的工作,夏衍回忆说:“1924 年,他(潘汉年)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时期我认识了他,但在20年代后期,尽管我知道他在上海工作,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夏衍:《纪念潘汉年》)
1931 年夏天,已经有五六个月没有露面的潘汉年,通过一家书店的关系找到夏衍:“约我到爵禄饭店的一间房间里见面,从下午四点一直谈到薄暮……饭后,我和潘分手……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别,直到1937 年抗战前夕才在上海见面。”(《懒寻旧梦录》)
作为一名老牌的地下党员,夏衍与“特科”之间的桥梁,除了潘汉年,还有蔡叔厚,尤其是在潘汉年离开的那一段日子。
1933年,夏衍替袁殊转了一封信。
袁殊创办的《文艺新闻》因思想进步,客观报道“龙华五烈士事件”,与夏衍等左翼人士有着良好的来往,他们也是袁殊杂志的作者。至于袁殊更为复杂的背景,潘汉年在1931年的那次与夏衍谈话中,并未涉及。后来,袁殊在《文艺新闻》停刊后,参加了特科,这是夏衍知道的,袁殊还一再请夏衍为他保密。之后,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
大概在1933 年秋,他(袁殊)忽然约我见面,说他和特科的联系突然断了,已经有两次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碰不到和他联系的人,所以急迫地要我帮他转一封给特科领导的信。按规定,特科有一个特殊的组织系统,为了安全、保密,一般党员是不能和特科工作人员联系的,因此我对他说,我和特科没有组织关系,不能给他转信。但是他说情况紧急,非给他帮忙不可,又说,把这封信转给江苏省委或者任何一位上级领导人也可以,当时白色恐怖很严重,他又说“情况紧急”,于是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他的要求,把他的信转给了蔡叔厚。我也知道,蔡这时已从中国(共产)党的特科转到了第三国际远东情报局,但他的组织关系还在中国特科(吴克坚),所以我认为把袁殊的信交给蔡转,是比较保险的。想不到那时国际远东情报局正需要袁殊这样的人,于是袁的关系也转到了国际情报局。当然,这一关系的转移,蔡叔厚没有跟我讲,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当蔡叔厚告诉我袁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之后,我就不再过问了。(《懒寻旧梦录》)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1935 年,对夏衍来说是多事之秋。一是田汉、阳翰笙的被捕,二是“怪西人事件”之后,自己险些被诱捕。这两个事件,使他与“特科”发生了紧急的联系。这一过程中,夏衍的机智敏锐、蔡叔厚的果断善后和孙师毅的缜密心思,使事件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事情要从1934 年除夕,山海关路田汉家的年夜饭说起。这实际是一次“文委”的碰头会,参加者有夏衍、周扬、阳翰笙和孙师毅。田汉、夏衍等人对形势持有乐观态度,但是孙师毅在那个晚上头脑比较清醒:“他认为国民党在军事围剿取得了‘胜利’(红军开始长征的消息,11月间就在中外报纸上出现),可能会双管齐下,同时加强对革命文艺运动的‘镇压’。师毅不是‘文委’成员,对外也还保持着公开合法的身份,但是他的连襟刘进中先在特科工作,后来转到国际情报局,所以我们也知道师毅和党中央有联系,由于这种缘故,师毅的话引起了我们的警惕。”
不幸而言中,元宵节过后,2 月19 日的夜晚,田汉被捕。钱杏邨(阿英)夜里回家时在弄堂口发现了警车,而且自己家三楼平时不开灯的书库灯火通明,赶紧离开得以逃脱,第二天一早冲到夏衍家报信。
夏衍 罗雪村 绘
夏衍当时的家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普益里,是“文委”成员经常碰头开会的地方,瞿秋白也来过两次。这幢一开间半的二楼弄堂房子,是蔡叔厚介绍的,最大的好处是它有一个前门和两个后门,“虽非狡兔,却有了三穴,万一有事,可以从后门溜走”。
夏衍确定田汉出事后,回到家,烧掉了一些文件,再把家里本来锁着的后门打开,做好必要的应急准备。然后去找蔡叔厚,告诉他田、钱两家的情况,请蔡老板通过特科核实。两天以后,蔡告知,由于叛徒告密,上海中央机关遭到第三次大破坏,“文委”成员五人,阳翰笙、田汉、杜国庠被捕,夏衍和周扬幸免。在得到特科的准确消息后,夏衍即刻通知周扬隐蔽起来。
夏衍随即也在徐家汇隐蔽了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夏衍把田汉留下来的《风云儿女》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剧本,田汉写在最后一页上的歌词,成为日后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这一年的5月,国际远东情报局的一个叫陆海防的人在上海被捕叛变,供出来他和华尔顿(又名劳伦斯)的联系地点,随后,华尔顿及有关的几个人被捕,其中包括袁殊,这就是“怪西人事件”。由于涉及苏联,国民党军统严密封锁消息。因此,袁殊被捕的消息,起初连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的蔡叔厚也不知道。
然而,对于夏衍这样一个和远东情报局无关的左翼文化人,却因为两年前替袁殊转了一封信,被军统盯上了。
大概在五月下旬,有一天,我已从徐家汇回到家里,正在电通公司拍戏的王莹转来一封袁殊给我的信,约我到北四川路虬江路新雅茶室和他见面,袁的笔迹我是很熟悉的,所以我毫不怀疑地按时去了,但是坐电车到海宁路,我忽然想到虬江路是‘越界筑路’地区,这个地方由租界工部局和国民党政府共管,到这地方去不安全,于是我就下车到良友图书公司跟郑伯奇谈了一阵,就回家了。就在第二天,孙师毅告诉我,他接到袁殊打给他的一个电话,问他黄子布(我在电影公司用的代名)的电话,师毅很机警,立即回答他:“黄子布早已不在上海了。”把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可能是袁殊出了问题,果然,差不多同时,王莹在环龙路寓所被军统特务逮捕。”(《懒寻旧梦录》)
本来,在1935年初,蔡叔厚已经办好护照准备去苏联学习,因为华尔顿的被捕,果断决定留下来善后,当夏衍找到蔡叔厚时,蔡讲述了“怪西人”案的大致轮廓,他跟夏衍、孙师毅的分析是一致的,“现在主要的危险是袁殊,王莹的被捕就是一个例子”。顺便补充一句,袁殊在晚年曾对其子女多次提到自己与王莹的初恋。
人称“蔡老板”的蔡叔厚,早年留日,与曾希圣在党内并称为“无线电双雄”,1929 年夏,党的第一个电波就是从法租界蔡叔厚寓所传出的。1932年,蔡叔厚被远东情报局的佐尔格看中,作为中国共产党支援共产国际的骨干,被派往共产国际中国组工作,成为一名红色国际特工。王莹在两周以后被悄悄释放。
1938 年3 月29 日,潘汉年在广州与文化界人士合影(前排右起为茅盾、夏衍、廖承志;后排右起:潘汉年、汪馥泉、郁风、叶文津、司徒慧敏
蔡叔厚在南京汤恩伯处得知,由于华尔顿拒绝回答问题,军统方面对蔡叔厚的这一条线一无所知,目前他是安全的。但国民党可能还在追查袁殊与夏衍的线索,因此,要夏衍做好长时间隐蔽的准备。
爱文义路卡德路上的一座古老西式二层楼房,是一个白俄女人开的收费不菲的公寓,夏衍在这里躲藏了三个月,写出了多幕剧《赛金花》。
夏衍终身都有着地下党情结,他珍视这段峥嵘岁月留给他的不灭记忆。但是,地下党不等同于特科。对此,国防大学的徐焰教授明确地阐述过,中共地下工作的主要任务不是搞情报,是争取群众。徐焰还特别举了祖父的一个例子:“早在80 年代初(上世纪)国内播出一部在敌营潜伏的电视剧时,曾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文艺界前辈夏衍看过后便撰文叹息说,这些年轻编导不了解当年党的隐蔽斗争原则,利用女色、金钱收买和手枪暗杀等方式恰恰是中共地下工作所不允许的。”
这里所指的电视剧应该是曾风靡一时的《敌营十八年》,事隔多年之后,如果祖父看到有些文章将他这样的老地下党与“谍战”混淆在一起,一定会对这种缺乏基本常识的事情摇头感叹。
还是回到过去。
1930年,周恩来离开上海前,考虑到潘汉年也即将离开,于是组织决定由夏衍和杨度单线联系。大约是这一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潘汉年约上夏衍,叫了一部出租车,开到上海旧租界薛华立路附近一座小洋房。把夏衍介绍给了一位五十出头的绅士,一上来,没有太多的寒暄,潘汉年就说:“过几天后我要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也难说,所以……”,“他指着我说,‘今后由他和您单线联系,他姓沈,是稳当可靠的。’这位老先生和我握了握手。潘又补充了一句:‘他比我大六七岁,我们是老朋友。’……临别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把一盒雪茄烟交给了他,潘收下后连谢谢这句也不说,我猜到这不是什么临别的礼物了。出了门,他才告诉我:‘这是一位知名人物,秘密党员,一直是我和他单线联系的,他会告诉我们许多有用的事情,你绝对不能对他怠慢。’停了一会,又说:‘这座洋房是杜月笙的,安南巡捕不敢碰,所以你紧急危险的时候可以到这儿来避难。’”“我每月跟他联系一次,送给他一些党内刊物和市上买不到的‘禁书’,也和他谈些国内外形势——主要是我们所知道的中央苏区的战争情况。他从敌阵中来,知道许多北方军阀、国民党内部的派系矛盾,……他还曾不止一次地把他亲笔写的国民党内部情况,装在用火漆封印的大信封内,要我转给上级组织。最初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他是一位姓杨的秘密党员。后来逐渐熟悉了,他才告诉我‘我就是杨皙子’。当时我也的确大吃一惊。”
夏衍在《纪念潘汉年》一文中写道:“我曾问过他(潘汉年),他要我和杨度联系那一次,为什么连姓名也不告诉我?他说:‘这是纪律。’”
1937 年6 月间,王莹再次转给夏衍一封信,凭着信封上的笔迹和那个“严”字,夏衍知道是潘汉年回来了。他们很快见了面。
7月10日,“七七事变”的第三天。潘汉年说要陪夏衍见一位朋友:“我们走进了一幢双开间的石库门房子的二楼,轻轻地叩门,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装裤的中年人,他和我重重地握手,第一句话就说:‘还是叫你沈端先同志吧。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正要开口,他又说:‘我,周恩来。’”
根据夏衍本人的回忆和目前所能见到的材料,周恩来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对夏衍经过了长期多方面的考察,认为他具备有承担更为复杂工作的能力,也包括指定夏衍代表中共组织与特别党员杨度保持单线联系。
潘汉年说:“以前的事,恩来同志都知道了。对今后的工作,他想和你谈谈。”周夏的第一次见面决定了夏衍以后几十年的工作方向。
周恩来告诉他,抗战爆发,国共合作在即,需要像夏衍这样早年在日本孙中山面前加入过国民党,又与吴稚晖、戴季陶等高层打过交道的人,今后以进步文化人的身份和各阶层,包括国民党在内的人做统一战线工作。潘汉年开宗明义地说:“中央已经同意了,你,还是做上层统一战线工作为好。”
周恩来明确指示夏衍,要做好上海失守以后离开的准备,他说:“抗日战争不是很快能够结束的,今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你要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工作,做宣传工作、统战工作。当然,你可以编杂志,办报,写文章,但一定要争取公开,只有公开合法,才能做统一战线的工作。宣传和统战,都是党的重要任务。”接下来,夏衍要首先在国民党统治的区域,协助即将从日本回国的郭沫若,办一张党报,即《救亡日报》。
周恩来的一席话,使夏衍下了决心,他回答:“组织上决定了,我一定尽力去做。”
抗战是统一战线形成的大背景,也是夏衍正式进入周恩来领导的中共隐蔽战线做统战工作的开始,而之前的工作只能算做是外围工作的阶段,这样理解应该是相对客观的。
在中共隐蔽战线中,统战和情报是两条线,互为明暗,时有分合或交叉,但不会完全重合。夏衍在这条战线上的非凡经历,离不开周恩来和潘汉年这两位最重要的人。
统战的经历对夏衍影响深远,他的交友是三教九流的,周恩来给他的任务就是“勤交朋友”,为党交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此,李克农跟他讲的更直白、更坦率:“站在外面骂娘算不得勇敢,深入敌垒去影响他们,才是你应尽的本分。在国统区,菩萨要拜,鬼也要拜。……文化人同志,革命的统战工作,戴白手套行吗?”
十年的文化统战工作,夏衍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度过了他自己职业革命生涯中最酣畅淋漓的十年。
周恩来、潘汉年、蔡叔厚和夏衍,也包括瞿秋白等等,是一群精神气质相同的中共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构成了中国革命的一道别样风景。
对于他自己在隐蔽战线的诸多业绩,夏衍选择了缄默、无名、密不透风,因为他跟潘汉年的信仰是一致的,潘汉年用上海话说过:“吹捧自己的人顶着底。”(“着底”是上海话下流的意思)对他们来说,隐蔽战线上的很多事情,宁可让其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也不能成为坊间饭桌上蜚短流长的谈资。
1955年,“潘汉年案件”后,夏衍在北京翠明庄被隔离审查写材料,此后,他保持了二十多年有尊严的沉默。
对于一场浩劫的来临,潘汉年夫妇是有预见的,1967 年6 月董慧给唐瑜、孙师毅两家的最后留言:“我们后天就要搬到小温泉去住了。让我再给孩子们买一次糖果吧,希望他们健康长大。今生恐难再相见了。”
据说,潘汉年的夫人董慧临终前有话:“他会复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