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青铜时代
2020-05-11刘冕采写
☉刘冕 采写
距今四千多年前,黄河中游地区就出现了青铜器,整个世界被动摇了。中国人用这种金属打造出农具、礼器和武器。随之而来的,不仅有农业产量的迅速增加,也有战争欲望的急剧扩大。恢宏的青铜时代序幕缓缓拉开,直到二千多年前它们才逐渐由铁器所取代。
时至今日,即便青铜早已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但仍有一群人默默守护着
青铜文明,他们就是青铜修复师。王有亮在故宫博物院里修复青铜已有三十多载。
他工作的小院儿在传说中的“冷宫”里,隶属于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
正房是王有亮的工作室,四十多平方米的屋子,正中摆一张巨大工作台,上面搁着七八件故宫和其他地方博物馆送修的青铜器,有新有旧。王有亮捧着一个茶缸子,正跟桌上一件悬着青铜铃铛的器物大眼儿瞪小眼儿,仿佛参悟着什么。
闹心修不了青铜器
“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闹啊。这都是师父慢慢给扳过来的。他老人家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闹心修不了青铜器。”
有的青铜器一条腿断了,补上不难,难的是把修补的痕迹藏起来
20 世纪80 年代初期,北京第一次招职高生,国家文物局跟鼓楼中学和第二〇五中学合作,联合开了一个文物班。
来讲课的都是大家——中国古建筑学家、原中国文物学会会长罗哲文,被海内外誉为“青铜鉴定第一人”的杜迺松等等轮番上阵。
“大热的天儿,教室里别说空调了,电风扇都没有,老先生们还紧扣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慢悠悠地讲。虽然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设备,但一位位都是口吐莲花。”王有亮说,“碰上学生特别淘,他们就是讲道理,不嚷不急。”
三年后,王有亮毕业,直接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师从青铜器修复大师赵振茂。
“年轻小伙子哪儿坐得住啊。”王有亮声儿不高,自个儿呵呵地笑,“当时就觉得憋得难受,宫里宫气儿太足。我喜欢玩,中午就午休一个小时,宁肯不吃饭,也得出去玩儿。那会儿一起进故宫的师兄弟有好几位,有人陪着疯。”
师父赵振茂先生(中)给王有亮(右)讲述青铜器细节
“我们来了也有好处啊,小院儿里的枣子、杏儿再也不浪费了,等不到熟透了,就让我们年轻人蹬着凳子给摘光了。人人有份儿,算是得了皇帝的济。”
不过干活儿的时候可不能这么由着性子来,那得磨,就从磨青铜器开始。
正赶上国外有一座博物馆要复制一批青铜器,大师兄就带着王有亮等一拨儿小师弟们做铸造、打磨,二师兄也帮衬着。师父就在最关键的一步——做旧的时候才上手。
磨到什么份儿上算行?师父给了标准:表面跟剥了皮的熟鸡蛋一样。
就这样,每天上班,王有亮就用钢锉、砂布和木炭打磨铜器,一磨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接茬儿来。“实话说,打磨的技术含量也不低。”王有亮说,青铜器铸造好了,表面都有一层氧化硬壳,只能用手工给磨掉了。最开始的时候,劲儿使大了就是一道沟,连里面铜底子上都是道道儿。锉上一个礼拜了,锉得到处都是印。怎么办?拿砂纸磨,一点点儿地蹭,一个礼拜也不出活儿是常事。“后来有手枪钻了,不过师父反对用机器,他的概念里,磨是练我们的手劲儿。”
磨来磨去,三年整,浑身的躁气都化了,王有亮算是正式入了门。
一出声儿就挨训
王有亮郑重地掏出一张自制的师承图,悠悠地讲:“我师父,是故宫著名修复专家赵振茂先生。赵先生的青铜器修复,那是国内外闻名的,首屈一指。”1952年,故宫博物院的老院长吴仲超从全国选拔青铜器修复高手,亲自把赵振茂请来,绝对算得上故宫里搞文物修复的第一批元老。
赵先生是“古铜张”的第三代传承人,算是北派修复一枝儿的。他老家河北深县(现深州),15岁到天桥的“万隆和”当学徒,师父叫张文晋,一共收了11个徒弟。头八年,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干的都是看孩子、做饭等家务。小徒弟天天跟师父家里,瞅着瞅着也能悟出点精髓。
张文晋是张泰恩的侄子,店的前身也是叔叔的,叫“万龙合”。再往前捯,就是师承图的起点了——“歪嘴于”,光绪年间这位只留下绰号的青铜器修复师从紫禁城出来,在前门内前府胡同开设了“万龙合”古铜局,以修复青铜、金银等器物为业。1911 年,他去世。最小的徒弟张泰恩为其发丧,并继承了师父衣钵。
如今,这张跨越了百年的传承表上,王有亮的下面写着徒弟高飞。
六十多岁的赵振茂给王有亮立规矩:上班不能说话,不能闲聊天,给你个复制品,整整一上午你坐那儿打磨,再想说话也得憋着。“一出声就挨训。”
不过教手艺的时候,赵师父不藏私,倾囊相授。
在这儿得先插一段赵振茂的故事。这位老先生算得上马踏飞燕的“救命恩人”。
那是1971 年一天清晨,被下放到湖北农场的赵振茂正猫着腰在田里劳动,被紧急叫了回来,当天下午就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当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回京。
第二天,到故宫博物院报到,这才知道来龙去脉:当时有外国报道说,中国的古迹被破坏了,文物都被毁了。周恩来总理听到后非常生气,指示要给新出土的文物办个展览,让它们跟国内外的观众见面。一批手艺高超的文物修复匠人被急召回故宫备展。
赵振茂接手了一件铜奔马,是1969 年一座东汉晚期墓室出土的。
马高34.5 厘米,身长45 厘米,昂首嘶鸣,三足腾空。雕铸师别具匠心地把支撑马身全部重量的右后足放在一只飞鸟身上。
但历经岁月流逝,送修时铜奔马黯淡无光,仅颈部就有七个孔洞,马鬃缺失,马尾也断了。
赵振茂依据秦汉时期对战马质量要求颇高的历史记载,力求恢复其原貌:
焊鬃毛和马尾,用毛笔沾咬旧液涂抹在马鬃、马尾焊缝及补配的孔洞上,填缝,做地子,做锈……
马踏飞燕
“师父讲过,当时马有点站不稳,想了好多招,最后还是他灵机一动,在其他三个空马蹄里都添上泥——是用漆皮汁兑黄土等调合成的稠泥,填满后不仅更美观,而且马稳稳地立住了。”
几个月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在故宫慈宁宫举行。铜奔马也一炮而红,郭沫若命其名为“马踏飞燕”。
随后,外交部安排马踏飞燕与一批文物一起,赴世界各地巡回展览,开始了一场“文物外交”。
在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国家展出期间,观众如潮。传闻,在美国展出时,尼克松夫人看到马踏飞燕时,惊讶地“啊”了一声,展室内的观众都听到了,纷纷围拢过来观看,叹赏不已。
从此,马踏飞燕名扬世界。
“他对每一件过手的物件都很慎重,哪怕是复制品。”王有亮说,“我觉得师父教给我的,不单是技术,更是他的敬业和做人的品格。”
王有亮说,“他就是个榜样,不言不语的,但是用行动影响了我们这群徒弟辈儿的。有些事儿不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一辈子踏踏实实的,挺好。”
灯下不做色
有人形容故宫里的日子过得慢,就像诗里说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可王有亮说:“时间过得特快,不知不觉就老了。”尤其是在故宫里面,外面的世界不停地变,这里的节奏一直这样,不紧不慢的,变化也多是长年累月地积攒出来的,让人难以察觉。
有些东西,会被永远铭刻。比如师父的训诫。三十多年,王有亮记不清修复过多少件文物了,不过他一直能原封不动地背师父的话:“严密的焊缝不能超过三毫米。到现在,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徒弟。”
翻开他的掌心,手纹淡得看不出来。这是常年打磨青铜器的后果。
在故宫的文保科技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同组的手粘的东西不一样,青铜器组手上是锈,木器组是鳔,漆器组是漆。
王有亮说:“最难受的是过滤铜锈的时候。漫天的铜末子飞到身上。夏天一出汗,别说手了,鼻子、脸,浑身都是绿的。”“铜锈的味儿闻多了,鼻子、嗓子、眼睛都疼得难受。”由于常年要接触各种化学品,干青铜修复的人大多都有鼻炎。每当换季一变天儿,一屋子人轮流打喷嚏。王有亮摆摆手,不当回事儿。“都是这么过来的。”
跟大多数中国传统手工艺一样,除了吃得了苦,优秀的匠人还必须得有天分。在青铜修复这个行当里,做旧调色这个步骤就完全凭感觉,要靠自己参悟。
“你看着这个是绿色,其实里面还掺着红、黄之类的好多颜色。有时候一个礼拜也调不出,就得一点点儿地试。”王有亮说,干他们这行儿有规矩,灯下不做色。
“阴天也不行,就得是自然光。也没听说过用秤称颜料克数的,都是凭手感。”
师父在的时候,经常说“再砸巴砸巴”。意思是,这活儿差点意思,拿回去重新琢磨。
可是颜色这事儿,只能靠量变积累成质变。“师父手把手是教不出来的,给你本书也没用,就得靠练,一年不行就两年,手头活儿不断,突然有一天就开窍了。”
多少年来,青铜匠人就是在自然光下,学着悟着,鉴貌鉴色。
师父眼毒。相传有一年故宫文物大清点,请了12 位老专家来鉴定。当时不知道什么人把年轻的赵振茂也喊去了。当时有一件青铜器,专家都说是真的。赵振茂脖子一梗:“假的。”
一个小伙子跟老专家叫板,那不是等着被灭么。老专家说:“小同志,说话要注意。”
结果赵振茂急了,拿了个开水壶,“哗啦”全浇在青铜器上了。结果,漆皮子一崩,现了原形——新活儿。
至今,没人说得清这段“往事”的真假。但赵振茂对工作较真儿的脾气确实被广为认可。
也正是因为这点,师父对王有亮也苛刻,绝对不能凑合。“他说,你这个色不对,都浮的,露着底儿呐!那你就得拿回去重新琢磨,有时候甚至得把已经补好做好的锈色全部用药水洗掉了重新做。”王有亮说,“外行看着,青铜就是绿色的,但笔一涂上去,马上就能看出不一样。”
直到现在,偶尔碰到独特的颜色,王有亮也得琢磨,是加点蓝啊,还是加点红啊,加多少合适呢。
王有亮直言:“工艺这方面,只能说大概学会了,但师父有些绝活儿,至今我们也没有完全学会。”打个比方,用化学方法做旧,行内话叫做闷锈。“我们干这事儿,锈一闷就是一片,师父就能留底子。”
技艺,就是这么靠着匠人们一次次地试出来,一辈辈地传下去。
年轻的时候,王有亮经常是因为被要求返工,坐那儿琢磨哪儿错了,心里委屈;如今,活儿做好了,坐在那儿对着文物看,老是觉得哪儿还不完美。
王有亮遵守着无名的老规矩——每一件修好的文物上都不会留下他的名字,观众也不会知道谁用汗水守护着国宝。他们从不炫技,只是用一次次焊接、一次次上色来实现着自己的追求。
给国宝延年100年
修复一件青铜器,步骤繁杂,哪一项最难呢?
王有亮说:“道道都难。”
别说修了,一般人不揣着本《新华字典》都很难顺畅地读出他修复的文物名称。
不信?您试试这个:
罍瓿甗不簠兕认觯识。估计相当一部分人都会会心一笑,确实,就认识“不认识”三个字。
王有亮经常需要不厌其烦地尝试,将碎片拼凑成重器
他扶着腰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步,介绍青铜器修复过程:
第一步是清洗。
被送来的青铜器大多已经残破了,碎片上的黏附物有沙子、泥等等,要用超声波设备一点点地清洗干净。
第二步是拼接。
对于特征不明显的残片,得耐心地给它们“找邻居”,看碴口、弧度、薄厚、锈色,对上一个就做上记号。如果是两件或几件器物的碎片混在一起送来的,那拼起来就难上加难了。
今年年初,青铜器修复室接了一批河南送来的青铜器。有两件,碎成了一百多片。王有亮说,还有比这更碎的。“碎渣子也不会随便丢了,都收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一次,故宫博物院征集到一件青铜提梁卣。直径30 厘米的青铜器,碎片都跟蚕豆似的。拼,没有绝招,无非是根据薄厚、器形特点,碎片上的花纹、颜色等等一点点地试着来。“先拼个四五块,再凑一组,大约小一年时间,没干别的,就拼这个了。”
第三步是整形。
莲鹤方壶
残片有变形,没办法严丝合缝地拼接上。“两三千年的物件,质地都变了,分量明显变轻。有些几乎没有铜性了,都矿化了,稍微一弄,就毁。整形就怕矿化,要先给它本体加固。”
第四步是焊接。
如果找到一块就焊一块,那肯定偏出去了,永远对不出一个完整的圆。得先找到大约四分之一的残片,点焊,把它们暂时固定归为一组。四五组都凑齐了,再点焊组装在一起,进行微调。磨的就是功夫。一点点地,不能图快。
第五步是补配。
每件修复的青铜器,或多或少都有缺失。
最后一步是做旧。
就是调色,把修补的痕迹藏起来。
每一次,一堆青铜残片,就这么复原成一尊雄浑壮观的古代大器,再现数千年前的神采。
工作三十余载,王有亮修复过不少国之重器。不过他跟师父一样,几乎从不主动提,非得你追着问,他才偶尔说两句。
“大家问得最多的,就是春秋时期的莲鹤方壶。”王有亮说。这件国家一级文物,器型硕大,高1.22 米,莲花上站立一只仙鹤,栩栩如生。但送来的时候,方壶的器腹裂开不规则形状的大口子,耳朵也掉了一个。王有亮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活了这件稀世珍宝。“两千多年以前,先师们就在铸造、雕塑、工艺造型等方面达到如此高超的水平。我可是怀着崇敬的心情修复的。”
一位文物专家鉴定后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件青铜器至少延年了一百年,不用再修了。
跟西方文博界流行的“看得出”的修补相比,青铜行当讲究“看不出”。“一件青铜器碎成几百片,焊接的缝都留着,跟蜘蛛网似的,想着也不对啊。”王有亮说,“少了得补,然后颜色跟两边儿随上,得让人看不出断茬儿,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采访最后一个问题是,一辈子学这个值么?王有亮没打磕巴,快人快语:“从小学了手艺,还是挺庆幸的,还遇到了一位好师父。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