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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瓣是月亮做的
——汪曾祺与夫人施松卿的故事

2020-05-11许岚枫

书摘 2020年1期

☉许岚枫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

——汪曾祺

施松卿,就读于西南联大的外文系,她祖籍是福建长乐,和家人一直居住在马来西亚。她的父亲施成灿是一名医生,热衷于社会公益事业,是著名的侨领。由于家境殷实,她虽是女孩子,却也受到了完整而良好的教育。

1939年,21岁的施松卿来到了昆明,考入了西南联大物理系,她的同班同学里有后来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杨振宁。就在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她突然病倒了,诊断的结果是肺结核。她无法再跟上物理系的进度,于是,一年后转学去了生物系,她想继承父亲的事业,向医学方向发展。

然而,念生物不比念物理轻松多少,在繁重的课业压力之下,她的肺病越发严重了。无奈之下,她只能休学一年去了香港养病。谁知,她刚到香港不久,日军便发动了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了,她只能拖着病体,辗转回到学校,重新入学。这一次,她换到了西语系。

三年间,她换了三次专业,这在今天的大学里是无法想象的。

1945年夏天,施松卿毕业了。那时,太平洋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她没有回家,留在了昆明。她去了建设中学,当了一名教师。建设中学是一所私立学校,由联大校友创办,雇员也都是联大的同学。在这里,施松卿遇到了中文系的汪曾祺。

她其实知道他,因为他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子,是教文学创作的沈从文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她在报刊上读过他的文章。她很喜欢他的文章。汪曾祺的文章就是这样,不卖弄生僻的字,也不堆砌华丽的词,他只用最简单寻常的字句,却独有一种别致的韵味。

她很奇怪,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怎会没被授予毕业证,只领了一张肄业证书。她忍不住问他,他也不以为忤,说给她听。

原来汪曾祺本应该1943 年毕业,但西南联大对学生素来要求严格,只要有一科成绩不及格,学生便不能毕业。他的专业成绩虽然优秀,体育和英文却不及格,于是只能留级一年。谁知第二年政府征调1944 班的学生集体上前线当翻译,不去的人就不能拿到毕业证书。但他不愿去,便没有获得学位。

为什么不愿上战场?

因为汪曾祺不喜欢在校方的压力下被迫参战,不喜欢为了获取利益而违背自己的心意。

汪曾祺从来都是一个随心率性的人。

每天一起上下班,施松卿和汪曾祺渐渐熟悉起来。

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三岁的时候,生母杨氏便过世了。

汪家在高邮算不上多显贵,却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他受过正规而完整的教育。他高中就读于江南一带很有名的江阴南菁中学,这所创立于1882 年的老牌中学,出过不少名人,民国初期的江苏都督庄蕴宽、国民党元老钮永建、陆定一、黄炎培、吴文藻等等都出身于此。

沈从文先生对他也最为看重。但沈先生的赏识并没有改变他只能肄业的命运。毕业后,他找不到工作,微薄的稿费又养活不了自己,过着潦倒的日子。一个同学来看望他,发现这个当年中文系最有名的才子竟然如此窘迫,极为于心不忍,便把他介绍到了建设中学教书,他的处境才略有改观。

尽管如此,他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建设中学经常欠薪,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穷着。但是,因为有了她,日子便有了另一番景象。

施松卿也不知道他们的爱情滋生于何时。她记得,最初他们只是在放学后结伴而行。她说,她觉得他的文章有古文的底子,清淡悠长,他很欣喜她懂得自己的文章,也微微有些得意。

谈论文学的时候,他总是能说上许多,意态潇洒,可只要她提英文,他立刻就佶屈聱牙了。汪曾祺的英文很差,听不懂,也不会说。见他那样,她总会忍不住笑起来,开心地大口咬下手中的胡萝卜。

施松卿喜欢吃昆明的胡萝卜,和他散步的时候,她总会向农民买一大把。昆明的胡萝卜好像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细嫩清甜,洗了可以当水果吃。

汪曾祺和施松卿

大约从那时候起,他们的感情开始发芽的吧。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早晨,他们竟在大街上牵着两匹马回来。那是两匹军马,当时昆明有支军队发动兵变,被中央军队镇压,那两匹马大约是趁乱跑丢的,他俩就把这两匹马带回来养了起来。

真是难以想象,像她这样娇娇怯怯的女子,牵着一匹高大的军马走来走去。汪曾祺的好友朱德煕就说了:“我去看曾祺时,在建设中学大门口,见有一个女的牵着一匹大洋马,走来走去。”

他们在建设中学待了两年。1946年7月,他们一同离开了昆明,汪曾祺去了上海,在李健吾先生的介绍下到上海致远中学做起了国文教员,而施松卿回了福建老家,在福建英华中学谋得了一个教师职位。之后,她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去北京大学西语系给冯至先生当助教。

去北平之前,她特意去上海看了他。他的父亲汪菊生也从家乡高邮特意赶来了,和她见面后表示了认可,他俩的关系正式确定了下来。

于是,等施松卿在北平安顿下来后,汪曾祺也辞职去了北平。这是1948年,内战已经到最后阶段,时事艰难,他又一次体验到了求职无门的苦楚。

找不到工作,衣食无着,连住处也成了问题,他只能寄居在北大一个同学的宿舍里。他失业的半年里,一直是施松卿接济着他,也多亏了沈从文先生的帮忙,他才终于谋得了一个历史博物馆馆员的职位。虽然薪水依旧微薄,但他总算有了一个窝,结束了半年来动荡的生活。

又过了半年,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汪曾祺参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团,被留在武汉研口二女中担任副教导主任。两人又一次分开。

还好,他们分开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后,北京市文联成立,汪曾祺因为出众的文学才华,被调回了文联。

1950 年,汪曾祺从武汉回到北京,这一年,距离他和施松卿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也有两年了。两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平和平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他和她的爱情也终于在1950 年的夏天结成了正果。

没有场面宏大的婚礼,他穿着绿军装,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翻领小衬衫。尔后,两个人又在一家小相馆拍了一幅结婚照。他们还去了一家饭馆庆祝,在中山公园附近,他们要了两碗面条。

婚后,汪曾祺正式在北京市文联上班了。那时文联有两个刊物,《北京文艺》和《说说唱唱》,他先到《北京文艺》编辑部,后被调到《说说唱唱》编辑部,都是编辑的职位,他做了近五年。

五年后,他被调离北京市文联,到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民间文学》。他的薪水涨了,待遇相当于副教授。而施松卿也在1952 年被调到新华社,成为外文部的记者。这是他们最快乐的几年。他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她为他生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一家衣食无忧,其乐融融。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反右整风运动开始了。1958 年,因为一首题为《早春》的诗,他被扣上了莫须有的“反革命”罪名,被划为了右派,下放到了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

临行前,施松卿为他准备要带的东西。她买了一块苏联表给他。那时候,手表还是一件奢侈品,像他这样的“右派”也许根本就不配戴。

给他戴上表的时候,她说:“你放心走吧,下去好好改造。”

汪曾祺走的那天,她正在搞军事训练,请不到假来送他。他给她留了一张条子,他写:“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来。”

他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她下班回来,看到那张纸条,也哭了。

别人家都在忙着“划清界限”,施松卿却在忙着给他买“狼眼毫”。汪曾祺写信给她,说要稿纸和毛笔,毛笔还点明要“鸡狼毫”。这种笔市面上很少,都已经是右派了,他文人的小情调还是不改。但她并不怪他,每次上街,她总要去文具店问问,有货了就赶紧买几支存下来。她还教孩子们用汉语拼音给他写信,他每次收到信,都开心得不得了。有她在,他安然地度过了这段“改造”岁月,而且居然写成了他新中国成立后第一篇短篇小说——《羊舍一夕》,还写了《看水》和《王全》两个短篇,这三篇作品构成了他后来出版的《羊舍的夜晚》。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一部有趣的作品——《中国马铃薯图谱》。当时领导让他去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研究马铃薯的品种,这是很枯燥无趣的活,他竟做得兴趣盎然。画一个整薯,再切开画一个剖面,画完了,“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他的右派岁月,苦难的痕迹那样淡,和别人全然不同。

四年后,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回到了北京,成为北京京剧团的专职编剧。

他和她又团聚在了一起,让他们小小的家恢复了往日的温馨与平静。尽管这一次,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年。1967 年,“文革”开始了,因为他的两部剧作——《小翠》《雪花飘》,汪曾祺又一次被打成了右派。

这一年,他们家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懂事,最小的孩子也已上了小学四年级。

“文革”的时代,最狂热的就是处于这样年纪的孩子,他们戴上毛主席像章,逃课、批斗老师、贴大字报、抄家……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宣泄着青春期的躁动和激情。在那些被划为右派的家庭里,除了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也比比皆是。可是在他家没有发生类似情况,他的孩子们一个也没有“造反”,一个也没有流露出对他的鄙夷。

施松卿也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教育”孩子:“你们几个要站稳革命立场,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太亲近叫外人看到不好。”

孩子反问她:“那妈妈你自己怎么不站稳立场呢?”

施松卿说:“我怎么没有了?”

孩子说:“你有?那你为什么还偷偷给爸爸买酒喝?”

十年浩劫,当“文革”终于过去,右派们都开始平反的时候,汪曾祺却又一次被贴了大字报。

那是1977年,“四人帮”倒台,他因为写了样板戏《沙家浜》,被认为是“四人帮”的同党,被隔离审查了。这已是他第三次被贴大字报了,她担心他承受不了,就不断写信给在外地念书的孩子们,让他们安慰他。两个孩子立刻给他写信,安慰他说什么也不用怕。她和孩子们的关怀又一次温暖了他的心,让他平安走过了这段时光。

他本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人,却一再卷入政治风暴里。历次批判运动并没有毁损他的心性和才华,他最有名的两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就写于“文革”后。他还把下放时的劳动经历写成了《葡萄月令》,那篇散文美得丝毫看不出他在受苦。其中一段是这样的:“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那样的政治形势里,他还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去分辨一枝梨花的美。

这一生,她都是懂他的。

他病逝于1997 年的5 月,一年后,她追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