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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农之死

2020-05-11胡美凤

书摘 2020年1期

☉胡美凤

二弟刘天华逝世后,大哥刘半农为了使弟媳尚真和孩子们不感到孤独,为了互相有个照应,也为了帮尚真省下房屋租金,请尚真带着三个孩子从大阮府胡同27 号搬进了大阮府胡同16号。

刘半农自欧回国进京,搬了好几次家,其中数扁担胡同1号住宅条件最好,环境安静,不过刘家平静的生活被日本邻居的一条矮脚狗破坏。这矮脚狗非常凶狠,常常趴在刘家门口,只要有人走过来,它就蹿上去狂叫,当来人被吓得想逃走时,它追扑上去咬人。为防止被咬,刘半农常带一柄把很粗的伞作防身武器,家人出门随身携带木棍,没多久,这条让人提心吊胆的恶狗,被人毒死,倒在了刘家门口。一好心邻居提醒刘半农:“能搬家尽早搬家,因为日本人的宠物狗死了,不会善罢甘休的,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果然,日本人气势汹汹上门寻衅,弄得全家不得安宁。好心邻居悄悄地搬走了。几天后,刘半农家也悄悄搬到了王府井大街大阮府胡同30号,不久,刘天华家搬到了大阮府胡同27 号,两家住斜对面,近在咫尺,几乎天天见面。但是,刘半农家在大阮府胡同30 号居住的时间不长,因为当时搬家匆忙,没有仔细考虑住房的布局和大小,感觉住得不舒服,加上妻子朱惠哥哥家两个儿子朱穆之和朱福荣在刘半农支持、帮助下,进京报考,考上了高中,朱惠的母亲跟着进京,陪两个孙子读书。于是,1931 年 9 月,刘半农迁居到这大阮府胡同16 号。16 号是一座宫廷式房屋,原主人是清朝末代皇族伦贝子。房屋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是正房,清末思想家、翻译家严复在这里居住过。西部是花厅,是刘半农租下的住宅。花厅是一座花园式的四合院。花厅的正厅墙上方挂着清朝皇帝亲笔题写的“含辉堂”金字匾额。刘半农把“含辉堂”称为“二复居”,意即严复、刘复(刘半农名)居住。正厅坐北朝南,厅左是三套间,前间是刘半农书房,中间是夫妇卧室,后间是儿子育伦的卧室。正厅东厢房是刘半农的书库,书籍挤满了二十多架带玻璃的大书柜。一条精巧的走廊将上房与后面一排整齐的房间相连,这里小惠和妹妹育敦各有一间卧室,各有一间书房,小惠书房里还有一架风琴。

尚真带着三个孩子居住在南面的一排房屋里。西厢房由朱惠的母亲和两个侄子居住,各有独立房间。由于面积大,房屋间数数不过来,生活、学习用房绰绰有余。四合院由长廊连通,并与后面一座大花园相连。花园里有几座假山、一座亭阁、树木、花卉等,在假山后面紧靠围墙处还有六间空屋。

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三兄弟

面积大,环境好,租金不贵,刘半农和朱惠觉得这房子住得称心如意。刘半农一家五口,尚真一家四口,朱惠的母亲和两个侄子,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加上刘半农来来往往的朋友胡适、周作人、钱玄同、梅兰芳、沈兼士、沈尹默、齐白石、徐悲鸿、张恨水、吴文藻谢冰心夫妇、钱云鹤、王梦白、萨空了等等。除了朋友们,还有进进出出的学生、同事,大阮府胡同16号,热闹非凡。

刘半农的三弟北茂一家三口住在沙滩附近的亮果厂,跟大哥家并不远,他常到大阮府胡同16号来。二哥天华的死,北茂深受刺激,他没有想到二哥这样身体强壮的人就这样突然死了,二哥才38岁,正当年华呀!他平时性格较为内向,现在更加沉默寡言,整日沉浸在痛苦怀念中,人越来越瘦了。半农看到他这个样子,十分心疼:“三弟,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再想他了,再想下去,你要发疯了!你好好地做事吧!”

话虽这么说,刘半农自己想到天华,也是割肉剜心的痛!但人死不能复生,有什么办法呢?一向乐天派的刘半农也变得有点郁郁寡欢,脾气、性格好像也有所改变,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光阴,每天晚上忙到12 点钟才睡觉。为了忙工作,吃饭总不准时,粥、馒头、菜,有时要热上几回,朱惠跟他讲道理:“一个人再忙,饭总是要吃的,身体要紧。无论做什么,不能太急,要慢慢来。”但每次劝他,他都嫌朱惠烦。后来朱惠虽心疼,但索性不去劝,干脆让他“发痴劲”,因为再多劝一句,他就要发火。

这天傍晚,朱惠正因劝他不听生闷气,北茂来了,朱惠领他到书房门,指指半农后背:“看,又在发痴劲了,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了,也不歇息,我劝没有用,你是他老弟,你去劝劝他吧。”

这时,正埋头写文章的刘半农感觉北茂近前,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北茂说:“二弟身体这样好,尚且就这样突然死了,我现在是四十岁出头的人了,再不抓紧时间做些事,就真是太糊涂了。”

北茂听大哥这样说,十分心酸,再想起二哥,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半农怕他过度悲伤,身体受损,极力劝导:“三弟,你与其伤心流泪,还不如振作起精神,将你二哥教你的几件民族乐器,拿出来复习复习,练练好,将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继承他一番事业。”

当天晚上,北茂回到家中躺在床上,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没有丝毫睡意,想着大哥的话,心中由此萌发了继承二哥事业的想法。在教授英语认真做好本职工作之余,他练习二胡并自学作曲。

1934年6月北大放暑假,刘半农率领负责记录方言的白涤洲、负责记录音乐的沈仲章、负责管理仪器并负责抄录的周殿福,还有工友梅玉,前往西北考察。考察是为了完成《四声新谱》《方音字典》和《中国方言地图》的资料收集。此外,瑞典地理学会准备在1935 年纪念斯文·赫定70岁生日向他征文,刘半农打算根据西北考察情况将平绥沿线的声调实测出来,写一篇论文,祝斯文·赫定70 岁诞辰,如同他为庆祝蔡元培65 岁生日特发表论文《十二等律的发明者朱载堉篇》。

可是这一年来,特别是三四月份间,连续一个多月,刘半农每晚睡觉,手、脚总有点肿,怀疑是心脏病、肾病,但经医生检查,又没查出什么病。“从前不管怎么忙,我从来没有感到累,现在却常感到疲倦,看来是一年年纪一年人,我也要成老朽了。”

“既然感到累,就趁暑假,好好歇歇,调理下身体。”朱惠劝说,但刘半农不接话茬。

6 月19 日,火车载着刘半农开向西北,朱惠的一颗牵挂的心也仿佛跟着去了西北。

6 月20 日,刘半农一行到达包头后,立即深入计划中的点去采样:包头、绥西、安北、五原、临河、固阳、萍县、托县等地;5天后,到呼和浩特、武川、丰镇、集静、陶林、兴和、清水等地;7天后,到百灵庙。每到一个地方,刘半农深入乡野村落,深入民众,听羊倌、种地的、赶路的老乡、街头百姓唱民歌。在内蒙古,民歌称为漫瀚调。在晋、陕、冀、甘,所有民歌都同称爬山调,他们是西北劳动人民心声的自然流露。刘半农每天清早开始到晚上六七点钟,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凡是白涤洲记录的,刘半农必定核对一遍,提出几点疑问,指出几个误点,商量纠正。刘半农自己记录的,也叫他们复核一遍。每次发现一个新音,必定反复试验,几番研究,才决定一个符号。

他认真、严谨的工作作风,起早带晚的刻苦精神,使白涤洲、沈仲章他们很受激励,工作十分努力!

这天,他们在黄河边上,看到一队纤夫拉纤。烈日下,纤夫裸露着上身,下身只挂一块遮羞布,口中嘶吼着低沉的号子,号子苍劲悲壮,一声号子一身胆,就这样,一步一步艰难跋涉着。此情此景,刘半农被震撼了,感叹说:真是人间地狱!并叫沈仲章随船而行。沈仲章二话没说,立即追上去,三天后,沈仲章回来了。他将采集的几筒黄河船歌、纤夫号子原声交给刘半农。刘半农十分高兴,连连说:“仲章,你辛苦了,辛苦了!”

跟随刘半农到西北考察,虽然艰苦、辛苦,但白涤洲他们并不觉得枯燥。工作完毕,如有时间,只要这地方有名胜古迹,刘半农尽量带他们去游览。一路上,他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常逗得大家开心不已。沿途,看到老百姓窗户上的木刻画,他就立刻打听何处可买,说是宝贵的民间艺术。听见几个老百姓围坐低唱,他就立刻叫沈仲章记谱。

6月30日下午,刘半农等到达百灵庙。百灵庙是达尔罕贝勒庙的转音,建于清康熙年间,最大的大佛殿上挂着康熙皇帝题写的“广福寺”牌匾。百灵庙自建成以来,一直是达尔罕草原商旅云集之地和物资集散地,也是政治、经济、佛教活动中心,并是通往新疆等地的交通要道。

到百灵庙后,傍晚时分,他和白涤洲一起到野山坡上出恭,一边走一边大声对白涤洲说:“痛快!高山拉屎去,天地一茅房!”引得白涤洲笑个不停。夜宿集义公店,因蒙古虱子多,为防虱子,刘半农特意将随身携带的简易帆布床放在屋中央,不临靠墙壁,他笑称是“停柩中堂”,当时引得大家发笑。但虱子防不胜防,因为没有蚊帐,刘半农被叮咬得几乎彻夜难眠,就此种下病患祸根。

7月2日离开百灵庙,重返呼和浩特。

这期间,刘半农感到身体相当疲倦、乏力,但他没有在意。接原定计划离开呼和浩特,7月5日到大同,调查雁北13县的方言及声调。7 月7 日,离开大同,到张家口已是凌晨3时,睡了不一会儿,7月8日早晨9时,刘半农就到张家口第一师范联系调查事宜。因为是星期天,没法开展工作,于是游览了地方名胜。晚上6时回旅馆,这时,刘半农开始发烧,7月9日早晨,测体温37.5 度。大家劝他休息,他不肯。他带病来到第一师范开展工作,校长请他演讲,他婉转告诉对方自己身体不适,但禁不住对方的恳请,又答应。演讲完毕下台,体温已是38.5 度。大家劝他休息,他仍不肯,记录了一县方音之后,实在支持不住了,不得不先回旅馆休息。等白涤洲他们工作告一段落回旅馆,他的体温已经升至39.5 度,大家一看情况不对,赶紧连夜送他乘火车回北京。

7月10日早上8时,刘半农抱病回京。到家后,朱惠急忙请名中医来诊治,连续请了两个中医都说是重感冒,但是服药总不见效,7月12 日,病情加重。7 月13 日一早,请来首善医院院长方石珊,方说是黄疸病,劝他到协和医院治疗。但刘半农因为二弟天华的8 岁次子育明的死,最恨协和,不肯去。医生一个个请来,结论不同,服药也不见效,病反而越来越重。刘半农全身发黄,四肢冰凉,并打嗝不止。14日一早,朱惠打电话给胡适。胡适赶来一看,立即劝刘半农:“听方石珊的话,到医院去。”被病魔折磨得实在痛苦的刘半农这时才勉强点了头,于是胡适立即联系老朋友协和医院院长。医院先派医生后派救护车把刘半农送进协和医院。

这时,从刘半农7月10日抱病回京到7月14日进协和医院,病已延误5天了。经医院验血,见血中已满是螺旋性病菌,确诊刘半农染上了回归热。回归热是毒虱将螺旋体病菌传染给人类的一种急性虫媒传染病。这种病原本是可以医治的,给刘半农对症下药打了一针“九一四”后,病状似乎安稳了点。但因为耽误了几天,再加上刘半农原本心脏就弱,到西北考察劳累过度,心脏不支,从下午1 时30 分开始,刘半农突然呼吸急促,2 时15 分,与世长辞!年仅4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