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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最后的圣人

2020-05-11阿忆

书摘 2020年1期

☉阿忆

在北大图书馆和本科生宿舍楼群之间,有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被围墙围着,仿佛园中之园。这里三三两两,散落着15 座二层小洋楼。这里面住过的曾是20 世纪最伟大的学者。他们不仅学识渊博、道德高尚,而且个性鲜明。他们堪称“最后的圣人”。

据说如果青竹不生长在特殊的地方很不容易成活。所谓“特殊的地方”,指的是有园丁收拾或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像北大许多“圣人”的家一样,朱光潜家附近也多青竹。抗战期间,朱光潜没有随西南联大去昆明,因为太太是四川人,朱光潜去了四川大学,做文学院院长,后来又到武大外语系任教。在激烈的派系斗争中,他出任教务长,并且加入了国民党。这是他回国后唯一一段脱离北大的日子,也为他日后遭批判埋下了祸根。1946 年北大复校,朱光潜回到北大,直到病逝。

1949年之前,朱光潜可以选择去欧洲,也可以选择去中国台湾,但他毫不犹豫地留在了北大。“文化大革命”中,这位美学泰斗,无可避免地受到残酷冲击。造反派和邻居频繁抄他的家,他能读的书,只剩下《毛泽东选集》,图书馆只借他“马列主义六本书”。

他干事很执着,而且不受外界影响。要是我就不干了,本来一直到他死都是“反动学术权威”,我觉得大没必要接着干。我说你干点什么不好,你不用搞那个,但是他要坚持的东西他一定要坚持到底。“文化大革命”时,我们家所有的书都封了,除了“毛选”以外,就不让看任何书了。不是有“马列主义六本书”吗,当时他从图书馆就借了那六本书的原文,他把那六本书重新给校了一遍。他认为里面有很多错误,他就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在那本书上。我说你干什么用啊!他说有些错误,大家在学马列主义,有些东西翻错了,给人理解错了,不是真正的马克思说的。他说,我觉得不对,我要给它改过来。

——朱光潜次女朱世乐

朱光潜笃信锻炼,“文化大革命”爆发时,他已是70 岁的古稀老人。当年一起关进“牛棚”的季羡林教授回忆说,朱光潜白天接受“劳动改造”,晚上钻进被窝还要练习自编的健身操。每天一大早,他还要偷偷跑到某个角落去打太极拳。当然了,老人家总不免被监管员抓住,狠狠批判一通。

“文革”中,瘦小枯干的朱光潜经常被施以“喷气式”批斗,下肢几乎瘫痪。“文革”结束后,他以超级缓慢的动作坚持每天跑步,竟然把身体给跑好了。那时,每天下午四点钟,燕南园北口总会慢慢“跑”过一位白发小老头,一直“跑”到未名湖畔,静静地坐进长椅,然后默默地“跑”回燕南园66 号那座灰色的小洋楼。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不认识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个教授。与其说他像个名教授,还不如说他像一个退休工人。他生活也很普通,要求也不高。我觉得他在国外比国内有名。

——朱光潜次女朱世乐

朱先生过了83 岁,身体差到了极点,但他还是决定倾其暮年之力把维柯用意大利语写的《新科学》翻译成中文。朱光潜精通英语、法语、德语,这一次,他要挑战意大利语!维柯的专著,以深奥著称,并且广泛涉及西方文化的诸种领域。能胜任这项翻译工作的,除了朱先生别无二人。

当时他已经不能干很多工作,但是他要给后面的人积累些资料,让他们有参考资料看,所以他就要把这些资料翻译出来。

——朱光潜次女朱世乐

1986年,朱光潜在完整译稿上签上名,之后便病倒了。朱光潜脑出血,北大校车队不愿派车,校医院借担架必须先付押金。等送到友谊医院,朱先生已经仙逝,享年89 岁。两个月后,维柯《新科学》的中译本问世,朱光潜教授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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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圣人的往事,有的听起来让人痛楚,有的听起来让人觉得清风扑面。当年,朱自清从北大哲学系毕业,当上了清华中文系的教师。王瑶是朱自清的研究生,就连老师抽烟斗,也学成了自己的习惯。王瑶清华毕业,在北大中文系教书。他指导博士生,不用去教室上课,只要每星期来家里喝茶聊天,也用烟斗熏陶着他们。

王瑶是北大圣人中寿命最短的一位,但他74 岁时,还以为自己能活到下个世纪。他沾沾自喜地对访问他的记者说,长寿秘诀有三:一是抽烟,二是喝酒,三是不锻炼身体。就在他发表健康宏论的第二年,王先生在愤怒和忧虑中离世,享年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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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还有一位王姓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大师王力,他活了86岁。

王先生编著的四卷本《古代汉语》,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汉学家曾经受益于它。据说这四卷《古代汉语》为王力教授带来了巨额版税。有传言说,燕南园南侧的工商银行中,半数存款是王先生的。王先生晚年的时候,既是老人,又是孩童。他曾拉着20 世纪80 年代入学的学生的手说,听说你们班出了一个陈建功,小说写得很好。实际上,陈建功是70 年代的学生,当时早已毕业离校。提起“文化大革命”,王力没有痛斥这场灾难和浩劫,他耿耿于怀的是红卫兵娃娃竟然伸手摸他的光头,他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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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学院半导体所原所长黄昆院士,在西南联大的北大理科研究所获得硕士学位,曾经长年在北大物理系从教。他没有说出一句响亮的格言,他的话平淡无奇,但一样打动我们。

到了科学院以后,他们说要分大房子给我,我觉得没必要。那时候就我们两个住在这儿,而且当时有些年轻人,因为没房子不能结婚。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多占房子,占多了好像也说不过去。

——中国科学院半导体所原所长 黄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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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教授是北大东语系的创始人。半个多世纪以前,季羡林来到北京,同时报考了北大和清华,而且同时被北大和清华录取。因为清华出国的机会多,少年季羡林放弃了北大。从清华毕业后,季先生如愿以偿地去了德国。

是人创造了上帝,不是上帝创造了人。这话究竟应该怎么理解,我个人认为,这话简直太简单化了。

——季羡林

这位做过北大副校长的大学者在上帝和人的关系上显然做了更深层次的思考。“文革”期间,季羡林的工作是为学生宿舍看门。每一天,季羡林都要在纸条上抄录一段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梵文原著,然后去学生宿舍做门房。干杂务之余打开纸条看一眼,偷偷思考,做好翻译腹稿,下班回到家赶紧记下来。如此艰难时世中,季羡林还是完成了对这部梵文史诗的翻译。在正常的年代,季教授数十年如一日,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吃几片烤馒头,喝杯茶,就坐在书房里工作到早晨七点,然后去学校上班。

四十多年前,北大朗润园的池塘里盛开着莲花,不知为什么后来成了空塘。有一次,季先生的朋友从湖北来,带来洪湖莲子。季先生撒籽湖中,四年后,这里竟恢复了往日的莲池。历史系周一良教授搬到朗润园,称这片莲花为“季荷”。可惜的是,北大百年校庆前夕,这里又成了空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