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归处?
2020-05-09林明
林明
2016年开始,“核心素养”一词风靡中国教育界。高中语文学科的核心素养,主要表现为“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和“文化传承与理解”四个方面。这其中包含着学生在语文学习中获得的语言知识与语言能力,思维方法和思维品质,同时也包含着情感、态度、价值观。
众多专家学者、一线任课教师在关注学生的情感、态度、价值观时,大都把关注点放在爱国、敬业、求实、求真、宽容、感恩、责任、担当等人格品质上,却少有人关注学生的心理品质——是否具有正确的两性观念,是否能以平等之心看待不同的性别定位。
君不见,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息,不仅因为“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的认知差异,更是因为太多人在思想观念上存在狭隘和偏见。尽管随着女性的普遍就业,女人开始在经济和人格上获得独立,但当代社会随处可见的广告中仍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女汉子”“女博士”“女司机”“绿茶婊”“大龄剩女”等性别歧视语言处处可见,这都在预示着女性社会地位的不平等。没有互尊互爱的两性观念,何来健康和谐的社会?然而,两性观念偏差绵延至今,我们的教育是否应该反思,我们的日常教学和日常教材是否存在性别教育上的失职呢?
一、高中语文教材中女性形象特点
抽取现行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中涉及到女性的课文,我们会发现女性角色所占比例远少于男性,以女性角色为主人公的课文更是远低于男性主人公的作品。具体说来:
第一,从时空维度看,古代、现代女性居多,当代女性基本没有涉及。中国女性居多,西方女性很少出现,作为主人公的外国女性几乎没有。
第二,从活动范围看,不管地位高低,女性的生活多是限定在家庭、家族范围内,承担的无非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等家庭责任。家境好一点的人家,则需要女性会持家理财、能处理家庭和家族等各种利益关系,如《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如果是贫苦家庭,女性则要出来打工等,缓解家庭负担,如大堰河、祥林嫂等。
第三,从最后结局看,无一例外是悲情形象。大堰河、祥林嫂的悲苦自不必说,翠翠“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被动等待让人惆怅,即使被鲁迅称颂为体现了“中国女子勇毅的一面”的刘和珍君,最终仍逃脱不了被枪杀的悲剧结局;契诃夫笔下那个有着“清脆响亮的笑声”的华连卡,是否能在压抑的套子环境中,继续保持热情和乐观也未可知。
第四,从写作者角度,除李清照外,均是男性写作者。不能不说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确实楚楚动人,也不能不承认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特别纯真美丽,更不能否认鲁迅对祥林嫂悲惨命运的深刻展示,但是,这些都是男性作家以男性视角进行叙写与刻画出的女性形象,缺乏女性本位的深入体会与发声。很多女性,都是社会底层的悲苦的女人,如窦娥、祥林嫂、翠翠、鲁四凤、鲁侍萍等等,她们无法自主选择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更无力为自己代言。缺少女性本位的“我手写我心”,不能不说这是教材选文的遗憾。
二、语文教材中的女性观表现
所谓女性观,乃是社会对女性总的看法和根本观点,涉及对女性应承担怎样的社会角色的认知。可以说,女性观在一定程度上,透视了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综观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的选文,可以看到其中展现出如下的女性观:
1.人格特点:提倡勤劳善良、隐忍贤德
中国传统上对女性的要求是柔顺、服从,在处世上提倡矜持含蓄,这也是儒家“温柔敦厚”传统诗教所致。“勤劳善良”可谓是好女人的传统美德,女人可以不漂亮,但决不能太懒惰——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以女性为主人公的文本,莫不突出了女性“勤劳善良”的人格特点,而且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女性都可以用“勤劳善良”对人物特点进行概括:如“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的氓之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的刘兰芝,用厚大的手掌洗衣、做饭、养鸡、喂猪终日操劳的大堰河,“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的祥林嫂,“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孩子在外乡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子”以谋生计的鲁侍萍……除了处于社会上层的林黛玉、王昭君、杨玉环等贵族女性,处于社会下层或属于家庭主要劳动力的女性,无一例外地展现出“勤劳善良”的特点,特别是“善良”,这是男性笔下“天使型”女性的典型特征,就连《边城》“在风日里长养着”的小姑娘翠翠,也是“纯真善良”,而是学生身份的“刘和珍”,也是始终“微笑着、和蔼着”。
此外,中国传统对女性的要求还有隐忍和驯服,即使人生遭遇了种种不幸,很多女性选择都是默默忍受,尽管心有埋怨,却也很少做出过激行为。《诗经》中《氓》里的女子被氓无情抛弃,尽管很痛心,却很冷静,只是“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对那个负心汉并没有什么过激举动,正所谓“怨而不怒”。反观古希腊戏剧中的美狄亚,在丈夫伊阿宋喜新厌旧后,采取了“得不到就毁灭”的报复行为,不顾一切后果地惩罚了伊阿宋,这种敢爱敢恨的极端性格很少出现在高中语文教材文本之中。即使是《雷雨》,教材选择呈现的片段也是以鲁侍萍为主角的周鲁相认的内容,而非具有“雷雨”般鲜明性格的蘩漪拒绝喝药的片段。
2.价值体现:为爱情、为家庭,少有为自己
在入选语文教材的文本中,女性主人公的身份多是女儿、妻子、母亲,却唯独不是她们自己。《氓》《孔雀东南飞》中的女主人公主要将其人生热望寄托在对爱情的追求上,而当爱情遭遇现实问题时,无力反击,默默承受,甚至走上自绝之路。大堰河、祥林嫂、鲁侍萍等下层女性无一不是为了养家而努力做工,个人的心声在时代面前是失语的。唯有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却又不能不处处看人脸色,“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也只有鲁迅笔下的刘和珍,才开始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却是以不成熟的方式進行了一次爱国抗争。
在高中语文教材的选文中,对于大多数女主人公而言,“家庭犹如一座封闭的堡垒,将她们与社会隔离开来,使她们无法参加社会事务或担任社会性职务,也就无法在经济上自主,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男子身上”[1]。这种以他人为依托的女性价值实现方式,与中国小农社会漫长的“男耕女织”的社会分工有关,社会分工让女性的生活圈被限制在家庭、家族范围之内,也与如何做“女人”有一整套思想体系和行为规范有关。传统的“三从四德”中是四德之一的“妇功”即把“纺织”作为主要内容,把女性的步履限制在家庭范围内;而“择辞而说,不道恶语”的“妇言”要求,更让中国的女性无法直接表露内心真实的情感,而是需要始终保持一种内蕴自持的风范——综观古代所有女德规范,好像都在强化女性的“顺从”,这种种或有形或无形的桎梏,难道不是对女性才智的扼杀与摧残吗?当个体价值的实现以他人为依托时,“争取自身解放”的路就显得很漫长。
3.话语权丧失:落败的“他者”
在众多选文中,除了李清照,无一例外是男性作家。被誉为20世纪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圣经”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在重新审视西方19世纪前期男性文学后,认为其中存在两类不真实的女性形象:天使与妖妇——“天使”形象往往温柔、美丽、顺从、贞洁、无私,而“妖妇”形象往往风骚、凶狠、多嘴、丑陋、自私。
很多男性作家肯定和推崇的,都是“天使”形象,如任劳任怨的大堰河、鲁侍萍等,或忠贞不渝的刘兰芝等,而像祥林嫂、窦娥等人多是被同情的对象。这些女性当然值得歌颂,或者值得同情,但是总感觉只有这两类人物形象,似乎少了点什么。太多女性只是被描写的对象,很少能有血有肉地真真切切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她们的声音被淹没在宏大的叙述之中,而且这些女性的自我定位,很多时候是按照社会传统道德的需要去塑造自己的,而不是按照自己的内心。从某种意义上,她们并不能代表女性自己真实的心声,而只是在代男性、代传统发声,很典型的如祥林嫂、窦娥等,把男权社会认可的文化内化,并成为男权社会坚定的捍卫者和守护者。
正如李玲在著作中所言,“男性作家同情女性的苦难遭际,代女性提出控诉,当然这比认为女性本来就该死要好得多。但这并不是男性已经充分尊重女性的表现,并不是性别意识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2]。一些男性作家在思考“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妇女问题时,更多是站在代女性立言的立场上,向与自己无关的势力开火,而缺少自审精神,更不会设身处地从女性自身的感受、感情出发考虑问题,各种女性形象只是男性作家构思社会问题的对象,而缺乏真正的主体意识,或者说,这些女性形象本身已然抛弃了自己的主体性。而且,类似的情况不只出现在教材选文中,今日热卖的小说、热播的影视剧中仍然广泛存在。
可能有人说,这样的写法又有什么问题,不是一样都反映出深刻的社会问题了吗?是的,达成目的的手段有千千万万,但是这个手段本身所蕴含的文化观念会被一代代传承和渗透。时至今日,仍有太多女性以男权审美的标准时时事事严格要求自己,活出的是别人喜欢的样子,而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模样。或者自觉地担起家庭的重任,把“相夫教子”变成唯一的价值实现方式,放弃了自己的兴趣与爱好,也甘于把自己的特长和才华埋没起来,这样是不是太过可惜呢?
三、高中语文教学中的女性观教育
文字与文学是很奇妙的东西,久而久之,它们会变成无形的文化,一点一滴地影响人的观念。“善良隐忍”的角色定位,“为家庭贡献一切”的道德提倡,使得很多现代女性在现实生活中也总是自觉地做出所谓的牺牲,放弃自身的事业及各种发展机会,导致一生天地狭窄,受制于人,并由此驯化出屈从、忍让的气质。
遵循“母性逻辑”,放弃自我提升学习的机会,固然也是一种人生的幸福,但若长久地局限于此,不管对于孩子、家人,还是女性自己,未尝是件好事。高中阶段是青少年自我意识形成的关键时期,也是性别角色认知的重要节点。作为兼有工具性和人文性的语文学科,更应该承担其自己的责任。我们需要借鉴批判性思维,对现有教材中相关课文的女性形象进行反思,引导学生思考女性在不同社会样态下的生存境遇,从而探讨人如何实现自我,如何做到真正的两性平等。
另外,随着2017年版高中语文新课程标准的推广和统编版语文教材的投入使用,一线教师也需要更新教育理念,把课文与相关文本进行组合阅读,引入更多的女性作家的作品,看看女性如何以“我手写我心”。在新教材中,茹志鹃《百合花》以独特的女性视角,细腻地刻画出战争时代青年女性细腻的心理,铁凝《哦,香雪》也以女性视角再现了山里姑娘的自爱自尊和她们对文明的追求,这都意味着女性形象的新起点和新变化。还有丁玲、张爱玲、残雪、王安忆等诸多女性作家,笔下呈现出众多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她们以女性细腻的观察展现出不同时代的女人们如何在父权、极权时代生存和生活,既有对现实的体验与直面,也有对传统的反思与反省。即使是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对象,也是从女性本身体验出发,展现出中国女性是如何记忆和思考她们经历的苦难社会,这种切己式的精神自剖更具价值与思考意义,值得新时期的语文教学去挖掘和剖析。
男人与女人的确有不同,但“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在当代仍有很大的受众面,在教育、就業、维权、社会舆论等方面仍然存在性别歧视。要实现全方位的男女平等,既有待经济发展的均衡、法制方面的完善,也有待于全民思想认识的改善与提升。因此,作为承载着文化因子的中学语文教学,任重而道远,希望可以乘着新课改的东风,通过“文以载道”的“文”的内容的改善,寻求推进学校性别平等教育的方法,提升中学生的性别平等意识,让性别平权的理念得到传播和认可,从而构建两性和谐发展的社会。
参考文献:
[1]温慧辉.试论传统文化的女性价值观[J].殷都学刊,2001(3):81
[2]李玲.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