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槐花形成激荡的漩涡(组诗)
2020-05-08张远伦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逆风歌》等。曾获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等。参加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我愿意居住在这样的帽沿
上天将帽子做成纯白的雪山
落日搬迁到它的边沿
我也在这里,惊险地建造云中居
如泰山允许我在一顶白帽上
编织新的十八盘
我也愿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
做你灰喜鹊一样的香客
帽沿从上午到暮晚
一直在提升着自己的海拔
所有那些愿意居住在帽沿的小风
都在接近山巅前撤退
在四个方向,所谓苍茫
是一种生灵的形体,也居住在帽沿
确乎被我们看到了
虚无和爱,都是可以互相触摸
和互相转赠的物质
匍匐而上,我们对这些看不见的
重于泰山的非物质,一遍遍命名
却不敢轻易叫醒她们
草帽的绝顶
一座山周遭的空空荡荡
被固定在帽沿
那一丝柔韧的草上
久久地,得不到转圜和呼吸
以至于出神一刻
就相当于窒息一生
泰山绝顶的黄昏
便有了重与轻的最新构成
—遗世独立的庙宇
与庙宇上借风蓄势的草帽
有人描绘爱情,就是一枚别针
穿透了妄想症的筋骨
有人放下生死,等待一场
自然的巨大布施
北方的风应是最高的香火了
粉尘撞击着我的脸
草帽空着,轻盈地反扣
定然是找到了神的头颅
上山的白手套
一只上山的白手套
改变清风的形状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借力
国槐淡淡的香气不慎误入
在布面之内细小的空隙里
无法转身
恍如有不存在的人
托举着这只白手套不断上行
一忽儿陡峭,一忽儿舒缓
也如它无所依傍,激荡着自己攀越
我们不由得停下来
侧身,避让这只白手套
眼看它凌空虚行
从最低矮的人间开始
叩击南天门
进入若有若无的幻象之中
一个人走着走着
这只白手套突然就不见了
诡谲地消失,让我们觉得
有一只无法侦探的神秘黑手
正在企图戴上它
孪生的白手套
被风吹落的白手套
释放了指洞里的银质
和阳光质
安静地委屈在空悬之地
宛如一幅单色的自画像
在泰山的腹部
紧贴于逐渐发烫的石头
可这孤独的一只极尽演绎
仍不能构成故事
而孪生的,一直充当它的阴影的
那只白手套
暴露在一场登临的结尾部分
才有了审美的呼应
和如影随形的隐秘之境
最后我在玉皇顶的边栏上
又发现了它们
以互相体贴的形式
绵柔地叠在一起
仿佛又从无我的仙境
回到有我的人间
坐在一群儿童中间
这样一群随意休憩的儿童中间
有半个身位容我侧身坐下
就够了
有人已经从他们的步点上
先行跟踪而来
从他们的罅隙里
无声地找到位移的偏角
像是在泰山的膏腴之地上
找到一个斑点的位置
静静地发着光
这时候,沉默是所有语言的总和
谁也不愿意打扰这短暂的寂静
谁都忍住了内心的呼声
静坐者
孩子们窃窃私语
比灰喜鹊的搭讪还轻
无言的人头顶簌簌而落的槐花
静坐者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消失
所有缺席
都是对单刀赴会的等待
也是为最后的奔赴
准备好一次扑空
两倍焦距镜头
不断循环,而将人像模式
调节到深山恍惚的状态
表情镇静
完全没有意识到虎须的颤抖
而我的无言
似乎是将宿命提前
虚构和美的攀越途中
我们起身,尾随孩童们而去
当槐花形成激荡的漩涡
千万朵飘扬于泰山的槐花
也只有小部分这么幸运
无数场纵贯华东的风
也只有小部分这么幸运
数千级通向天门的石梯
也只有小部分这么幸运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只有我们这么幸运
见到数十朵槐花
在奇妙的风中旋转起来
越转越快,越来越像是自失
而又忍不住向着移动的核心
不断凝聚。白色的漩涡
在我们身边轻盈
而又激越地晃动
我們闪转腾挪避开它
生怕惊扰到这一神迹
这让我一旦谈到幸运
就忍不住向你们描摹
—如果你还爱这枚星球
就会在泰山的一场小花事中
巧遇那风暴的眼睛
凌厉而又温柔地注视着你
坐着缆车上泰山
它们鱼跃而起,连绵不绝
被巨大的曲线牵引
变得轻盈起来
我们坐在密闭的空间里
被匀速推举给深空
像是几个被云朵托着的
完成自我分封的神祇
向无限里穿越进去
宛若奔赴上苍
而洞悉未来的先知
并无一个确切的地址
当我们回头看到泰安的平原
恍如一张辽阔的秘制的拜帖
却无法命名
也无法替自己定罪
只能席卷着浑圆的日头
向更大的未知展开
安静到极致的灰喜鹊
灰喜鹊纵身跃上缆车,衔出一个词
像是抢出一个遗落的小包
里面装着俗世
亦或是精神原乡
然后,她又像羽毛一样跳出来
仿佛是把我的出离
从空悬之境,拽回来
放置在灵动的泰山脉搏上
肉身的轻盈和内心的果决
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这过程,电光火石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也没来得及错愕和讶异
安静到极致的灰喜鹊
在凌乱的大风中,有着动态的极致
至今,我还时时模仿她
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
衔着一个“旷野”,递到
我微微发烫的掌心
我们在顶针上滑行
一个山头越过了
又一个山头缓缓逼近
仿佛在一组顶针上滑翔
也仿佛在一段忘我的人生里
完成光阴和光阴之间的连缀
短暂而又沉迷
我们不断在新的开始中
向新的结束表达天问
没有人过度雀跃
也没有人十分庄严
这个过程是经过规制的
直到我们在最高的顶针上
卸下一身云霓
直到我看见一尾白鱼
游进玉皇顶上空那蔚蓝的大海
山顶海棠
一座过于重拙的山
把一树过于细碎的海棠花
请到巅峰,是什么道理
我确定,要分成薄片活下去
拇指般摁着蓝天活下去
每一秒都是簇新的忧伤
那样活下去。你用东方美学
缠身,让我误以为
你是我曾经皈依的野山樱花
内敛而又无知地开放
我路过,看到你的天赋而喜悦
并决定下山绕道,不再
路过你,放弃第二次喜悦
若干年后在此重逢
必将意味着枯槁与枯槁并列
白花与白花层叠
而其中大风起的过程
是高山的一场心绞痛
我们劳动改造一样的生活
仿佛是虚幻的
而臆造的短暂的秘境
仿佛是真切的,而又永恒的
一树单纯的海棠花
终于从我的人生际遇中
领取了五分钟的时间
如同领取了我的全部词语
和活着的残余意义
一座毫无用心的大山
将毫无机心的花朵
佩戴在耳蜗旁
没有道理啊,也无所顾忌
一个膝关节炎患者的登临
登泰山,相当于一场麻醉
我这个膝盖疼痛的人
竟然走丢了自身
有的病沿着阶梯状的经络通达无垠
有的病则需要打通中天门
和南天门两个关节
才奔突向虚空
还有人肚子疼
导师会用别出心裁的手写体
替他们描写安宁
甚至有人抱头捂面
甚为痛苦,他们被告知
必须作出取舍,臻达简单
我屈膝而行,滑膜润泽
强拍和弱拍,单调和复沓
所有的步点上发出的声音
都有神秘的力量
都在特定的自然力里
超越命定的疾患
完成陡峭和平缓的全过程
我的炎症又急剧地发作
当我勾勒出泰山日出的画面
再次登临的幻想
也因为电光朝露的乍现
而忘却了痼疾和感伤
山巅回望两个湖泊有感
当我站在泰山之巅,看见一条山脊
如同坚挺的鼻梁
将两个湖泊分开
成为我碧蓝的左右双眼
水鸟们在我眼皮内不断扑棱
我举起手势
将大湖和小湖
捧在掌心,似乎托起了
我最为亲密的两个女儿
我最为要紧的事情
就是将小湖导入大湖
亦或是用大湖接纳小湖
当她们合二为一
就将是我奔流的江河和无垠的大海
我都可以指认她们为深邃的骨血
穹宇之下大地澄明
泰山之下的气脉水母一样展开
仿佛在慢慢地游弋
一切都亲缘一样毫无芥蒂
我很少出远门
一旦我精心比喻我的孩子
必然是我遇到了好天气
这样的时候
没有一个阴郁的词语
愿意来打扰我们
远隔两千里的联系
我站在华东的高海拔上
从未感觉到孤立
如是静默下来,甚至能听到
那遠水和远水之间
互相抚慰的波浪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