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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还童年一个清梦

2020-05-08强雯

西部 2020年1期
关键词:京都日本

强雯

1

京都是纸上繁华、烟云盛景。

就像川端康成对雪国的爱,朦朦胧胧映照在火车玻璃上,远远近近,是过往和现实的重叠、迷幻,以及自我经验的开枝散叶。

说了好几次要去,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身。是怕那如黄金一样的美感被破坏,还是情怯?或许兼而有之,但对京都的憧憬却由此也变得起起伏伏。

京都,是日本的旧都。最早走入我的视野,是川端康成的《古都》。大学时看过,但印象模糊,只记得一片森林,美是美,如浮云笼罩旧城,故事和情绪都在青苔岩石中发芽,那样的印象是雨后的清虚,膨胀在心中,可惜细节全都忘记了。

2012年暑假给一帮孩子们做名著分享课,又逐字逐句研究了几遍,一些字词做了重点勾画和备注,京都的古意渐渐明朗起来。

南禅寺、清水寺、平安神宮、青莲院、北山杉、楠木、和服街、尼姑庵与格子门、紫花地丁、金钟儿以及沉重而阴暗的大雄宝殿的屋顶阴影,天空始终笼罩着的春天的晚霞,一年一度盛大的祇园会、时代祭、伐竹祭、鞍马山的大字篝火……一切物美都极尽所能,彰显着京都的远古气息。

川端康成在写《古都》时说:“想写一篇小说,借以探访日本的故乡”。之后在随笔中又提道:“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有意无意地,成年人都在寻找儿时的家园。富家也好,贫者也罢,稍有空隙便猫入城市中的公园里雨后的栾树、黄葛、刺桐、地丁儿……洋槐花和柑橘花杂间,逐级而下的栈道,在森林中的片刻,人人都在做返乡的梦。这样的梦在现实中不常有,在文字中也不常有。一旦相遇,便魂牵梦萦。

《古都》于我便是如此。没去过日本,但对日本做了一个大相径庭的梦。日本对传统文化的眷恋和依傍,对中国人有刺激。这种感情仿佛是生母和养母的狭路相逢。岛国人小心呵护,物尽其美,物尽其哀,诸多惆怅。我便想去京都看看,那做了几个世纪的梦,何以完好无损?字里行间,袅袅升起一股山石远古、飞鸟自由的情绪。

京都梦,刚开了个头,《京都的门外汉》又来推波助澜了。一个闲散的台湾作家舒治国,在京都缓慢、禅意的世界里闲荡,激发了一些旅游的情意,长长短短,絮絮叨叨。文艺的书封掀开憧憬的面纱。其实,长时间的漫游不能给国人提供有效的参考,羡慕归羡慕,以我生活这般刻板,闭上书页的时候,一切羡慕,想想也就算了。

之后,因为喜欢翻译家林文月的散文随笔《三月曝书》《古典与山水》,渐渐迷上了她对日本不经意的轻吟浅唱,不觉收藏了林文月翻译的《枕草子》。《枕草子》是断章体,记录了碎片化的物候之美。不过在我看来,全书如清水之淡,少了意蕴。比如,写四时的情趣,“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语言太直白,虽有古典意趣,但文辞却少曲折,还不如宋词中的“淡云来往月疏疏”,以及元曲中的“黄尘意外,青山眼里,归去来兮”的意味。但不管怎样,你都可瞥见汉风之影,本地人对于自然之物的喜爱,竟像血脉一样,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直到2015年,苏枕书的《京都古书店风景》刚出版,便被中华书局递到手上,几篇翻看下来,寻访之意被密密麻麻唤起。一间间旧书店,就是一声声呼唤。“快来呀,快来呀……”想去日本,去京都,成为一种偏执的想象,比如在那些旧书店里流连,浸泡,在古树下缓行,陌路花开,在别国的世界里,寻找回到中国古代传统的美意……

在这本书中,京都,是作为日本图书业的滥觞之地而存在。到处散落着历史悠久的寺庙、神社、老铺。几百年来,沉淀下了无数佛教经典、儒学书籍、汉诗文集、绘本、好色本(艳情作品)、御伽草纸、女训书、料理书、旅行书等各类书籍。京都的书店,最早只售卖由大阪堺港传入的汉书(唐本),而后寺院或个人开始经营私刻书籍,手抄本、旧书也开始成为书店经营的内容。有些书店还兼营药方,卖些常见散剂,客人买了书,也顺便给家里女眷买付药。这是江湖旧书店的风情。

京都寺庙多,老和尚教年轻僧人念经,需要教科书,于是便有了佛教经典流传,如坐卧、行动有何规矩,如何为檀家举办葬礼,各宗派都有前代师傅的心得、总结,需要整理出版。

书中涉及朋友书店、井上书店、福田屋书店等十八家书店,他们卖旧书,也传递着传统文化。惠风桃李,绵延不绝。作者在叙述书店历史过程中,也记录了几代店主的传奇经历,这里面既有家庭的命运,也有时代的缩影,几本书,一杯茶,店主怀念昭和初期京都诸贤荟萃的风流往事。总的来说,日本在文化传承方面保护得很好。在京都,中国的国风熨帖温柔,让人十分向往。

惊鸿一瞥的是,有时也能看见汉书在日本的踪迹,比如作者偶见鲁迅翻译的鹤见祐辅的杂感集《思想·山水·人物》,乱逛书店得来的乐趣比比皆是。看得爱书人也心痒痒。

京都传递出的浓郁的文化氛围让人着迷。这里既有传统中国的美学,也有对世人对文字共同的敬畏。

京都大学的银杏大道,灿烂缤纷,穿过去,就是福田屋家的新店,林林总总的图书,虽然寂然,但也独自芳华,“京都这个地方,走两步就有典故,走两步就有往事。”这种使命感,是京都很多老店自然而然的情感。这些文化导游般的感叹,句句撩人。

苏枕书在日本京都留学,京都里的日常在她笔下如静水流淌,之后她又紧锣密鼓地出版了《有鹿来》,写了京都的四季,京都的山、博物馆、寺庙……放学路上的物候,文字感性,虽清浅却也透露着欣喜。这本书不及《京都古书店风景》厚重、扎实,但两者比较起来读,也互为补充,作为旅游,也可按图索骥。不失为一种心情。

日本的森林之风,不仅在文字中有体现,在映画里也有体现。

《萤火虫之墓》《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千与千寻》《你的名字》……郊外、海边、山地自行车、依山而建的房屋、如灯笼造型的树林,密密匝匝,在小岛中,散发着浓烈的童年气息。

重庆,依山而建,偏安一隅,也曾有这样的气息。密林浓郁,爬坡上坎,夏天的知了拼尽一生性命嘶喊,不觉烦躁,反倒愉悦。生命之爱,颂扬如斯。城市加快现代化进程,空地减少,森林稀薄,高级写字楼取而代之。但在日本映画中,那些层峦叠嶂之影,唤起的,不是古朴的山野气息和人心的单纯吗?好像某个夏日突然降临,让人走进了父母的怀抱,在某个暑假,等待一杯冰块水,看似一片空白,却内心充盈。

《千与千寻》中,小孩子和父母在客厅里,安静地享受夏日,有风轻轻吹进房间,那样的场景,竟然是终身都不能忘怀的。那一刻,是亲情的漫游,随着古风依旧的环境,在发酵。

怀念,总是在一朵朵蔽日的树林下。唤起了人世诸多的美好和温情。

日本人尚且如此描绘自己的家园,偶有旅居的中国人,也会感同身受。

2

这几年,日本文化的输出往“轻生活”“悦读”的商业方向靠拢,捕获大众。尽管书店里密密麻麻陈列着经典作家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然而那些被世人传颂的《假面的告白》《源氏物语》《春雪》等不由得让人望而生畏,它们原本是属于大学图书馆里翻旧、破损的一员,在这里堂而皇之,有点纪念青春的意味。

所以,摆在最醒目的陈列台上,卻是那些重新包装过的,和中国文化意趣相通的日本小说。

比如《黄昏清兵卫》,一本藤泽周平的短篇小说集。描写一群身怀绝技的武士。他们安然于人间烟火,淡薄世间风云,但有时也为时局所迫,不得不利刃出鞘,之后,又默默回归沉寂。这些人的故事很有一点《史记》中的游侠风格。藤泽周平写起他们来却有一种人间幽默——厉害人物的笨拙面,让人忍俊不禁。这种人物的喜感,作为中国人竟然一眼看懂,不能不说中日文化在传统上有不少相近之处。尤其喜欢《黄昏清兵卫》《马屁精甚内》《爱忘事的甚内》,对于武士的调侃大多相同,但喜欢那种意犹未尽的语感。

现当代的作家,被吹嘘得很厉害的,也是鱼龙混杂。比如《京都行》,看得人十分冒火,读来简直有糟蹋时间的恨意。可是一桩事既然开了头,就要把它做到底。我强压着不满,在龙湖天街的一家外食店里将它读完。这是大都市里的爱情,写得累赘、俗套,一件不成功的爱情。不过想想,在日本有这种女作家的书畅销,说明那里不是人人都好古的。

后来又收到新星出版社邮寄来的《文豪之家》,装帧漂亮,选题好。太宰治、井上靖、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江户川乱步、松本清张、小泉八云……三十六栋日本著名文人的私人宅邸,尽显眼前。这些和式房屋里,或严谨、或雅致、或极简,文人们都特别注重自己的书房,要宽阔,温馨,有庭院,适合沉静,不少人经济富裕,也有西方的装潢,也有的人不装修,任其书籍随地码放,但本身已自成一格。那些电影里出现的场景,想想还真不刻意,不就是这些文人的家吗?

井上靖的家,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庭院深深,草木葳蕤,这样的家,适合创作,适合安然。就像井上靖在去世前两周,写下的《病床日记》一样,“一日,我端坐着,面朝庭院。树木、天空、云朵、小鸟,全都生机勃勃,安静地生长着。太阳的光、远处的汽车声,也都充满生机。在这鲜活的森罗万象中,我坐在书斋的一角,亦散发着生的光芒。”

封面夸张的《奇谭怪谈》虽是日本作家小泉八云所作,但能看到不少中国志怪小说的影子。读起来虽有创意雷同之感,但多少有些亲切。在继承和发展中国古典文化上,日本似乎走得很稳健。

而《日本怪谈录》则是大白话讲的日本民间习俗,这些习俗多和宗教有关。地藏菩萨、坟塚、幽灵、鬼婆婆……絮絮叨叨又胆战心惊,这里面收集的地方传说,很多是来源于日本的古书或地方志,比如平安时代的《平安物语》《今昔物语》,足利时代的《地藏菩萨灵验记》,地方志《入间郡志》等。里面对于神鬼的描写,让人想到中国方言文学的大观者《何典》,这是部在鬼世界中插科打诨的人间世相书。不过《何典》比《日本怪谈录》有趣、机智多了,文学性和艺术性都更高。但是对各种鬼怪分门别类地收集,这种嗜好,你不觉有“山水有相逢”的亲切感,且不论兄弟之间长相、际遇如何不同,但日本鬼怪图书中,瞥见中国的根脉,却也是欣喜的事。

日本的神鬼图书不少,与《日本怪谈录》题材相近的一本书,是2017年版的《妖怪大全》,这本书像辞典一样厚重,仿佛世间行走的妖怪都被日本人严肃正经地“八格牙路”了。有时看着这本书躺在书架上,还有点《英汉词典》的味道呢,但是晃一晃头,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被迷幻药迷幻了。日本哪来这么多妖狐文化呢?但《妖怪大全》煞有其事地收录了七百六十四种日本妖怪、一百一十二种日本神明。字里行间,有一点类似《聊斋》,但是叙事却更像童话。长短不一,点到为止。这部有点像名词解释的著作里,倒是可以从中管窥日本人民在想些什么,他们压抑的灵魂中,又挤压出了怎样的想象力。

因为许多妖怪都是夜晚活动的灵物,所以整部书带来的都是暗黑的情绪,夜晚的情绪。神话赋予一个地方魔幻的色彩,这和旅行者的心态不约而同。到别处去体会差异感,而神话是制造差异感的理想场所。

3

日本的出版业做得很精致,对想了解日本,做日本旅游攻略的人,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探索路径。

这些年,家里陆续存下与日本有关的若干图书,《重新发现日本——60处日本最美古建筑之旅》《东京下町职人生活》《京都手艺人》《源氏风物集》《造物有灵且美》《京都流年》《京都之美》《枕》。

《京都手艺人》是我因为工作之故,跟浦瑞文化公司索要的一本样书。如今,有了一种强迫症,一见京都二字,就有一种要占有的欲望。京都的造物文化源远流长,比如,书中提到,首屈一指的屋瓦手艺,就是一千四百年前由中国传至日本的。产自京都的京瓦作为高级品,被全日本的名刹古寺、数奇屋住宅等广泛使用。类似这种手工艺作坊很多,还有京唐纸、京和伞、京佛具、茶筒、烟管、绳结细工……十余种几近消失的传统工艺的故事,在书中得到了展现。看似费时费力的活路,但仅凭借一颗追求简单、美好的心性,却做到了完美。每一道繁复而细致的工序中,唤起了众人内心深处的温柔和感恩。对远古文明的感恩。

《京都之美》是一本绘本,我基本上把它当作插画书在看。

京都好也罢,坏也罢,总之和古中国意趣纠缠得很深。

这种纠缠,也体现在当下日本对物美的追求上。用今天很应景的话来说,日本推崇工匠精神。这也使得日本对器皿之美的研究之书兴起,除了连续剧般推出的《知日》,《日日之器》也让人深深着迷。

这种书不会写太深,但却写出了对日常生活的深度体验,适合在早上宁静片刻,或临睡前的独处时分,读上几页,感觉熨帖极了。

日本文化倡导物哀,其实换一个角度看,是在倡导物美。他们和中国人一样,对日常用具中体现的传统、源头一类的文化,痴迷并执着,比如《枕》。

同样是日本人所著的“爱物之书”,但价值取向更像是中国人,毫无哀衰感,有一种天下之大,物竞其美之自豪感。《枕》追根溯源日本的枕头文化,从草枕子,以及《草枕子》谈起,也有墓葬品,还有祭神的织锦御枕、江户时代武家使用的箱枕、陶枕……相关枕头里涉及的和歌、民俗,都在书中一网打尽。

枕头是日本人独特的情趣,尤其是豆光灯火中,家人倚枕,菱形年糕、桃花酒相伴一侧,此情此景,多么像中国古诗里的“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蓬”的意境。由此,《枕》中,更有一个绕不过的发祥地——中国,中国的枕头文化也蔚为大观,最常见的是孩童形状、老虎图案的陶枕、白瓷枕,以及被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唐三彩鸳鸯花纹枕。这些在十三世纪的时候也流传到了日本。你不禁想去日本看看,看看那里守护着的东方神韵。

日本人的独特情趣,影响了亚洲人,也影响了欧洲人。去京都小住一年半载,成为一种发向世界的信号枪,氤氲中,它不自觉地承载了回到古代,回到桃花源这一梦想。

一对美国夫妇不堪眼下生活之重,中年之际,决定去京都生活。在大山里,他们栽种了一百五十多种香草,炎日里山风漫漫,侧耳倾听薄荷、薰衣草、迷迭香随风生长的声音,闲暇之时,他们便做手工肥皂、看书、冥想、与当地人交朋友,一住就是三十五年。书的作者曾是三个孩子的单亲妈妈,在经历过忙乱奔波的生活后,在京都收获了有意义的后半生,她在异国拥有更多的时间和爱,也不断在前半生和后半生中思考生命的意义。此后,便有了《京都山居生活》。这本书文笔谈不上多好,但生机勃勃的模样,却是它最动人的地方。

京都这枚月亮远远地挂在山那头,盈满诗意,可望而不可即。

电影《乘风破浪》里有个小细节,电影中有个黑社会的小混混,带着他的相好去吃日本料理。他们坐在一幅富士山且有樱花的画面下,男人深情地说,知道你喜欢日本,可是我经济有限,无法带你去旅行,只能请你吃一顿日本料理。然后他为女人唱起了一首日本歌。寿司,清酒,日语……有点嘲讽,有点悲哀。

多少青年还在做着日本的梦,也许这个梦最早就是关于富士山、樱花的,但是几十年过去了,去没去过日本的人,都会在生鱼片、寿司端上来的那一刻,对日本怀有某种深情。

电影《奔爱》中,章子怡饰演的女孩子去找自己的前男友(彭于晏饰演)——一个在小樽做寿司的男孩。一对情人就在眼前,却要装作初初相识。她拿着信笺,这些都是男朋友写给自己的,来小樽一定要吃什么,去哪里,要一一兑现。几年过去了,她终于到了小樽,来见她的前男友,给爱情画上句号。这一系列在日本小樽发生的故事,小樽的清淡、孤遠、又无时不在的人情味,让人如鲠在喉,要去那里,这不仅是爱情的还赎,也是导演对日本情结的还赎,他也顺带着让观众与日本恋爱了一遍。

这仅仅是和异国的一场恋爱,和电影本身一样,是要走向恋爱句号的。但这句号之后,仍是对那雪山、寿司、得而未得之情的久久回味。

小樽也好,京都也好,都是让想象根系自由生发的佳境。

4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但若有回头客跟着吆喝,这桩买卖就更有让人“倾囊”之意。

日本大规模向世界输出传统文化,用心不少,自然有说服力,但西方大师游历日本,沦陷在日本的庭院、小径、寺庙、茶道等细枝末节中,同样对想去日本而未去者,有巨大的诱惑力。西方视角下的东方文明,更能提供一种新鲜感和对比感。

卡尔维诺不远万里到达日本,一路上都在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寻找文化差异感。他喜欢日本,也把这种情绪地传递给了读者。

初来乍到者,只能是个观光客。卡尔维诺参加了不少旅行社,跟着大队人马观瞻天皇皇宫、庭院、寺庙。尽管这是一个民族的精华所在,但走马观花,有的地方只能泛泛一游,他厌倦这种形式但又不得已,比如导游教科书般的讲解很难令他有所收获,于是乎,他便希望从等待的时间里,在稍微偏离既定路线的时刻以及偶然撞见的人和细节中得到收获。这就是大师的精妙之处。

比如,导游明明带他去参观仙洞御所(供在位或退位天皇居住),他的注意力却在那些驼背的女园丁、参差有序的树木、苔藓、池塘的死水活水身上。

他没有从这些大众化的景观中参悟关于日本历史、政治方面的哲学,更多的是从生命和人类历史领悟到另一种哲学。

他也会和当地导游争论政治,即牺牲、压迫与自由的关系、但是他表达的仍然是广阔空间里的人类共性。

这是正确的历史观,在我们听到的对历史文物的各种判断中,这依然是主流的一种声音,不管是在日本,还是中国,或其他国家。

但是卡尔维诺显然更辩证,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不是日本人,而少了一些感性。

“这不正是璀璨文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在卡尔维诺看来,创造一个供人思考、想象和学习的空间和时间,都要以巨大的财务为前提,这些财富背后,自然有许多默默无闻的人在没有希望的世界里忍受着辛劳、牺牲和压迫。

这些充满美感和自由的日本庭院,让人想要逃离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不公,但这些设计和想象本身,就带有不公的印记。

卡尔维诺从细小的地方感受到世界、人类,这也让人不得不更对日本式的文化充满期待。或许,到那里去,上天也能赋予我独一无二的理解和审美。

就连卡尔维诺在参观木质寺庙时,也能感受到速朽与永恒之间的关系。和西方建筑不同的是,西方的建筑多用木料,这与中国过去的建筑是如出一辙的,在传统建筑的维护上,日本更是要“守着”。木料易发霉、易遭火灾、被虫蛀等,是的这些材料需要不断地被更新,但几百年下来,建筑的形式依然不变。

即便这个世界在一点一滴走向衰亡,它的核心仍然能够维持原样。

卡尔维诺在日本的游历,收录在译林出版社的《收藏沙子的旅人》中,总共有九篇。和服、女人、寺庙、庭院、剑、色情杂志……这些有辨识度的日本元素都在卡尔维诺笔下一一提及。卡尔维诺看到的日本,更多是应用外来者的眼光。他对日本文化有多热爱,你简直看不出来,因为他没有花大量的笔墨去描述物哀、四季,但他也知道庭院、寺庙是日本与许多国家不同的地方,他看到的是小径,庭院里的小径,研究茶道的师傅……对这些,他进入得不深,在那样短的时间里,也很难深入。不过,他也是一个成功的观光客。“当日本的万物在我脑海中寻得秩序和合理性时,我就再也看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事物了。”所以,不理解,也有不理解的好处,因为他的眼光总是在寻求差异。

作为东方人,对东方文明的相似性自诩比西方人更了解,但卡尔维诺的日本的观感,却无法让我否定。他甚至提供了一种方法论。

对于一个异域之地的向往,除了去寻找文化差异性、文化共同性,更多的,也想透过这种方式,丰富自我的生命,通过一定的审美,完善自我对世界、哲学的认知。日本给予了卡尔维诺精神收获,反过来,他也像更多对异域好奇的人,输出了一种可行的途径。

旅行对于理解没有太大的帮助,在感官印象中,它无法深入到我们需要的层面,对资料的占有多方求证,更为重要。然而,我们依然选择旅行,因为旅行能让我们重新启用好奇,去阅读这个世界。在旅行制造的无序中,获得注意力、感知力。

5

说也奇怪,每年对京都的迷恋,在四五月来得最强烈,大概是积雪消融,樱花盛放,酷暑未至。樱花将至未至的时空下,京都将唐宋时期的汉文化,发酵得最为浓烈。

京都的樱花,不同于别地的樱花,别地的樱花是景观树,而京都,则是与相亲、离别、文学、电影相关联的一场遭遇。

在日本浮世绘中,这样的冲击力来得更强烈。浮世,在佛教中呈否定之意,旨在生命短暂。日本人借此之意,强调了享乐的必需和必要。暗合“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汉文精神。浮世绘奢靡的画风,像传承了唐诗里的“花重锦官城”韵味。但这种艳丽、浮夸的画风里,却并不庸俗,反而是浸满了哀伤、消逝的底色。

在歌川广重的画作《近江八景之内》中,弥漫着一种迷离、缥缈、黯然神伤、缠绵缱绻的画风。即便是单纯的风景画,都能让人有花好月圆的感伤,更别提有美人在其中,蹙眉、翘指、一颦一笑,都暗示命运诡异。所谓的近江八景,都能找到旧中国的影子,中国的“潇湘八景”是其源头,在古筝或古琴曲中,深沉婉转的平沙落雁、江天暮雪、潇湘夜雨……都被移植到了日本。今时今日,去日本寻找中国文化的遗恨,在浮世绘中,更为直观、唯美。海水、远山、捕猎,都能让人想起古代中国日出而作、日息而落的美景。

比如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绘,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在《鲍取图》(现藏于英国国家博物馆)中,三幅版画就是一个连贯的故事。半裸女子在船上观察,带着孩子的妇人在岸边观看,孩子在沙滩上捉螃蟹,硕大的鱼篓、密集的海浪线,都唤起了中国男耕女织的田园景象,除了服裝、发式是日本人,这些生活的片段、习俗,哪一样不是中国古代炊烟袅袅、和乐而居的氛围?画作的颜色红、黄做搭配,海浪也泛着阳光的温情,细密如织的海水线,不知藏了多少日常生活的深意,每看一遍,就爱一遍,爱我们的童年,爱我们远去的炊烟和情意。就像那些被翻来覆去讲过无数遍的睡前故事,渔夫去捕鱼,老太婆贪心不足,海浪阵阵,掀开的都是永不消逝的人间暖意。善与痴,在这些画作里,在共同的文化情感里传递。

意大利人弗朗西斯科·莫雷纳写的《浮世绘三杰》一书中,刊印了大量江户时期重要的浮世绘作家作品。

这些美艳的画作,或千篇一律的美人图(她们的面部表情几乎一致),或奇形怪状的相扑图,或隽永的风景画,都能让人回忆起那个看上去很美的日本,甚至会勾连起你儿童时代看过的日本连环画。在别人的艺术品中深情回顾自己的童年,大概也只有日本动画片能做到最极致了。

《吟公主》《聪明的一休》娇滴滴的台湾配音,让悲剧有了一些柔美感、抽离感。看似雪花满满的日本风景,也可能是樱花,唯美、物哀让你很想去看一看那梦幻一样的风景。

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童年,日本的唯美意象,多像童年的触角,一直延伸着,在不经意中成为一种游离般的梦。

你对一个地方有多少期待,就会有多少美好的想象。

而在竹久梦二的《物哀》一书中,更是渲染了这种情绪。竹久梦以画著名,离思、惆怅、旅愁、哀感,这些离愁思绪到时把他漫画映衬得味道十足。比如《于海角》,四季如春的女子,遥远的海角,相逢、告别,总是让人有得而未得的怅然。仿佛日本,或者京都的景致都能让人产生这种幻觉。《绫线做成的和服》则是亲情的凝聚,祖母、母亲、姐姐和我,对和服都有近乎偏执的爱好,这是对美神的献祭,但是少女长大,终为人妇,这美神会不会将她引向恶魔?对婚姻的恐慌像和服一样,层层叠叠地弥漫开来。

竹久梦二的画纤弱、柔美,小插画中,是欲语还休的东方情结。你甚至也可以把他看作是小里小气的亚洲人。但是那种敏感、脆弱,多么像我们童年、青春期接触到的那些东西,能唤起某种回忆,甚至会想象,在日本,我仍能随处可见这些保存完好的东西,古代的,蕴含东方神韵的,去那里,会不会像去某个年代模糊的古代中国?

对于脚踏实地生活在当下的人们,这样的景致、幻觉,不吝于一种奢侈、浪费,而偏偏又是这种华丽得脱离实际的美感,刺激着人们想去追寻。缥缈地过上几个小时,几天,都是对紧张人生的松绑,也是迷恋自我的一个契机。

现在的都市里,我们不得不舍弃太多自我,来迎合社会,迎合自己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父母、夫妻、子女、上下级、同僚……我们始终要克勤克俭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日本动画片中,葱郁的林木,此起彼伏的蝉鸣,都让人想要投奔到那个场景、那个童年中去。

那样的童年像清梦,完好地保存在京都里。

说了好几年,要去京都,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身,在一年复一年的期许中,竟营造了如此多的美好和念想。就像竹久梦二用无数的画与字堆积他对意大利的迷恋一般,他说,“我也在心中画出了意大利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也要去意大利看看。”这样的心境和我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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