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散记
2020-05-08人邻
人邻
1
去沁源,有些偶然。
再想想,人在哪儿,去哪儿,不都是偶然的吗?偶然的人,偶然的世界,偶然的相遇,离开,再见,或者永不再见。
一千多里到太原,再到沁源竟然还要四百多里路。古人徒步或是车马,要一个多月的辛劳才能到的吧。又忽然想起日本的诗僧良宽,出远门前,为了走路的轻捷,甚至还用古法炙了足三里,还令人讶异地把茅舍和余物都赠了人,那是不知还能不能回来的意思。那样一心一意的舍命出行,甚至有着即便是死在路上也并不在乎的决绝,令人敬佩而肃然。现在的出门,太随意,也太容易了,一去千万里,梦一样,转天即返。
回来的记忆亦是恍惚,究竟去了没有,见了些什么,竟然也是记不得多少。现代的飞速生活,叫人觉出时空的荒谬。
2
武胜去沁源的路上,天渐渐暗了,暗了好久,才黑了。
黑了,更黑了。
路,真远,似乎总也到不了那样。
行前看过地图上的沁源,是那么微茫的一个小点。世上很多地方,人不去永不知道的。那地方竟也是有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山山水水,城与村,那么多的男婚女嫁,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世界太大,人就这么遥远地分散着隔绝着,似乎有好多个不同的世界。
晚上,睡下,独自一人,睡不着。起来,拉开窗帘,街上的人都睡了。月亮明晃晃的,还是那个月亮,可是有点陌生。
这是别人的地方。
3
这一行,有几处要去。先是菩提寺,仅这寺名就值得去。
寺很古,建于西魏大统年间。西魏只有二十年,算是短命。西魏一朝,最血雨腥风的是大统十二年九月,这寺也许那时正在土木建造。东魏大丞相高欢率十余万骠骑,围攻西魏据守的距离此寺并不远的玉壁,断水道、火攻、挖地道,围城五十余日,士卒损折七万余人,未能攻下。高欢无奈退兵,愤恚成疾,转年郁郁而死。
七万余尸身累累,足可以使汾河改道的。距玉璧并不甚远的菩提寺,如何能安心土木营造?其间是否会停顿,而后再造?这一切都不知道了。我佛慈悲,人世纷纭纠缠,相互厮杀惨烈,佛也只能悲悯垂望,由人们去吧。
原初的菩提寺,佛亦无奈,几经战乱,毁毁建建,一千五六百年过去,不知几番灵肉轮回,近晚的一座,上世纪前半叶还有残存的。再一二十年,终于又毁了。所谓人肉身的生住坏灭,砖石土木的寺亦是这样的吧。
山路蜿蜒,丛生的杂树,叶子半数干枯了。
见到沙棘,果实小而娇嫩的黄,不及手指用力,已然溃破了。沙棘味酸而微甜。沙棘这酸而微甜的味道是为了什么?沙棘自家也不品尝自己的。也有野山楂,色泽黑红,与世间隔着一些的样子。慢慢咀嚼,味道酸甜,尤其是酸,可以咂味许久,醒人头脑的。咂味久了,也似是在咂味这山里深秋的萧瑟。
山门到了。山门亦是三门,所谓空门、无相门、无作门。真喜欢山门这词。由门而见山,渐渐就入了山,山也就有了门吧。唐诗人李华《云母泉》诗曰:“山门开古寺,石窦含纯精。”有这样的门,此山也就不复寻常,看山不复是山了。
入寺,捐一点福田,正欲跪下,忽地一声磬,几乎就击在天灵盖上,叫人忽地一凛,醒了。跪下,默念亲人平安的话。起来,再跪下,再默念。默念了,心里是沉,还是就轻了呢?
转上一间楼阁,下面香烟缭绕,有青年男女燃着巨大的香烛。那香烛三尺高,一握粗细,叫人惊骇,至少是惶恐。香烛如何要这般,不解。亦不敢说是造孽。如许的进敬,佛是要不安的。若是我,三支细香即是;若没有,一盏清水亦可。敬意深了,清水亦是重的。
寺里下来,一行上山的人合影。合影的这些人,这一世也就这一次吧。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说散了也就散了,说没了也就没了。
再出山门,才注意到路边有巨石,錾三字:菩提山。山石巨而美。有人忽有疑问,以为巨石为人造。于今,人造的太多了。过去以手扪之,叩之,亦细细俯察石理,又觉得该是真的。再想,自己可笑,一行人亦好笑。菩提之地,哪里会有人造,全是天意。即为人造,亦是天意。
下山,无意,也似乎没有人有意为之,却走了另一条路。路边有老屋,有窑洞,荒草萋萋,已然废弃很久了。可惜了。若悉心修缮,真可以是安心好地方。闲居几月,看看树,看看草,看看庄稼,寺里走走,一钵青菜豆腐饭,读读书写写字,该是天上一般。
下山路上,又想起菩提寺。据说世间有上菩提寺、中菩提寺、下菩提寺。上菩提寺在印度比哈尔邦菩提伽耶,中菩提寺即此,下菩提寺在日本的青森。
4
山上下来,主人安排去一处午饭。
时间尚早,几个人沿山坡庄稼地走走。这一片的庄稼地似有人种,亦似乎无人种。山坡上多有山楂树。为人遗弃的这些山楂树,近乎野树,地理位置高,风吹的缘故,皮是更粗糙的。一秋一冬的凉寒,山楂树必然要这样的抵御才能存活结果。
前面的人,几个当地的,走得很快,一会儿就隐没不见了。走到岔路,荒草很高,辨不出人踩过的痕迹,不知该从那边走。大声喊,前面有人回应,遂寻声跟过去。过去依旧是坡地,走走看看,高的缘故,开阔的缘故,心忽地就舒爽了。坡上的平台,没有庄稼,满是野草。往前走走,是断崖,山崖下不知是什么作物。奇怪的是已经秋后了,还没有人收割。
看一会儿,原路返回。下到半途,遇菜地,知道是种了萝卜,几个人遂下去拔萝卜。萝卜计三种,胡萝卜两种,红和黄的,尤其黄的,现在已经少见了,绿萝卜一种。几个人兴奋,孩子玩耍一样,连挖带拔,得绿萝卜六七根,胡萝卜十几根。
提着沾满泥土的蘿卜,大地随意撇下的一点慷慨,几个人竟是欢天喜地。到了地方,嘱咐灶上一定洗了,大家都尝尝。城里的人,已经离开山野太远了。这家的厨子是得道的,不加调料,甚或连盐亦不加,萝卜白切了上来。咀嚼之下,是山野的本味,带着隐隐的泥土甘甜。萝卜的色泽,亦是玉一般清透,叫人觉出自家不能清水洗尘的龌龊。
5
饭后,去七里峪。
七里峪是自然风光,车行过去,愈行愈觉开阔。车一直开,开到很远一处,才停下。再往前,就是下去的坡地,一直到望不见。
站在这一处,不仅是看,四处尽可以走,走下去,走过去,一直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可惜不能,主人说,半个小时返回。路上还远。
这一处,可以想象古代的送别,主客到此,前路茫茫,可以挥别了。主客之间,虽则依依不舍,也只能到此为止。行脚的人,偶尔回头,那人还在;再一次回首,还在;一直到看不见了。
那茫茫之处,也许秋色更好。
有人喊,该走了。
不走,凉风也起了,好多人衣着单薄,逗留久了感觉寒凉,只得不舍离开。同行的一个女子,过来跟我合影。回头看影像,一片秋风萧瑟。
回到路边,大多数人上了车,要离开了。草地上,还有人立着,看着,不忍离开一般。那立着的人在想些什么呢?又能想些什么呢?再想,也不过是人的想,看似辽阔其实不过一点的想。
6
第二天,去空灵山。有菩提寺,就该有空灵山。
达摩《悟性论》有:“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不以心生心,即是空灵吧。空灵不是外物,实在是内化而生。
入山,见十余丈高的巨松,且生九枝干,着实庄伟。据说,生就近千年了。一路在杂树林中走,亦不断见到这样巨树,树龄少则四五百年,多至六七百年。如许多的巨松,令人恍惚,今夕竟是何年?人世更迭,几十代人过去,从呱呱坠地到灰飞烟灭,而这些树却一直在。尘世变迁,福祸消长,这些长生的树若真是有灵的话,会感觉得到么?心下会安然么?其实,万物有心,树亦有心,无非是人的愚钝不能觉察。人走路,路要痛。摘采花果,花果要痛。烧火做饭,袅袅炊烟是有话要说的。这样的巨松若开口说话,说出千百年来的秘密,人怎么敢听得下去。
转而石阶下去,林间走走,踩着厚厚落叶,至于无人处,真是山中无岁月,不知什么年代了。
未在这样的山里住过,若安心居几日,值逢细细夜雨,淅淅沥沥,想起古人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心里会是亦悲亦喜的。若有流水,一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该是默然落泪的。人与自然,已经隔绝太久了。
山腰,一块平坦处,有寺坐落于此。此寺,唐景福二年有先师禅院,宋端拱二年宋太宗赐额圣寿寺,相沿至今。历代修缮,现存殿宇早已不是原貌了。当地人说,此寺先前还有一个寺名,铁瓦寺。铁瓦寺,真好。若真是这样,还是不改的好。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好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说的。圣寿,只关圣寿,与民何干,与寺何干?圣寿寺不若再更名为铁瓦寺,禅心清净,铁骨铮铮,该有多好。铁瓦这寺名,也许才是百姓欢喜的。可也许,难说,百姓习惯了顺从圣意,且溜边溜脚要沾一点所谓的皇恩浩荡。“百姓心中有杆秤”,真的有吗?不知道。
寺有大殿,在高处,台阶陡峭,说是若干个九层,要一直不回头上去,即可脱得九重难。据说,回头就不灵了。及至上去回头看看,台阶实在是太过陡峭,回头,不小心要跌了下去的。这话里,也许还有人生不堪回首,埋头安心走下去便是的意思。回头,即是苦,也是难了。
这里亦有建筑奇特,却是早年一个留学德国的建筑师所为。不为他的设计讶异,却敬重当年寺院住持的宽容。这一处建筑,中间大屋顶式样,两边,却是近乎哥特式建筑的尖顶。色泽亦是反差,大屋顶式的,寂寥出世的青灰;哥特式的,肃穆庄重的朱红。这两种色差。叫人想到中土的尘世,也想到西方未知的天堂。
寺里,有一座佛殿,有人指点,铁瓦寺说的就是这里了。屋瓦也并非真的铁瓦,不过是多少年过去,风吹雨打日晒,瓦色黑褐若铁罢了。斑驳的铁色,如若慈悲的坚忍,人得历经多少年修炼,才能若此。这铁瓦不言,只是安然风雨晨昏中自强筋骨,人世熙熙攘攘,且由他去。心想,物之为物,经历风雨变化,都会如大荒山无稽崖下那块石头,锻炼之下有了感悟灵性的。立定默默注视铁瓦,心生无上敬意。
大殿背后,山上有茅庵。茅庵筑于寺东崖畔石洞之中,该是绝尘净地。若能入庵小坐,临风饮茶静坐,得红尘半日闲,才是惬意。时间仓促,我等无福,只能仰望一回。居此茅庵,自在清净,当无妄想。
也想,如许茅庵,不该是我等俗人可以随意栖身玷污的。想想,便好。若真的上去,如许清净,口无莲花,又该如何置身其间闲话。
寺后,有净身窑。净身,何意?人说是僧人洗涤之所。也许有细细山泉流淌,是僧人僻静洗涤亦是洗心之处。我等狼犺之身,还是不去的好。
返身回来,过一钟楼,上去看看。钟楼狭小,除一铸铁大钟,余处仅可置一榻。其实,人的容身之处,有这样的六尺之榻也就够了。所谓仅可容身,能够容身就是,要那么大做什么呢?狹隘栖身处,夜里的翻身才是翻身,翻身之时可以想想世间羁旅的人生翻覆,倒是觉悟的好处所。
要离去了,却见一副好联,少见的一种篆书,也许是少见的鸟篆,也许是别的:山鸟不知名利客,野花犹献庙堂香。
我等一行,无疑还在名利场。不敢问山鸟野花焉在。
7
午饭在寺旁可宿可食的一处二层宅院。上楼,见到一位每年秋天必定来此写生的女画家。空灵山,景色自然可画,但心境的修炼却是别处难比的。没看到她的写生稿,话语的淳朴,衣着的寻常,可以看出画家的好修为。好修为自然会有好画。好画,不看也罢。
午饭,以为是素斋,却有大荤。菜上来,是山里的鸡蛋,胡麻油炒来,难得的山野醇香。野蘑菇,灰黑色的,粘而滑,却是极鲜。野猪肉,全然是瘦的。问了人家才知道,野猪没有肥肉。肉也不带皮,据说野猪的皮坚韧不可食。野鸡,炖汤,热而极鲜,亦是难得。还有几样沁源本地菜,最爱的是肉汤炖的木耳黄花豆腐粉条。遗憾的是没有热馒头。热馒头配上这样的热汤菜,才是最好。尤其深秋寒冬的夜晚,一大碗连汤带菜,就着两三个馒头,连吃带喝,饱了,呼呼一大觉,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最后是一道甜汤,蛋清雪白,如流云,略略勾芡,临出锅,下一把山上采来的新鲜沙棘果,一盆的晶莹如玉,透着山间喜气。这一道汤,繁华京都再多银子也是妄想的。
席间,有通识当地的人说,这里是养人的地方。山上到处是宝,只要不惜力气,野物,药材,庄稼,都能养住人。外地逃荒的人到这儿就不走了。好活人呀!
院里,不时有野生的猴子从屋顶下来,到饭堂门口看看。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眼睛疑问那样,又不屑地转身走了。也有的猴子,在对面屋顶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眯着眼睛晒着秋后的太阳。一会儿,又因为什么,尖叫着,倏地从另一边的屋顶下去,消失了。
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竟然没见到几个僧人。
问,说是秋后寒凉,僧人大都去南方过冬了。不解。也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呢?这边的佛殿不要人守着么?香客来了,谁接待呢?
漫长冬日,尤其下雪后,北风一紧再紧,这寺因这些远去的僧人,也是有些孤寂的吧。
临走,去一边的僧舍看看,一只花猫静悄悄在一处过道立着。见有人来,那猫慢慢转过身子,有点厌恶地走几步。
一间僧舍门口,立着一把扫帚。打扫灰尘的扫帚,却是异常干净,干净得令人疑惑,这扫帚真的是用来打扫灰尘的吗?
几间僧舍,都闭着门。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不忍走动。那只猫却是走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8
再一天,去沁河源。
天极蓝,阳光极明媚,小路上却到处是碎石。碎石尖利。有点担心尖利的石头扎坏了汽车的轮胎。路上几处,还有横断的溪流,水不深,却几乎要淹没了汽车的排气管。人下来,挪到底盘高一些的车上,过了溪流,再回到原先的车上。
许多河边都有浑圆的鹅卵石,不知为什么,这里的石头是粗劣的,形状杂乱,几乎是一律的灰白,有着刚刚打磨出的粉尘那样。并没有多大的水流,这些石头是从哪里来的?这些石头似乎是经历了粗蛮的击打,随意破碎了,丢弃在这里。
车在几乎不是路的路上,颠簸着行走,走了好远,才停了下来。
人也都下来,四处散漫着,看萧瑟的树木,枯干的花草,看水,看山崖,也看山崖上面高高的天。也有七八个人接着往前走,转过弯,看不见了,想去找沁河的源头。
走不久,我看见一侧石壁有暗流溢出。再往前,石壁上依旧有水暗暗涌出。一会儿,又不见了。
又走好久,另一处石壁依旧有水流涌出。心想,所谓的沁河源头,必然是不能确指的。这里的水,似乎石壁里无处不在。无处不在,亦即到处都可以是沁河的源头。看看脚下,碎石头和杂草之下,也湿漉漉的,似乎有水随时会涌出。哪里是源头,真是不知道的。
有人西行青海,到三江源,涓涓细流,似乎是源头了。可这细流又是哪里来的呢?高原雪山上来的。可是,那雪水又是从哪里来的,雪又是哪里来的呢?天上下雪,可那些雪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是不能一直问下去的。
沁河源,虽多树木,不时亦见清亮水流,却因深秋,四处是荒芜的感觉。更远处的荒野之地,若有自驾的马车,大约是可以阮籍那样:“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的。而阮籍恰恰是晋人。一行中亦有这样的人,如某某、某某。古人的慷慨气息,是不会断的,总会有个别的人,执拗地秉持着,人以为榆木,也并不在意的。
因这荒芜冷清,想起几乎不为人知的画家陶博吾,真是百年孤独。陶博吾有《自挽联》:“智既不能,愚亦弗能,碌碌庸庸,天地苍茫何处去。生无可乐,死又奚悲,悠悠忽忽,漂流魂魄断归来。”读来令人唏嘘。虽然陶博吾亦有悠闲的句子:“夜开东牖邀明月,晨起南山扫白云”。可终究是孤独终老的。
沁河源呢,也是无人知道,是于无处方能觅得到的吧。
9
沁河源出来,见一荒村,先前有十几户人家,如今只有三四户了。
一家有人,有狗。山坡下高声问:咬不咬人?回曰:不咬。小路上去,尽是羊粪蛋,空气凛冽,却依旧是羊粪蛋冲鼻的味道。这家的老屋已然破败,摇摇欲坠,屋顶上生满了荒草。主人亦未想着拆去,似乎是在等这老屋哪天立不住,自己倒了就是。老屋一边是后来造的屋子,看新旧亦有二三十年了。门口堆满了烧火烧炕的柴,都是小碗口粗细的白桦,二尺多长一截,劈成半个半个,结结实实码着。
问起收入,男人说,种、种点地,养了一、一、一百只羊。想多问几句,还是罢了。主人口吃,说来太费力,为礼节,还是不问的好。
有同行的女子新鲜,四处拍照。这家的女人出来问:拍这个有啥用?问得好。什么用处也没有。
这家的门帘,是百纳。花花绿绿的,显出一些难得的喜气。屋里,隔着玻璃看,还有一个女人,与外面跟我们说话的女子年龄相仿,不知是什么人。女人正剁着胡萝卜,也许是用来包饺子或包子的。又或許,是给那些羊吃的。山坡上的草已经枯干了。
这里的屋子,一律木构架,用土坯顺着木架垒砌,外面用麻刀泥抹平就是。屋子多是两层,下层住人,上层搁置杂物。二层没有楼梯,就着一架梯子上下。
没人住的屋子,老瓦黑旧残破,支撑的木头也大多朽了。墙泥因为雨水的冲刷剥落,露出参差不齐的土坯,就像人的皮肤剥落,露出里面无力的肌体。
秋后的阳光打在这残颓的土木上,这似乎还活着的宁静老屋,会时断时续喘息那样,回应着秋阳的些微温暖。
看着这些老屋子,知道它们终究是要坍塌的。它们许久以后的无声坍塌,该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慢慢地坍塌一丝一缕,是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的。
偶尔一处,堆着拆下来的旧砖瓦木头,有些还码放得有几分齐整,似乎主人还要回来,再把它们造成一座屋子。
10
沁源有煤。离开沁源的头一天,去了两家煤矿。
一个矿井的入口,地面的显示牌上,清楚地标明井下有几个人。据说,矿工还携带了定位装置,可以清晰地知道人在井下的位置。知道有监控设备,若从那里看的话,近乎漆黑的井下,是可以看到模糊晃动的人影的。可是不愿意去看。人为什么不能自自然然在大地上、在太阳底下的生活么?人就那么需要煤,需要那么多煤?
井下干活的人,多是来自乡村。陶渊明的时代太早了,若是他知道乡村的很多年轻人,如今是这样的生活,会作何想呢?乡村的人,本该过着“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的日子,却抛弃田耕如此谋生,喜耶悲耶。
在一家的井口看看。這里的下井,不是垂直的笼罐,也不是有座位的斜着下去的小矿车,而是用另一种装置,上面是挂钩下面是简便座椅那样的单人下井器。矿工下井时,将挂钩挂在钢丝绳上,坐上简便座椅上,两手抓稳,双腿夹紧,顺着转动的钢丝绳就下去了。不知道这样,一直到掌子面,需要下去多深多远。想想,心里就惶然。
前几天读一个小说:一个矿工死了。他的妻子要离开矿上。工长说,大家都爱吃你做的馄饨。你就留下吧。哪儿不是活人。女人留下了。每天早上,十二个工友都去吃一碗她做的馄饨。后来,工长出事,临死前叮嘱妻子说:工友们约定好的,每个人,每天早上都要去吃一碗馄饨。我死了,你一定记得每天早上去替我吃一碗她的馄饨。
这故事,该是真的。
这故事为什么没人拍成一部电影呢。
11
临行前一夜,几个人去县城看看。几天了,还没有去过沁源县城。
寻一个店,买两斤酒,去一家羊杂碎小店。别的店都关门了。没别的菜,就是羊杂,还有花生米。开店的是四十上下的夫妇,男人已经有些倦怠了,女人还硬撑着些精神。
晚上九点多了,心里不安,打扰人家了。有点对不住,没几个钱挣,就我们几个,还叫人家陪着熬时间,遂又添了一些羊杂,算是安慰。
夜阑酒罢,几个人街上闲走,毕竟是小县城的,几乎没有行人。偶尔的几盏灯亮着,寂寞,也有点温暖。忽然觉得这儿有点可亲,心里知道,还没有怎么亲近,就要离开了。
想想,这一离开,也许就是永世。天下之大,哪里容易再来。
12
早上八点,要离开了。跟几个人告别。有七八个人,因为赶飞机,凌晨五点就匆匆离开了。
问另一个人,回说,家里有事,已经走了。
包里背着当地特意送的从山里买来的五斤当年小米,沉甸甸的,心里满是温暖感激。
上车,挥挥手,走了。手似乎挥得轻松,心里却知道,沁源不会再来。很难再来。除非,天意。
几个小时后,到武胜机场,一行人忽地星散,相互顾不上告别似的。跟两三个人匆匆告别,转身离去。这离去,也似乎竟然是有点毅然那样。
先走的一个人微信:抽空就来。
知道那心意。
飞机上看他的文字:山黑了。你还不够微小。还不够冷。再往深处走走。
我知道,我们还会见面。
还有一个,两个,也许三个,四个,还会见面。其他人呢,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