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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天山

2020-05-08潘小平

西部 2020年1期

潘小平

飞机在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降落,是夜间十一点钟,周遭是一片暗沉沉的原野,有唐诗中边关的气息飘来。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与昆明长水国际机场,并列为中国两大国家门户枢纽机场,此刻,这座始建于一九三九年的航空机场正人声喧沸,灯火璀璨。

午夜,尽管午夜,仍能清晰地感到伟大的天山山脉在一百公里之外绵延。众多山峰,在无边暗夜里,静静环绕在这座著名边城的周边。

1

乌鲁木齐的秋天,从每年的八月二十四日开始。当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已是深秋。

天空蓝得透彻,显其高远。内地的天空,很少出现这样深邃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融入蓝天。

世界七大山系之一的天山,呈东西走向横跨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四国,全长两千五百多公里,有一千七百多公里是在中国境内。所以飞机一直是在天山山脉的上空飞行,机翼下山峰耸列,覆盖着千年不融的积雪。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独立纬向山系,四千米以上常年积雪,拥有近七千条现代冰川。

而在海拔两千六百米左右的霜冻带,天山保留了古冰斗、冰槽谷、冰坎等多种冰川侵蚀形态。当我们面对大自然的伟力,面对这些无限古老的地质古迹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敬畏感。

在天山的霜冻带,负温期长达半年之久,它仅在盛夏的季节里解冻,因此当我飞越它上空时,它早在二十多天以前就已冰結雪连。然而也不用沮丧,作为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山系,作为全球干旱地区最大的山系,天山拥有全球温带干旱区最典型最完整的垂直自然带谱,在低海拔的山地上,野苹果、野杏、野燕麦、野黑麦、紫草、雪莲、黄芪、牡丹、草木樨等禾本科植物,从春季到秋季一直在盛开。

而现在,现在我们正飞行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极高山带上空,雪峰耸列,触目是千年不融的冰雪,格外庄严,格外圣洁,格外惊艳。是的,惊艳,唯有惊艳,能够形容我初见天山雪峰时所受的震撼。那是二○一一年十月,全国对口援疆工作会议前夕,我飞往南疆皮山县,拍摄安徽援疆的汇报片。机翼下的天山雪峰,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美,美得让我有一种窒息感。

穿行在天山峡谷,峰尖触手可及,白雪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有人告诉我说,天山东部漫长的低缓余脉,一直蔓延到了遥远的嘉峪关。

2

到达阿克苏所属的温宿县,已是该吃午饭的时候。满城的绿树光影,在南疆秋阳最为灿烂的正午,异常斑斓。

小城很干净,阳光很干净,连同街道上的树木,干净得水洗一般。几乎没有行人,也几乎没有声响,太阳静静地照耀,是一种迥异于内地的感觉。

犹如来到了唐诗里的边关。

这是一个秋去冬来的季节,一侧路边的草荡里,蒿草依旧茂密,宿着无数的野鱼和黑雁。其实早在秦汉时期,温宿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旧称姑墨国,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这里已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北边缘,塔里木河的上游,虽然降雨稀少,气候干燥,但水系密布,光照充足,无霜期竟长达两百天。“温宿”在维吾尔语中为“多水”之意,相关资料上说,温宿境内有冰川一百九十七条,大小河流四十六条,这些清澈丰沛的水流,来自不远处天山上那圣洁的冰川。

冰川在太阳下,美得令人无言。

而“阿克苏”在维吾尔语中意为“浑浊的水”,因此又被人称作“白水城”。虽然年降水量仅在六十至九十毫米左右,但在阿克苏的土地上,有阿克苏河、库玛拉克河、托什干河、多浪河、塔里木河等众多河流流淌,所以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才如冰糖一样甜。在来南疆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名为“冰糖心”的苹果,虽然它早已被炒成“网红”,拥有“果界之王”的桂冠。所谓“冰糖心”,是指果核部分的糖分堆积成冰糖一样的透明状。看着它美丽的放射性剖面,我难以理解。究竟是什么,使它不仅有了冰糖一样的甜度,还有了冰糖一样的透明感?真的是不可思议啊,南疆的山,南疆的水,南疆的河流和太阳,以及南疆的大自然。据说阿克苏地区十月上旬的霜冻期,对于“冰糖心”的形成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当然,还有沙性的土壤和柯柯牙河融雪的浇灌,才成就了“冰糖心”的独一无二。

很喜欢“多浪河”这个名字,很想去多浪河边走一走、看一看。因为在上游汇聚了很多泉水,即使是在严寒的冬季,多浪河也是不结冰的,这很让我意外。在所有的地理书上都写着,我家乡的大河淮河,是中国大陆从北往南第一条不结冰的河流,而它与南疆的多浪河隔着万水千山。

多浪河东西两岸的狹长地带,是多民族混居区和依次排开的巴扎,有羊巴扎、牛巴扎、马巴扎、粮食巴扎、服装日用品和果蔬巴扎,“巴扎”是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市场”。新疆因地处丝绸之路中段,各族群众尤其是维吾尔人具有重商、崇商、经商的传统。一到巴扎天,红男绿女,老老少少,骑着毛驴赶着车,都去逛巴扎,犹如内地农村的“赶大集”。二○一一年十月,在紧张的拍摄之余,我曾跟随合肥援疆的老师,赶了一趟皮山县的大巴扎。那个嘈杂,那个拥挤,那个甚嚣尘上啊,简直没法形容,除非你身临其境。长胡子的维吾尔族老大爷,倚在毛驴车的边上,对你粲然一笑,露出少年般天真的神情。衣服也好看啊,五颜六色,五彩缤纷,大花大朵,大红大绿。我举着体积庞大的康尼相机,不停地按快门。大巴扎的人和物,情与景,驴和羊,果与蔬,都特别入画,特别上镜。

阿克苏的大巴扎一如既往的热闹,只可惜毛驴车换成了电动三轮车,少了一点传统生活的风情。但生活就是这样,人们更加向往生活的现代和便利。巴扎入口,怀抱弹拨尔的维吾尔族老人看见我们进去,猛地一抖胡须,剧烈地弹奏起来,奔放的曲调高亢入云。弹拨尔的外形,很像是一只剖开的葫芦,夸张的长柄,以及共鸣箱上黑白相间的骨制图案,把维吾尔族老人的形象衬托得异常鲜明。

老人的身后,是卖烤鱼的摊位,一条条烤制好的鱼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每一条都有十好几斤。

抽一个上午,独自去逛了一趟温宿城,走走停停,行不由径。温宿是汉代西域地名,历史上人称“汉城”,维吾尔语“阿克苏阔纳协海尔”,为“阿克苏旧城”之意。但“旧城”的城池建于一八三九年,年代并不久远,原有高六米、顶宽四米的城垣,有城门四座。老城于一九三六年后逐渐拆除,据说在温宿县一中和县医院后面,还残存有东西向两段城垣,我一路找去,没有找到,很有些怏怏不乐。

温宿老城的损毁,是很早的事。据光绪三十四年《温宿县乡土志》记载,早在那时老城就已“仅存基址,虽人烟稠密,而雉堞墙垣,荡然无存矣”。

因为离得不远,我专门花了两元钱,坐公交车去了一趟阿克苏市区,发现一八八三年的老城墙几近无存,仅兵团一师招待所院内和地区行署东院一栋住宅楼后,保存有二十米左右的一段残墙,边上一株衰迈的老杨树,算是历史的见证。

不断有浓烈的馕香飘来,烤馕的小伙子站在高高的馕堆前面,漫不经心地看着行人。他们的面容都很干净,也都有几分天真。到底是老城区,烦嚣的街景,人气喧腾。沿街是一些老铺子:铜匠铺、银匠铺、皮匠铺、木器铺、铁匠铺等等。木器铺的墙上,挂着一排排木碗、木盘、长柄勺、木酒樽等生活器具,火烫出来的民族风情图案,足够悦目。走着走着,不觉就走进了小巷深处,不觉就上了城北的高台。俯瞰之下,尽收眼底的是温宿老城。

这是什么地方啊,如此居高临下?能看见多浪河自北向南,穿市区蜿蜒而过,白亮如银。

猛然就想起了《温宿县乡土志》中有关城北土台子的记载:“城北土山一座,回、汉城皆依山脚为基。其山高十数丈不等,其上平衍,其下壁立,草木不生,沙石俱无,遥望县治,若方城以为城。”想来就是这里了,旧称“陡崖”的城北土台一带,之北之西和之南都是峭立的崖壁,东侧为一片塌陷的土夯台地。依陡崖和峡谷,有着上千座维吾尔族民居,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错落分布,直上崖顶。不由得就踅了进去,院子都有些破败了,看来长久无人居住,房前院后草木森森。改革开放之前,这里是温宿人口最密集,市井最欢腾的地方,如今大多数居民都已搬迁,住进了新城区。

温宿新城与老城的分界,是从亚瓦沟开始的,“亚瓦沟”维吾尔语意为“沟壑里的园子”。据说由十三条沟壑组成,因土质松软,地质构造复杂,夏季的雨后常有土坡垮塌事件发生。站在老城区的高台上,遥望新城区,高楼林立,绿树成荫,景色迥异。昔日多浪河上最负盛名的“红桥”,已为造型独特的现代钢铸大桥所替代,它优美的跨越,渲染出现代的气息。在河东曲折的临水岸线上,是“凤鸣九皋”大型青铜雕塑和著名的麦西莱甫广场,周边是民俗文化和巴扎文化浓郁的建筑群。对口援助的杭州市,不仅在这里援建了大批新学校、新医院和新街区,还带来了新的思维方式和新的财富理念,让这座古老的边城和东南沿海城市一样现代时尚。

3

站在托木尔大峡谷的入口处,我迟疑着不敢上前。

是被四周围赤色的岩层所惊吓,感觉那灼灼如火的峰石灼痛了我的双眼。怕是一步跨进去,就被彻底熔化,如地上的草木,天上的飞鸟,都化作了赤热的红岩。有巨大的声响,从空谷深处传来,是游客发出的尖叫声。

如置身于六度空间,惊悚。

是内地的正午时分,而新疆似乎还在早晨。露珠在草木上晶莹,太阳无比鲜红。穿行在幽谷岩隙之间,深受两侧大山的压迫,抬头看看,高天一线,蓝得有些失真。

托木尔大峡谷,又称“库都鲁克大峡谷”,维吾尔语“惊险、神秘”之意。景区于二○○八年新开发的这条旅游线路,依托的是一条古驿道,历史上称作“木扎特古道”,是古人穿越南北天山的必由之径。在托木尔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著名的驿路:穆素尔岭道和拔达岭道,这两条驿路,从汉唐起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都赫赫有名。所谓“穆素尔岭道”,即目前旅游探险界所说的“木扎特古道”,又称夏塔古道,南起温宿县破城子,北至昭苏县夏塔,长约一百二十公里。清代将“木扎特达坂”译作“木素尔岭”,也称“冰岭”,因跨越天山,又被称作“天桥”;山北的夏塔则被译为“梯子”,是真正的“天梯”。这是天山中最为隐秘、最为孤悬的一条古驿道,翻越天山主脊五千多米高的木扎特達坂,是沟通天山南北,由南疆到伊犁的捷径。据历史学家考证,木扎特达坂即唐代“弓月道”的必经山口,曾为军事、商务和民间交往的重要关隘。曾有旅行者放言:国之大在新疆,疆之峻在天山,山之险在独库,路之曲在伊昭,穿越草原雪山的“弓月道”,美就美在它的曲折和蜿蜒。由于冰川、冰裂、冰崖、冰谷、冰壁、冰河、滚石、雪崩以及多变的河道,伴“木扎特古道”一路同行,因此对于旅行家和探险者来说,穿越它极具挑战性。

清代著名的西域史地学家徐松,在通过木扎特达坂后写道:“岭长百里,高百丈余,坚冰结成,层峦叠嶂,高下光莹。冰崖矗立,攀登艰难,行旅跋涉,团顿万状。”芬兰第六任总统曼纳海姆,早年也曾走过这条路,他后来回忆说,山口有城堡和岗楼,当地政府派出八个护路工,每天用斧头在冰上砍出台阶,让他和他的马匹通过。一路上,不断发现两边的冰缝里,有牲畜和人的尸骨,最多时一天看到三十多具。他们花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在暴风雪中穿越冰封的木扎特山口,到达夏塔。

夏塔河两岸是平坦的草原,河水清澈,蓝天白云。

夏台是维吾尔语“梯子”的意思,也是天山中的一个山口,显然是早期形成的自然地名。张承志就是从这里上的冰大坂,一步一步,犹如天梯。据他在《夏台之恋》中描述,夏台和它紧邻的当时称为三公社的阿克牙孜、四公社的阿克苏、红旗农场的木扎特一字并肩,组成了天山北麓最美丽的一条风景线,在国境线一个名叫“波马”的清代哨卡上,这条壮阔的风景线才渐渐停息。之后他深情地写道:“夏台一线的一百多公里天山北麓的蓝松白雪,确是这个地球上最美的地带。”

“蓝松”一词就这样出现了,携带着令人惊艳的美感。

天山北麓的蓝松白雪,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呢?

而现在,现在我在南疆,与北麓的蓝松白雪之间,隔着一道天山。我才刚刚进入托木尔大峡谷的山口,周遭是如霞云般燃烧的赤色山岩。托木尔大峡谷是天山南北规模最大、美学价值最高的红崖峡谷,东西长约二十五公里,南北宽约二十公里,由三条呈“川”字形的主谷和十二条支谷、上百条小支谷组成,地质地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世所罕见。据说仅目前可以确定的地貌,就有峡谷地貌、风蚀地貌、河流地貌、构造地貌、岩盐地貌,它们共同造就了五彩山、英雄谷、驿路烽燧、伟人峰、一线天、石帽峡、悬鼻崖、万山城等众多的奇异景观。峡谷内沟壑纵横、迂回曲折,到处是红色崖壁和赤色峰柱,一簇簇一重重,波涛般推至远天。这时是下午的四五点钟,谷底已经开始暗淡,穿过峰柱的阳光,照在乱石嶙峋中的衰草之上,竟如金子一般明亮。我和陪同的几位新疆作家,边走边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知怎么就落了单。

该往哪里去呢?我们犹豫着,有一丝惊慌。雾霭在峰谷间弥漫,暮色苍茫。于是就急急慌慌,这里走上几步,那里走上几步,绕过一个峰口,再绕过一个峰口,以为是峰回路转,却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身处远古泄湖隆起的丹霞和雅丹的红色构造之中,我们举步彷徨。

从旅游手册上看,这里应该还是在二号谷的位置,我们本打算去更为惊怖的三号谷,可是道路已经迷失,天色已经向晚。一只大鸟从头顶掠过。它将巨大的羽翼,展开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幕上,让人愈加紧张和慌乱。

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就传来了持续的呼喊声,原来转过一个峰口,大部队就在前面。

到达有“荒城古堡”之美的“万山之城”,我们惊奇地发现,太阳还没有落山。身处谷底和身在峰巅,仿佛两个世界。夕阳如朝阳一般,饱满地浮动在云海之上,霞光将万千峰峦铺满。山对面有游人,在无声地移动,如漫漫史前,在荒蛮之野。有一种江河日下的美感,非常震撼。如坐三万米高空之上,往下看,一层层山峦,一重重岭嶂,波诡云谲,瞬息万变。俯视“万山之城”,道路风尘如潮涌,不远处的山崖上,有野花怒放,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三号谷最声名煊赫的“驿路烽燧”,于如林的笋柱间孑立,据说当年芬兰人马达汉也曾在它的脚下驻足。在有着严寒而漫长冬季的芬兰,他很难想象烽燧的存在,他的祖国除了北部曼塞耳基亚丘陵海拔七百米以外,濒临波罗的海和芬兰湾的土地,是海拔五十米以下的平原。而在天山最高峰托木尔峰上,居然还有一种名叫“烽燧”的建筑。烽燧又称烽火台、烽台、烟墩、烽堠,如遇敌情,则昼燃烟,夜举火,是古代传递军事信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作为中国古代的军事防御系统,烽燧长时间地与长城并存,而新疆的烽燧遍布天山南北,每二三十公里就有一座,与丝绸之路中道和北道走向一致,以护卫丝路的畅通。一九○六年,马达汉以民族学学者和探险家的身份,从中亚撒马尔罕出发,进入新疆腹地,经过两年的考察,走遍了南疆与北疆,完成了对天山的勘测,绘制了地图,在阿克苏地区拍摄了很多照片。一九○七年四月,马达汉从阿克苏出发,成功穿越了木扎尔特古道,并留下了穿越冰壁时的珍贵历史图片。

马达汉是芬兰总统曼纳海姆在国外当间谍时期的中文名字。

无法知道在穿越这条大峡谷时曼纳海姆的真实感受,也无法知道面对茫茫群峰和寂静的石丛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夕阳正快速坠落,在黄昏的静谧中,我独坐成峰。

4

进入南疆最负盛名的城市喀什,是下午的七点三十八分。

有暮归的老鸦,在城市的上空盘旋,但夕阳仍不能算作夕阳,光和热都还在炽烈之中。走的是阿克苏通往喀什的G3012高等级公路,伟大的天山山脉在我们的右侧相伴而行,左侧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缘。一路上,偶有胡杨林一闪而过,在荒漠的土地上闪亮它金子一般的叶片。

进入十月之后,经了第一场秋霜的胡杨林,开始变得灿烂,蓝天白云之下,它们通体金光闪闪。一路上几乎没有见着“左公柳”,虽然在进入南疆之前,我对它充满了期待。对左宗棠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佩服的,尽管他一向崖岸自高,世人都不入他眼。我做“晚清四十年”时,接触了大量关于他的资料。他功名不高,是道光十二年举人,此后三试不第,就绝了仕进之念。光绪元年(1875),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开始了他收复新疆的丰功伟业。同治四年(1865),中亚悍匪阿古柏入侵新疆,建立“哲德沙尔汗国”;同治十年(1871),沙俄侵占了伊犁,加上英國征服印度后,觊觎喀喇昆仑山以北的南疆地区,使新疆进一步陷入分裂。光绪六年(1880)五月,左宗棠以六十九岁高龄的老病之躯,于盛暑酷热中舆榇出关。其时“兵疲、饷绌、粮乏、运艰”,内忧外患,异常艰难。左宗棠采用“先北后南”“缓进急战”的军事战略,一年后收复新疆全境,维护了国家的领土主权。仅此一点,左公可名垂青史矣!

初入西北大漠,左宗棠深感气候干燥,四野荒芜,于是命令所率湖湘子弟沿途遍植杨树、柳树和沙枣,名曰“道柳”。因此我们今天所说的“左公柳”,并非仅指柳树。据他自己记载,他任陕甘总督驻兵平凉时,光是从陕甘交界的长武县至甘肃会宁一线,就植树二十六万余株。自古河西种树,最为难事,可是在左宗棠的倡导和督促下,泾州以西竟形成了道柳连绵数千里的塞外奇观。湖南湘乡人杨昌濬署理陕甘总督时,看到湘军一路所植道柳连绵不断,直拂云霄,触景生情,写下了“上相筹边尚未还,潇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诗句,盛赞左宗棠造福后人的功德。

一百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新疆境内的左公柳还剩下多少棵?柳树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易活树种,但有个缺点,不像松柏那样耐得住年头,所以才更需要保护。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最早的保护文件,是晚清官府在古驿道旁张贴的一份告谕:“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想来有不少路人,在看见这张告示时,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左宗棠于老迈之年、以衰病之躯,毅然抬棺西进,收失地,振颓政,救民生,植道柳,在苦寒的西北大漠上,在晚清的落日残照中,让自己的一生趋于无憾!

“阿拉尔”是蒙古语“汇聚、交汇”之意。我到皮山县拍片时,曾在阿拉尔做过短暂的停留,印象中冷清得很。而这一趟过来,不仅街道宽阔,市容整洁,商铺琳琅满目,街上的行人也是熙熙攘攘,如潮水一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王震和王恩茂,就曾提出“北有石河子,南有阿拉尔”的兵团城市建设的战略构想,但因多种历史原因未能实现。二○○四年一月十九日,阿拉尔市人民政府正式挂牌成立。二○一二年,兵团提出新的发展思路,由过去的“屯垦戍边”转变为“建城戍边”。之后,阿拉尔大道绿树成荫,楼宇气派。身穿校服的孩子们喧哗着,从斑马线上向我们涌过来。孩子们让这座城市充满了生机,更重要的是,他们代表未来。对口援助阿拉尔的是浙江省台州市,港口城市的开放性思维和外向型经济,让西北边陲的这座兵团小城,在极短的时间里进步巨大。

在兵团一师的团部食堂里,吃到了如雷贯耳的天山雪米、天山雪蟹,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多浪湖野鱼。看一眼窗外,是塔里木盆地上一尘不染的蓝天。

5

作为久负盛名的南疆名城,喀什果然名不虚传。

坐落在市中心的喀什噶尔古城,是一座活着的古城。在充满了历史和老旧的味道的街区里,还有很多维吾尔族群众生活在这里。

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它在西域傲立。

在西域,有很多死去的城:楼兰、尼雅、丹丹乌里克、交河、高昌、阿里麻力、乌孙城、朅盘陀……随着兵燹之乱和沧桑之变,它们大都消失在了塔克拉玛干的漫漫黄沙中,成为时间的遗作。就连唐朝在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所在地的交河,也在十四世纪的连年战火中逐渐衰落。

然而喀什噶尔还活着,于红尘中,开始它每天的喧嚣。“喀什噶尔”的本意,是“美玉一般的地方”,作为古代西域贸易的玉石中心,它承载着一个庞大的历史人文体系,走近它,仿佛回到了时间的源头。

好了,现在让我们进入具有两千一百年历史的老街区。喀什老城从前包括了以艾提尕尔清真寺为中心的大片区域,但随着城市的拆迁与改造,现在仅剩下清真寺对面从解放路到吐曼河一片了。这里曾是喀喇汗王朝王宫所在地,至今保留着一些与老城一样古老的地名:“恰萨”意为“十字路口”,“阿热亚”意为“峡谷”,“欧尔达希克”意为“宫殿之门”,“亚瓦格”意为“悬崖乐园”,“阔纳代尔瓦扎”意为“老城门”,“再格来”意为“首饰匠人”,“阔孜其亚贝希”意为“高崖土陶”……而现代区划意义上,它们统统被称为“街道”,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基本保留了五百年前喀什老城的面貌。触目是鲜花和绿蔓,蓬勃得不得了。几乎每家每户,都是一座“峭崖上的花园”,著名的喀什黄玫瑰,从高屋顶上纷披而下,明黄的花朵将整座建筑都覆盖了。

“中世纪风格的喀什噶尔”,瑞典东方学家贡纳尔·雅林在他《重返喀什噶尔》一书中这样表述喀什老城。他是一九二九年到喀什来的,感觉如同从现代回到了中世纪,回到《一千零一夜》的情境中。走在喀什老城幽深的街巷,就仿佛走在一千零一夜的深处,时间停滞了,世界安静了,唯有太阳照耀。

戴花帽的喀什美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站在巷子中间,对我粲然一笑。

惊艳了时光,和岁月。

诗人郭小川以他诗的语言感慨道:“不进天山,不知新疆如此人强马壮;不走南疆,不知新疆如此天高地广;不到喀什,不知新疆如此源远流长。”喀什地区三面环山,深落在欧亚大陆中部,北有天山南脉横卧,西有帕米尔高原耸立,南有喀喇昆仑山,东部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整个地势由西南向东北倾斜,印度洋的湿润气流难以抵达,北冰洋的寒冷气流也难以穿透。城东北的高台民居,被称作“高崖上的土陶”,维吾尔语称作“阔孜其亚贝希”。这是喀什老城地势最高的一道危崖,长达数百米,崖下就是日夜流淌的吐曼河,河滩上长满了芦草。高崖距地面三十多米,可以避免暴雨和洪水的侵扰。

很想进去看看,可是我们进不去。我们只能在台下仰望,任那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黄土高宅,摇摇欲坠地站立。尘封的日子被轻轻摇晃,连同天上的云彩、地上的草木,都进入了回忆。说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土陶艺人来到高崖,他发现崖上的土层中有一种名为“色格孜”的土,特别适合制作土陶,于是建造了第一个土陶作坊,后来又有很多土陶艺人在这里聚集。从下面往上看,都是些土木或砖木结构的房屋,一层一层,一叠一叠,最多高达七层,形成高下錯落的局面。维吾尔族居住文化的核心,是对家园和故土的依恋,他们世代聚居,很多房屋都传了七八代人,有的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据说如今在高台里,仍住有六百多户人家,二千多口人,全部是维吾尔族。高台里有五十多条小巷,纵横交错、忽上忽下、四通八达,如果没有人带路,你根本走不进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给我们比画说如果给他十元钱,他可以带我们去他家。但实际情形是,我们刚刚迈上高台一步,就被几个戴着袖标的保安喝住了。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大声说:维修,维修,在维修呢!

听说和内地的乡村一样,高台上的年轻人都走了,只有老年人才在这里守着。他们居高临下,远在市外,与喧闹的喀什新城一河之隔。满城都飘散着浓烈的辛香,是孜然的味道。这种来自古波斯的香料,最能传达喀什美食的特点,唤醒我们久已麻木的味觉。

顺着阿热亚路走到一个街口,有一尊制帽人的雕像——著名的花帽街到了。

在维吾尔语中,花帽称作“朵帕”,其装饰意义甚至大过它的实用价值。维吾尔族花帽的式样,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巴旦木花帽、塔什干花帽、格来木花帽、奇曼花帽、曼波尔花帽等数十种。雕像下面的街角上,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在傍晚时分的余晖中,坐出一片安详。

手艺人的黄昏,不期而至。

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也有一点伤感。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总有一些人和事,成为过往。艾提尕尔清真寺南的吾斯塘博依老街上,有很多很多的老铺子,很多很多的手艺人,守在暗淡的作坊深处,向外面张望。湖南长沙来的黄先生,从一间制作铜器的老作坊里,捧出一把纯手工的铜壶,朴拙浑圆的壶体上,经上万次锻打呈现出的自然纹理闪耀着手艺的光芒。

那是一间兄弟老铺,见我进去了,兄和弟都迎上来,但都不说话。似乎是不大会用汉语交流,也可能是不善表达。我表示也想买一把同样的壶,他们拼命摇头,表示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呢?难道只有一把吗?

只有一把。

我怅然若失,像丢掉了什么。一拨一拨的游人喧嚷着从老街上走过,惊扰着它。在一间老裁缝铺的门口,我发现土墙上挂着一绺老式缝纫机的脚踏板牛皮绳,慌忙奔过去,因为皮带断了,我们家的缝纫机已有十多年没有使用,那是我二十五年前故去的老父亲给我的唯一的嫁妆。

在内地,几乎已经看不见这样的老式缝纫铺。铺子外上了年纪的维吾尔族妇女,穿戴得花枝招展,肆无忌惮的笑声,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小县城度过的那快乐而悠闲的时光。

6

去往塔什库尔干的行程,是从夜间开始的。

说是说夜间,其实已经接近早晨七点。然而周遭是暗沉沉的黑夜,或是暗沉沉的群山。顺中巴国际公路行驶一百多公里,到达阿克陶县境内的盖孜边防站,天空渐渐明亮,地势也渐渐高攀。从这里开始,算是正式进入了帕米尔高原。是晴天,阳光特别耀眼。阿克陶盛产沙棘,“柿子红”的高原沙棘,晶莹如玛瑙,而一丛丛沙柳远看竟如飞雪一般。

不断地停下来,不断地仰望,不断地沉默不言。公格尔九别峰连绵,海拔七千五百三十米,是世界第三十七、中国第十四高峰,山体呈金字塔形坐落,几乎全部被冰雪所覆盖。不知道该说什么,已经没有语言可以描述,只能静静地仰望它的庄严。然而不久,号称“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没有公格尔峰的高度,然而它雪线之上的积雪,最厚可达三百多米,峰川如雪浪,滔滔不绝。而且它的山脚下,还有新疆三大高山湖泊之一的卡拉库里湖。那是一座高山冰蚀冰碛湖泊,湖深三十米,总面积十多平方千米,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帕米尔高原上,与慕士塔格雪峰相映照,美得让人无言。

岸边有一顶两顶三顶,一共有五顶柯尔克孜人的帐篷,静静地杵在草场上。牛和羊还有放牧的汉子,都特别安闲。

不想离开,也不忍离开,以至八小时以后,我们的车子才最终到达塔什库尔干。

“塔什库尔干”全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习称塔县,地处帕米尔高原西部,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三国接壤,距离喀什不到三百公里,我们居然整整跑了一天。“塔什库尔干”是塔吉克语,“石头城”的意思,塔吉克族的主体在中亚,主要分布在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家和地区,中国境内的塔吉克族,基本上聚居在塔什库尔干。

途径县城附近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塔吉克小村庄,甚是新奇。村子正在进行拆迁改造,新房子已经造起来了,老房子还没有完全搬离。村民们准备把老房子打造成富有民族风味的民宿,发展旅游业。塔吉克族的住房,大都是正方平顶,木石结构,墙壁用石块和草皮砌筑而成,房顶上架树枝,抹上拌有麦草秸的泥土,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民居形态。没有窗子,只在顶部中央开一扇天窗,用来通风透光。是多云的天气,西帕米尔高原的云朵硕大而洁白。农户栅栏外的草地上,漂亮的塔吉克牛一动不动,转着黑白相间的牛脸,不时朝着我们看。

牛都有着漂亮的黑眼圈。

漂亮的塔吉克小姑娘,戴着牛头一样的绒线帽,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没有什么形容词可形容,就是“漂亮”二字最贴切。她年轻的母亲,扎着粉红色方头巾,倚在草皮墙上对着我们笑,长睫毛,大眼睛,眼窝深陷。

据说塔吉克族是我国唯一的白色人种,高鼻深目、肤色洁白。塔吉克的本意是“王冠”。村支书会说国语,听说有作家来了,慌忙跑过来。村支书介绍了村里的扶贫增收计划,描绘了特色旅游的前景,邀请我们明年春天再来:明年春天来看杏花,四月杏花正开!

在我的审美经验中,历来“铁马、秋风、塞北”与“杏花、春雨、江南”相对,杏花怎么可能出现在冰峰连绵的雪域高原?村支书笑笑,一副见过市面的样子,也不分辩。“塔什库尔干”一县连通三国,边界线总长度为八百多公里,有中巴红其拉甫、中塔卡拉苏两个一类口岸和一个待开放的中阿口岸。在中国,再也找不出比塔县更牛的县。塔什库尔干的春天到处开满了杏花,尤其是在叶尔羌河谷,走着走着,会突然有几树红杏传奇般地出现在你眼前。在叶尔羌中游水系,有很多条支流汇入,形成一条条河谷。每当有一条支流汇入时,它所携的泥沙就会在汇流处堆积出一个冲积扇,而在这个小小的冲积平原上,往往会有一个村庄出现。每到四月,积雪消融,大地回暖,一树树杏花绽放,把河湾处的小小村落汹涌成一片花海。

7

石头城的清晨,金光闪闪。

不知道具体的时间,闪闪晨光中我有些恍惚,面对一堆堆乱石和或断或续的城垣,感觉做梦一般。

小雨刚刚停下,太阳从云间探出来,瞬间廓清了雾霭。连绵的山峰逶迤而去,勾勒出孤拔的背景,那久已逝去的边关旧梦,在这座废城上缓缓浮现。

人们都知道,我国有三座石头城:辽宁石头城、南京石头城、新疆塔什库尔干石头城,但不知道在中亚,有三个“塔什库尔干”:一个在苏联,一个在阿富汗,一个在中国喀什的塔县。都是石头垒砌的城郭,巍峨而庄严。大凡石头城,都沉积了丰富的历史、军事和商业内涵,都曾风狂雨骤、虎踞龙盘。塔县石头城曾是朅盘陀国和色勒库尔国的都城,也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犁国王城,因位于丝绸之路中道与南道的交汇地带,曾是那样的繁华和重要,而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石头城的现存遗址,主要存有晋朝、唐朝、清朝等不同朝代的建筑,又分内城和外城两个部分。外城乱石成堆,内城保存较为完整,古代军事城堡的规制依稀可见。因为是建在高丘之上,地势极为高峻;又因为乱石遍地,荒草丛生,给人一种废墟的美感。

不知道城下蜿蜒的商道,走过多少来自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的商队,也不知道为了攻下这座坚固的石头城池,有多少将士的尸骨,抛在了城下的塔什库尔干河滩。由喀什、英吉沙、莎车、叶城至帕米尔的几条山道,都汇集到了这里;西去中亚的几座大山:红其拉甫达坂、明铁盖达坂,瓦赫基里达坂,也都经由这里,向着更远的远方辗转。作为古丝绸之路穿过葱岭(帕米尔高原)的最大驿站,直到清代,它都仍然在发挥作用。唐代玄奘大师前往天竺取经,十七年后归来,途经朅盘陀国,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述了这里的风俗、物产、宗教等,并有这样的描述:“朅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可知那时,石头城还处在“原隰丘墟,城邑空旷”的阶段,从石崖脚下砌起,与顶齐高的内城城墙,以及蔚为壮观的城楼、城垛、女墙、角楼和碟孔,应该是元朝初期的大兴土木。到了光绪二十八年(1902),清廷在这里建立“蒲犁厅”时,它应该已经比较破败。“蒲犁厅”是清代新疆的行政机构,管领二十七处大庄、十一座驿站、十一所卡伦,以及柯尔克孜族和塔吉克族的游牧地,隶属喀什噶尔道莎车府,八千多人口,主要从事畜牧業。卡伦是清朝特有的一种防御、管理设施,也即清代的边防哨所,多设于山川要隘处,负责稽查逃犯,解送马匹,护送贡物,传递文书,保证交通安全。没有任何痕迹了,任何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更何况是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雪域边关。太阳一点点升高,废墟之上金光闪闪。原木色的栈道,在硕大的石块间穿过,仿佛过往的岁月。

很难想象自唐至清,它一直雄踞要津,商旅不绝。

在这秋去冬来的季节,立于废城之上,不由得思绪缠绵。我蹲下身去,捡起一块石头。我想这就是石头城啊,一种感伤的情绪,风驰电掣般涌来。石头城下,塔什库尔干河日夜流淌,废城也日复一日坐落在河谷间。黄昏很快就要降临了,光线开始柔和,一个牧人赶着一群牦牛,正在涉过塔什库尔干河岸的金色草滩。塔什库尔干河是叶尔羌河的一条重要支流,两岸山石裸露,但河谷开阔,水草丰美的夏牧场,是塔吉克人最美的家园。而一侧的废城遍地瓦砾,在傍晚有一种危峻和肃杀。如我无数次描述过的那样,夕阳正在快速坠落,积云的天空中,浮动着深蓝、金绿、橘黄、群青等交织变幻的颜色。离县城不远的地方,投资十六亿元的新疆首个高高原机场阿克塔木机场,有望明年开工,塔什库尔干经济社会的发展,将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

8

沿314国道一路攀行,是这条路的终点红其拉甫山口。

这条路还有另外两个名字:一是中巴公路,一是喀喇昆仑公路,因为它穿越喀喇昆仑山脉。经过红其拉甫山口后,这条路还会一直通向巴基斯坦的北部城市塔科特,全长一千二百公里。在古代,沿着这条路,可以进入印度、伊朗(古波斯)等古老的国度。南部与巴基斯坦接壤的国境线上,以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为首的四座海拔超过八千米的雪峰依次排开,若是进入克勒青河谷,可以同时仰望四座雪峰。

那该是多么令人神往。

作为帕米尔高原上最美的河谷,克勒青河谷其美不在河岸,而在冰雪。它一路接纳了来自喀喇昆仑山主山脊北坡的特拉木坎力冰川、乔戈里冰川、木斯塔冰川、音苏盖提冰川等数条巨型冰川,这些冰川的末端直落河谷深处。在去往红其拉甫的路上,有一个岔路通向另外一条名为明铁盖的河谷,顺着河谷,可以到达中国与阿富汗的边界。站在中国与阿富汗之间的山口上,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瓦罕走廊。边陲的风物总是壮阔而寂寥,让人清醒如初。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在“春晚”上看见“红其拉甫”这四个字,看见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哨所的上空。红其拉甫是我国海拔最高的陆地口岸,氧气含量不足平原的一半,常年积雪,有时大雪封山长达八个月之久。“红其拉甫”在波斯语中意为“死亡之谷”,在塔吉克语中意为“血染的通道”,有人形容:躺着都是一种风险。红其拉甫边防连队近百公里中巴边境守防巡逻线路,都在海拔四千七百米以上的冰川雪峰上,不断挑战生命的极限。明显感到呼吸困难,感到抬不起腿,迈不开步,感到气喘。有边防战士笑着迎上来,一边重复:慢——慢——慢——慢一点!

一路上都是阳光普照,上来后却突然狂风大作,沙石漫天。迎上来的战士姓赵,南方人,军校毕业,已经上来七年。

“几年回一趟家啊?”我问。

“不回,几年也不回,她上来!”

他口中的“她”,是相恋多年的妻子,他的高中同学。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儿子,还没来过哨所,不过年年“春晚”,他妈媽都指着画面上的五星红旗,告诉他:爸爸在那儿看着你呢!

他说这话时,五星红旗正高高飘扬在哨所之上。太阳钻出云层,瞬间照亮了连绵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