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麦里暴风雪
2020-05-08陈湘涛
陈湘涛
狂风裹挟着雪花,无情地扫着旷野。它们像是越狱的囚徒,咆哮着,嘶吼着,抱怨着,咒骂着,发泄心头的愤怒,将卡拉麦里荒原烙上银白色的印记。
风雪已经肆虐了两天。野马研究繁育中心周边天昏地暗,门窗哐当作响,旗杆摇晃,几间彩钢板的房屋屋顶翘起,像是伸展了翅膀的鸟,随时准备起飞。
刘苏发现管铭友时,他正躺在一块倒塌了的金属宣传牌下。刘苏用力去掀那块宣传牌,牌面上结了冰霜,根本掀不动。她赶忙跑回繁育中心,叫来了男同事,这才把快要冻僵了的管铭友抬了回来。
管铭友躺在床上,看到刘苏,突然伸出手攥住刘苏的手,气喘吁吁地说,不要走,留在这里。
就在两天前,管铭友说了同样的话。那时刘苏正向管铭友请辞,因为家人在南方温暖的小城为她安排了工作——在一所中学当生物老师。
管铭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新疆吗?就是因为中学时看过一本苏联小说,讲一群年轻人从无到有建起了一座共青城的故事。来了之后,就去找共青团,那时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有七个共青团,我去的是石河子共青团。那是一个荒草滩,那儿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逃荒落难而来,垦荒开地,打井建屋。他们与书中最大的区别,是没有理想。我当时就想跑,回上海或者去云南,一边干着一边想着怎么跑。干着干着,发现田地一片一片增加,生活环境一点一点改善,团场越建越好。虽然比不了上海,但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从无到有建设出来的。后来组织上派我去学兽医。1993年落实返城政策,我本来可以回去,可我一身的本事都是给牛马羊看病,回了上海只能伺候猫狗,所以我就离了婚留在这里了。你再看看周边那些野马,明明可以越界去条件更好的地方,可是它们就在这里与天斗与地斗。这是它们的家。你想走我也能理解,谁都不是生下来该吃苦的,只是有些苦必须有人吃,我们的国家就是这样建设起来的。
这个故事太旧了,旧的不足以打动刘苏,现在早已不再是那个只讲奉献的年代了。刘苏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回家之前,要不要绕道去五家渠旅游一次,也许能遇到想见的人……
管铭友没注意刘苏心不在焉的神情,继续念叨,门口的牌子你看到了吗?只有荒凉的戈壁,没有荒凉的人生,这是我亲手写上去的。将十六匹从德国动物园引进的野马,繁育成三百四十二匹野马,新疆乃至我们国家从此多了一个新的物种,我觉得我的人生并不荒凉。
刘苏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我不怕荒凉的戈壁,我怕荒凉了自己的人生。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再过几年,就不会跟生人说话了。
管铭友悻悻地说,跟野马打交道多了,你就会明白,跟人说话是最无聊的事了。就像现在我跟你说话一样,纯属放屁。
刘苏倒了一缸子生姜红糖水,坐在管铭友身旁小口地啜饮着。她一边喝一边回忆着往事。无数个夜晚,她就是这样靠着回忆进入睡眠的。
管銘友是刘苏在野马研究繁育中心见到的第一个人。她一直记着那个场景:管铭友带她到了男职工宿舍,穿过简易摆放的桌椅和凌乱的床铺,走到最里面。管铭友指着一个空床铺说,喏,这就是小白的床,一个月前他不打招呼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刘苏大吃一惊,着急地说:他是去找水源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不去找他?
水源?水源全在地图上标着呢?!
刘苏又问了一圈人,终于确信白岩真的离开了,而且是逃跑的。他逃跑时给同事们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我把梦想埋葬在这里,我把希望带在身上。
刘苏哭了起来,眼泪哭干之后决定离开这里。管铭友说,小白以前一直跟你写信,你都收到了吧。你前面的回信他都带走了,后面又来了几封信,一直在门卫室放着。你把信都拿走吧。
走出大门的一刻,刘苏突然问:这里有没有一匹叫刘苏的小马?
管铭友指着不远的围栏说,喏,就是那一匹。
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静静地站在烈日底下,母马守护在小马身旁。
管铭友说,野马驹喜欢晒太阳,但它们年幼无知,常常不知不觉中被烈日晒晕,甚至晒死。每当马驹晒太阳时,母马就站在马驹身旁,用高大的身躯挡住直射过来的阳光,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为马驹遮阴。
刘苏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能来这里上班吧?
这里不适合女的。
我能行,我是西部志愿者,就是来这里工作的。刘苏掏出了派遣证。
从此刘苏就成了野马研究繁育中心的女技术员,每天在管铭友的安排下,铲马粪,喂草,挑水,切萝卜,向放归自然的野马投草料。她还负责管理野马的谱系档案和技术档案,辛劳又忙碌。
刘苏最喜欢看小马驹。她刚来的第一个月,野马研究繁育中心就诞生了两匹小马驹。刘苏一有空就去看。它们在远处顽皮、打斗,母马便“呃——呃——”发出一阵阵焦灼的长嘶。两匹小马驹听到母亲的召唤,便停止打闹,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见孩子回来了,母马马上发出另一种“欢儿——欢儿——”的叫声,声音充满了喜悦和快乐。
繁育中心每个月都有几匹小马驹诞生,中国现存野马的数字记录每个月都在改写。白岩在信中曾经表达过这种惊喜,他没有说谎。
卡拉麦里周边没人种蔬菜,繁育中心职工食堂千篇一律的土豆白菜,换口味全靠吃辣。管铭友是上海人,却是繁育中心最能吃辣子的人。到了秋天,他找人去奇台的辣椒地头买来成堆的螺丝椒、小米椒、线椒,组织大家一起洗辣椒、切辣椒、晒辣椒。刘苏一边流着眼泪切辣椒,一边表示抗议。管铭友无辣不欢,轮到刘苏做饭,他总嫌刘苏做得不够辣,要给她示范、先用刀在案板上把小米椒的底部切开,这时辣椒籽会滚出来,再用菜刀在案板上平削一刀,开膛破肚的辣椒连同掉出来的辣椒籽全都聚集在场面上,然后放入油锅里炸,只有这样才能发挥出小米椒霸道的辣味。而那种皮厚个大的辣皮子,炒之前提前用开水泡开。不管荤素,都先放上几块炝锅。这种干辣椒香味有余辣味不足,是另一种美味。刘苏本来吃不了辣,但顿顿吃土豆白菜,对菜里的辣椒也有了兴趣,慢慢开始跟大家一起先挑辣椒吃了。
管铭友还嫌晒干的辣椒不辣,专门用一个瓶子收了一些小米椒的籽,凑满一瓶子后,用油炸了,蘸馒头吃。刘苏吃了一次,第二天大便时有一种火辣的感觉,从此再也不敢吃了。
入冬时,繁育中心给刘苏发了一顶雷锋帽。 刘苏很快就弄懂了白岩所说的雷锋帽的四种戴法:一种是帽耳拴系在下巴上,这种戴法最保暖,但脖子勒着会很不舒服;一种是帽耳自然下垂,这种戴法最自然,表示既不在乎保暖功用,也不在乎装饰功用;一种是帽耳上翻,却不系扣,这种戴法最洒脱,两只帽耳上翻以后高高翘起,随着头部晃动呈现不对称的各种造型,用今天的话说,这是屌丝的戴法,表示土得掉渣却毫不介意;还有一种是帽耳上翻到帽顶,并系紧扣,这种戴法最时尚,表示放弃了保暖功用,只保留了美的追求,过去很多人家里的结婚照和全家福,男人们多是这种造型。
刘苏戴雷锋帽,一定把帽耳扣得紧紧的。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还要什么形象。
在繁育中心,刘苏也见到了野马残忍的一面,这是白岩的信里没有描述过的场景。在繁育中心西南面,有个由十三匹野马组成的“群落”,是繁育中心五年前放归野外的“作品”。领头的公马NK251,隔着两三公里就能敏锐地感觉到其他公马的接近,它便旋风一般冲上去与潜在的情敌决斗。刘苏亲眼见到两匹公马腾空而起,四只前蹄在空中对打,嘶鸣声、撞击声惊天动地。打完了再撕咬,撕咬不解气还要狠狠地踢,最后,公马NK251取得了胜利,但它仍不轻易放过败北的入侵者,直追得它不敢在附近露面才罢休。
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刘苏总有想离开的冲动。这些野马长大后,变得自私且凶狠,远不如小时候那样可爱。其实人也一样,上学时的单纯梦想总会被生活碾压成泡沫。而自己,就像是生活在泡沫中,等待着泡沫破碎的那一刻。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刘苏想再次挑战管铭友自制的油炸辣椒籽,可惜馒头已经吃光了。
外面风雪声渐渐小了,只剩细微的呜咽,像是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哭够了闹够了换成哼哼了。躺在床上的管铭友也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他用命令的语气让刘苏到马厩看看。刘苏忍不住说,这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派我一个女的去?管铭友说,让你去你就去,二十分钟后你还没回来,我再派人找你。刘苏想说,何必多此一举。她看了看管铭友的裹在被子里还没彻底暖和过来的身子,就不想再争辩了。
出了门,刘苏体验到了前所未遇的“极致寒冷”。宿舍区距离繁育中心有半里地,她在风雪中急速前行。刚出门时就有一种针扎似的痛楚,咬牙坚持几分钟后就彻底麻木了,感觉不到一丁点冷,也感觉不到一丁点热,全凭一股豪气支撑着。走着走着突然脚底打滑,刘苏摔在路边的冰面上,头上戴的雷锋帽发挥了安全帽的作用,头撞到冰上竟然不觉得疼。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爬起来接着走。终于走到了马厩,刘苏手指僵硬,身体冰凉,腿卻是滚烫的。她像往常一样清点了野马的数目,观察了它们的睡眠状况。谢天谢地,一切安好。只是由于风雪,它们全部采用站立式睡眠,没有一匹俯卧着的。管铭友曾告诉刘苏,马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会采用俯卧式睡眠。现在的情况说明它们对恶劣的自然气候充满了戒备,一旦更大的天灾来袭,它们可以在醒来的同时迅速出逃。
回到管铭友身边,刘苏缓了整整五分钟才开口说话,说话时声音打战。她这才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冷——原来寒冷和喝酒一样,都是靠后劲折磨人。汇报完情况,管铭友点了点头说,你回头把检查记录填上。
刘苏明白管铭友是想用工作把她拴在这里,尽可能让她成为这里的不可替代者,增加她逃跑的负罪感。刘苏感觉很可笑,管铭友格局太小,总喜欢对下属使一点小花招,御人如此,留人也是这样。她甚至怀疑管铭友的伤情没这么严重,纯粹是为了留人设的苦肉计。
真的要走,完全可以甩手就走。因为来这里本身就很荒唐,她可以说是被白岩欺骗来的。
六年前,刘苏和白岩还是一对情侣,在大学校园的小路上牵手,在小树林里拥抱接吻。他们还在一起看了一部名叫《野马之死》的纪录片,内容是在卡拉麦里放养野马的故事。刘苏感动得泪流满面。白岩说,等我们毕业了也去那里。那时刘苏还下不了决心,白岩掏出钢笔在刘苏左手手心写了几个字:野马之约,不见不散。又叮嘱:要听“手掌”的话啊。刘苏俏皮地合上手掌,摊开就只见一团墨迹。刘苏说,哪有字啊。白岩捉住刘苏的手,从钢笔里挤出两滴墨水,就着墨迹用钢笔勾画出一匹瘦马,说,这次你可赖不掉了。
白岩比刘苏高一届,学的也是畜牧管理。毕业后他参加了西部志愿者活动,真的去了卡拉麦里。每个星期,刘苏都能收到白岩的信。白岩去的那个地方,没有网络信号,只能用卫星电话。卫星电话通话价格昂贵,只允许公用。每隔一星期,有一辆运送补给的卡车来繁殖中心,可以帮他们捎信。
刘苏回信说,笨蛋,你不会每天写一封信,攒够一星期的,一起捎来。你在信封上编上号,我每天拆一封。
白岩信里说,繁殖中心条件十分艰苦,水需要由专人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运过来,而电力主要依靠一块太阳能板。这里的人洗脚每周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擦,只在周日洗一次澡。
刘苏回信说,脏死了,你身上肯定臭烘烘的。以后每次拆信时先放在外面散散味道。
白岩说,行走在保护区,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动物粪便和脚印,一不留神,还可以看到远处悠闲行走的黄羊和野兔,它们对陌生的窜入者没有太多戒备,只是与来客保持一定的距离,远远地望着。
刘苏说,它们是不是像草原上的土拨鼠那样,竖起身子,举着上肢,探着脑袋,捂着鼻子议论:这是哪来的脏孩子,比我们还臭。
白岩说,鹅喉羚和黄羊这两种动物很相似,只是鹅喉羚在发情期喉部会变得肥大,就像鹅的喉咙一样,所以人们才叫它“鹅喉羚”。其实识别鹅喉羚的最好方式是观察它的尾巴,鹅喉羚的尾巴比普通黄羊更长一些,所以也被叫作“长尾黄羊”。
刘苏说,鹅的喉咙我没观察过,但我能想象到,你仰头喝水时喉结不就是这样的吗?
白岩还说,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的秋天最漂亮。这里地势起伏多变,形成大大小小的山包,高的不过数十米,凹地上被洪水冲击而成的临时河道两旁,稀疏地长着一些灌木,开着红色或黄色的小花朵,叫不上名字。为了摘一朵寄给刘苏,自己的手都被扎烂了。看到信里的花瓣了吗,它原来没这么红,是我用鲜血把它染红的。随着信寄来的,是几片暗黑色的花瓣。
刘苏回信给白岩,你的血是红的吗?我明明看见是黑的,把花瓣都染黑了。写完这句话,她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又在后面加了一句话,你那里有没有创可贴?
白岩说,古尔班通古特是个脾气古怪的内陆沙漠,说不定哪天就飘起大雪。下雪是卡里麦里所有野生动物的灾难,因为雪经常下一天一夜,将梭梭和盐生假木贼之类牧草覆盖。太阳出来后,上面的雪又成了坚冰,那些动物很难把冰雪里的牧草刨出来。这时候就想起古龙笔下的雪景: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刘苏说,又是砧板又是洪炉,你肯定把那些野生动物当鱼肉了。不接受反驳,不允许抵赖!
白岩说,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原来刘苏为他准备的围巾毛线帽统统不顶用。来这里领了一顶雷锋帽,算是御寒神器。据他观察,雷锋帽有四种戴法,等见面时手把手地教给刘苏。
刘苏回信说,孔乙己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白岩同志发现了雷锋帽的四种戴法,你俩都是一类人。
白岩还说,卡里麦里有一种花岗岩矿石,名叫卡拉麦里金,底色为浅黄色,中间点缀着黑色,美观又素雅。只是这种矿石还没有被商业开发,它的价值也没完全被认可。
刘苏回信说:夏洛克·岩、葛朗台·岩、阿巴贡·岩、泼留希金·岩……
白岩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保护区里的野马。
白岩说,刚来这里就当了一回助产婆,产下的小马驹子也格外喜欢他。这是匹母马,经常从远处突然飞快地跑到他的身旁,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竟然酷似刘苏,所以他征得同事们的同意,为这匹马驹取名刘苏。
刘苏说,严重侵权,罚你每天给小刘苏讲一个睡前小故事。
白岩说,野马也会吃“雪糕”,它们将冰块刨出来就着浑浊的积水一起咀嚼、咽下、嘴里还发出很响的声音。
刘苏说,你把小刘苏教好,吃相不能太难看。
白岩说,最好玩的就是给机灵的野马打防疫针,每次都是想尽了办法。有时他们躲在草垛里发射飞针,有时在围墙上凿洞,在围墙另一侧通过眼洞瞄准射击。春夏之交的防疫季节,大围栏里总在上演着人与野马斗智斗勇的游戏。
刘苏听得入了迷,主动找了一些野马的资料看,竟然成了学校里的野马专家。毕业前,她写了一篇关于野马繁育的论文,建议把野马迁移到内蒙古等条件相对较好的牧场去。指导论文的范教授笑着说:等你去了卡拉麦里见到了野马,可以问问它们愿不愿意。范教授也负责毕业生就业指导,他是系里唯一赞成刘苏去赴野馬之约的老师。
现在,刘苏仍记得收到和寄出的每封信的内容,可是白岩却不见了踪影。
是什么让自己独自坚持到现在?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也许就是看到小马驹的那一瞬间,一个草率的决定形成了。
她没有走,并且坚持到了现在。也许坚持得越久,包袱就越重,再次选择会更困难。
风雪彻底停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所有人都在等待金胖子带领的车队,车上有冻疮膏之类的药品,有面粉和蔬菜,有风干的牛羊肉,更重要的是有供野马吃的草料。
金胖子人高马大,长相很像电影《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学校负责接送孩子的巨人鲁伯·海格。他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每隔两三天就给繁育中心送些给养。
他跟繁育中心每个人都很熟。每次卸完货,他喜欢找刘苏聊天。没话说的时候,就站在旁边看刘苏干活,但从不帮忙。他说,货车司机最怕勤快,一勤快就磨不开情面帮人装货卸货,给自己找了干不完的事。
金胖子在驾驶室里放了一把破吉他,他喜欢唱新疆民歌《吉尔拉》,有事没事总在刘苏耳边哼唱:爱你爱你真爱你呀,我找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那吉他上呀,抱着吉他我抱着你。他的歌像是专门唱给刘苏听的,每当有人走过他都会暂停,等人走远了再接着唱。
周边的团场种有甜菜,当地称为糖萝卜,供应糖厂制糖,也会销售一部分给居民。有时金胖子会带几棵甜菜来,就在刘苏的宿舍把甜菜熬制成“糖稀”,蘸馒头吃。刘苏过去没见过甜菜,形似青萝卜,个头巨大,疙里疙瘩,远不如萝卜匀称。熬甜菜糖稀可是个技术活,熬制不好就会发苦。金胖子烧菜是二把刀,熬“糖稀”却很有功夫。他将甜菜疙瘩洗净,用擦菜板儿擦成细丝,放进锅里,加适量的清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关火。等凉了,捞出甜菜丝,剩下的水小火慢慢熬,直到熬成黏稠的“糖稀”。金胖子熬制的“糖稀”甜味醇厚,微带苦味,还有一种特别的甜菜香。每次熬甜菜,金胖子能在刘苏宿舍待上大半天,炉火旁坐一会儿,刘苏的床上躺一会儿,刘苏也不恼。她看见金胖子来,就把被子床单收好,专门为金胖子准备了一块粗布床单,免得他把自己的床睡出味来。
金胖子喜欢给刘苏讲他的风流史。有半路搭车的乘客,有迷了路的捡石头的女人,最难忘的是一个女导游。他把车停在路边打盹,一个漂亮的女导游撇下一车的游客,走了一里路到他的车下撒尿,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女导游打了一声口哨。女导游没有慌张,抬头冲他微微一笑,然后问他有没有宝石光戈壁玉。金胖子捡过几颗宝石光,大多被捡石头的女人连哄带骗要走了,其中最好的一颗,拿在手里不用对着阳光就能看到金黄色光芒,让一个木垒姑娘要走了,金胖子也只是在她胸脯上摸了一把。这时金胖子的车上正好有两颗,他学聪明了,让女导游爬上驾驶室来取,女导游刚一上车,就被他紧紧抱住了……
金胖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刘苏的脸立刻红了。她不觉得金胖子有多下流,在荒漠上,遇到一个陌生人,都让人无比兴奋,可以山南水北地聊一整天,更何况是异性。在荒漠上,由不得你起承转合,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上大学时,心理学老师讲过一个名词,叫无背景人格。老师说,无背景人格就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背景下,人可以放弃礼义廉耻道德。对女导游来说是如此,对金胖子来说也是如此。
金胖子有时在刘苏的宿舍待到凌晨一点,被刘苏赶着走,他才意犹未尽地走回司机休息室,但他从来没对刘苏动过粗。
金胖子始终搞不明白,每当他把意思快挑明的时候,刘苏总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像是在寻找掌纹中的秘密。
金胖子迟迟未到,繁育中心里等待的人心急火燎。刘苏并不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该走的总会离开一样,早与晚区别不大。她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走之前到底去不去五家渠?
五家渠是一个地方,也代表着一个人。
去年秋天,刮过两天大风之后,紧接着漫天沙尘,让人搞不清风到底要吹向哪里。吹过风之后,就是捡戈壁玉的好时候。虽然戈壁滩早已被人翻检过无数遍了,但风像是一个神奇的播种者,将戈壁玉慷慨地洒在了戈壁滩上。卡拉麦里地处戈壁滩腹地,戈壁玉产出也少,所以只有少数带有执着信念的求索者才会横穿戈壁滩来到这里碰运气。捡石头的人来自北疆各地,男人仅戴顶草帽,女人帽子、纱巾、口罩装备齐全。那天来的是一个男人,一身户外运动装备,没有戴遮阳帽,刘苏一眼就能看到他的清瘦面容。
男人渐渐走近,向刘苏讨水喝。刘苏不知怎的竟然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了他。他没有直接喝,找出自己身上的矿泉水瓶,将水杯里的水注入水瓶中,然后再一口一口抿着喝。很少有男人这样喝水。刘苏还注意到,他有两条高高竖起的眉毛,眉毛尖直指鬓角,像是女人做了文眉。这是刘苏在新疆见到的最好看的男人,眉目鼻口立体地搭配在一起,像是电影《指环王》里的精灵王子。刘苏问他从哪里来,他竟然回了一句,很远的地方。很远是多远,刘苏想问,却没有开口。
刘苏怕他喝了水就走,就问他捡了几块石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黑布袋子,里面有几颗戈壁玉,红的、黄的、白的。能走到这里的,都是资深捡石客,不像戈壁滩外围那些人,拿着麻袋恨不得把所有带颜色的石头一网打尽。刘苏不会识别石头,但她享受被男人视作行家的感觉,她一一翻捡,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看,然后选了一块鸽子蛋大小、透着金黄的石头,说,这个我很喜欢。男人没有注意刘苏的措辞只是喜欢而不是夸赞石头的价值,也拿起这石头迎着阳光看了看,试探着说可能还够不上宝石光的级别。刘苏想起前一阵金胖子留在宿舍的几块石头,说,我这里有几块石头,你来看看啊。
刘苏把男人领进宿舍,拿出了石头。男人一颗一颗拿出来看,挑出一颗半透亮的,问这颗卖不卖。刘苏想说,你要是喜欢就拿去,脸滚烫着说不出口,就矜持着笑。刘苏想起金胖子讲过的艳遇,如果这时候男人来抱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男人说,要不我把今天捡的这些都给你,就换这一颗,边说边摊开袋子。刘苏只挑出刚才表示喜欢的那颗,说,就用这一颗换吧,别的我不喜欢。男人面露惊喜,突然捉住刘苏的手,用力握了握。男人虽然清瘦,力气却很大,刘苏的手紧紧蜷缩着,怕让男人触碰到自己手掌上的老茧。
男人看出刘苏的忸怩,说,我叫徐风铎,家在五家渠,你以后要是到五家渠来玩,可以来找我。
刘苏不敢看他的眼睛,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等着徐风铎留电话,可是他似乎忘记了。
接下来的场景有些尴尬,徐风铎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说石头是很好的共同话题,但男人刚交易完,不想再提这茬。坐了一会儿,刘苏说,我带你去看野马吧。徐风铎惊讶地说,这里是卡拉麦里野马保护区?刘苏说,是啊,你以为是哪儿。男人说,我都走这么远了啊。
刘苏在前面带头,徐风铎落后半个身位,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繁育区。徐风铎一边走一边讲自己的经历。他说自己离婚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想着女儿作为新疆人怎样都应该有颗玉来戴,买的玉太市侩了,只有自己找来的玉才更有意义。他曾经和朋友去过和田的玉龙河,发现和田玉籽料早已工业化找寻了。大企业把成吨的石子堆放在一起,用传送履带过水清洗,履带上坐着几排人从早到晚地挑选。失望之余,他就在北疆寻找戈壁玉了。
刘苏静静地听着,斜眼从影子上看到徐风铎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自己。这怎么可以,周围都是同事。刘苏将手揣进了裤兜口袋,像个男人走路的样子。穿过青储饲料场,周围寂静无人。刘苏又把手伸了出来,在身前不自然地摆动着,步子怎么也调整不过来,都同手同脚了。徐风铎这时只要肯伸手,刘苏就能扑到他怀里。铃声响了,徐风铎接了电话,是同伴在找他。徐风铎说,对不起,我要赶回去了。刘苏只是“哦”了一声。徐风铎说,下次有机会再见。他要了刘苏的手机号,存在了手机里,转身就走了。刘苏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顶着灼人的日光。
第二天,突然有两个男人来找刘苏换石头。他们拿出十几块五颜六色的戈壁玉,表示愿意以多换少。刘苏掏出徐风铎那块戈壁玉,说我现在只有手里这一块,而且不想跟人换。那两个男人看了一眼石头,满脸嫌弃地走了。
从此,她对金胖子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用石头跟各种女人做交易,吃相很难看,仅仅是不想错过。当一个人不想错过的时候,就不怕犯错了。
刘苏始终没有等来徐风铎的讯息,她有些后悔没有留下徐风铎的联系方式,讓自己如此被动。
金胖子听说刘苏把他送的石头换给了一个捡石头的人,气冲冲地来找刘苏。刘苏正坐在宿舍里烧开水,金胖子推门就进来了——他从没有敲门的习惯,刘苏也就养成了另一种习惯,平时在宿舍就顶住门,只要门能让金胖子推开就表示可以接待客人。金胖子面对着刘苏,喘着粗气,像是在不断地给自己打气。终于他眼睛一闭上前拽起了刘苏,紧紧地抱住,嘴用力地在刘苏的脸上、鼻子上、眼睛上亲着。刘苏受不了他这么直接,左右躲闪着,避免嘴唇跟金胖子的嘴唇触碰。金胖子顾不了这么多了,一只手紧紧地箍住刘苏的腰,另一只手就在刘苏的屁股上、大腿上乱摸。刘苏被勒得窒息了,又羞又气,她垂下头用力在金胖子的左臂上咬了一口。金胖子把手松开,神情凝重,突然蹲在墙角抱着头哭了起来。
刘苏一点也不生气,但却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摔门而去。她不知道金胖子会不会跟来,会不会再把她拉进宿舍,会不会像刚才那样亲吻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反抗。
金胖子没有追出来。他跑回司机休息室,直到第二天早上出车的时候才露面。他诚惶诚恐地偷眼看刘苏,见刘苏脸上没有了怒意,这才高兴起来。金胖子找刘苏说了几次话,刘苏都没搭理他。他浑身难受,为了缓和关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他告诉刘苏说,白岩在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承包了两片矿区,做卡拉麦里金花岗岩。这种矿料颗粒小、结晶细,花色细腻,颜色基本一致,与国内的“菊花黄”和国外的“茹帕拉那金黄”等著名花岗岩相比,色差小,储量大,硬度高,板材的光洁度高,现在越来越值钱。白岩很有经商的头脑,不仅开发出高品质的花岗岩产品,还利用卡拉麦里金天然的花色、形态开发出了工艺品和异型石材。用金胖子的话说,白岩现在赚的钱他一辆卡车都拉不下。
刘苏面无表情,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刘苏已经能理解白岩的不告而别了,这里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告别,因为告别就要面对留在这里的人。
金胖子还说,跟白岩合伙经营矿的是一个女老板。女老板出钱,白岩负责经营,双方各占一半股权。两人早就好上了。
刘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摊开自己的左手。那里白岩用钢笔写过字,用墨水画过野马,现在只有厚厚的手茧。
金胖子听说刘苏要走,想要劝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就一直跟在刘苏身后,车也不开了。刘苏以为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做一次跟女导游一起做过的事。刘苏转过身去,迎着金胖子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金胖子却撒腿跑了。
金胖子去搬救兵了。
白岩托金胖子带来了一块镜子大小的蛋白石,石头上用粗笔写着两句话:两处只隔十里月,三年不寄一枝梅。刘苏让金胖子把石头退回去,并给白岩带话,生活在卡拉麦里,有什么不敢面对,生活在卡拉麦里,又有哪里可以逃避?
金胖子的车队终于来了。
四辆大车装满了草料物资,浩浩荡荡驶入繁育中心。金胖子先派一辆大车把发着高烧的管铭友送往乌鲁木齐医院。临别时,管铭友安排刘苏担任代理主任,负责整个繁育中心所有事务。大家也知道他想用托孤的方式留人,也都不跟她计较资历了。
已经到了早晨七点,卡拉麦里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严寒接踵而至,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四十摄氏度。
野马研究繁育中心里一只小马驹被冻死了,它只有四十天大,是刘苏最喜欢的马驹。它的母亲不停地用舌头舔它,希望它能以此获得些热量。可是后来母亲的舌头就冻在了马驹身上。刘苏找来热水,才将母马从孩子的尸体上解救出来。母马竟然哭了,两行冰柱悬挂在泪槽上。
这也是卡拉麦里野生动物的审判日。
积雪和地面草层间形成了冰层,这些有蹄类动物无法用蹄子刨开冰层找到食物。再加上低温让它们“饥寒交迫”,体力不支,无法在厚厚的冰雪中行走。
运来的草料只有三百吨。金胖子开上草料车,带着刘苏在周边寻找野马群。西南面、东北面、正南方、西偏北方固定生活着的野马群落都不见踪影。它们是不是向跟戈壁滩更深处那些远房亲戚的领地寻找生机了?这样情况就会很糟糕,因为更深处的地方,连正经的道路都没有,运草的车辆无法开进去。
车队很快吸引了成群的野驴、鹅喉羚前来觅食。它们饥饿难耐,已经不怕人了,就紧紧跟在金胖子拉草料的货车后面。金胖子几次加油门把它们甩掉了,但只要一停车,又会聚拢来一群,唯独不见他们要重点慰问的困难户——野马。金胖子调转车头,要把草料拉回去。
刘苏看着车斗后方一双双乞求的眼睛,眼泪流了出来。她能鲜明地感觉到眼泪是热的,流出后很快冻结在脸上,与金胖子嘴唇上冻着的清鼻涕很像。
刘苏对着金胖子吼叫,卸下半车来,救救它们。金胖子说,你疯了吗,这是给野马准备的口粮。刘苏说,生命不分贵贱,我们不能见死不救。金胖子怒吼说,这些野驴、野骆驼、鹅喉羚饿死了,内蒙古、青海和甘肃还有,野马要是死光了,这三十年的心血都白费了。中国就少了一样物种,你分不分轻重?
刘苏吼叫着说,我不管,先救看得到的。说着就放下车斗的挡板,要往下推草料。
金胖子死死抱住刘苏说:老管回来会气疯的。你是不是卸完草料就想跑了。你让谁帮你擦屁股?
刘苏说,我不跑,我给野马陪葬,行不行?
刘苏放下了扶梯,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下推着草料。金胖子愣了一会,也上车斗来帮忙了。
草料成捆成捆地扔下车去。让刘苏心疼的是,许多草料被风雪卷走,飘落到很远的地方,很快被积雪覆盖。
刚卸完十捆草料,金胖子忙拉起车斗横板,说够它们撑几天了,咱们再去西面找找野马吧。
趁着那些动物乞丐忙着抢食,金胖子驾车箭一般地蹿了出来,在结满冰霜的公路上疾驰。
一路上看到了许多具动物尸体,野驴、野骆驼、鹅喉羚,还有野狼。那些放归自然的野马不知道在哪里忍饥挨饿。
又开出五公里,仍然没见到野马的踪迹。刚一停车,又有一群饥饿的动物围了过来……
繁育中心的草料快用完了。刘苏焦急万分,四处打电话求援。可是周边再没有仓储草料了,去外地购买,仅运输就是一大笔钱,还不算购买草料的资金。野马研究繁育中心是拨款单位,每年都有固定的预算,打报告追加拨款,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长时间。
现在救助野马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卡拉麦里每一处定点投食点全都投放上草料。即便有些被野驴等动物抢食了,但总有一些能吃到野马的嘴里,大河有水小河才满。但这种救助办法耗资巨大,远远超过繁育中心的能力范围了。
白岩回来了。他组织了一支拥有十几辆八平柴的车队,向繁殖中心运送了八百吨草料。为了这次捐助,他卖掉了矿场部分股份。当白岩的运草车队驶入繁殖中心时,大家欢呼雀跃:卡拉麦里的动物们有救了!
白岩跟刘苏一起分拣草料。白岩问:你还不肯原谅我吗?刘苏答非所问说,以前那些野驴、鹅喉羚看到人就躲,可是今早我们带着草料去找野马群,它们就跟在车后。我把草料堆放在车下,它们凑过头来抢食,我用手摸它们的头,它们毫不介意。在暴风雪中,连动物与生俱来的习性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白岩似乎没听明白,转移话题说,为了找干草他把奇台、木垒、吉木萨尔的牧场都跑了个遍,总算凑够了。那些草主见到他急着要,都狮子大开口,还不让他还价。后来他带的现金不够了,就从草主那里赊了一些。草主都认识他,知道他讲信用。等繁育中心的草划拨下来后,他想拉几车草去还赊的账,现金购买的草料算他捐助的。那些草主肯定想要钱,他就干脆耍赖说没钱只能還草。
刘苏不自觉地离白岩越来越远了,渐渐听不到白岩的念叨了。
金胖子悄悄凑到刘苏耳边说,听说白岩的矿污染环境已经被环保局关停了。他和那个女人合伙因为资产分割吵翻了,所以他才回来的。
刘苏说,他怎么来到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这里了。
金胖子说,你不恨他了,不想惩罚他吗?
刘苏说,在这样的审判日,只有暴风雪才有资格惩罚。我们只需要好好地活着。
拉草的车辆在各个投食点投放完草料后,回到繁育中心已经夜里两点了。刘苏毫无睡意,带着白岩去看繁殖中心的野马。她指着其中一匹正在站立假寐的马驹说:它就叫白岩!今后就由你来喂养它吧。
白岩无动于衷,说,我已经从这里离开,无法再回来了。我捐了这么多,就是想赎你走。
刘苏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跟你走了,这些野马怎么办?
白岩说,你走了,自然有人还会来。这些野马总会有人管的。
刘苏想说,要是大家都这么聪明怎么办?她没开口,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是白岩曾经画过马的地方。
突然,刘苏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你好,我是徐风铎,以前和你换过石头,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