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军：守在深山当辅警

胡杰

“黑潭水深色如墨，传有神龙人不识。”白居易诗中描绘过的黑龙潭，位于秦岭深山之中。

黑龙潭其实不大，峭壁之下，面积恐怕不如一个篮球场。潭水足有十几米深，水中能看到的鱼，多是秦岭细鳞鲑，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总有善男信女在城里买了鱼，开车来这里放生，却不知，这里是冷水鱼的天下。一次，一个身穿警服的男子经过这里，发现黑龙潭上飘着几条翻了肚皮的大鱼，有人在岸边正试图打捞。警服男子二话不说，脱衣跳进潭中，徒手将这四条大鱼打捞上岸。

他怕游客捞鱼时，会不小心跌入潭中，危及性命。

救援

警服男名叫彭军，陕西省周至县公安局板房子派出所的一名辅警。自打29岁穿上警服，他已经在这里干了13年。彭军是当地人，从小在黑河边长大，习得一身好水性。这些年当辅警，他从黑河里救上来的人，还真不少。

一次，四个退休老人驾车进山游玩，小轿车突然冲出路沿，坠下山崖，一头扎进了河中。幸好，这地方还不是黑龙潭，水不很深。后排座上的老汉奋力砸开一块车玻璃，自己逃了出来。彭军和同事接到报警赶过来时发现，小轿车的车身大部分已经垂直扎入水中，陷在泥沙里，只有车尾露在水面。而那个逃出来的老汉站立在车尾，手里还抱着一个老头儿。其实，车上四个人，另外三人已经当场死亡。他手中抱的，是一具尸体。

＞＞上图∶彭军在批评教育一名违规上路的驾驶员

＞＞下图∶彭军是当地人，与老乡交流特别容易。以上照片均由作者供图

六月盛夏，山外小麦已经收过；可这深山之中，河水却还相当寒冷。老汉浑身湿透，打着哆嗦。他的脸上血流不止，左胳膊上的大块皮肤也被玻璃划伤。彭军游到他跟前，说服他放下同伴的尸体，下到水里。挽住老汉没有受伤的右胳膊，让他把身体贴在自己的后背上。彭军游出20多米，才把老汉拖到了岸边。

另一次，彭军救人，差点把自己淹死。板房子街道有两兄弟，大的二十，小的十七。二人在河道戏水，一不小心，弟弟被急流冲进深水区。哥哥去救弟弟，也被冲了进去。彭军闻讯赶到时，二人已经在水里忽上忽下，十分危急。彭军游过去，打算先救一个，再救另一个。没想到，两兄弟同时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不撒手。彭军的身体被拖进了深水里，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了。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他奋力摆脱了哥哥，拉着弟弟先游上岸；等返过身，又把哥哥救了上来。好险，救人过程只用了一两分钟。为这，县公安局还奖励了彭军五百元。

两兄弟获救，最感谢彭军的，当然还是他们的母亲。山里人穷，可力气有的是。女人领着俩儿子来派出所，就为跟彭军留一句话：“他们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你不论要干啥活儿，让这俩给你出力！”

西安人吃的，就是黑河的水。为保护水源，黑河全线是不允许钓鱼和游泳的。见到有游客河道里玩，民警是要劝离的。可是，一到夏天，游客一多，总会有人不听劝阻，非要到河边戏水。

有个男子在河里冰西瓜，结果，河水把西瓜冲跑了。男人去捞西瓜，西瓜没够着，自己却落了水。黑河的河道并不宽，河里又有许多石头。男人是个体重超过200斤的大胖子，就被卡到了河中间的一个石头缝里。彭军救他时，这人因为紧张，体重又大，往彭军背上扑时，就把彭军扑倒。等彭军好不容易把他弄上岸，一看自己满脚血，才觉得大脚趾钻心地痛。原来，被胖子扑倒的瞬间，彭军的脚也踩到了石缝里。往外用力一拔，竟然把大脚趾的趾甲盖揭掉了。当时拼了命在救人，他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一次，彭军开车在108国道上行驶，路边忽然冲出一个挥舞双手的中年妇女，惊恐万状地拦下他的警车。原来，这是一对来自咸阳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进山玩。丈夫一脚踩空，跌进了河中。转眼间，他就被冲进了深水里。顺着那个女人的手指，彭军看到一个脑袋在水里一起一伏，十分危险。这次救人，彭军是边跑边脱的衣裳。人救上来，吐了肚子里的水，脸上就开始有了血色。彭军要开车继续赶路，却被女人拦住。女人在他的车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打开他们雪佛兰轿车的后备厢，哭着要给彭军拿烟酒。没等她把东西提过来，彭军一踩油门，赶紧溜了。脚趾甲被揭掉那次，人家要感谢他，也被他谢绝；人家要送他去医院看脚，他也没去。

除了河里救人，彭军也是所里山中搜救的主力。有年国庆节，一帮驴友穿越太白山，一个安徽女驴友高原缺氧，同伴不得不打电话求救。当时，山下下着小雨，山上下的可是小冰雹，打在人脸上，像小刀在割。凌晨三点，彭军和搜救志愿者一起上的山，到下午三点，才把女驴友抬下来。驴友们张罗了一桌饭，彭军一口没吃就悄悄离去。后来，获救女驴友托西安的驴友给彭军送来了一面锦旗，另外还有两瓶酒。彭军收下了锦旗，却把酒给所里的同事喝了。

他不抽烟，也不喝酒。

办案

当辅警之前，彭军既抽烟，也喝酒。

＞＞白居易、苏轼都到过的黑龙潭 作者供图

＞＞彭军到泉眼处为所里取水 作者供图

彭军在西安上过大专，学的是计算机。当年，这个专业好找工作。他曾经在深圳一家生产电脑的工厂上班，干到工程助理，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可这时，家里出了事。父亲干活儿时被砸伤了腰，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残疾弟弟需要照顾。彭军只好辞了深圳的工作，回来照顾家人。等家人稳定一些后，他到县城打过一段时间工，还跑过大客车。随着妻子怀孕、生产，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家乡。初当辅警时，彭军一个月工资只有七八百元。这样微薄的收入，让他不得不戒掉了烟和酒。不过，在板房子派出所能干这么久，除了图离家近，能照顾家人，骨子里还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工作。从工作中，他能找到成就感。

板房子派出所辖区，一共三个乡、25个村子。有个村子如今只剩下一对七旬老夫妇了。山里人少，即使是派出所所在的板房子，晚上六点以后，街道上就没啥人。厚畛子街道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百十米的街道两边，有几家农家乐。一天，聚仙农家乐来了一群年轻人，五男一女，开了两间房。老板夫妇正坐在院子里择菜，突然从楼上扔下一根蜡烛。夏天，用电高峰时，有时会跳闸停电。因此，每个客房里，都备有一些蜡烛。捡起蜡烛一看，上面有用指甲写出的三个字：“救救我！”蜡烛是从那名女子入住的房间里扔下来的，老板夫妇交换一下眼色，决定上去看看。

二楼中间堂屋，那几个男青年在打麻将。老板夫妇故意问楼上电视信号是否有问题，女青年在屋里应声，说确实不好。老板夫妇从那几个男青年身边走过，进入女青年的房间。他们装模作样地调了调电视，然后拿出意见簿，让女青年留言。女青年拿起笔，再次写下了“救救我”三个字。

彭军是厚畛子人，在派出所干的时间又长，当地老百姓大多认识他。遇事，他们不打报警电话，直接打他的手机。接到老板打来的电话，他马上跟所里作了汇报。所里倾巢出动，马上赶到了聚仙农家乐外面。

“老板，还有房没？”彭军一跨进大门，就大声嚷嚷。老板为了稳住那几个男青年，故意称没房了。“是不是真没房？那我看看。”彭军装出急着投宿的样子，径直上了二楼。“二楼只剩下一间房，你们住不下。”老板陪着他，把堂屋另一侧的一间房指给彭军。“有一间房，上来看看！”彭军冲外面发出信号，民警们一起上到二楼。那几个男青年没离麻将桌，就全部被控制了。

原来，这伙小青年都是武功县人。他们在当地轮奸了一名发廊理发员，又把她拖上车，强行拉到了山里来。案子虽然移交给了武功警方，但提起那天的抓捕，彭军仍激情澎湃。

老县城村是周至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庄，从板房子派出所开车到这儿，也要翻越秦岭南北大梁，至少两个小时。因为作家叶广岑的《老县城》这本书，佛坪老县城的旅游火了起来。如今，这里办起了不少农家乐，家家都买了车。

有一年，国庆长假结束，一家农家乐老板发现，过节期间挣下的8000多元现金不见了。彭军随民警赶去勘查现场时，老板家里坐着不少人围炉闲话。等忙完手上的活儿，也坐到炉边取暖，彭军的目光就被一只跷起的脚牢牢吸引。这鞋印，不是和刚刚民警提取到的现场嫌疑人的鞋印一样嘛！彭军记住了这人的面孔，赶快跟民警耳语一番。

那人嘴硬似铁，坚决不承认。可一听民警要求他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这人的脸马上红了，慌得失了魂儿一般，只好如实交代。原来，此人吸毒，但没人知道。他和那家农家乐主人非常熟，连人家放钱的地方都清楚。趁人家家里没人时，他翻墙进屋，偷了那笔钱。警察勘查现场时，他故意守在那里，想探一探虚实。却没想到，他的一只跷起的脚，竟被彭军看在眼里。

前几年，小偷爱从汉中偷了摩托车，自己骑到西安卖。他们走的，就是108国道。和民警一起查赃车多了，彭军也练出了好眼力。被盗摩托车，都是撬了锁开过来的。扫一眼钥匙孔，没钥匙的、钥匙一看就不匹配的，不用问，肯定是赃车；而那些一见到警察查车就慌神儿的主儿，甭管是想加油跑，还是扔下车跑的，当然都不是“好鸟儿”。彭军跳到河里抓过贼，也爬到山上抓过贼。论爬山，这又是他的强项。有一回，有个小偷从山上往下滚石头，想阻止警察抓捕。彭军却绕到他的身后，把他逮住了。那三年里，板房子派出所给汉中返还的摩托车，就有七八十辆。

纠纷

一棵核桃树，长在两邻居的地界畔。两家关系不睦，就拿这棵树说事儿，由争吵到打架，就惊动了派出所。出面调解这场纠纷的人，就是彭军。

算上所长，板房子派出所只有五个民警、五个辅警。一名辅警兼任炊事员，彭军则兼着所里的内勤。平时，家在山外的民警会倒休，所里警力有限。遇到些邻里纠纷之类的小事，所长就常派彭军去处理。比如长坪村这起核桃树争端。

彭军是本地人，说话就和老乡在一个频道上。这两家，王宝民家境更好些，而姜峰峰日子过得不行。于是，他和村干部就一起给王宝民做工作，让他把这棵核桃树让给姜峰峰，村上补偿他两袋面粉；但是，王宝民说，核桃树遮他地里的阳光。彭军又说服姜峰峰，让他把一部分树枝进行了修剪。树都得了，砍掉些枝杈又算得了什么呢？姜峰峰把树枝一剪，两家的官司就画上了句号。

殷家坪村有个田姓老头病故，他的房产引起了两个女人及他们的子女的一场争斗。

田老头年轻时，娶过一房女人，并且给他生了个儿子。但是后来，这个女人跟他过不到一起，一气之下带着儿子跑了，一去不回头。十几年前，田老头跟王家坪一寡妇过到了一起。田老头生病卧床，都是王家坪女人和她两个儿子床前伺候；田老头的丧事，也是他们给操办的。谁知，田老头一死，他的前妻却回来争田老头的房子。前妻称，那座房是她和田老头一起盖的，田老头一死，理当归她所有。前妻为人强悍，她在旁边又盖了几间房，自己住下后，就天天找王家坪女人的事，一心要轰走这娘儿仨。

这起纠纷村上调解不了，司法所也调解不了，因为双方动了手，官司就闹到派出所。彭军奉命前去解这个疙瘩。他发现，田老头的前妻浑不讲理，但她的儿子还能够沟通。这个儿子是个在社会上混的人，人家在县城有两辆大巴车在搞营运呢；而王家坪女人的两个儿子都还在打光棍儿，老大都已经三十多了。如果房子被田老头前妻占去，这一家三口都不知到哪里落脚。约了田老头这个亲生儿子，彭军就质问他：“你爸病的时候，你在哪儿？你爸死的时候，你又在哪儿？给你爸养老送终的，可是人家那两个儿子。你妈现在要把人家赶走，你觉得这样合适吗？”田老头儿子自知理亏，就答应做他老娘的工作。

田老头前妻离开村子很多年，村上早已收回了她名下的土地。但是，她户口仍在殷家坪村，回村盖房居住，也算合理；但她要赶走王家坪女人一家子，就说不过去了。最后，在彭军和村干部的劝解下，田老头前妻终于答应，放弃争夺老屋。至此，这场纠纷告一段落。

动物

大熊猫、羚牛、金丝猴、朱鹮，并称“秦岭四宝”。除生长在陕南洋县的朱鹮外，其余三宝，彭军在巡逻时，都遇到过。

每年农历二三月，总有争夺交配权失败的公羚牛被逐出牛群。这些落单的羚牛常常会进入老百姓日常生活区域，而且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一天下午，钓鱼台村有个老太太到邻居家转了一圈。再回来，发现自家的大门开着。这是谁跑到我家来了？老太太进屋一看，发现一头羚牛瞪着大眼睛，立在她家厨房的案板边。无论老太太怎么轰，羚牛都不动；老太太悄悄进屋，想爬上木梯，攀上二楼，脚刚踏上梯子，羚牛就冲出来把老太太顶翻在地，跑了。老太太就这样丧生。这次羚牛伤人事件，彭军也一起出了现场。

还是这个钓鱼台村，兄弟二人去打柴，遇到羚牛。弟弟被羚牛的角伤着了主动脉，当场丧命。秦岭羚牛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又不能伤害它。这以后，每年开春，彭军下去工作，都会提醒老百姓，要注意那些情场失意的落单羚牛，尽量不要单独往山上跑。

板房子派出所的民警，大多是山外交流过来的。作为当地人，彭军会跟他们传授些和野生动物打交道的经验。比如，狗熊跑的是弯路，因此，躲狗熊时，必须直着跑；而野猪跑的是直路，躲避它攻击时，必须跑弯路。至于羚牛，它的攻击性最强。碗口粗的树，它可以轻易撞断。不管直路还是弯路，它都能追上人。遇上羚牛，最好的办法就是悄悄往后退，尽量不要惊动、激怒它。

有一次，彭军和民警付兴隆到秦岭隧道附近巡逻，一只猕猴抢了付兴隆的手机，跑到树上啃咬起来。二人赶快从车里找出苹果、橘子，和猕猴交换。猕猴果然将啃不动的手机还到付兴隆的手上，一把抓过他们递过去的水果。小家伙应该是饿坏了，知道警车上有吃的，竟然跳上车，跟着他们二人去了派出所。

一只猴子进了派出所，明显具有扰乱办公秩序行为。它蹿进彭军的办公室，把桌上的东西扔了一地。想把它放生回山里，这家伙却说啥都不肯离开，轰不走。直到两天后，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终于赶来。小猕猴走了，派出所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