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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野上

2020-04-27赵兴国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永志野火原野

赵兴国

我必须要承认,虽身为农村的土孩子,可那天,却是我在原野上,第一次专注地审视一株枯草,去贴近和我一样土生土长的生命。

时间已然是深冬,强劲的老北风,吹着尖利的口哨,就像当时困苦的日子大摇大摆地在乡村碾过一样,从苍茫的天际凌厉地纵身而来,在亿万棵枯草的缝隙中肆意地穿行。枯草用自己细小的躯体,组成规模庞大的阵营,或细密,或稀疏,在沟坡,在路边,如同溃败的兵团,垂头丧气地拖拽着折断的刀枪剑戟,扛着破损不堪的旗帜,在大地上瑟瑟发抖。它们丝毫没有因为我们的兴高采烈,而改变自己的衰败、颓废和苍凉。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初五,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这一天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许走动。然而,困苦的日子阻挡不住年轻的心去寻找快乐,我、新力叔,还有永志哥,跑着、跳着、笑着、叫着,在原野上肆意地挥洒着年轻旺盛的气息。尤其是对我而言,第二天,就又要回到学校,一头扎进书山题海中去。尽管,我是第二年高三复课,尽管我心里很清楚:母亲希望看到的,是我利用这短短的,却又是宝贵的假期,在家里如饥似渴地复习。可是,我那十八九岁的年纪,青涩而又张狂的血液,把我带到这原野上。我羡慕新力叔骑着锃光瓦亮的大金鹿自行车在乡路上奔驰,我甚至希望能像永志哥一样,驱赶着一群羊,没有考试,没有作业,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行走。我如同一个闷在水底很久很久,几乎窒息的人,在那一刻,奋力地冲破水面,透一口气。

原野像一块摞满补丁的棉被,它朝我们敞开温暖的怀抱,它的每个针脚,都给我不同于练习题的新鲜气息。挖鼠洞的土坑,在布满绵羊脚印的沟坡上,小小的洞口,闪烁着老鼠狡黠的眼睛;绵羊的脚印细碎而又稠密,时而会有几颗圆溜溜的灰褐色羊粪球,混迹在枯草的身边;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渠,一条条田间的小路,好似平面直角坐标系的横轴竖轴,朝着无穷远延展开去。走着走着,你说不定就会遇到一个粗大的树根,上面放一块证明已有人占据的断瓦,周遭已经被刨开,露出胳臂一样的根须。这树根远远看过去,很像是土地的一颗断牙,如果肯花两三天工夫把这树根刨回家当劈柴,足够烧热一个冬天的炕头。我不明白,如此慷慨大方的原野,母亲却说,俺们在泥里水里滚了一辈子,你可不能再遭这份罪了。这话和新力叔和永志哥一路对我所说的,差不多意思。

多年之后,也是一个冬日,也就是一心想发大财的永志哥,被新力叔从广西带回来那天。我在酒局上和他们说起那天在原野上的事情,永志哥眼圈一红,很激动地对我说,打小五爷爷就说你脑子灵,说俺们俩是戳狗牙(方言:讨饭乞讨)的货,你看你这记性,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记这么清楚。你现在,国家干部;新力呢,大老板,只有我,混吃等死。他的话说得我心里很难受。在酒足饭饱后回家的路上,他们俩又乘着酒兴,在沟坡上点燃了厚厚的野草,赤紅的火焰,如先前一样奔放热烈,只是永志哥扯破喉咙的喊叫,熏染了太多岁月的苍凉。

那天,我们走到原野深处的时候,才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点燃了野火。穷苦的日子里,一棵草在农民眼里也有天大的用处,喂牲口,做烧柴。五爷爷肩上背着粪筐,手里攥着镰刀,如同一头饿狼一般,搜索着能带回家的一切东西。以村庄为圆心的方圆数里地之内,老人知道每一棵草的位置。幸好,他衰老的腿比不上我们的灵便,没有把他带到这块地方。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地方不远处,是一处废弃的油井,一根粗大的铁管铁青着脸竖立在那里。

就在我和铁管对视之际,脑间迅疾地闪过同级的油田籍学生,他们衣着光鲜,不用学习就可以招工。我也曾无数次地假想过,我的爹娘也是“吃公家饭”的,我也能嘴里说着“怪声怪气”的“普通话”,趾高气扬地在校园里昂然而过。可那只能是假想,我能回到的,只能是远处那个匍匐在大地上的村庄。

近旁,新力叔和永志哥已经用手撕扯了几把枯草,在枯草丛里堆成一小堆,然后两人蹲下来,紧紧地并排着用身体做成挡风的屏障,再把两手拢成一个花苞样式,小心翼翼地划着火柴,很虔诚地用掌心护住那虚弱的豆大火苗,去引燃那堆枯草。眼见着那火焰燃烧起来,他们快速地把身体闪到一旁,转眼间,在我们的欢呼声中,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在天地间升腾起来。它如一头怪兽,奔突着,嘶吼着,吞噬着。先前那一棵棵貌不惊人的小草,在火焰中噼噼啪啪地叫嚷着,它们用无数个弱小的躯体,在寒风中,用火焰的形式,聚合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

我们往回走了很远,那兴奋的心情还指引着我,回头去看那燃起野火的地方,直到最后一缕烟尘也消散殆尽。这时候,铅色的云层,正在我们头顶上缓慢沉重地移动。新力叔突然眼睛一亮,提出喝酒的想法。这无疑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想法。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喝酒,在偏远贫困的农村,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家里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才会炒菜喝酒。主家担心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会把躲在门口扳着门框看着桌上的菜肴啃手指的半大孩子,都赶出去。在贫穷的泥潭里,保持尊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对我而言,直到现在,我内心深处默认最好的菜肴,依然是大葱炒鸡蛋,自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母亲把存放鸡蛋的小茅囤,藏在炕头被窝后面。打那个年月过来的孩子,哪一个没有偷嘴吃的经历呢?尤其对于上顿咸菜下顿咸菜,正在长身体的年轻人来说,借着喝酒,再吃一点酒肴,多沾一点荤腥油水,是体内生长的基因细胞迫切的需求。

或许新力叔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罢了,在他家院子里,被他娘夹七夹八地数落了一通后,尽管我心里还燃烧着炽热的火,可我能确认,美好的愿望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了。我只是没有想到,接下来,我会差一点被一句话击倒。

“以后少和他近乎,都那么大个子的人,复了两年课,听说不是打篮球,就是戳台球,一点成色也不长,还想喝酒,我才不伺候这戳狗牙没出息的东西呢。”

直到很多年之后,风里雨里,我也算经历过许多的事情,算得上刻骨铭心的,也不少,可这句话,在现在看来,应该是刻得最深的,虽然说,被后来的年月磨去了尖利的棱角,可每每想起,心里还是会泛起一股极深极深的痛。

至于那天我怎样和永志哥分开,怎样又回到原野深处那块燃放野火的地方,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我只感觉隔着厚厚的土坯墙,闯到我耳朵里来的那每一个字,都是一根浸满了鄙视的鞭子,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过去那干巴巴地待在《青少年修养》课本上的“尊严”两个字,一脸严肃地在我身边站立,而我卑怯的眼睛,却不敢和“他”对视。我蹲坐在沟坡上,在远处油管的注视下,看着脚边被野火烧过后,枯草那焦黑的断茎。我眼中的那断茎,时而变成新力叔家奶奶那丑恶的脸;时而,又变成油田籍同学得意洋洋背着轻飘飘的书包向我挥手作别;最多的时间里,那断茎则化身成一块块黑色的墓碑,其中离我最近的那根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我如同一只被刨了洞穴的田鼠,满眼恐惧地找寻一个安身的地方,可偌大的原野上,竟没有一寸地方,可以令我立足暂歇。

一絲丝凉意从我后脖颈传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亿万片细小的黑影,正从灰蒙蒙的天幕上飞身坠落。

哦,下雪了。

我紧了紧棉衣,直着眼睛看雪粒,一颗颗砸落在眼前满是灰烬的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听到:这不是俺那好孩子吗?五爷爷已经三把两把扫去蒙在我身上的雪,用他的老羊皮大衣,把我裹起来。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奔涌而出。后来母亲说,那天那个傻呆呆的我,着实把她吓坏了,发了一夜的烧,喝了三碗姜糖水不管用,最后还是请邻村的大夫给打了针,才算好了。而我只记得在茫茫的大雪中,五爷爷和我说的那句话:人活着,得有一口气。再次回到学校的我,进入一种滑翔模式,教室、宿舍、餐厅,三点一线;听课、做题、修改,三位一体。我至今都回想那个状态,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心里有什么烦恼,便在原野上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把自己融化在其中。至今,我也没有和母亲说,那天究竟是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待在那儿那么久。母亲说,打那儿起,我长大了,懂事儿了。

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然而,每当我看到原野上升腾起淡黑色的烟雾;每当我俯下身子去端详一株枯草;或者大街上三五个毛头小子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就不由自主地会想起我的那个冬天。那冰火双重天般的记忆,如同那日我落在雪上的滴滴滚烫的泪水,在晶莹剔透的纯洁之上,洇渗开一片黑乎乎的踏实且坚硬的土地来。

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把那天在我生命中的价值表达出来。我曾经想到过河流的拐角,如同黄河的壶口瀑布;要么,便是一棵树,在某个狂风暴雨的时刻,被折断了枝干。终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铁匠铺,看到老师傅用铁钳夹着烧红的铁条,放进水里的时候,伴着一团白烟,在铁条一声沉闷的嘶吼中,我忽然觉得,我离答案近在咫尺了。一切看似巧合,而似乎冥冥之中,却早有安排。

(作者单位:山东省滨州市开发区

第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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