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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阿密海湾散记

2020-04-27卞毓方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华盖狗屎迈阿密

卞毓方

一艘巨无霸的游轮施施穿过海湾,就像一位冕服的帝王在领地迈着方步,那威风是四方八面的。按照牛顿的万有引力,两侧的大小船只,自动以游轮为中心,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近了不行,质量大的物体引力大,斥力也大。太远了也不行,除非你存心脱离“保护”,甘作“化外之民”。

這只是刹那的幻觉。我揉揉眼,换个角度,海湾又是另一幅画面。一只小帆船,是比赛用的那种,在远处的海面上随风飘荡,我看不清海浪,但我能看清风,是帆的倾斜泄露了风的导向。驭者要想破浪前进,就必须学会乘风借势,这是自然和社会通行的法则。

想起了莱蒙托夫的《帆》:“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不用说,能合上我思维节拍的读者,多半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的,是广场舞大妈的前一茬,那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是俄罗斯文学席卷华夏大地的“喀秋莎”季。

一艘以草篷为顶的画舫,又把我的思绪拉回来。它正行驶在中流,向左前方的大桥远去。在墨西哥的科斯塔玛雅港,我曾看到当地的遮阳伞,就是以茅草覆顶。我说过,它以玛雅文化为背景,戳在那儿恰如其分,倘若搁到迈阿密的海滩,就未免大煞风景。现在看来,我是判断失误,往往越是洋派的所在,越爱土色斑斓的点缀。江南的游客放着现代化的快艇不坐,偏要选择乌篷船,体会鲁迅、周作人兄弟笔下的缓慢、闲适,其道理是一样的。这事再次提醒我,切忌目空一切,自以为是。周围某些人物,说话总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我佩服他们的决绝。我做不到,我行文,即使笔下没有明说,暗里也常含“然而、但是、也许、可能”,一己的认知毕竟有限,而事物、世界又是那么无垠。

我听到身后有嘁嘁喳喳声。断定是公园一侧的那株老榕树。它年岁比我大多了,精神依然健旺,绿发蓬勃,苍髯纷披,铁干劲挺,大有遮日蔽月、宿风屯雾的气概。想到开曼群岛乔治城那株树冠被修剪成圆形帽状的老榕树,觉得还是它幸福。首先是自然生长,听命阳光的召唤,顺从风雨的意志,得大潇洒,大自在;其次是坐镇公园,面对海湾,尽管一步未挪,但见多识广,学问决不在走南闯北的你我之下。

沿着公园小径散步,这儿,那儿,立着不少人物雕塑。想必是当地的名人。我无心上前辨认,反正认识了也记不住,记住了也未必有什么用。互联网时代,知识的爆炸也带来了垃圾的爆炸。发达国家的垃圾自己处理不了,听说往发展中国家运。大脑的垃圾又往哪儿送?打住,我并不是说这些雕塑是垃圾,他们立在这儿,是神祇,在咱中国,叫土地神,掌管这一方的风水。地载万物,地润万物,他们在神界的级别虽然不高,重要性却无可置疑。我么,我只是不想给宝贵而有限的脑库再增加无用或无聊的信息,我知道它曾经被塞满了形形色色打着知识旗号的垃圾,我要警醒,要自爱,要清静,要自由,从今往后,能不向里面装,就不装。

居然有人识透我的心思。谁?草坪上的一位流浪汉,此公睡足了觉,爬起来,伸伸懒腰,迎风哈哈大笑——这笑声正好接着我自释的心绪,让我禁不住大吃一惊。注意,迈阿密的流浪汉,不同于东京的流浪汉,更不同于中国的乞丐,内中藏龙卧虎,大有能人在。我得对他们高看一眼。想当初,那是一九八○年,卡斯特罗为对抗美国的“人权”,一声令下,向迈阿密倾泻了十五万社会渣滓。那些被清洗出境的人中,有些,本来就是古巴的流浪者,而绝大多数,到了迈阿密,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员。孰料数十年过去,他们竟成了繁荣迈阿密的功臣。正如但丁的名言,垃圾只是放错地方的宝。眼前的这一位,还有散落在草坪别处的许多位,当然不是八十年代初的那一批。他们从哪儿来,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之所以选择流浪,原因各别。有的因为破产,无路可走,暂借流浪栖身;有的因为厌世,看破红尘,毅然“出家”;有的则为摆脱刻板、僵化的生活,追求无拘无束的自由;有的,说不定就是现代版的梭罗。晋朝人陶渊明弃官还乡,给朋友写信,“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已是高级别的散淡了,哪里能比得上彼辈坐拥公园,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手机震响,点开,见若干信息。一组图片,是驴友传来的。今天,我们二十四人的一团分作两拨,一拨逛市内,一拨逛小哈瓦那与大沼泽地公园,图片便是由后者发布。一则新闻,来自纽约的朋友,告知特朗普正在他的迈阿密庄园度周末,并且针对政府停摆、美墨边境围墙事件发表了强硬谈话云云。在流浪汉的眼里,特朗普哪里是在度周末。人一旦当上总统,就没有了周末。特朗普说,他每天忙得只睡四个小时;有病理学家说他长此以往,易患老年痴呆,像他的前任里根、老布什——果若如此,他也不会羡慕流浪汉的闲云野鹤,政治家自有政治家的宿命。

离约定集合的时间尚早,一行人沿着公园兜圈。此园位于市中心,一面朝海,三面是高楼大厦。有同伴进草坪拍照,不小心踩着了一坨狗屎,大呼:“倒霉。”我笑着安慰:“狗屎也不是白踩的,老祖宗讲,这叫狗屎运,吃点亏,后面会有意想不到的大便宜。”经我这么一说,对方也就泰然。这就是语言的魔力。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华盖本指帝王的伞,华盖运却为背时。狗屎本是秽物,狗屎运却指向否极泰来,柳暗花明。大抵华盖乃帝王家事,与庶民无涉,狗屎乃农家肥料,得之为宝,老百姓从一己的感受出发,便褒狗屎运而贬华盖运的了。

继续兜圈,转过一个拐角,在两座锃光闪亮的摩天大楼的夹缝中,露出了矮小而灰黄的自由塔。流水是后浪推前浪,地标是新楼超旧楼。从前,我指的是一九二五年,自由塔(起初是《迈阿密新闻》总部,后因八十年代改作古巴移民的逗留站而得名)一柱擎天,是迈阿密的制高点。如今,它已成了钢铁丛林中的小不点。倘若错开这位置,前走数步,或后退数步,眼前就只有大厦,没有自由塔。此刻,我很想知道那个“平行宇宙”中的我是怎么思考。平行宇宙?你不明白?啊,这是老话题了,是休·埃弗莱特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提出的,他认为在大宇宙的深处,有着和我们的宇宙一样的世界,同样的星球,同样的动植物,同样的人——简而言之,那里也有一个同名同姓的我——只是思想方式和发展轨道有别。这是一个很引人入胜的学说,不是吗。在我正这么想时,同伴已向前走出好远,我不得不拔脚追上去。遗憾,临了忘了跟自由塔说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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