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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的河

2020-04-27李燕燕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石墩外乡人万州

李燕燕

河,或溪流

余家镇的田野,横亘着一条细长的溪流——是的,西南山区的冬天,浅水季节,它只能算作溪流。春夏之际,水势上涨,于是,溪底的嶙峋石块和附着其上的细碎水草便再也看不见,那算是一条小河了。岸边,与冬季一般萧瑟的一人高的枯黄巴茅,初夏也会退回幼年时矮小的形态,在与野茼蒿、棉花草的共生中占尽优势。那时,外乡人如若从幼年巴茅的包围中穿出,踩在河岸边,淤泥里释放出的潮湿,突然穿透单薄的鞋底,会令他生出不知河水深浅的恐惧。

如今,外乡人就站在这里,听着此地年近九十的乡人对春夏之交发大水的描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现在是冬季,他看到的溪流分明很温柔很透彻,那是一眼到底的踏实——踏实得很像家乡的小溪。家乡离这里几百里,算不得远。是了,无论余家镇的溪流,还是家乡的溪流,都是长江的血脉,虽然不知其开头与最终归属的具体位置。犹如,外乡人早已恍惚自己的經年历程,站在溪流边,一切都似曾相识,嘴上却只剩下“西南的乡村大同小异”。

或许,在梦中,漂泊北方的外乡人偶然梦到过这条溪流。梦中的溪流也发过大水。随着越过巴茅丛的波浪翻涌,浓烈的生离的悲伤,无缘无故升上心头。只是,关于溪流的梦,醒来后很快被忘记,只剩枕边遗落的泪珠被时间慢慢蒸发。

谁知道呢?或许他乡是故乡。就像一只白鹭单腿立在浅水的石块上,它也是个外来客,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迷恋这条溪,或许,是血脉里祖辈的召唤使然。

爱恨,跳墩

那条更像溪流的小河延伸得很远,像极细小却绵延的血管,输送途经万州的长江水,默默滋养大片坡田土地。我觉得,过河,似乎有很长的路要绕。幸而,不远处溪水中立了一排古老的石跳墩,抄了近道。一个乡人驮着背篓,从对岸以一步一顿的姿态挪过来,战战兢兢,步态蹒跚。

我的单反相机拍下的石跳墩,每一块的上面,都有凹陷的脚印,深浅不一,这是岁月和故事的积累。我感叹跳墩桥的古朴、智慧和难寻,年老的乡人抱怨跳墩桥的不愉快往事。

跳墩桥是这个乡人从家里去镇上的必经之道,她留在石跳墩脚印里的故事,其实很多。可惜,大部分愉悦的东西,都被乡村生活的琐碎和寂寥给悄悄弄丢了。

乡人一面把一缕被溪风吹散的碎发尽力别进发夹里,一面絮絮叨叨枝枝叶叶:六十年来,她无数次背着或轻或重的背篓踩着石墩过河。

她飞起两条麻花辫,背篓里装着待洗的衣物。被冬季彻骨寒冷的溪水冻得手腕红红的女伴们,在对岸大声召唤她。溪边的洗衣女,溪水中的成群白鹭,是一道常常出现的溪景。她轻盈掠过跳墩,偶尔会在其中某块稍作停留。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背上份量的减轻——有人在背后托起背篓,清清溪水端出的两个人的倒影,令眼睛里藏心事的少女微微出神。

她用印花的头帕,默默收起额前齐眉的刘海,背篓里背着幼小的孩子过河。时值七月,河水涨了。水流湍急,她却笑着跳着,没有一丝恐惧。待到河对岸,她翻开灯芯绒外套的内兜,掏出刚从市集买来的冰糖,让孩子尝尝。小小的一块块晶莹透亮,来自四川的甜城,孩子喜欢得不得了。她想,冰糖再甜,哪里能够甜过家乡棕红土地生出的柑橘呢?从镇子买来,不过图个新鲜洋派。她也种柑橘,在河对岸。三十多年前的作物自然绿色纯天然。素日,她亦跳跃于一排石墩,把肥料运到对岸,那里承载着期望的幸福。

她剪着中老年妇女常见的齐耳短发,鬓边一侧别一颗发夹,点点亮黑衬得一头花白格外显眼。她慢慢过河,背篓里装着镇里市集淘来的日常用品,卷纸外壳的花花绿绿很扎眼。虽然一百里开外的万州城已经繁华得让她认不出——这辈子她就去了一次万州城,在那里,她看着从自己背篓里慢慢长大的儿子,娶了酒窝会说话的城里姑娘,可是乡村却在岁月中悄悄停滞,跳墩河还是跳墩河。当年一起洗衣服的女伴也老了,年轻人都不在家,她们常常凑拢,在搁着纯黑船形寿木的房前屋后寒暄。寿木备好了,一辈子快要过去,离家的儿孙还是孝的。只是如今,她却跳跃不起来。那年夏天,她一晃神,从石墩上摔到河里,差一点点,就被炎夏唤来的大水冲走。现在过桥,她不敢低头看石墩下的流水,心有余悸。

“恨跳墩哟,又怕绕道,要赶集哟,只有跳墩”。乡人对我说,她左右为难,爱恨交加。

我依着乡人的样,一步一顿又一颤跳过溪流中央的一个个石墩。远瞅着不觉得,踩上面看着,才发现石墩与石墩之间缝隙原来很大,途经缝隙的溪流越发急促奔走,水流的步伐快得让人眩晕。我跳墩时甚至不敢作过多停留,一气直跳到对岸,方才长吁一口气。

当初修建石墩桥的应该是青壮年吧。我极力想象着,那群男人穿着古老的开襟,强劲的肌肉支撑着,合力喊号子,把沉重的石墩一块块深深扎进河底的淤泥里。吃猪油与盐拌红薯饭的男人们腿脚有劲,稍微抬脚就是一大步,他们扎下的石墩之间,自然按照自己的脾性,留着很大的空隙。

是呵,跳墩桥是充满活力的人的爱物儿。男人们背负重物轻快地跳跃其上,那头岸边有洗衣的一群女孩儿看着呢。

跳墩的女孩儿们老了,跳墩的男人们也老了,他们拿出体己,常年不见的孩子也捧出孝心,最终备下身后事。跳墩桥试图拦住他们,让他们好好守在原地。如今,老了的女孩儿们在房前絮絮叨叨,对着举相机的外乡人好奇地指着笑着。老去的男人一直藏在生着炉火的里屋,炉子的火炭炙烤着当地出产的丑橘皮。男人在柑橘的香气里,这厢翻翻台历,那厢又从口袋里掏出老人机。

刚想拨出去,外头老伴儿隔窗大喊:“哥子哎,去看看屋后挂的那些香肠,看看退湿没?”

“——退了?退了的话隔会去山上弄点松柏枝熏熏。还有一个月过年,今年子过年怕家里人多,吃得。”

镇子真的远着。我就算过了跳墩桥站在溪那头,立一座小山包上,也看不见——红棕色的山丘们紧紧相连,枯黄巴茅的苍白花絮漫天满眼,仿佛无边无际。

无边无际的那头,偏偏填满着太多的物事。镇子在那头,孩子在那头。

寻找,梦中河

冬季,成了溪流的河延伸着,一不留神已经跨越了几个小镇。外乡人走着走着已经模糊,他是到这里看什么找什么?瞧,他一路从老街的包围杀出,看到溪水,见到跳墩桥,过了桥,又陷落在丛丛巴茅的包围中。

一个月前,隔着薄薄的屏幕,他从一个钓友的朋友圈看见这条溪流。溪流蜿蜒,岸边是零星的灰色瓦房,袅袅炊烟升起。瞬间,某种潮湿击中了他,就像溪水突然穿透鞋底的感觉。

在梦中,溪水穿透了鞋底。记忆中时隐时现的溪流成了河,河水又漫上了岸,所向无敌,却在巴茅丛中左右突围。他比上岸的河水快一步,跳脱淤泥,躲进了林子里的一间农舍。亲人们竟都在那里。

祖母照旧在厨房忙碌,和以往一样,忙着忙着,待到一切就绪,便没有踪影。母亲端来一盘菜肴,金黄的炸鲫鱼,鱼是野鱼,从溪流里捞的。母亲在一旁坐下,嘱咐他:“祖母累了,先回去了,这是她特意为你做的。”那盘炸鱼格外酥脆,外乡人从小怕刺,便一点点掰开来吃,细细地嚼,很慢。再抬头,母亲已不见,想来赶着走了。不对呀,为什么都走了呢?难道这里不是家?那条发大水的溪流不是家鄉的溪流?外乡人在梦中慌张,在梦中急急奔走。孤寂的公路上,唯一通往目的地的破旧的小客车疾驰而来。他上了这辆车,就没有回头。

那个潮湿的梦里,外乡人没有再遇上母亲和祖母。他从读书开始离家北上,如今已有二十年,父母离家南下的时间更长,一切只为了让生活过得更好,为了让祖母这些老辈子能享福,为了尽儿孙孝道。去年回家,他发觉家乡的溪流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一条人工扩宽的河,河岸彩旗飘飘。游客小的、年轻的、中年的,驾小船在河面嬉闹,白鹭们躲得远远的看着他们,眼神冷淡,生着敌意。家乡已经没有灰色的瓦房了,都改成可以接待客人的三层木楼,雕梁画栋,漆着一样艳丽的颜色,院子里种着紫红的如碗大的繁华的大丽花。墙面那粉绿,令他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师范学院,也是一色粉绿。城郊的师范学院是闹市与乡镇的分界。除了种地还有一身蒸笼手艺的父亲每月会带他去赶集卖货,集市就在师范学院侧门,父子俩偶尔也进学院宿舍拜访一个教书的亲戚。

“娃儿,你看,天然气煮饭是方便,但没得大灶的饭香,放不起大锅,更贴不起玉米粑粑。还是咱们农村的大灶大锅实在。”回村子的路上,父亲感叹说。

后来,生活真的好起来了。他们早已为老辈子备下一切,包括西南乡村通行的船形漆黑寿木。木材不论,也不管土葬火葬,东西得先搁那。

“回来吧,”家乡亲人劝说,“你看,出去的娃儿都回来了。”

“到时再说吧!”外乡人还是那一句话。

到时再说吧,他年少时想象过回乡的情形。到时再说吧,人到中年已经习惯于身在都市偶尔想起家乡。

回家,是呵,亲人说得对,但什么才是家乡?如果已经认惯他乡,家乡仅仅只是一种停留在记忆的思念,那还愿意回来吗?

外乡人看见的那条朋友圈附着一行字:这条溪流,很像故乡的小河。于是,被潮湿突然击中的他决定来这万州最偏远的乡镇。

知道附近就有图片上的那条溪流,长江的血脉,与家乡的小河同根同脉,外乡人便快步在石板路上穿梭。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石板裂缝中,只要扯上点潮气,就生出带点白花的无名的草。与紧邻闹市的家乡不同,这里的老街鲜有人迹,时空似乎停滞在数十年前,被执念留在老街的老人们听不见远远万州城的汽笛声,也忘记了半个世纪前万州码头少男与少女的约定。

老街有紧挨着的斗笠店和铁器铺。外乡人在铁器铺门前站了许久,觉得里头的蒸笼打得甚好,蒸豌豆肥肠、羊肉格格、排骨红薯的话,定然肉香窜动。父亲若在,他懂行,倒可以正儿八经品评一番。一眼看出外乡人并非虔心买家,上了年纪的铁匠也没吆喝。铺子里歇了一夜的炉火刚燃,露着壮实胳膊的老铁匠无事便站在门口,与捧着方形铁饭盒的斗笠店老爷子扯龙门阵。饭盒里盛的糯米糍粑,是老铁匠的堂客自己打的,送给老街近邻。斗笠店老爷子很是得意,前些天又多卖了些斗笠出去——倒不是种地的老人家买的,是外头来的钓鱼人买的,因为后面新起了几口池塘,那些人消息倒灵通。

不过也算得那些万州城头来的青勾子娃识货,我这斗笠都是溪沟里的粗芦草秆子编的,程序几道,所以拽实得很,一般的雨伞草帽都比不了,那些老辈子下地遇到有雨水,都兴戴这个。瞅见外乡人翻弄店里的存货,老爷子开始夸自家的手艺。

斗笠店铁器铺的对面,是淘宝的一家“下行店”,四十出头矮瘦精壮的汉子正踮起脚摆弄墙上的一个巨大显示屏,假以时日,显示屏将会展示网上售卖的各种新鲜年货,汉子会帮助那些用着老人机或没有老人机的乡人“按图索骥”,到网上“淘宝”。巨大显示屏的反光,映出对面两个老头有说有笑的模样。

卖斗笠的老爷子,一笑,脸上便有一道光闪过,像极外乡人在南边打工至此永远留在南边的父亲。

河畔,诗人的故居

过了跳墩桥沿河而行,巴茅丛的边缘,是气柑树的集合地。我从读大学时开始爱诗,那里是一位久负盛名的诗人的故居,我必须前去看看。说是故居,其实早已没了房屋的存在,只有破碎的几级青石台阶通向荒芜的院落。那院子里里外外都有气柑树,总共二十来棵的样子。

初冬时节,树上结的气柑早已熟烂,地上到处是掉落的果子,金黄的外皮,与青苔亲密接触,却没有被潮湿侵蚀;有幸还吊在枝头的,却被初起的雪风吹得发皱干瘪。我的母亲说过,西南地儿不下雪,可盆地多溪沟,那风里自然夹着潮气,比雪更寒更彻骨。

它们可是无主的气柑树呵,我想着。可种子是从哪里来的呢?或许,诗人幼时和他的青梅竹马常常在院里分享长辈给的柑子,种子由此而来。气柑的果瓣比小孩们的手掌大两倍,小小的女孩用大力扯开连接果瓣之间的厚实白筋,递给小小的男孩一瓣,然后顺口讲了一个故事:冬天快来了,一棵树最后只剩下四片叶子还停留在树枝上,后来,老大、老二相继掉进了土里,老三快掉落的时候鼓励老四,不论怎样你一定要留在树上,只有在上面,才能俯视地上的蚂蚁和鸡群,才能散发作为一片树叶的荣光,最终,一阵雪风袭来,已经黄透的老四再也待不住,飘飘荡荡落了下去,待到躺在地上,方才发觉并无任何恐怖,甚至可以称得上美好,它本从地上来的呵!自从送走躺在船形寿木里的父母,衰老的诗人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他的故居,十余年来任由外来的崇拜者拍照留念,沾染灵气。

如今,须发全然银白的诗人在北京的某处优雅寓所里,就着走形的记忆,写着家乡、家乡的河,把青梅竹马还有她讲的那些故事融合进了非虚构与虚构共同作用的句子里。我是从那些句子里晓得,诗人和我一样,本不喜欢吃回味苦涩的气柑。事实上,有河的血脉浸染的地方,都大量生长气柑。诗人的青梅竹马把对气柑的迷恋,融合到诗人对她的迷恋之中;巧手的祖母把厚厚的气柑皮切薄做成蜜饯,让少时的我在口舌感知的甜蜜中由此及彼。

无眠的夜让思维跳跃。很多次,我吟诵诗人写的句子,站在大城市高层建筑的阳台,透过他乡凌晨混合霓虹的雾气,寻找家乡所在的方向,想象家乡那条溪流的本来面目。

诗人的青梅竹马,一直是诗人的邻居,正坐在房前,身旁也是摆着一样的船形漆黑寿木,和乡人们议论着儿女在城里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家里柏树枝熏过的香肠,还有过年时孙子要吃的野鱼,在溪水里有没有打到。她老了,老到喜欢聊家长里短,却不情愿去收旁边旧院子那些熟了坠地的柑子。

诗人的青梅竹马的家常唠叨,被拍照的外乡人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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