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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窑遇见你

2020-04-27姚建刚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李龟窑口官窑

姚建刚

古窑很古,在地下埋藏了一千年。当考古人员褪去它身上的尘土时,青砖砌成的窑壁仍在努力支撑着龙形的窑身,矩形烟囱企图冲出尘土,残缺的囱口像在诉说千年来与尘土较量的辛酸。或许,这段辛酸早在十世纪中叶就已经开始。当后唐的朗州兵和蛮兵攻入长沙,“大掠三日,杀吏民,焚庐舍”,民“死于沟壑者十有八九”时〔《资治通鉴》289卷〕,铜官窑也在劫难中尘封于沟壑。

初识古窑

第一次遇见古窑,我刚8岁。那一年,铜官镇石渚湖围湖造田,人身鼎沸、旌旗猎猎。那个年代,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大家都出集体工。石渚湖围湖修堤,十里八乡的劳动力都赶来支援。父亲是一名援建队员,我也裹夹在人群中去感受那热火朝天、人定胜天的场景。

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当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正准备收工回家时,离河堤不远处的人群中突然一阵躁动。人们蜂拥而至那个躁动的漩涡。父亲以为是打架,把我拉得远远的。我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眼前只有大人们晃动的背影;我跳起来,好像也高不了几公分。父亲怕我走散,没有去挤那个漩涡,但也伸长了脖子、拉直了身子在望。我瞄准机会,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钻入了人群。待父亲找到我时,人群已逐渐散去,我蹲在一个新挖的土坑旁。土坑里堆积着满是尘埃的废瓷片。坑边牵了绳子,拉了警戒线。我傻傻地望着那堆破瓷片,心中懊恼极了,这有什么好看的,人都挤扁了,之所以还蹲在那里,其实是在等父亲。我知道只有待着不动,父亲才能找到我。

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一堆破瓷片,为什么那么多人去看呀?一点都不好看。父亲说,可能是又发现了一个窑口吧!我不知道窑口是什么东西,缠着父亲刨根问底。父亲说,窑口是很久很久以前烧制瓷器的地方,由于久远,所以很珍贵,因为珍贵,所以大家都争抢去看。我问很久以前是多久呢?父亲说,足有一千年吧!我被惊呆了,一千年?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次发现的就是唐代铜官的瓦渣坪窑区。该区域遍地陶瓷碎片,故名瓦渣坪。父亲说,当他才我这么大时,考古人员就在瓦渣坪发现了唐代的陶瓷。瓦渣坪共有17处窑址,其中十三座窑包、两座砖窑,出土了两千多件文物。特别是许多瓷器上出现了三种色彩,青釉带褐绿彩。一千年前,能用三种不同金属烧制三种不同色彩已是奇迹,且三种色彩都在釉下,就更难得了。瓦渣坪窑址的挖掘,震惊了世界。因为此前,在中国的江苏、浙江、广东、陕西、山东、上海等十多个省市,以及日本、朝鲜、印度尼西亚、伊朗、沙特阿拉伯、埃及等二十多个国家发现了许多唐代的青釉褐绿彩瓷。考古人员将这类彩瓷视为珍宝,但却不知产自哪里,许多专家误以为是唐三彩。瓦渣坪窑址的发现以及之后的谭家坡龙窑、堆子山窑址等众多窑址的面世,终于为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唐代青釉褐绿彩瓷找到了娘家。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些千年彩瓷,历经岁月沉淀,真有灵性的话,那么千年来,它们又有多少次梦回大唐,梦回铜官窑,在古窑遇见已在窑口等候了千年的同胞呢?

那一场邂逅

历史总是多彩的,不会给人留下太多的遗憾!虽然,我们无法考证究竟有多少铜官窑彩瓷梦回大唐,在古窑口相遇,但我们能在历史的碎片中找到一场真实的存在,那是一场咏唱千年的邂逅。

唐大历四年春,漂泊一生的杜甫乘一叶孤舟,辞岳阳、出洞庭、下湘江、入乔口,来到铜官。一日,恰逢湘江风起,舟行阻滞,杜甫避风铜官渚。夜晚,诗人伫立船头,临风远眺,见江岸铜官山上,火光平地而起,成堆成束,从江岸顺山坡攀沿而上,像一条条火龙,跃出江面,盘踞在山腰,呈蓄力腾空之势。

诗人见此景,以为是春耕烧山。想想安史之乱以后,自己沿路所见,山河惨淡、人烟稀少、市井萧条,“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杜甫《无家别》)。今日偶遇铜官,难得有人开荒耕种,颇有生机,欣慰之至,遂写下《铜官渚守风》。“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 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第二天, 诗人弃舟登岸,方知昨夜所见并非春耕烧山,而是一座座龙窑沿山坡而建,那熊熊的烈火是烧窑所至。诗人兴起,拄杖窑口和草市。窑工们的热情,草市的热闹,让诗人始料未及。特别令诗人惊讶的是,窑口和草市有许多大食人、波斯人、高丽人、扶桑人等等。他们操着半懂的大唐语言,打着手势,精明地与窑工们讨价还价,挑选瓷器。其繁华盛况堪比盛唐时期的长安西市。在诗人眼里,自安史之乱后,何曾再有如此的场景。夜晚,诗人回到船上,与家人言及日中所见,自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诗人在铜官逗留了几天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天是诗人弃官以后,携家人逃难,入蜀入湘,数年中最开心的日子。特别是在这期间,诗人还偶遇了昔日故人李龟年。

李龟年是唐宫廷的首席乐师,因安史之乱流落湖湘,靠唱曲为生。杜甫初见李龟年时,正值青春年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杜甫《壮游》)。因才华出众,常得以出入岐王李范和中书监崔涤的府邸,在那里,几番遇得李龟年。同是主家的座上宾,自然有许多交集和亲近。那段日子,既是自己充满浪漫情调的美好生活的深刻记忆,又是对大唐王朝开元盛世的无限眷念。而此番重逢,盛唐已跌落低谷,自己也是“残年伴水国,老病有孤舟”(杜甫《壮游》),过去已成为不可企及的梦境,自然感慨万千。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诗人拐杖从草市归来,在江边的窑口休息。忽见一老者青衣鹤发,低吟咏唱,拄杖缓行。歌声婉转悠长、低沉回味、似悲似喜、甘愁相伴。诗人无法想像眼前老者是谁,但歌声似曾相识。难道是李龟年?突然的记忆和灵感让诗人一阵激动,来不及拿起身边的拐杖就几个踉跄蹿到老者跟前,“李龟年”,“杜子美”,迟疑片刻后,两位老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别后数年,世事沧桑,战后余生,今邂逅于江南,仿于隔世,两人老泪纵横。

诗人找了两块大点的瓷片,相互搀扶着在窑口坐下,促膝长谈,直至日头偏西,李龟年才猛然想起自己要赴铜官对岸的靖港,应一大户所请,席间咏唱,讨点生活。诗人执意相送。两人遂坐诗人的小舟,过湘江,至靖港。那夜,席罢歌停后,诗人与李龟年再次拄杖靖港江堤,任江风拂面,似暖还寒,望对岸窑火点点,若隐若现,恰如此刻的心情,忽悲忽喜。诗人抚今追昔,想开元之盛世,看今日之凋零,雖江南的铜官偏安一隅,尚留几分生机,但自己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处处时世凋零,民不聊生,虽有心北归,但何时才是归期?诗人惆怅之至,满腹情感喷涌而出,“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一首《江南逢李龟年》竟成杜甫绝句中最富情韵的一首,后世文人评价极高。一场短暂的邂逅,竟留下一段传颂千年的佳话和咏叹千年的佳作,真是“家国不幸诗家幸”或许是,或许也不是,但千年前的古窑成就并见证了这一场邂逅,又是何等之幸呀!

相遇竟成永恒

就在杜甫和李龟年沉吟咏叹的江岸窑口,还有一个永恒的故事,“君生我未生”。虽然,许多人写过许多次,但我觉得,提及铜官窑,这仍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故事本身很简单。大约在杜甫之后半个世纪,一个大食国女孩随父亲来到铜官窑采购瓷器,女孩被铜官的景、铜官的瓷、铜官的人深深吸引,竟说服父亲,留了下来。女孩拜一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窑工为师。几年时间,耳濡目染,女孩不仅学到了一手好手艺,而且还被师傅的人品、魅力所感染,爱上了自己的师傅。但师傅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人,觉得自己年龄太大,不能毁了女孩的青春,更不能亵渎这份纯洁和美好,一直与女孩保持着距离。后来,女孩的父亲接女孩回国。女孩舍不下师傅,悲痛欲绝,离师傅越远思念越重,终于抵不住相思之苦,留下一只自己亲手做的瓷罐后,跳入茫茫大海之中。瓷罐上有她写下的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相距万里之遥的师傅好像有一种感应,女孩走后,大病了一场,就在女孩跳海的那天,师傅抱着一个大瓷罐,跳入龙窑的熊熊烈火中。许多天后,龙窑开启,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一窑瓷器居然都有一抹鲜艳的红。据说,这就是秞下彩的来源。窑工们还在龙窑中找到了一只红得很特别的瓷罐,瓷罐上也有一首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

故事很感人,也很悲戚。本是一次买者与卖者的普通相遇,竟演绎成一次永恒。究竟是什么力量催生了这样一个经典呢?我一直在努力思考。或许,铜官窑瓷器的特殊魅力才是一切缘份的开始吧。父亲第一次将铜官窑瓷器带回大食时,女孩才两岁,但两岁的她一眼就爱上了铜官窑那和小孩一般稚拙的器型。女孩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抱抱这个,摸摸那个,银铃般的笑声让冰冷的瓷器顿生灵气、有了生机。女孩清楚地记得,自己快乐的童年始终与铜官窑瓷器相伴。铜官窑,是她儿时的梦。

女孩来铜官时,正值早春。早春的铜官很美。整座铜官山都浸染在淡淡的绿中,如随风飘来的一抹绿纱,将山体妆扮得灵动而朦胧。江畔的柳条刚刚冒出个尖,像小松鼠偷偷探出个小脑袋,想瞥一眼外面的世界,但又胆怯地缩了回去,露出一双嫩嫩的耳尖,被略带春意的江风吹得粉朵朵的,怪叫人怜惜。柳条随风漫舞,把轻纱搅得荡漾起伏,“小耳尖”也随轻纱顽皮地跳跃,躲躲藏藏、如梦如幻、美不胜收。女孩是第一次来中国,更是第一次见识江南美景,从走出船仓的第一眼开始,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儿时伙伴的故乡竟是如此之美,她好像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一种似曾相识、但又未曾谋面的情感浮上心头,她挣脱父亲的手,一头撞入春色中,她完全沉醉了。

四年拜师学艺,与师傅朝夕相处,听师傅言传身教,女孩深感,自己不仅被神奇的窑火所折服,更被师傅折服。师傅有点寡言,不爱多讲,但一颗善良、正直的心和对手艺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精神已深入女孩的骨子里。对师傅的感情,从敬到亲到爱,从适应到习惯到依赖,师傅已成为她心中的神。

或许,这一切都是相遇竟成永恒的起因吧,那瓷、那景、那人,一股无法让人拒绝的力量,一种无法让人逃避的诱惑。女孩是不幸的,有情人终未成眷属;女孩又是幸运的,终归也轰轰烈烈爱过了一场。她的爱,让她深爱的地方传颂了千年,她的爱,让一条传播友谊的路在海上走了千年。

千年后归来

女孩走了,她把大海定格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因为这里一头连着大食国,一头连着铜官窑。然而,奇怪的是,就在女孩魂归大海的那个夜晚,虽然海上风平浪静,但女孩乘坐的那艘大食国帆船却离奇地消失了。只到20世纪末的1998年,考古人员才在印度尼西亚的勿里洞岛海域发现了这艘离奇的沉船,因船旁有一巨大的黑色礁石,人们便把这艘沉船叫做“黑石号”。

“黑石号”的发现,令人震惊。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条普通的帆船,出水的中国瓷器竟达67000多件,其中来自铜官窑的瓷器有56500件之多。世界为之惊叹,都说“黑石号”是个罕见的宝库,文物数量之庞大、内涵之丰富、保存之完整足以让世界为之兴奋。在“黑石号”的长沙窑瓷器中,有件瓷碗带有“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铭文,宝历为唐敬宗年号,宝历二年即公元826年,距离杜甫与李龟年邂逅的大历四年,即公元769年,晚57年。与上世纪末的1998年,即“黑石号”沉船被发现并开始打捞的那年,相距1172年。

我无法考证,女孩回国时,为何带有如此多的瓷器?或许是临别时,师傅将他一生的心血和作品都送给了女孩留作念想;或许又是女孩期待将来有那么一天,哪怕是千年以后,上万个瓷器中还会有那么几只,载着她的思念和梦想,再次回到銅官,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个地方。我更无法想象,一千多年后,这些瓷器还能保存如此完好,许多器物都鲜艳如初。难道是女孩一直守护在它们的身边?为了心中的那点念想,这番守望竟逾千年。

又过了近二十年,2017年5月1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上发表主旨演讲。习总书记说:“2000多年前,我们的先辈筚路蓝缕,穿越草原沙漠,开辟出联通亚欧非的陆上丝绸之路;我们的先辈扬帆远航,穿越惊涛骇浪,闯荡出连接东西方的海上丝绸之路。古丝绸之路打开了各国友好交往的新窗口,书写了人类发展进步的新篇章。中国陕西历史博物馆珍藏的千年‘鎏金铜蚕,在印度尼西亚发现的千年沉船‘黑石号等,见证了这段历史。”

“黑石号”再次成为世界的焦点。2017年底,在当地政府的努力下,162件“黑石号”瓷器再次飘洋过海,回到了铜官窑,这是“黑石号”文物的首次批量回归。还是在湘江边,还是在石渚湖口,还是在唐代的古窑前,162件瓷器,千年前从这里上船,千年后又从这里上岸。相同的是,这里的风景依然如画,这里的窑火千年不熄;不同的是,这里已不再是安史之乱后杜甫和李龟年飘泊流离的大唐,这里是千年后归来的新时代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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